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堡的歌德学院上德语课时，老师叫我们造句，并且回答问题。
老师对南非来的www.58yuanyou.com黑人男生说，如果故乡是一种色彩，它是什么颜色的？
男生住在海边，他说，是蓝白相间的，波浪的颜色…
老师又问日本女生阿美，如果故乡是一种声音，它是什么声音――
阿美说，是老妈在京都的巷口用粗宽的嗓门唤我回家的声音…
故乡
的味道
老师又问我，喂，小海轮，如果故乡是一种味道，它是什么味道？
我说，是白玉兰的味道，是下过雨之后的那种白玉兰的清香……
——为什么要下过雨之后？
——中国岭南雨水多，雨中的白玉兰像喝醉了一样，开得飞快，有时落了满地，种花的老太太赶紧采摘，从深街老巷中担出来，沿街叫卖，五分钱一朵或两朵，有时也不要钱……
——一朵一朵地卖？那朵花很大吧？
——小小的，未开时像小蜜蜂，开了后像小蝴蝶。
——它有什么用处？ 比如像茉莉花那样，泡茶吗？
——它的用处就在于，它是一朵真正的花，很芬芳，很简约，很无邪，很有花品，就像人很有人格…把它放在书包里，或者口袋中，有些小女孩插在辫子上，哈哈，白玉兰真的是好花……
腻如玉指涂朱粉，
光似金刀剪紫霞。
从此时时春梦里，
应添一树女郎花。
一个人也许会离开地理上的故乡，可是，那种声音化或气味化了的故乡，却能永久地跟着你走。
十几二十年前的广州，老城区旧貌依然，我每到西关一带，或花地湾一带，都不走马路，而是在狭小的寻常巷陌里穿来穿去，如同挤进了时光倒流的夹缝中，正当“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心中涨满寻微探幽的快乐。
脚下的青石板古朴、素净、坚实，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回响，好像是一种交谈与共鸣，踏实，有着落，很有安全感。有时独自走过某段小巷，闻着白玉兰的香味，听见某个庭院里传出“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的童谣，我会忽然落泪……那是故乡和童年的暗示，远行者背囊里的忘忧草。
我曾在高第街遇见过一个卖白玉兰的老太太，下着雨，她撑着一把有窟窿和补丁的长柄黑布伞，老式的沉重的黑布伞，担着两大篮子白玉兰，慢慢的迎面走来。
就算常常见到白玉兰，可是，乍见到卖白玉兰的老太太一身芳香地担花上街来，我还是会惊喜一阵…
一辆自行车冒冒失失地从老太太身后驶来，擦身而过，“砰”的一撞，满篮子的白玉兰花飞了出来，撒落在湿漉漉的青石地板上……
“哎哟哎哟！我的花，JuBXlGrW我的花，你赔我的花……”老太太像孩子一样叫嚷起来。寄车的人却像听不见一样，转眼不见了踪影。
老太太啧啧、啧啧地放下担子，眼角已挂了一串泪。我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望着老太太，都这般年纪啦，她怎么这样容易就哭了呢？！
老太太俯下身，一朵一朵地捡花，每捡起一瓣，都要凑近嘴边吹吹，好像怕那花摔疼了，见有被污水弄脏的地方，还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净……
我上前去买了三袋小花，她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我们闲扯了几句。
我说，等雨停了再出来嘛，那时也不用打伞…
老太太说，等雨停了，花就老了，花瓣就开了，香味就走了，那朵花就白开了…卖多一朵算一朵吧…
——一朵花才卖这么几分钱…
——你这个小女孩呀！几分钱就不是钱吗！只有花了钱来买，你们才会疼惜它的香味…种一棵白玉兰，六、七年才第一次开花，容易么？
——你种了六、七年呀？
——你是说我啊？！这儿的街坊谁不知道我家的白玉兰树老啊，都五、六十年啦，长了怕不止十米高，比这条小巷最高的四层小楼还要高些……老树开花，开一朵是一朵啦，就怕哪一天想开花都开不了啦，所以哪朵花我都不舍得浪费啊，花也是有命的……
