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悲欢离合——屈原《九歌湘君》

君不行今夷犹，寒谁留今中洲？美要砂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今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逮吾道兮洞庭。蘑荔柏兮慈绸，苏桡今兰旌。望漆阳今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今未极，女蝉援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援，隐思君兮阱侧。桂样今兰泄，所冰今积雪。采蘑荔兮水中，摹笑蓉今木末。心不同兮嫌劳，恩不甚兮轻绝。石赖兮浅浅，飞龙今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朝骋骛今江率，夕拜节兮北诸。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块兮江中，遗余佩兮遭浦。采芳洲今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君》选自《楚辞九歌》，为屈原作。《九歌》乃古乐曲名。《夏书大禹谟》：“劝之以“九歌，使勿怀。”《左传文公七年》：“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山海经大荒西经》：“夏后开(启）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屈原《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嫡乐。”屈原《天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据这些记载，《九歌》名称，来源甚古。它是夏初的乐曲，神话传说它并非人间所有，乃是夏后启从天上偷取到人间来的。此原由网曲在东周时代似已不传。《九歌》虽是沿用旧名，但已并非直接袭取，乃是屈原根据楚国民间流行的祭神乐歌，改作或加工润色而成。据王逸《楚辞章句》和朱熹《楚辞集注》，都说原歌“其词鄙陋”、“亵慢淫荒”，所以屈原再创作时，才“更定其词，去其太甚”。从而成为既带有祭祀色彩，又富于抒情性和形象性的组歌。

大约创作于屈原被放逐在沅湘之时，因其“怀忧苦毒，愁思沸郁”，所以才“见己之冤结，托之以讽谏。”（王逸）或者“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朱熹）。名为《九歌》可并非九篇。它计有《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共十一篇。或者说其中《东皇太一》是迎神曲，《礼魂》是送神曲。歌头歌尾，不计在内，其所祀对象有天神、地祗和人鬼，恰又是九篇。其实，《九歌》乃古曲名称，且“九”往往为多数代称。或说《九歌》除《国殇》是为悼念阵亡将士的悲歌之外，其余所祀诸神皆为配偶神：“东君”（日神）与“云中君”（云神）相对；大司命（主人寿之神）与“少司命”（主子嗣之神）相对；“河伯”（河神）与“山鬼”（山神）相对；“湘君”（湘水男神）与“湘夫人”（湘水女神）相对。所以，《九歌》内容主要是描写神灵之间诚挚的爱慕和深切的思念，期待的怅惘和失恋的幽怨，总之是悲欢离合的爱慕之情。而无论天神，地祗，乃至人鬼，在诗人的妙笔之下，都成了充分人格化了的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其形象刻画，或是在天际，或是在云端；或是在山中，或是在水边；或是在森林里，或是在旷野上；无不是那般绮妮妙曼，缠绵婉转，充分表现了人们追求自由幸福、向往光明未来的理想和愿望。总之，《九歌》以其神话的色彩，奇幻的境界，浪漫的情调和独特的风格，为历代所珍重而传诵不已。

《湘君》和《湘夫人》是楚人祭祀湘水配偶神的乐歌。因其取材于民间神话传说，故有关湘君和湘夫人的说法甚多。《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浮江至湘山（今之洞庭湖君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闻之尧女舜妻葬于此。’”汉刘向《列女传》：“舜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舜陡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江湘之间，俗称之为湘君。”据此，则湘君为湘水二女神。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戴震《屈原赋注》等并从此说。张华《博物志》则谓：“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汉王逸《楚辞章句》亦谓：“尧以二女妻舜，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从而不返，道死于沅湘之中，因为湘夫人也。”据此，则湘夫人为湘水二女神。宋朱熹《楚辞集注》又从唐韩愈《黄陵庙碑》中说，以为“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故为君，女英自宜降为夫人也。”据此，则湘君、湘夫人虽亦被认为湘水女神，然湘君指娥皇湘夫人是指女英。这些说法，孰是孰非，一直混淆不清。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曾说：“按《楚辞九歌》有湘君、湘夫人，夫人是尧//www.58yuanyou.com女，则湘君当是舜。”将“君”与“夫人”对举，既然湘夫人为舜妃，湘君当然就是舜了。清王阔运《楚辞释》等从此说。明末清初王夫之《楚辞通释》则认为湘君是湘水神，湘夫人是他的配偶。顾炎武《日知录》也认为湘君与湘夫人为湘女之配偶神，男神日湘君，女神曰湘夫人。由于此说较合情入理，故近人的游国恩等多从此说。舜帝为湘君、舜妃为湘夫人。楚人将湘水人格化，那是母亲的河，哺育了楚民族，又进而演化成恋爱的故事。并且立祠，作歌祭之，以求获得赐福与保佑。因而《湘君》和《湘夫人》两首祭歌，虽然各自独立成章，却是密不可分的姐妹诗篇。楚人祭祀湘水配偶神的演唱形式，可能是由男巫扮湘君，由女巫迎神；女巫扮湘夫人，由男巫迎神；相互酬答歌舞，表情达意。

