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丽造句

附丽造句

互 动

Message Box

新的变局,抑或旧的循环:关于《铸梦》的讨论

这期互动内容,来自复旦大学中文系金理老师主持的线上研讨会,讨论的作品是本刊3期推荐的慕明中篇小说《铸梦》。参与讨论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在读本科生与研究生,发言涉及对小说的细节感受和整体判断,直击人工智能的议题,也对结尾做了差异性解读,将先秦史的“故事新编”读入到今天的时代以及对未来的展望。这些来自青年学子的精彩洞见,以及开放课堂上灵感碰撞所生出的光芒,某种意义上,也是小说《铸梦》里“教与学”主题的延伸。

新的变局,抑或旧的循环:

关于《铸梦》的讨论

记得李敬泽先生有过一个比喻:“八十年代的变革是要抢麦克风,这个麦克风要拿到。现在就是,行了,这个麦克风你把着吧,我不要了,我另外拉一个场子去讲。”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热爱文学、有才华的青年人,在其出场的时候首先要做一件事就是抢话筒,那个时候“话筒”比较单一、稀缺,可能就掌握在占据文坛中心位置的人手上;但是今天不一样,年轻人一看你是麦霸,得了,多元的时代足够他们另外拉起一个又一个“场子”。有人抱怨青年写作暮气沉沉,这未必不是有的放矢,但也兴许这样的悲观判断只是受限于观察者自身过于“传统”或“主流”的视野。而那些最具探索精神的青年人很可能正在“另外一个场子”里风生水起、载歌载舞。一方面,置身于固化的文学生产机制、接受保守文学惯例规训的“新作家”们纷纷写出的是“旧文学”;另一方面,真正敢于冒险的青年人却长期处于“我们”这些专业读者、研究者的视野之外。然而,如果我们不把这些青年人的创作纳入视野,就可能永远只是面对一张残缺、陈旧、不完整的文学地图;如果只是面对这样一张地图而对中国当代文学现状发言,那么不管讲得多么振振有辞,发言的有效性都是需要被质疑。

怀着探索文学地图的好奇心,我与复旦中文系望道讨论班一起研讨了《中华文学选刊》选载的小说《铸梦》。“后浪”奔流的时代,上天赐予教师的恩惠就是“努力跟着一班少年人向前跑”(胡适语)。讨论班的学生里,有人长期跟进人工智能的议题,有人早就通过“豆瓣”结识了作者慕明的创作。文学批评本就应当不断更新问题意识,做察势观风的捕风者,进而立足于此时此地、充满偶然与碎片的当下,在每一个不断更新的时刻中开启通向永恒与经典的契机……

——金 理

附丽造句

慕明《铸梦》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3期选载,原发“豆瓣阅读”。

金理:《铸梦》这部作品,将遥远的先秦历史和作为时代热点的人工智能结合起来,格式很别致。我们的讨论不妨分成三部分:首先大家可以聊一聊对于该小说的第一印象或者整体判断,当然也可以是对于片段或细节的感受;其次展开人工智能的议题;再次关注对先秦史的“故事新编”,我们如何将故事读入到今天的时代以及对未来的展望中。

陆羽琴:把“先秦历史”和“人工智能”这样两个风格迥异的端点相结合,确实是很精巧的构思,作者对此的处理也比较成熟。但这种结合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人工智能的发展史,作为一个更加纯粹的、超越的,甚至可以说是形而上的幻想层面,高高架在先秦这段历史之上,反过来解构和消抹了人在真实的历史和现实中所面临的困境。举一个例子,小说前半部分对工匠、奴隶、舞女这些底层牺牲者的描绘,其实很让我惊艳,我觉得作者触及了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面向——无论是在科幻文学的想象里,还是在现实中的新兴科技产业流水线上,技术精英们的仰望星空、追求真理,都建立在对底层的剥削和压迫之上,如果这一层人类内部的权力关系、阶层结构没有被破除,那么技术的进步并不能缔造一个所有人的乌托邦。小说中,公输平作为一个出身底层的工匠,面对屈弗忌这样一个贵族少年的理想,所作出的回应是很有意思的:“公输平盯着他,第一次意识到,纵然匍匐在地,自己却能在某些方面比对方触及更多真实。他见过倒在泥浆里的孩童,化为白骨的匠人,被刺穿胸膛的少女。他们是他的至亲至爱,与他拥有同样的命运。”

但这篇小说的断裂之处就在于,在作者对这个问题有明确认知和提及的情况下,后半部分突然笔锋一转,在“人”“人工智能”和“宇宙”的关系里,直接把“人”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抽象出来了,于是小说的命题变成了:如同受算法支配的人工智能一样,人也是被更客观、更宏大的宇宙规律所控制的,所有人都生而不自由。但是楚王的不自由、屈弗忌的不自由、公输平的不自由,甚至于普通奴隶们的不自由,是同样程度的“不自由”吗?具体的人之间的差异和冲突,其实都在这样一个更宏大的尺度上被抹去了。我认为这样的处理是借由幻想,对现实问题所做出的一种近乎狡猾的逃避。再进一步说,即使面对这种抽象的“人”和“自由”,作者的处理方式也依然是很消极的,小说最后所谓“只有点起火,才得见身处囚笼。你想用自由换得囚笼,还是用囚笼换得自由”,事实上是重写了鲁迅“铁屋子”的隐喻:既然人人生而不自由,那么就不要说出真相。于是主人公都屈服在沉默与窒息之中,而不是像鲁迅那样,至少为“呐喊者”的寂寞去辗转呐喊。