隔着绵绵细雨，我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去寻找那棵不止十米高的老白玉兰的树梢，唉，树朦胧，花朦胧，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所指的那一棵。我收回视线，无意中扫了一眼附近的一个门匾――“许地www.58yuanyou.com”――不错，广州望族“许氏家族”的百年祖宅兼祠堂，民国的文艺青年许广平女士也住过，想必，当年的鲁迅先生也曾在这里出入吧？
总之，高第街有故事，尽管从来没有进“许地”瞄上一眼，可我喜欢从这里经过。有位做校对工作的老编告诉过我，从前高第街出过一个叫“高弟”的青年，发达后买下了这条街……
当然，高第街之所以出名，连十多年前我在北京遇到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它，是因为这里可能是中国的第一条商业街，那些批发时装的小商铺，曾经是改//www.58yuanyou.com革开放的最原始符号。
十几二十年啦，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也不知道我是记得“许地”，还是记得白玉兰，或者仅仅因为喜欢那位卖玉兰花的老妇人？她是典型的广州老一代劳动者，身上烙刻着“老广”的美德――勤劳、质朴、好心肠、热爱生活，不乏城市人的精细情趣，能煮一手好菜，能煲一锅老火靓汤，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人情世故……嗯，她们是“故乡”的具体特征，是平凡的市井生活的构造者。
除了高第街，我也去过许多小街小巷，状元坊、洞神坊、如意坊…www.58yuanyou.com榨粉街、芳草街的花樽巷、华贵路的贵华里、长寿路的逢源街…随着老城改建开始，到处修修补补，坑坑洼洼，犹如置身于一个大工地，我也渐渐少了兴致……
城市变新了，变漂亮了，一些老房子老街巷找不到了，一百年的老字号也搬走了，或者干脆消失了，其中有一家跟我同名姓的老饭店，一些老朋友经过时都会想起我来的老饭店，已难觅踪迹。有时走在一条街上，我会有茫然若失的感觉，好像很陌生，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雨后深巷卖白玉兰的广州老妇人也不多见了。高第街上那个心痛花、怜爱花、为花哭鼻子的老太太，还有那把打着补丁的不乏苍桑阅历的黑布伞，相信我再也不会遇上了。我也早就不再刻意往那些小街小巷里头拐了。
有时，走在大马路上，我却发现我熟悉的一棵老树一夜之间找不到了，被锯成了木头墩子，或被拔除了……那是一些很热闹的路段，却常常被挖开，或改建水管，或改装煤气管，或修理下水道，或不明原因的地陷……每次都有一个理由，要把路挖开。没有任何一个人设想过，这块地，也许经不起反反复复的挖开。没有一个人设想过，也许可以制订一个“流程”，一次性把路挖开，把问题都解决……总之，我仍然置身于一个大工地。
有些路被挖过之后，下水道的沙井盖子莫名其妙就没有了，豪雨注街的日子，大街也成了河，下水道张开着沙漏般的大口，就这么把走在路上的小孩子或大人给漏下去了，眼睁睁的，人就不见啦……刚开始读到这样的新闻，我会心如刀绞，一个人躲起来；再次出现类似的新闻时，我会跳过去，不忍细读；再后来，我就不怎么看报纸了……
现在，几乎走在所有的马路上，我的脚都找不到节奏和平衡。我的心都没有一刻安顿过。我留意着那些下水道和它们的沙井盖，如果竟然没有盖上，我会很愤怒。我会一晚上睡不好。我担心会突然下大雨，将没有盖子的下水道变成美丽的陷阱……可是没有人在乎我想什么，没有人关心街上的沙井盖是不是已盖好。
我总是担心，有一天，我熟悉的那些白玉兰树，连同它们的香味，也会失踪。当然，有一些是被台风雨或龙卷风击垮的。总有一天，那些绵绵延延堆积在我记忆阡陌中的故乡的味道会被驱逐一空，再也找不到。而那些味道，原本是根植在我心田的，当它们被连根拔除，只会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伤口。我常常这么忧心忡忡，总有一天，我怕会失落我想象中的故乡，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爱故乡的人，有时像个病人。
关注“历史现场”，有更多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