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描写兰花的

散文天地

离骚描写兰花的

繁体的蘭字,尤其是李阳冰和邓石如的篆书,有云深之味。蘭里的柬,古时与简通用,可以理解为柬帖,也可以诠释为简择。川谷之中有一间茅草屋,里面住着一个心无简择的人,或者说里面有一个人在写帖,这样一想,字的味道就出来了。《周易履卦》说“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大意是:行走正道的人坦荡平安,清静幽居的人守正得吉。蘭里的人近似之。

繁体的蘭有幽独气,也有书卷气,如同朝饮清露晚餐烟霞的山中高士。简体字的兰则见清白,见平素,见温良恭俭,谦谦若世代朴厚人家尚在少年的儿女。乡间以前有不少人以兰为名字,兰草、小兰、兰芝、玉兰、春兰、孟兰或单名一个兰,其人品性多纯良。许多年以前我说过,名字对于一个人是有暗示指引和潜移默化作用的。

谷雨将至,山中春色已然七八分,渐熟渐老如院中樱桃。故园木瓜冲屋檐下的门阶苔痕斑斑,其上一左一右两本兰花开得正好,秀逸花箭全然舒展,姿貌雍容明澈,清芬隐隐散发庭院中,一丝一缕拂人鼻息。与幽兰为侣朋,乡居岁月安恬祯祥亦如兰。

今年的樱桃结得真多,梅子也是,枇杷也是,五月桃也是,连绵缀于枝头,望之生欢喜心。柳花如故人,日日夜夜穿堂入牖来访,不忍扫,任其絮絮随风去来。山野里的空气是香的,木本的香,草本的香,泥土的香,貌似混而为一,其实是可以分辨的。松花、椿树、樟叶、桃叶和田泥的香囫囵而孟浪,团团捆捆扑人腑脏,草的香尤其是兰香,断而复续续而复断,若有若无似循循善诱,其香在有无之间。

《左传》说“兰有国香”,幽兰之香实在是妙绝的,其绝妙正在有无之间。想起《世说新语》里的一个典故:

西晋名士庾敳写了一篇《意赋》,他的侄子庾亮读了以后问他:“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庾敳答:“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魏晋六朝尚清谈,高官、名士乃至武将均好玄言,往往一语名动天下,一言而致卿相,庾敳此语简而多意味,可以反复讽诵把玩。

我于家中这两本兰,其实也在有意无意之间。

清明节的时候,清晨与家人去邻县踏青,在乡间小镇上遇见一位卖菜的老妇人,她的旧提篮里除了时鲜园蔬,还有两本兰花。一本绿蕙一本赤蕙,均半开,花叶沾烟滴露,幽香徐徐化人骨肉。见人来,老妇人热情上前兜售,说是大清早他儿子才从附近山头上挖来的,售价十五块钱一本。我心已动,蓦然想起张潮《幽梦影》里的话,“有声言之极韵,实粗鄙者,卖花声也”,又想起自己素来憎恨搜山刮岭挖兰取利的人,于是踟躇着走开。一上午,家人骑马、赛车、划船、拍照,我满脑子都是那两本我见犹怜的兰,它们的馥郁馨香似乎熏染了我的衣衫,呼吸之间如影随形。它们必是与我有缘,我这样想,如果回去时它们还在,就带回家。接近正午返程时经过小镇,那两株兰花果然还在,也显然有蔫蔫之态,于是赶紧停车买下,带回来栽在陶钵里。

救花一命如同救人一命,何况救的是国色天香的兰。但我深知自己是不配养兰花的,自幼而长,我育兰至少五十本,它们或者枯败于盆钵之中,或者埋没于庭院荒草之间,从未有哪一本后来还继续打苞开花的。究其原因,一是长年置之于直射阳光下,二是懒得及时更换砂土,三是不曾喂养腐殖质,四是不曾杀菌。兰花秉性高洁,若违背其生长本性,必不肯苟且偷生。暴殄天物如是,因而有好几年不忍心再养兰花。此番请兰入室,仅因一时的怜悯之心,误了兰花的前程不说,又助长了见利忘义者的贪婪,真是既不智也不仁。但假如下次遇到同样的场景,我想我还是会发一念之善,还会把它们领回来。譬如贾宝玉自是钟爱林黛玉,爱而不能护持,黛玉终究因他香消玉殒,入三十三层离恨天仍然继续受苦。兰若有知,不知是怨我、罪我还是恕我?

