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星空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 曹操《 观沧海》
瓦格纳：晚星
大提琴：保罗.卡萨尔斯
图片：猎户星座
儿时的某日，我去高年级班等花花放学，谁知却被花花的班主任叫住，老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妈，你哥把“造句”写成了“造包”......。回家路上，花花垂头丧气，而我却兴奋得不要不要，一路念叨着“造包”，好像路旁的每间房里都有个包子铺。
老师自然不会明白，告状这事，绝无可能发生在我和花花之间，因为我俩都清楚：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很快，花花便迎来了报复的良机。某日，我班语文老师声泪俱下地对等我下课的花花说：回去告诉你妈，你弟弟把“猎户”写成了“猪户”......。
有些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花花那天脸绽放得如同一枚踩扁的核桃，而他有多欢快，我就有多忧伤。当时我是班里人气颇高的“天文学家”，同学们排排队等我带他们去看星星。猎户星座腰带上那三颗星（上图三颗紫星），正是我观星时最爱用的星空坐标。花www.58yuanyou.com花这时便会不失时机地对来找我的小伙伴说：怎么，你们又要去看猪户座了？
我听到，猎人在哭泣。
1825年伦敦一种卡牌上绘制的猎户座
传说中海神波赛冬的儿子奥利翁（Orion）是一位力大无穷的猎人，他和太阳神阿波罗的妹妹阿尔忒弥斯相爱，但阿波罗显然对这位肌肉男不甚满意，于是设计让妹妹误杀了奥利翁。当阿尔忒弥斯得知，是自己亲手射杀了心上人时，悲痛欲绝。结果，恶贯满盈的宙斯竟也不忍直视，便将奥里翁提升至天界，成为猎户座。
小学五年级，我还不懂爱情，只觉得这个传说隐隐的让人心痛，却又极美。每次我指着猎户座，把这个故事讲给和我一起看星星的女生听时，都能捕捉到女孩肢体和表情上所发生的微妙变化（男生通常无变化），好像这痛感能唤起一种美。
1803年的一个寻常的夜晚，德国天文学家威廉赫歇尔也曾牵着孩子在海边漫步。男孩突然问爸爸：你相信灵魂吗？赫歇尔停下来，指着星空对儿子说：你看，这里每颗星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那一刻，繁星布满天穹，小赫歇尔一定感到了疼痛，有多痛，这星空就有多美。小男孩名叫约翰赫歇尔，后来成为能与父亲比肩的伟大天文学家，他制造出当时最先进的牛顿式反射望远镜，而我们已知的天王星的四颗卫星，及土星的七颗卫星，也都是由他命名。
一个人爱上科学的理由大约很简单，一如一个人爱上一段旋律。无他，唯美而已。
胡里安颂歌
乐器：长颈鲁特-里拉-铜钟
图片：古城尼尼微出土的亚述星盘
若干年前，我偶然买到一张题为《苏美尔、埃及和希腊音乐》的唱片。片名一点不文艺，音乐却来历不凡，他们是考古学者，乐器工匠与演奏家合作的成果。其中一支名为《胡里安颂歌》，是在叙利亚古城乌加里特发现的泥板上，用楔形文字刻下的乐谱和诗篇，年代约为公元前1225年。据考证，它是献给月亮女神的赞美诗。
这里听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和声，没有装饰音，音乐呈平面展开，器乐勾勒出初始的旋律线后，便被单旋律清唱所接管。虽说简单到几近寒酸，但这质朴的声音里却分明有种落入尘埃的谦卑和感怀逝者的悲悼，让人听着不禁心痛。
日月星辰仿佛永不会死去，面对浩瀚的星空，古人深感自身生命的脆弱与时光流逝的无情，美的诞生或许正是为了慰籍无可回避的疼痛，于是，他们将包括音乐在内的艺术谦卑地献给天上的神祗。出于同样的理由，自古人类就渴求着所有关于宇宙的知识，寄希望于知识中获得对抗悲伤的力量，于是，天文学在占星师的星盘中降生。艺术与科学自起点便怀揣共通的初心。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一颗种子却能开出两朵美丽的智慧之花。
彗星来的那一夜
或许有彗星出现
拖曳着废墟中的瓦砾
和失败者的名字
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 北岛《彗星》
亨里克戈莱斯基：晚安图片：哈雷彗星
