割 麦
思 源
笔 名： 采 薇
发6月22日《中国文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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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后，焦麦炸豆不等人，要抢收。凌晨三四点，爹娘就拿着镰刀出门了。爹手里提着很大的白色塑料壶，盛着一二十斤水。娘趴在我耳边叮嘱一番：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那头老牛……早上醒来，我迷迷瞪瞪记不大清，但我知道家里的那头母牛怀着牛崽，上午还要碾一场麦子，一定要喂饱。等我喂饱了牛和弟弟妹妹，就用板车拉着他们，带上馍和凉菜去地里找爹娘。
太阳已经很高了，晒得人睁不开眼。我挨着遍找，在离家最远的东北地里找到了爹娘。爹娘从地西头割起，一直割到地东头，远远地只能看见背影。他们弯着腰，挥舞着镰刀，麦子飞快地倒下，一排排列着，金黄一片www.58yuanyou.com。
所有农事，收麦最累人。地多，人口多，能干活的却少，六口人的地，爹和娘两个人忙活。往往一个麦季结束，娘要累出一场大病来。那病在麦收里就得了，只是没有显现出来。麦收一结束，思想稍一松懈，病“哗”一下就来了。稍大些，能干活了，却因求学少帮爹娘很多忙。叔伯大爷劝爹：小妮子家，你还指望她上大学？！爹却一直固执地支持我求学。我时常想：假如我不上学，像村里小姐妹一样，早早嫁人，生一堆孩子和皱纹，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娘——”我站在地头大声喊，“娘——”弟弟妹妹一起喊。大弟调皮，从板车上蹦下来，赤脚跑到地里。但他很快龇牙咧嘴退回来，比兔子还快。麦茬扎疼了他的小脚，他抱着一只脚不停地跳，转着圈跳。哈哈，金鸡独立！小弟和妹妹仰头哈哈笑，捂肚子咯咯笑，笑得弯了腰。
娘终于听到原由网我们的喊声，朝我们挥挥手，和爹收拾了家什回到西边地头。那里有棵大桐树，荫凉很充足。太阳像火一样倾泻着热，一览无余。爹娘满头大汗，脸晒成黑红色，衣裳水里洗过一样。
小妹蹒跚着朝娘跑去，抱着娘的腿，眼泪鼻涕蹭到娘的裤腿上。娘笑着把小妹抱起来，伸手抹去她满脸汗水。“一脸的土，成小花猫了……”娘边擦边说。小妹“咯咯”笑着，往娘的怀里扎，找奶吃。娘坐在架子车把上，掀开薄衣衫，露出乳房。娘的乳房像装了麦子的布袋，布袋压住一点底，上面空着。整个布袋布满了青青的筋，如一幅画，画上是冬天桐树的枝丫。小妹两岁了，瘦骨伶仃，顶着一颗大脑袋。她把脑袋埋进娘的臂弯，满足地攫取布袋里仅有的那点食粮。其时早就没了奶水，她只想解解馋。娘把小妹的手握在手里，放到嘴唇上，逗她。小妹放开奶头，“咯咯”笑个不停。弟弟妹妹跑到架子车的另一头，想把娘翘起来。
割好的麦子捆扎起来才能拉回麦场做进一步加工。捆麦子有讲究，今天割下的不行了，晒了那么长时间，麦很焦，一捆就掉穗儿，最好经场露水，软点儿，好扎。晚上下完露水，爹娘到地里去捆麦子，拉着板车带着木锸。把一地的麦子都拉到打麦场里，已是夜深时候。
一次半夜被爹娘叫起来去割麦，迷迷糊糊跟着爹娘往西南地走，头顶是星星和月亮，布谷鸟“咕咕—咕咕”叫得正欢。空气稍微有点凉，我抱紧瘦弱的双臂，眼睛不敢往四处看。黑魆魆的坟头一个挨着一个，我微，闭上眼睛走，不让眼界扩大，我害怕看到鬼魂。西南地里埋着五个坟头，是“夯”家的，里面埋的是夯的娘，夯的奶，夯的大伯……他们很www.58yuanyou.com年轻就去世了。五个坟头的鬼故事我很小就听说过，相似度很高的一个版本是：坟头附近经常有头戴孝布的五个人出现。不止一个人看到，这个故事应该很靠谱，一定是“夯”家的五个鬼在显魂。每次经过那里，我的头发都会不自觉竖起，心“扑通、扑通”跳出腔子。
夜色里饱饱的麦香味，给了我安稳踏实，好像在自己屋里闻着粮囤里的麦子香。我塞在爹娘的中间，抄小路往麦地里赶。眼前是一望无垠的麦子，月光下闪着朦胧的金黄色。上千亩，熟了，等着人们收割。我们来得早了点，偌大的麦田就我们一家三口。麦地南北地长，北头有路，南头对着国有果园。抄小路可以到南头，爹决定从南头割起。那五个坟头就长在隔壁的麦地里，在地北头。大概爹也怕鬼，从南头割起，割到北头天就该大亮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就更加害怕。原以为爹不怕鬼，可以帮我镇着鬼，没想到爹也一样怕！
我选了爹和娘中间的一小溜，蹲下身去，右手伸出镰刀，左手揽着麦子，镰刀贴原由网着地皮，端平，一镰下去搂两垄，镰刀使劲一拽，“沙沙——”麦秆从底部齐崭崭的和根分离。“沙沙”“沙沙沙”，还没到筋疲力尽时，苦和累都成了乐曲，镰刀和麦子相遇的声音像首歌，让我暂时忘记鬼事。
好忙活一阵子，爹站起身歇歇，我和娘稍落后了点儿，想趁这机会赶上爹。谁知爹猛地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就走，边走边对娘说，咱不割了，天亮再来！我被爹拉着走了好大一会儿，原路返回到家里，一路上原由网我都没有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安静得吓人。娘惊魂未定，问，怎么了，慌成这样？爹背对着我小声说，看到一个人，举着一束光，黄蓝色，从咱家地头，一直飞到柏油路上，再从柏油路上飞到咱家地头上，一定是夯家的鬼……
那天的事让我又害怕又高兴，从此后再不敢从西南地经过；高兴的是本想会累个半死，没想到鬼也有情，适当时候出现，让我躲过一场劳累。那时毕竟是孩子，能躲一时躲一时。但我时常想，这些鬼为什么要出来吓人呢？莫非，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人在半夜出现，惊扰了这些鬼的生活？那么，后来老家出现平坟事，失去了家的鬼们，又会以何种形态表示愤怒呢？
离开农家二十年，梦里不知身己为客，记忆里弯弯的镰刀已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收割机。一边吃进整片的麦子，一边麦粒装满了蛇皮袋，镰刀一天都割不完的麦子一会儿就收完。小麦被送到地头，一粒粒饱满诱人，在地头直接被收购。挥汗如雨割麦子的场景再也看不到了，再不济的人家也已经半机械化了。
作者简介：
采 薇：原名思源，祖籍鹿邑，教师。
编辑：采薇 南黛 大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