兰不语,兰自芬芳。

吾乡岳西在大别山中,峰峦崖瀑之间树木丛蔚,自古以来多地生野兰花,曾有兰花县的令名。那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明朝崇祯九年也即1636 年,张献忠率领农民起义军攻克本邑,在查看地形建寨墙时,他见山里到处都是兰花,于是命名为兰花县。此事被载入县志,乡人每每引以为荣。南方有嘉木,南方亦有嘉草。后来,乡人又摹仿兰的姿容、色泽、香气与品格,创制佳茗新品,名之曰岳西翠兰。观翠兰在杯中闲闲沉浮,有兰之气韵,也有兰的芳香。

山中有兰,有蕙。

兰蕙之分,至少从战国时起就有了。屈原在《离骚》中说:“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也就是说,他说自己既培育了九畹兰(畹为古时地积单位,三十亩为一畹),又养植了一百亩蕙。虚数而已,极言其多,本是屈子借芳草以自道。吾乡古时地属吴之头楚之尾,与屈原的故乡秭归和楚国的都城丹阳以及后来的郢都,均山水相连,同属大别山脉。地缘相近,风物相类,《离骚》说的兰与蕙即是吾乡的兰与蕙,《楚辞》里的草木禽鸟人情风俗方言古语也大多能在吾乡找到原形。

生在兰国,髫齿时就清楚故园附近山上兰花的分布,知道哪一座山哪一条沟哪一面坡兰花最为郁茂,却一直分不清兰与蕙,与乡人一样,一概称之为兰花、兰草花。直到读了黄庭坚的《书幽芳亭记》:“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这才明白初春时所生一箭单花的是兰(乡人谓之二月兰、春兰),仲春前后开放的一箭多花的是蕙。但黄庭坚说兰比蕙香,我不以为然,反而以为蕙比兰更香且香气更为持久,喜欢蕙甚于兰。就此我请教过专业艺兰的朋友,他说黄庭坚是对的,并认为国香实指春兰。或许是我的鼻子不够灵敏,或许是我的偏爱使然,我还是更钟情蕙一些。

大别山中兰花品类甚多,常见的是春兰,以及绿蕙和赤蕙。春兰在正月凌寒而开,花箭不盈五寸,含羞低眉于草丛中或者松树底下,极玲珑也极幽雅,其香低回,不易发现。绿蕙和赤蕙与映山红同期绽放,花箭肥壮疏朗,尺把长,遇风摇曳仪态万方,香飘数里方圆,闻香识兰,循着香气必能见其真容。绿蕙的花与干黄绿色,清雅爽目,乡人谓之香兰;赤蕙的花与干呈红褐色,观感稍差,乡人谓之臭兰。香与臭,人的好恶而已,其实臭兰不臭,其香气比香兰更深沉。

故园后面有山,名罗汉肚,山形如阿罗汉的大肚皮也。山的海拔五六百米,多沟壑,多粗大黑松,多鸟兽,也多兰花。少年时上山砍柴,曾在一条山谷里遇见很大的一片,数百本绿蕙和赤蕙绵绵铺展,数千株花箭齐齐盛开,场面如兰海,如长安丽人行,极妩媚也极壮阔,浓香馥蒸于谷中,几乎可以称量。采数株香兰搁在柴堆上一路颤悠悠地挑回家,现在想来,真有渔樵清贵。

兰少而蕙多,吾乡如是,别处也如是,大致是一兰而九蕙,《书幽芳亭记》也说“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因而养兰的人,多宠兰而轻蕙。据说,在山上挖得一本梅瓣的地生兰,可得半生富贵。初听此言,我脑子里在飞速打转:从前在山上挖的春兰,有没有梅瓣的?继而又想:养品质庄雅莹洁的兰而思尘世的荣华富贵,真是碌碌蠢才,真是该死。只惜世上的诸多山海珍物,比如玉、古字画、吉金乐石、沉香、紫砂,都被人玩坏了。吾乡山上的兰蕙、菖蒲、紫薇、岩松、崖柏、映山红和珍珠黄杨,也一年少似一年了,思之令人怅怅。如今想看兰海,得去专业艺兰人家。

