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读莫大
很多年前，小时候，金庸小说读完一遍的时候，我就对书里各种主角光环的男主角们提不起兴趣了。
这些男主角一个个情怀爆表，为了诗和远方放弃一切眼前的苟且。但最后，不仅得到诗和远方，连眼前的苟且也一样不落揽到怀里。
郭靖一心舍生取义，结果东邪西毒裘千仞轮番都整不死他。杨过好像相反，舍义取情，结果倒成了神雕大侠，世所共仰，还让几个姑娘一见杨过误终身。至于张无忌，不说也罢。
反倒是很多配角，越读越有味道。比如《笑傲江湖》莫大先生，出场不多，但印象绝对深刻。
原因很简单。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好人，但金庸的江湖告诉我们，好人大多迂腐无聊，比如郭靖。简而言之，好人的道路可敬，但不可爱。反倒是田伯光、欧阳锋、南海鳄神这帮混蛋，恣意妄为，活得潇洒无比。
好人无聊，不代表我们可以做坏人，怎么办呢？这时候，莫大先生告诉我们，我们完全可以既在能力范围内稍微主持坚持一下正义，还不太讨人嫌，又活得久。
莫大先生，衡山派掌门人，江湖人称“潇湘夜雨”，人瘦得像个痨病鬼。身材瘦长，脸色枯槁，披一件长衫，洗得青中泛白。看着有些落拓，但武功据说是《笑傲江湖》正派十强。
兵器是一把可藏于二胡中的薄剑，江湖称之“琴中藏剑、剑发琴音”。一招回风落雁剑，据说能一招刺出九剑，迅猛无比。他的绝招还有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变化莫测，神出鬼没。
爱拉胡琴，以一曲《潇湘夜雨》名动江湖，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
是小说结束时硕果仅存的原五岳剑派掌门。这，算得上是善终了吧？
1
莫大先生在书中露脸不多，是典型的哥已远离江湖，但江湖中总有哥的传闻。
第一回露脸，衡山城中一个小茶馆。正值刘正风金盆洗手大会，三山五岳的神仙都来开会，衡山茶楼之上八卦横飞。有闲人说刘正风金盆洗手是因为他们师兄弟不和，又非议他和刘正风的功夫，言语间颇失分寸。
莫大先生一句干脆的“你胡说八道”，然后“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地响了几下，桌上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个也没有倾倒。”这个出场，实在是气度逼人。
第二回出现，是在衡山城外的荒山。刘正风和曲洋才奏完一曲《笑傲江湖》，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彬就到了。费彬踌躇满志准备一举杀死刘正风曲洋令狐冲和仪琳，忽然间传来幽幽胡琴声，是莫大来了。
这次他说了两句话，一句“费师兄，左盟主好”，一句“该杀”。第二句出口，费彬已经受伤，最后死在莫大先生剑下。这一次出场，虽有偷袭嫌疑，但也挡不住气势非凡，又干脆利落，典型的能动手就不吵吵。
第三回，他出现在汉水边上鸡鸣渡的一个小酒店里。这次，他与令狐冲就着一碟咸水花生，边喝酒边促膝长谈。他纵谈江湖中事。他劝令狐冲娶任盈盈为妻，说不能辜负姑娘的情义。这一次出场，坦荡谦和，至情至性。
第四回，嵩山封禅台比武，他遭岳灵珊暗算受伤，也不见恼，只说了句“将门虎女，果然不凡”，就真的没有和岳灵珊计较。这一次，宽容大度，在后辈面前也有高贤风范。
还有一回，是在令狐冲和任盈盈的新婚夜，莫大先生以《凤求凰》的琴声道贺。当然，这次出场稍微有些存疑。令狐冲之所以认为这琴声是莫大先生来道喜的，由此推论莫大先生还活着，是因为莫大先生曾经说过，“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来喝三杯，怕他个鸟？”但令狐冲也疑心这是任盈盈或者绿竹翁为了开解自己安排的，因为他们也能奏出这个感觉。
莫大先生终究没有喝这三杯喜酒，琴声很快就消失了，令狐冲连他的面也没有见着。
2
莫大先生的名字应该不叫莫大，他应该是姓莫，因为排行或者身份的缘故，被人尊称为“大先生”。
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很讲究的。古人在谈话中提到对方，一定要尊称，否则就是在骂人。常见的尊称方式有几种：
一是“姓+官职”，如被诸葛亮活活骂死的王朗王司徒，骂死人的诸葛亮诸葛丞相。二是“姓或字+尊称”，如刘备玄德公、曹孟德曹公、关云长关公。再就是“姓+排行”，如董庭兰董大、白居易白二十二、李白李十二。两人谈话说到第三方，也差不多，但在正式的公文中，一般直接写名字。
所以，被尊称一声大先生，那算是了不得的认可。
陈丹青写过一本《笑谈大先生》，书中称鲁迅为大先生。有一段对鲁迅外貌描写很有意思，他说，“大先生这张脸非常不卖帐,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
而金庸写莫大先生的外貌，也差不多是这样一段文字。“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手中拉着胡琴，说：‘你胡说八道。’”