1986年，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终于说服了父母，从而拥有了人生第一台天文望远镜。因为当年的2月9日，哈雷彗星即将越过近日点。这天，她会被太阳照到最亮，附着于表面的尘埃物质将在太阳风的作用下，大量释放出来，形成巨大慧尾。别说用望远镜，即便视力0.1，都有机会一睹她那销魂的裙摆。而她下次回来就要等到2061年7月28日了，届时，恐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1986年2月9日，农历正月初一，冲虎煞南。
子时，空气中依然弥留着硫磺的味道，我背着望远镜，裹着厚厚的冬衣爬上了屋后的山顶。当日不幸多云，观测条件堪忧。我会铭记那个冻人的夜晚，整整3小时，除了在刺骨的北风中苦等转机，什么也不能做。我一遍遍绕着山顶废弃的碉堡跑步驱寒，一边祈求风带走西北方的那片云，哪怕一分钟都好。
我曾设想，当我见到这美人儿时，一定会兴奋得大喊大叫。然而奇怪的是，当她真的摆脱云层的纠缠出现在金牛座那片天际时，我的牙床已冻得不自觉地上下打颤。但究竟是出于身体上的挣扎，亦或是震慑于眼前这片忽至的美景？我已傻傻的分不清了，只觉得一阵疼痛涌上心口。然后，我只是弱弱的说了一声：晚安。
那一刻我好像意识到，美，是比思维更快唤起的东西。布罗斯基所言既是：人应该首先是种审美的动物，然后才是思想的动物。我想，牛顿也一定是先被那个苹果美美的砸中，宛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然后才会触发他对天体运动的思考。
图片：中世纪wiaIBrwdHz哈雷彗星记录
几乎所有古代文明皆将彗星的出现视为不祥之兆，中国古人也恐惧地将这绝美的天象称为扫帚星，人类正是因无知而畏惧。美，于是被覆盖上一层邪恶的面纱。
直至1687年，牛顿发表万有引力，提出任何两个具有质量的物体都存在相互吸引的力，其大小与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一物理学史上最伟大之一的法则，一举揭开了天体运行的秘密，解释了为何行星会绕着质量更大的太阳旋转，月球会绕着地球旋转。www.58yuanyou.com而哈雷彗星终于卸下了魔鬼的恶名——她只是一颗每76年绕太阳公转一周的，规律性运动的美丽天体。
规律意味着秩序，她为了解世界和宇宙提供了尺度，让人清晰地认识到自身存在的位置，并对可预知的未来不再迷茫，人类由此获得了安全感，从而战胜恐惧。是理性，也是美，收获了胜利。
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
放眼世界，规律从不曾缺席，你看：闪电总是先于雷鸣而至；窗上的水滴永远都以最短的路径运动；春天总是最先从山脚开始，然后蔓延至山谷、山顶；潮起潮落原由网、昼夜交替、四季更迭，从来都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规律，仿佛自然本能的律动，宇宙无意识的旋律。她就像那位美不自知的白雪公主，在收到王子的那个吻前，只是安静地的沉睡在自己的梦境，任你花开花落、时光流转。
没有万有引力学说，天体依然会以自身的逻辑运行。科学没有创造规律，他只是籍由理性唤醒了她，让你震慑于她的美丽。
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恰空
小提琴：内森.米尔斯坦
图片：恰空手稿
大学里我迷上了巴赫，我觉得那种能无限循环，律动稳定，且具有严密组织性的复调音乐，比情歌更浪漫。特别是第二小提琴帕蒂塔的第五乐章——恰空。就一个单乐章而言，我以为是巴赫所有作品中最自由，也是最恢弘的篇章。
恰空之神奇在于，你会感到，推动音乐运动的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规律。构成音乐的和声、结构等要素，本身已然逻辑自洽，在清晰的规律中形成了自主的推动力。结果是，仅一把小提琴，一个微不足道的主题，沿着一条无形的法则，演变出高达三十个变奏的庞大规模，而后竟浓缩在一个乐章里。好像能在一个果壳中唤出一个宇宙。
巴赫创作的目的似乎只是音乐本身，而非表达个人情感。你会觉得她过于理性而缺失情感么？不！是米尔斯坦注入了庄严，海菲茨注入了热情，慕洛瓦注入了温柔，甚至是你——听者——也注入了你的情感。每个人都有一个汉姆莱特，每个人都有一个恰空。
恰空，一如星空，浩瀚深邃，却美不自知。是巴赫籍由他的理性，以及我们籍由我们的情感，唤起了她的美丽。
果壳里的宇宙
即使深陷果壳里
我依然可以自诩为一个
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 威廉.莎士比亚《 汉姆莱特》
肖邦：摇篮曲