前天下午去亚飞家赏兰,听其念兰经。去的时候,他正系着围裙给兰花倒腾着换土,入其芝兰之室,屋里屋外香得叫人打喷嚏。亚飞艺兰一二十年,从前是业余,现在是专业,家中庭院、客厅、阳台有兰花数百本,近年又在隔壁霍山建兰园数十亩,本地品种之外,多有南北兰花诸名品。其人平日讷讷,言及兰花则痴醉,手比脚画,语出如瀑水飞泄,深得艺兰精髓,参加兰展必抱金奖如王者归来。曾在其谈兴正浓时与其玩笑:“可否讨一盆兰花?”他本来口若悬河,此刻立即哑默,低头看地。再追问一句,则面红耳赤,无所措手足,嘴唇蠕动却半晌发不出一言。再戏问一句:“尊夫人凌云可否一借?”他顿时如释重负,如午门囚徒忽蒙赦令,“借,借,//www.58yuanyou.com借!带走,赶快带走。”

其实他的妻子是我本家姐姐,一个聪慧、阳光、热情的女子。我偶尔去他们家蹭酒喝,她必欢喜雀跃如赴他人盛宴。也爱花,擅长牡丹、风荷和多肉,小城有数十养多肉植物的女子,都奉之为宗师。还有文章才情,不常写作,而文字感觉非常好,作品常有绮思。

人养花,花亦养人,人花合一为艺花的大境界,就像《神雕侠侣》里的杨过,断袖化作黯然销魂掌。亚飞和凌云二人,都有兰心。

世间的花万千种,兰花之色、形、香、味和清操,无疑是群芳之首。王者之香与隐逸之气集于一身,难得,也难画。中国画里的兰,尽管多有妙笔,真得兰的风神者,石涛、金农、郑燮、文徵明、汪士慎、王愫数人而已,又以郑燮为最工。兰花不易摹写,写花容容易写花香实难,况且兰叶如同传说中的软剑,貌似柔弱而风骨劲健,又兼气质贞素神态萧散,更难见风概。笔力不到者画兰,近似莽夫亵渎佳人,如董卓之于貂蝉。

苏东坡说春兰如美人,他也说过从来佳茗似佳人。大致上,对于兰、茶这些所宝爱的佳物,东坡喜以美人喻之。黄庭坚则说兰似君子,又说蕙似士大夫。美人、君子之喻,大致不脱屈子“香草美人”的路数,士大夫之喻,则是黄鲁直的创见。前两年读《东坡题跋》和《黄山谷题跋》,也觉得东坡题跋如佳人,兰心蕙质绣口锦心,佳句妙语如岩岫烟云,汩汩而出,黄庭坚题跋则如士大夫执笏朝堂之上,谨言慎语庄敬老成。二公均不负有宋一代才俊之名,其诗文、操守和交谊亦如兰蕙,两相扶持映带,千载之后芳冽依旧弥散人间。

好多天前的一个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请几个尊客来家里吃饭,菜肴上桌之后,我去楼上找酒。翻箱倒柜十几分钟,终于找到一瓶,急急抱着下楼,打开一看,却是空的,瓶盖还把左手的虎口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帮我包扎好,之后我再去楼上找,不料平时藏的酒全是空瓶子,半小时后空手下来,客人们早就放碗了。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们也都错愕地望着我,仿佛见到九头怪兽。我正搜肠刮肚找词来解释,忽然手上的伤口微微麻痒,然后,眼见得伤处慢慢长出两片叶子,渐渐地伸展、抽穗,竟然长出一株兰花来。

春秋时,郑文公姬踕的小妾燕姞,一夕梦兰而得子。由是,古人以为女子梦兰乃得子吉兆,又以为男子梦兰将蟾宫折桂。我梦见兰,不知意味着什么。梦有余情,多日之后我在伏案读书写作时,左手还隐隐有兰香。

想起孔子《猗兰操》:“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故园从前的天然兰谷,实在是很适合素琴晨张的。

南陵逐水记

芳草连绵一如琴谱,在江滩上率性铺陈低回。打着赤脚踩上去,柔软似慢词,似梦乡,也似母亲的怀抱。水牛、酸模、水菖蒲、青黑石头、水杨、松果和看风景的人,散落在江滩上,化作琴谱上一个个灵动的音符。一条古老的水,自黄山西南麓的黟县发源,一路逦迤而来,汇集数十条溪流,往长江浩荡而去。在南陵桃园滩段,这条水横陈于萋萋草甸之上,如同一把稀世古琴,湝湝淙淙,在天地之间自然宫商。