这么看来，两位大先生有点像，身材都瘦长，都披着长衫。尤其陈丹青笔下这三个“非常不卖账”、“非常无所谓”、“非常酷”，拿来直接用在莫大先生身上，简直比金庸的原笔还要好。
说回莫大先生第一次出场。小酒馆里众人正八卦得高兴，忽然门口咿咿呀呀的响起胡琴之声，是莫大先生在唱杨家将“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的故事，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很是苍凉。
有人说他鬼叫，他立刻就放低了声音。人家扔一串铜钱，他就立刻接了，还说了声谢谢。人家吆五喝六，他低调谦卑。
当时看着有些猥琐，及至后来，发现这就是陈丹青笔下所说的非常无所谓。你们扯你们的淡，老夫拉老夫的琴，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互不相干。
后来闲话说到这酒楼里没有莫大的弟子，还说衡山派莫大的弟子一个都不会来，大先生突然就不卖账了。你说我打雁没我师弟打得好，这个可以，但你说我莫大故意不让衡山派弟子来给我师弟捧场，那就不行。
于是，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这不是《杨家将》，这是《三娘教子》。由杨家将突然转成三娘教子，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在说，老子已经非常不爽，下面就要非常不卖账了，就要出手教训下这些不懂事的小子了www.58yuanyou.com。
只见他忽然站起，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说了句“你胡说八道”，剩下的大家都知道了，随着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众人顿时吓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老同志却又拉着胡琴走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声隐隐约约传来。”
整个事件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三句话：“非常无所谓”，“非常不卖账”，“非常酷”。所以，莫大先生模样长得像不像鲁迅大先生不好说，但那三个“非常”的调调，十足十是非常像的，完全写出了莫大性格中轻易看不到的犀利之处。
3
作 为武林中人，莫大先生的侠气其实略显不足，他豪爽不起来。比如同样是喝酒，莫大先生就很寡淡。
我心目中最痛快的酒局之一，是《天龙八部》聚贤庄杯酒绝群豪。萧峰喝到五十余碗时，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杯，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看看，萧峰这种行为，才叫剧引千杯男儿事。而莫大先生和令狐冲喝酒，难得兴致来了，“逸兴遄飞，连连呼酒”，但现状是，只喝得几碗后，便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
酒喝不痛快没所谓，但如果性子上也什么都没所谓，那做大英雄就不太够格，换句话讲，就不太适合做衡山派的掌门。所以，衡山的事情，大先生管得很稀松，和师弟刘正风的关系也没处好。
莫大和刘正风关系不好，或mQSdA者说在外人看来显得关系不好，其实很正常，他俩完全不是一类人。刘师弟是个标准的社会人，很懂交际，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他金盆洗手时搞的那场大派对，五岳剑派头面人物都到齐了，政府官员也来了好几个，连黑道人物都来了一大波。
刘正风的艺术水准也很高，他和曲洋的古琴与洞箫合奏，奏的是从二十九座魏晋古墓中刨出来的广陵散衍生//www.58yuanyou.com出的神曲，大名鼎鼎的《笑傲江湖》。原书中写，“一曲奏完，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而莫大先生玩的是胡琴，音乐风格非常哀伤，按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标准，他的艺术水准确实不高。所以刘正风和曲洋临挂了还要吐槽，“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味儿。”
都说渐行渐远的不是朋友，而是三观，不是一类人，要勉强成好兄弟也确实是为难，关系处不来或者处不近，那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但就是这么一个稀松平常的不亲密，被有心人一利用，就变成原由网了各种八卦，还传得纷纷扰扰，连刺了几头雁这种没所谓的事，都有人当回事来造谣生事。
谣言传来传去，让嵩山派的左冷禅动了心思。
4
左冷禅不是个君子，连伪君子也不是，所以，采取的办法又狠毒、又卑劣、又管用。
