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www.58yuanyou.com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阵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在工作上，容有失误；在写作上，或有浮夸；待人处事，或有进退失据。这些都应该放在时代和环境中考虑。要知人论世，论世知人。”
开篇这句子，出自孙犁先生的《耕堂劫后十种》第10册《曲终集》。这是他品评一位过命的至交兄弟，但仍不愿往“高大全”的路子上去写。
收得《耕堂劫后十种》，纯属巧合。在此之前，以我的浅陋，连孙犁先生是“山药蛋派”还是“荷花淀派”，都不是很分明TvTVpVl，总觉得他的写作，与赵树理蛮像：都写北方乡土，都写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朋友圈里，有书友晒新下单的《耕堂劫后十种》，很是开心的样子。我便托她也买一套。
5折，10本书，不过百余元之资，便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一版，只刊行了一万册，寂寞。
我先取//www.58yuanyou.com了第10本《曲终集》来读，第19页上，便是我开篇引用的那两句话。看腻了心灵鸡汤、浓妆美文，拜读孙犁先生老辣清癯的文字，不敢胡吹就此“开悟”，至少让人甘之若饴。
几天前，立冬，前几日难得的和风暖阳天又不见，萧瑟冷雨日重归来。我每有闲暇便看孙犁先生随笔：三天三夜，随意取读，已看好《曲终集》《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无为集》《www.58yuanyou.com如云集》等六册。天气翻覆带来的寒意，丝毫无碍我内心的暖意。就像张惠妹那首嗨歌《三天三夜》里唱的：三天三夜，我眼里的世界就像是一部卡通影片，一点都不会累。张妹子们描绘的，大抵是在夜店里嗨到爆表的状态，而我，嗨在“故纸堆”里，虽则穷酸高古，倒也自得其乐。
虽然文名远播，但孙犁先生终其一生专心做一名记者。就官衔而言，他与曾经的同事、同学、同伴们比，只能算中下。孙犁先生康乐得意时不骄，贫贱流离时不卑，咫尺权贵而不谄不慕，风骨萧然。无论当记者、做凡人，先生都是楷模。
“做人、历事、读书、写作”，孙犁先生上世纪70年代末重新提笔，写的十册短章，大多以此为题，其中，说到为文不可心浮气盛，他说，文章写法，其道则一。心地光明，便有灵感，入情入理，就成艺术；他说：“作者无真情，所反映既非真相”。言简而意赅。
在《庸庐闲话》中，孙犁谈自己的写作戒条：“不写伟人。伟人近于神，圣人不语。不写小人。小人心态，圣人已尽言之。如舞台小丑，演来演去，无非是那个样儿。且文章为赏心悦目之事，尽写恶人，于作者，是污笔墨；于读者，是添堵心。写小人，如写得过于真实，尤易结怨。”这话说得，相当精准。
孙犁先生晚年评析当今“美文”沉疴，举例时无意间得罪作家李国文。双方曾有笔仗，孙犁很受打击，被讽骂多次、沉默良久后，连写八篇“檄文”。透过其“仰望浮云，俯视流水，无愧于己心，无怨于他人”的自勉，仍可见他可爱倔老www.58yuanyou.com头的风范。
说真话易得罪人，这一点自古如此，难得的是，孙犁先生要么主动闭嘴，开口说来，还是真话：“对生活了解得愈多的人，他在创作上愈能节制，有含蓄，凡是生活本钱不大的人，他的文章，就容易流于散漫铺张。”对照先生所言，我颇觉汗颜：虽谈不上创作，也时有撰稿，本钱不大，而常有“散漫铺张”的陋习。
孙犁先生的妙语高论很多，寻章摘句还须在细读之后，诸多人物、往事中，我以为最可读的还是抗战时期，他当游击队员、教员、记者时的记录。先生1992年写的《扁豆》，我最喜欢。
开篇，他说：“白扁豆细而长，紫扁豆宽而厚，收获以后者为多。我自幼喜食扁豆，或炒或煎。煎时先把扁豆蒸一下，裹上面粉，谓之扁豆鱼。”然后，笔锋一收，时光就回到1939年。他写：
“山顶的背面，却有一户人家。他家依山而盖成，门前有一小片土地，种了烟草和扁豆。
他种的扁豆，长得肥大出奇，我过去没有见过，后来也没能见过。
扁豆耐寒，越冷越长得多。扁豆有一种膻味，用羊油炒，加红辣椒，最是好吃。我在他家吃到的，正是这样做的扁豆。
他的家，其实就是他一个人。他已经四十开外，还是独身。身材高大，皮肤的颜色，和他身边的岩石一般无二。
他也是一个游击队员。
……
每天天晚，我从山下归来，就坐在他的已烧热的小炕上，吃他煎的玉米面饼子和炒扁豆。灶上还烤了一片绿色的烟叶，他在手心里揉碎了，我俩吸烟闲话，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
这扁豆的清香四溢，似乎读此小文便闻得到。
我也曾有过这样山乡采访的过往———年轻时，上磐安县高二乡，山行半日，过豺狗巷，在山顶采访一个种天麻发财的药农。那天夜里，药农陪我吃着香糯的烤红薯，屋外，也是呼啸的山风。深夜，我出门小解，看天上，漫天星河，清朗寂寞。
孙犁先生步入老境时写的即景散文少了山风、不在乡野，韵致缺了不少，连在北戴河疗养，记挂那壮硕女服务员的“明眸皓齿”，也写了不止一遍。多少，也显得“散漫铺张”了些。
不过，孙犁先生“心地光明，不必铺张”的教诲，是值得记取的。他说：“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阵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其实，有心惦记“用羊油炒，加红辣椒，最是好吃”的扁豆的人，不在山林，有雷阵雨，书仍可以读，心地照旧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