我轻声说出它的名字:青弋江。像不小心说破一个秘密,像低唤心上人,也像读一个词牌,自以为吐气若兰。我分明看见琴身微微一颤,想起《西厢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我从长江以北来,过古舒州,过安庆,过长江,过青阳到南陵,只为了亲眼看一看这条神往久之的河流。它在古今人的诗词文章中波荡摇曳,在江南友人的言谈中泠泠沛沛,在电视纪录片中潺潺湲湲。今我来思,青弋江水气氛氤、水色淋漓、水风温软,可以濯我缨,可以洗我足,可以慰风尘。

青,草木之颜,东方之色;弋,烟熏之态,摇曳之状。青弋江青黑如焦尾桐,江上水波、渡船、绿萍与水草飘忽参差,见之心间渺渺如水。江,水也,平准也。从前读过《道德经》多遍,这些天又读归有光《道德南华二经评注》,于老子反复言之、玄而又玄的“道”仍然不明所以。那一天站在青弋江边,静观逝水东注,云、水、天、草在远方浑然相接融为一体,胸臆间忽然云开雾散:道即是水,水即是道,大道汤汤,大道坦坦,自然而然。

桃园滩上未见到桃园,也未见到一株桃树,却多水杨,结籽满枝如铜钱串。植有一大片黑松,吾乡山林中的寻常树种,到了这里成为座上宾,当hZatOtJFre地呵护如珍宝。滩上遍地青石,石质极坚,相叩作钟磬声,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芒。南陵为中国青铜文化发祥地之一,其铜矿开采冶炼起自西周终于南宋,境内大工山铜矿遗址列入国保,这些青石当是自铜矿遗址而来。多片石,天然如石刀、石锄、石斧、石锛、石镰和石镞。同行者拾得一把石斧,欢喜摩挲把玩,郑重放于背包中。我借来一观,比在诸多博物馆中见到的要精致许多也锋利许多,想来石器时代的祖先,所用的石器未必都要打磨。

江滩上有成片的覆盆子,既红且大,甜酸爽口,诸人大快朵颐。覆盆子,吾乡谓之“大麦萢”,因其在大麦收获时成熟,南陵人称之“梦姑子”,以为像做梦的小姑娘。大体上,以长江为界,越往江北越敦朴,越往江南越灵秀,山川如此,风物如此,人情亦如此。就如覆盆子的小名,“梦姑子”之名阳春白雪,有逸气有诗思,“大麦萢”一味下里巴人,只堪打尖裹腹。

青弋江,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名字有色彩之美摇曳之姿,江水丰盈律动。《宁国府志》:“青弋江古名清水,一名泠水,又名清弋水。”多年前曾在宣城敬亭山上,望见夕阳下一江苍茫,以为是青弋江,此次南陵之行,才知那是水阳江。它们同样流经皖南,在长江下游如二龙交织互缠,好比发现于新疆阿斯塔那的绢本设色《伏羲女娲图》。在水文地理上,二水合称青弋江水阳江水系。

青弋江主干二百九十公里,支流三十余条,曰竹溪、漳溪、旋溪、雍溪、婆溪、秧溪、洙溪、琴溪,曰徽水、云岭、孤峰、荆山、欧阳、秦坑……名字多古雅洵美,如耕读人家的一群子女。

夜宿南陵城中,梦见自己青衣鹤发,荡一叶偏舟,在青弋江上溯洄溯游。

江上清风习习吹人。

与水为邻,逐水而居,南陵美好如斯。

南陵,南方之大阜也。《南陵县志》:“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 )建春谷县,属丹阳郡。”其时的春谷县是一大片狭长的沿江区域,涉及今安徽省芜湖、铜陵、池州三市,包含南陵青弋江西南部分,周瑜为首任春谷长。到了南朝梁武帝时,始置南陵县,为当时巨邑。