钢琴：约瑟夫.霍夫曼
图片：银河
渐渐我发现，但凡物理学上那些伟大的理论，都有种简洁而透彻的美感。她们像一种启示，总能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点上，打开我们认知世界的视角。这样的理论便堪称艺术品了。
比如牛顿的万有引力，掠过烧脑的推演，核心结论就寥寥几句，却能同时在宏观上解释天体的运行，在现实中描述苹果的下落，甚至让你理解，为什么胖子因质量大而更受欢迎。又比如法拉第的电磁感应理论，非但扼要地道出了交流电的原理，也让我们顿悟了爱情的真谛：原来美人自带磁场，能触发男生放电，爱情一如电磁感应。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也是当之无愧的、理性之美的杰作。伟大的苏联物理学家列夫.朗道就曾发出惊呼，这是“最美的理论”。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你我咫尺天涯，何以心心相惜？牛顿说，存在一种引力。法拉第说，两者间的空间中有一个场，导致放电。20世纪初，爱因斯坦的老爸正经营发电厂，爱因斯坦灵机一动，想到这引力多半源自一个“场”。但爱因斯坦的设想远比两位前辈奔放，他惊世骇俗地将引力场和空间等同起来。从此，引力场不再弥漫于空间，因为她，就是空间本身。
原来空间绝非空旷的虚空，而类似一种塞入胸部和鼻梁的，硅胶一样的柔性物质，我们被她亲密地承托和包裹着。地球于是不再受太阳的牵引而运动，是太阳导致周围的空间发生弯曲和变形，带动悬浮其中的地球一起运动......纵然三观尽毁，我还是被震撼了。时间、空间、物质等概念意外地得到了统一，宇宙由此被惊人地简化。甚至不需要爱因斯坦再做什么，物理学只需沿着他简洁的启示，便能打开一个难以想象的绚烂宇宙。你看：
假设某颗质量远比太阳大得多的恒星因其自身的重量而坍塌，将导致空间更为强烈的弯曲，以至撕裂，最终光也将坠入其中，形成黑洞。现在我们知道，银河系的中心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同样，整个宇宙空间，就象一块硅胶，她即可能收缩，也可能膨胀，如导致某次膨胀的原因，是一个高能且不安份的年轻宇宙的爆炸……那么上帝的创世神话就将在大爆炸宇宙学中得以再现。
两种美丽的理论，均获得了大量有力的证据。但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回到爱因斯坦的，引力场=空间，这一简洁的内核上。她就是汉姆莱特的那个果壳，也是巴赫那个微不足道的主题，更是物理学史上绝美的灵感瞬间。是她，让无数支离破碎的认知碎片聚合起来，从而唤起了沉睡中的宇宙。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的启示。
爱因斯坦与德国科学院院长合作室内乐
爱因斯坦的音乐造诣可圈可点。据说，一旦思维受阻，他会跑到钢琴边弹几个乐句，以求灵感。一个不懂音乐的厨子会不会是个好物理学家？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但我觉得，一个伟大科学家的精髓在于灵感，而非理性。灵感是比思维更快唤起的东西，理性只提供工具，对灵感加以验证。爱因斯坦正是物理学史上那个拥有最不可思议灵感的人之一。
苹果掉在头上，除了把我砸成脑残，什么也不会发生，却唤起了牛顿的灵感。发电机转动，我们只看见灯泡闪亮，爱因斯坦却灵光一现，顿悟了引力与场之间的关联。灵感稍纵即逝，一如音乐家一闪而过的乐思。
伟大的科学家无愧于伟大的艺术家。
莫扎特：海顿四重奏k.421
第二乐章：小步舞
乐队：布达佩斯四重奏组
1783年，莫扎特焦虑不安地坐在产房外，隔壁的妻子正因分娩的剧痛发出呻吟，这撕心裂肺的音响深深灼伤了莫扎特。彼时完成的弦乐四重奏K.421，你能在弦乐焦躁不安的颤动中捕捉到撕裂的，挣扎的，绝望的情感，甚至在本应优雅的小步舞乐章中，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将你带回那个剧痛的夜晚。妻子的痛苦唤起了莫扎特疼痛，也激起了他的灵感，从而成就了室内乐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6首海顿弦乐四重奏之K.421》。
爱因斯坦曾说：音乐与物理，方法不同，但目标一致，都是在充斥人造形象的世界中寻找避难所。这个避难所可以是音符，也可以是方程式。莫扎特的音乐正是爱因斯坦最欣慰的避难所。他与这位音乐史上灵感最充沛的天才惺惺相惜，他说：