他要对衡山派动手，找的切入点就是刘正风的“生活作风”。说得小点，“和魔教一个叫曲洋的男人暧昧不清”，说得大点，“勾结敌对势力要对五岳剑派搞颠覆活动”。这个时候，衡山派要想不落入左冷禅布下的天罗地网，就只有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路子。但大先生的三个“非常”，在这里坏了事。
这“三个非常”，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就是情商低，不会转圜，身段不够柔软。他和师弟的关系处淡了，也许有误会，也许根本没啥原因。就算有一些疙瘩，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也许多走动走动也就释怀了。
但莫大先生却选择了避而远之，关键是，他死活不解释，最后弄得天下皆知，彻底拧巴转圜不过来了。师兄弟关系就这么尴尬着，没法联手，于是被人捡了空子，一直到最后打起来了，刘正风还以为费彬是莫大指使去的。
这点也可以参看鲁迅和徐志摩和林语堂和陈西滢之间那些事。开始大家都是朋友，然后一点言语龃龉，然后互相看不惯，又互相不解释，然后互相在报纸上含沙射影各种表示，最后互相拉黑，老死不相往来拉倒。
十分可爱，十分可笑，十分可惜，最后的结果，十分无聊，十分惊悚，十分恐怖。
由此可见，非常无所谓的态度，有时，会误了一个好朋友、一段好姻缘，有时，一个不小心就会误了一个好兄弟满门二十几口的性命。
5
话虽如此，但莫大先生身为一派掌门，虽然侠气和豪意平时并不太显，但只凭他一身“琴中藏剑，剑发琴音”的修为，就不能否认，这是一位武林名宿。
更准确的总结，应该是这样：平素一副落拓潦倒的模样，脸色枯槁、形貌猥琐，非常时刻往往显露峥嵘，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顷刻间再困红尘。
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中曾谈及，此书写作目的在于通过一些人物，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若干普遍现象，书中有头有脸的角色，不但是武林高手，更是政治人物。
莫大身为衡山掌门，其地位已经达到了区域食物链的顶端，按理说应当是一个权势煊赫www.58yuanyou.com的风云人物，可实际上，他却是郁郁不得志的典型代表。人如其名，莫大外号“潇湘夜雨”，潇水和湘江交汇于永州，而永州自古就是贬官谪居之地，以此为名，其愤懑不平可见一斑。
金庸曾经说，“参与政治活动，意志和尊严不得不有所舍弃，那是无可奈何的。”莫大不是令狐冲，没有冠绝天下的独孤九剑傍身，诛杀费彬还要靠偷袭才能占得先机。没有日月神教圣姑的垂青，无法调动广泛的江湖势力为己所用，眼看师弟全家被害，不能正大光明出手，只有暗地里突施冷箭，但于大局已无甚影响，只是困兽犹斗，但求心安。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非其本志，奈何力有不逮。没有过硬的拳头，没有狠下心来的心智，就只能忍气吞声。但妥协不代表没有底线，低头不等于丧失原则。莫大承认弱肉强食的绿林法则，但不同于左冷禅岳不群，他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坚持着“行所当行，止所当止”。这是莫大身上最闪光的人格魅力，也是普通人所梦想的一种境界，无怪乎莫大在《笑傲》读者群中有极高的人气。
总而言之，莫大称不上英雄，却算得上侠客，虽不能像主角一样笑傲江湖，但作为配角也还能独立寒秋。只是，面对乱世，各人有各人的应对，有人退出是非圈，另觅清静地，有人全力抗拒，死而后己，有人索性加入权力斗争，莫大先生不能进也不能退，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凉。
经思过崖一役，五岳剑派元气大伤，之后不久令狐冲卸任了恒山掌门，五岳剑派这个本来就徒有虚名的结构逐步到了瓦解的时候，莫大也心安理得地和掌门之位说再见了。
五岳的群山他早已看遍，他四处游荡，不再拘泥山川风物，随处市井都可安坐。晨起赶路的人匆忙间打了个哈气，市集里为了蝇头小利一本正经讨价还价，无处不是风景，无处不是慈悲。
《凤求凰》一曲终了，莫大走了，留下身后的江湖，从人声鼎沸，到疏疏落落。
6
在泥潭里跋涉，无论如何小心翼翼，都不免沾上一脚的泥。既走不干净，也走不快，最苦的是迟迟上不了岸。
世上行路一样道理，身边恶人，帐外刀斧手埋伏，路上绊马索密密，纵使一身武艺二目圆瞪，也会厌倦。
如今想来，在某些阶段，最实用的人生真谛，其实就是“无所谓”，绝大部分无关底线的事情，从善如流，触碰到了底线，不同流合污。
既然暂时上不了岸，老子就一路走到底，其他且随他去罢。
本文作者李学凤，西北政法大学法一系98级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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