在南陵,李太白一身白衣,左手持觞右手支颐,逍遥散卧于春谷公园。灯初上,夜色浓烈一如太极图上的黑鱼,天上谪仙人的塑像很传神,雍容华贵颇有盛唐气象。忽然想起二十郎当岁时初习帖,楷书其《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于公司单身宿舍白壁上,友朋同事以为清雅可玩,自www.58yuanyou.com己也沾沾自喜,以为墨汁淋漓浮艳。少年多勇气也多闲愁,不似中年。

中年的李白沉沦久矣,蓬蒿久矣,处江湖之远久矣,一朝朝廷敕书传唤,当即离妻别子西入长安,以为从此可以踏青莲而上青云,拾卿相功名如拾草芥。其诗《南陵别儿童入京》,与其说逸兴遄飞,不如说是轻浮狷狂。当时他已经四十二岁了,失意大半生仍然壮怀可嘉,如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马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当初谁人自甘为贱种,谁人不以允文允武自期?区区在下,当初也有凌霄之志也,何况是孤傲一如冰山雪莲的李青莲。

青阳马光水兄说,李太白曾卜居南陵许多年,咏南陵二十六首即为明证。初听不以为然,诗仙一生行迹遍布天下,五岳四海以为家,南陵应当只是其万里行旅中的一个驿站,或者说他曾多次来而又去。回头仔细一琢磨,未必不如是,挈妇将雏,南陵不是家又是什么呢?当年苏雪林考证说屈原曾流放于陵阳,也即今天的青阳县陵阳古镇,既然如此,李白也极有可能把家短暂安在南陵。

说起来好生难为情,很多年里,一直以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蓬蒿人,当年出的是新疆碎叶城的门,其实他出的是南陵的家门。人生求知,读书与行路而已,书中的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车马如簇以及知与识,到底比不得亲眼一见,比不得“著鞭跨马涉远道”。

春谷公园里,一面湖水容止安娴,不起一丝波澜,湖上莲叶何田田,水榭楼台宛宛然。水至清,荷至绿,夜露湿人衣衫,呼吸间甚觉甘美。

兜兜转转,遇见周公瑾。其雕塑玉面长身,雄姿英发,腰间霜剑锵然欲飞。《三国志》说周瑜“长壮有姿貌”“后领春谷长”,又说他“性度恢廓,大率为得人,惟与程普不睦”。可恨罗贯中敷衍历史,生生将一个襟抱万丈的周瑜,编排成心胸狭隘的小辈。这还不算,又将火烧赤壁的首功,无端让与诸葛孔明。记起儿童时在县剧团看黄梅戏《诸葛亮吊孝》,周瑜躲在棺材里装死,只留一个孔透气,不料被前来吊唁的诸葛亮轻易识破,用一根蜡烛偷偷将孔堵上,仍以袖掩面作悲凄小儿女之态。可怜英雄一世的周郎,憋在棺椁之中,真的一命呜呼了。千百年里,受演义影响,坊间黄口小儿也笑周瑜心眼小如芝麻。

小说家言离经叛道指鹿为马,可是《三国演义》实在是好看的,就像《东周列国志》是好看的。十来岁时武侠小说大行其道,课业之余模仿绿林豪杰,独自埋伏在竹林中,幻想有朝一日杀富济贫急人之难如郭解。其时林边人家的半导体收音机,每天正午准时播讲单田芳评书《三国演义》,我听得入迷,饥而忘餐,乐而忘归,任凭父母高呼低唤也不肯出来。

春谷,春天的谷物,里面有蒸蒸而上的地气,有汪汪水泽,有潋滟迷离的波光。每逢布谷时节,山鸟在深林中日夜叽里咕噜,蚕豆作窠割麦插禾,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小哥小嫂割麦插禾。父亲闻声而动,拿起锅台上的筲箕,搭起竹梯爬上阁楼,打开谷仓的门,抄起去岁的稻谷,簸簸颠颠,颠颠簸簸,终得良种数升,用檐水浸于木盆里。母亲跪在盆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向谷神虔诚祝祷。当是时,我听见自己身上的二百零六块骨头,都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钉子和螺丝拼命挣脱木板,在咔吧作响。