《湘君》全是由女巫扮作湘夫人所独唱的一曲咏叹调，倾诉了她对湘君缠绵排恻的恋慕之情。全歌可分为四个层次表达：第一层，是以湘夫人“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的疑问开篇，描写约等湘君未来，怕是他会被别人留住这样的望之心切的情景。然后便从对方转到我方，“美要助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表明自己为了和湘君会面，修饰打扮得漂亮得体，及早驾上桂舟赴约而来。这样，对比之www.58yuanyou.com下，会让人体味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意味。此时此刻，眼前是沅湘的浩渺烟波，耳畔是长江的拍岸涛声，情由景生，还怎能保持心灵平静而不激起心潮翻滚呢？于是，她才“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希望没有风波，平安无阻，盼见湘君之情，已溢于言表。可是她并没有如愿，望呵望呵，却没有望到恋人的身影。她只好吹起鸣咽的排箫，借以抒发失望后的忧思之情了。

第二层，描写湘夫人驾上飞龙之舟，劈波斩浪，顽强不懈地寻觅湘君的动人情景。她从沅湘出发北行，转道洞庭，开始了征程。请看那龙舟是“藤荔柏兮蕙绸，苏桡兮兰旌。”它也和美丽的女神一样，被主人用香水、香草装扮得异常整洁美观。这既衬托了主人公人格的峻洁完美，也显现了为迎候湘君的精诚苦心。它不避激流，不畏险滩，载着湘夫人远望阳，横越大江，寻寻觅觅，向前航行。可是终于寻觅落空，就连随从的侍女都不免为之动情叹息，何况当事人更要为思恋情人的隐痛，而要涕泪横流了。

第三层，描写湘夫人并未因寻觅湘君落空而感到绝望。她一往情深，执着追求，荡起双桨向前，甚至研冰冲雪。“采藤荔兮水中，寨芙蓉兮木末。”这两句是说：藤荔本生在陆地，荷花（芙蓉）本长在水中，可现在却偏要涉水采藤荔，缘木摘荷花，岂不是在做傻事，徒劳无益。用眼前的水陆花木联想设喻，以此想见湘君而不可得，既非常生动贴切，又表现了对爱的追求的热切程度。“石灌兮浅浅，飞龙兮翩翩。”她终于怀着疑虑的心情到达了江的对岸。在极端失望之后，她发出了如下的警世名言：“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意思是说：彼此心灵不同，媒是劳而无功的。恩爱不深，是会轻易绝情的。交往不忠诚才会埋怨相交太长久，有约不信守才会谎称没有闲工夫。这是心灵深处涌出的痛苦的独白，也是人生常有的一种切身体验。诗人的体验和评判，表达得多么精细深邃，令人叹服。

第四层，总结写出湘夫人追求湘君的一日行程。她早起就策马在江皋驰骋寻觅，到黄昏还在江渚之间徘徊等待。紧张的劳碌奔波，换来的却是杳无人影，眼见归鸟已栖息屋顶，流水环绕着寒堂。一片荒凉凄清的景象，怎能不使她悲从中来呢？北渚的堂舍并未成为欢会的场所，往日的温馨也已经消逝不返，留下的只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和一片迷落的黄昏。似乎是一切都该结束了。于是，湘夫人便忍痛将往日的定情之物块佩，丢入江中，留在醴浦。但又采一束杜若花，赠给湘君的侍女，委婉地表示出爱情的不能割舍。好像只能如此，她才会心安理得。相会时机难再，便索性放松一下，以求自我宽慰和解脱了。由上分析可见，《湘君》虽是一首抒情诗，但却有着一定的故事情节。这可使抒情主人公独白式的抒情方式，不致落入空洞抽象，而是能使感情抒发有所附骊，会随着情节的变化而有所变化。

原来神话传说中有关湘君、湘夫人悲欢离合、死生契阔的故事，就很激动人心，富于魅力。这诗虽然没有描述他们爱情故事的全部过程，只是截取一次相约不见的一段情节，但这情节无疑是富于表现力的。“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一主题便足以保证了它的审美力度。所以，表现在祭歌中的那种候人不至的怅惆情绪，会合无缘的悲剧气氛，就非常具有对于人心的震撼效应。也正因为它有情节发展，才使抒情主人公自我形象的塑造，显得合情入理，有血有肉，维妙维肖，跃然纸上。她美丽纯洁，忠于爱情，追求幸福，坦诚执着，并有着女性对于爱情、人生的深沉细微的观察体验。在中国文学早期的女性形象的画廊中，湘君以其鲜明的性格特征，一直为人们所瞩目。当JJRnwRv然，这一形象的塑造，也很得力于本歌所采用的独白方式。这种方式最易剖视心灵轨迹，展露爱情深蕴。她的希望，她的犹疑；她的忧思，她的幽怨；这种种交织错杂的心理情绪的起伏变化，无不靠独白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到www.58yuanyou.com真切，乃至产生共鸣。至于这歌的写景状物，也是不容忽视的艺术成功之处。那烟波浩渺的沅湘，那湍流急泻的大江；那“采藤荔兮水中，寨芙蓉兮木末”；还有那“石赖兮浅浅，飞龙兮翩翩”和“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如此等等，或推动情节发展，或渲染环境气氛；或烘托人物心理，或表现情绪性格；也都恰到好处，达到了情由景生、景随情移的情景交融的艺术境地。其选词、用字、设喻等，亦可见斟酌推敲的工夫。再加上整齐而兼有参差的诗行排列，和谐而富于变化的韵律安排，就使得全歌思想和艺术，臻于完满结合的美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