死亡，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的音乐了
地球最后的夜晚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
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 米兰.昆德拉
威廉.赫歇尔：小提琴随想曲No.6
小提琴：安德烈.潘尤金
如今我仍会仰望星空。不过，主要是为缓解颈椎疲劳。在当下光污染严重的城市里，肉眼几乎已无法再辨识出一个完整的猎户座了。天空一无所有，现在的孩子如何还能爱上天文学？爱上宇宙？我无法判断。但不知为何，我会一直惦记着威廉赫歇尔对孩子说的话：
这里每颗星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
赫歇尔被称为恒星天文学之父，他是在告诉儿子：日月星辰皆非永恒，宇宙中一切聚合的物质都将消亡。我们接收到的星辰图景，实际上是几十万年前恒星发出的光，当它到达我们//www.58yuanyou.com的时候，那颗恒星可能已经死去。我们看到的太阳是8分钟前的太阳，而50亿年后，太阳也将死去。但灵魂不会消亡，这光，依然会携带着恒星的灵魂穿越时空。
是的，50亿年后，我们的地球也将迎来最后的夜晚。
威廉.赫歇尔（ WilhelmHerschel）
德国天文学家
也是巴洛克晚期重要的作曲家
二战结束后，有记者问爱因斯坦，如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人类会使用什么先进武器？爱因斯坦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的武器将是石头和木棍。
广岛的末日图景深深灼伤了这位原子能之父，唤起了他巨大的疼痛。他知道，何须等到那个夜晚，人类文明便将回归荒蛮。他也知道，正是其本人在相对论里提出的质能转换方程（△ E=（△m）c）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意味着，原子只要失去极少的质量，就能换来巨大的能量释放——物理学已然开始释放她那望而生畏的力量。
科学的进步需要时时抛下过去，亚里士多德、哥白尼、牛顿先后建立起来的宇宙秩序，逐一被颠覆。量子力学的纠缠理论，也正在动摇爱因斯坦的宇宙观。但与谬误与恐惧一同抛下的，也有人类对宇宙的谦卑与敬畏。但我们又能抱怨什么？你我，每个人，无不从科学中受益。只是快感过于强烈，痛感便容易被遗忘。
那不是科学的错，是我们的灵魂，追不上科学前进的脚步了。
巴赫：马太受难曲-求zhu垂怜
指挥：威廉.富特文格勒
图片：达.芬奇《最后的晚餐》
2016年，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携手圣托马斯合唱团在上海大剧院上演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聆听这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声乐巨著。让我感同身受的是，这音乐里全然没有高高在上的神旨，巴赫只是匍匐在地面，好像他的艺术不是为了颂扬伟大，更不是为了追寻雅趣高尚，而只是为了表达我们共有的疼痛与卑微。于是，这音乐能化为安慰，她有着远超尘世之美，却对尘世如此之温柔。
当女高音唱到《求Zhu垂怜》时，我抬头看见她几近落泪的痛苦表情。那一刻，斗转星移，坐在音乐厅里的我好像被带回公元前1225年乌加里特的那块泥板，因为我发现，他们传递着同一种悲伤。突然我意识到，艺术终究不是科学，她从来都无视进步，就算三千多年前我们祖先的音乐创造，依然会在今天激起回响。因而，她也绝不会抛下我们的过去，甚至将携带着他们走向未来。
哪怕地球迎来最后的夜晚，我们的灵魂依然将继续穿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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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忘不了莫里康内
他用‘能量、空间和时间’来定义音乐
这也许是我听过的简明、准确的描述了
我们真的会想念他
——马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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