第一次来南陵,恰是布谷时节,古春谷的平畴沃野之上,秧苗韶秀,水田漠漠白鹭飞。

天上有奎星,地上有奎湖。

奎湖是芜湖第一湖,在南陵县城北面的许镇,七百公顷浩大水面烟波浩渺,人道是当年周瑜、黄盖操练东吴水军处。后世每逢端午,南陵人在此欢乐赛龙舟,近年也曾在这里举行过全国性赛事。湖中盛产鱼虾鳅鳝,洋河藕与奎湖糯米(又名九月红)在清代是敬献朝廷的贡品。那一日天朗气清,南陵作家罗光成兄领一众人看奎湖,日光下的奎湖水气蒸蒸,蒲苇和杨柳的叶子金光闪闪,令我晕眩。

湖中有七座小岛,名为莼墩、荷花墩、妻鹭墩、龙墩、鱼墩、龟嘴墩、芰荷墩,其中四墩布列如北斗前四星,也即斗奎(魁),因而名之奎湖。湖太辽阔,我又近视,加上水雾迷漫,一时分辨不清。

其实我是“星盲”,天上星辰我只认识太阳和月亮。但自幼我就十分崇拜能占星的古人,比如诸葛亮、司马懿和刘伯温,以为他们就是天星下凡。乡间月下,我曾坐在高冈上,站在稻床中,靠在井栏边,引颈久久遥望晶晶亮的河汉群星,试图分出个子丑寅卯。可我从来没有认清哪一颗是金星,哪一颗是木星,哪一颗是织女星,甚至至今仍然不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和北极星。这事实在无法启齿,不能对人说,可以对湖说。

奎湖静美,如一锭古墨。

奎,西方白虎七宿第一宿,古人谓之“天之府库”,见者多吉祥。我见奎湖,也感如意。古人又说“奎主文章”,因为“奎星屈曲相钩,似文字之划”。我十八岁起即以文章自命,做梦都在写文章,今到奎湖,祈愿奎星赐我生花妙笔,文章直追古人。

湖边石刻上有清代人所作《奎湖赋》,盛赞奎湖水色之美。有句云:

“春谷城北数十里,有一湖焉,其名为奎。乘舟览景,放棹清溪;九曲缭绕,万转纷迷;垂杨一带,芳草围堤;水明金镜,波澈流璃;浅深云映,上下天齐;风牵藻动,岸拂花低。鱼游鳞于桥北,鸥戏翼于莲西;雨霁风微,十里之芰荷馥馥;平湖秋老,三篙则菰叶萋萋。点染风光,隐逸休夸太白;绘图烟景,游优不让范蠡。”

文字风雅,可以反复吟诵。

在湖侧的王家屯村,又有东吴名将黄盖墓。周瑜打黄盖的故事来自《三国演义》原由网,是戏文,黄盖向周瑜建策火烧赤壁却是史实,“今寇众我寡,难与持久。然观操军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一语,大破曹操数十万大军,使其仓皇北归。曹操此后多年不敢窥江东,黄盖也由此名垂青史。墓在一座土丘上,周围树木高大茂盛,并无隆起的坟茔,只有南陵县政府和文物部门立的一块碑。据民国《南陵县志》,黄盖墓古已有之,清康熙年间南陵知县宋庭佐曾经修葺过,并说邑人于此岁祀黄原由网将军。

墓的一侧,漳河拖蓝,婉婉流淌,粼粼波光一如其时天色。河边有古渡口,名黄墓渡,几只老旧的小木舟停靠在河边,像蒙冲斗舰的缩写。

漳河边的南陵老街,如一卷残梦。

春谷有美酒,斟来琥珀光。南陵风物已自醉人,罗光成兄诚朴有古人风概,待客礼数又极热忱周到,其中情义比美酒更为醇酽。

那一天天色向晚,罗兄领着我们去工山镇看石峰水库。薄醉里,不知路之远近,也不知东南西北,只记得,夕阳下的石峰水库色泽如铜镜,两侧犀牛山和团山温柔敦厚抱水在怀,大坝上风很大,草很肥,同行诸人坐在坝上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又与罗兄四仰八叉躺在草毯上照相。

南陵归来后几日,有人提醒我,说我那天曾和罗兄当面说到,要为南陵写一篇文章。那话我说了么?罗光成文章写得那么好,这话我也敢说?

水库下面人家的老鹅汤,汤清脂黄肉酥,食之忘忧。

图文来源:本站原创,全文发表于2020年第5期《作家天地》;图片除注明外均来自网络,如有不便,请联系删除。

主编郭翠华

特邀编辑

微信编辑 张紫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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