作者的这种立意似乎是一以贯之的,我之前读过她另一个短篇《宛转环》,讲的是一个晚明士大夫,见证了政治腐朽和民生多艰之后,受到一枚内藏宛转山水的玉环——其实就是莫比乌斯环——的启发,试图把自家的园林建设成一个扭曲的高维空间,由此生发出一个桃源世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但到了结尾,他通过高维空间看到了过去、现在、未来全部的时间,明白了国破家亡的命运是注定的,于是就投水自尽了。我认为这两篇小说的问题是一样的,都是以某种终极想象遮蔽了那些不那么“终极”的隐忧,而又无力真的去直面终极想象所提出的终极问题,最后只能消极逃遁。这样的选择和路径,我个人并不很欣赏。

张晓旭:我平时对人工智能有一些了解,带着已有的知识来阅读,就会觉得这篇小说似乎并不是将人工智能的发展嵌入先秦的语境,而是反过来,用中国的历史、先秦的各种哲学去附会人工智能的技术发展史和未来愿景,或者说重新诠释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有怎样未知的历史影响力。之所以说“附会”,是因为,如果对人工智能的技术逻辑有一些了解,大致就能猜出作者在写什么,甚至将要写什么。归纳、演绎、递归……这些数理原理自不必说,在用玄妙的语言谈论“学习”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会出现图灵测试的情节,讲到“卷积”就知道要说机器学习了。

对这篇小说,一个感觉是太过“概念化”——这也许是理工背景的同学初写小说的惯例?但不得不说,作者的写作功夫是极好的,包括遣词造句,借用楚辞中的植物描绘自然环境,尤其是把现代科技的概念嵌套到先秦历史中去,都很不容易。但是由于需要同时兼顾人工智能的发展理论与各种术语的描绘,以及先秦历史的发展斗争,从诸子百家、战国征伐,到吴越争霸、嬴政出现等等,导致小说的人物和情节更像是为表达“概念”和“史观”的符号,感情线也处理得比较弱,从传统的文学评价角度,也许不是那么符合“好”的标准——但这也意味着这篇小说的崭新写法。用古典的语言去描绘古典的世界,是不错的选择,科技词汇的“古典化”也不错。

因为一直在拿零碎的人工智能知识,在文本中按图索骥,关注点全在作者如何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意义和历史价值进行“重新诠释”上,故事和世界的营造对我来说反而没有太多的吸引力。我更被作者的“点子”所打动——可能我不是“典型”的文学读者吧。从这个角度说,这篇小说本身就耦合了两个领域,并且书写都非常细致,意味着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也许更理想的“科幻文学”能同时让有科学背景的读者会心一笑或者忧心忡忡,让有文史背景的读者泪流满面或者扶额深思。

这篇小说利用科学背景,将技术摹写得深入详细,看似很“硬科幻”,实际上所用到的大多是现实世界中已有的“旧技术”,或者在故事里的时代不可思议的东西。相对于传统“硬科幻”探讨新技术的一步步推演、“软科幻”描绘新技术产生之后带来的社会心理变革,这种将已有的技术套入古代历史框架下的重构,更像是一种“技术哲理”小说。

顾迪:我读下来还是为作者的小说世界的构建与设定惊叹。有可见的野心和决心去“作”这篇小说,作者本人的理论存在感很强,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故事本身的“余裕”似乎有所缺失,一切复杂性都已明白告诉读者,只剩下你去思索和探解。对比电影《她》,同样有AI与人的元素,后者打动我的仍是情感的部分。我的观点是文学还是要写出一些余味和模糊的东西,当然可能科幻文学有自己的目标。另外,不是太喜欢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处理,对“美”的附丽,供上神坛,有些模式化和简单化。

附丽造句

《她》电影海报

陆羽琴:关于作者对女性的塑造,我想补充一点材料:这篇小说首发于“豆瓣阅读”,我在评论区里看到过类似的质疑,作者当时的回复是“因为历史背景和其他的原因,其实本篇充满了隐喻,可以把男人=人,女人是别的东西,现代背景的故事会写真的女人”。当然这样把女性直接和他者挂钩的思路依然是充满问题的,而且其实在科幻,特别是早期的科幻作品中并不罕见,法国十九世纪的科幻小说、也是较早的机器人小说《未来的夏娃》中,人工智能的形象就是一个女性,1927年那部很有名的德国默片《大都会》中,冷酷疯狂的机器人杀手也是一个女性,一直到近些年的《机械姬》也依然如此。

作者把“礼”附会为算法,倒是一个很不错的科幻“点子”,我读到那里的时候,是有阅读快感的。这类似一种读者和作者的共谋,读者怀有某种预设和好奇,想看看作者到底如何在科幻层面重新去展开历史,作者在这里选了“礼”这个落脚点,确实令人意想不到。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带一点游戏性的、猜谜和解谜式的体验。这样说当然不是要否定作者对于“礼”的严肃探讨和思考,只是想说,科幻作品以奇想和“点子”吸引读者,似乎是创作中相当常见的手法,效果往往也不坏,具体到本篇,我认为起码在趣味性上并不是一个败笔。

曹禹杰:我读这部小说的体验可以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读得非常流畅,情节也很有吸引力。公输平与屈弗忌两条线索交替出现,公输平是个离开家乡、闯荡世界的青年形象,探寻“礼”的本质的屈弗忌可以理解成反抗权威、有颠覆潜能的一个青年。这两条线索中可以看出不少类型写作的元素,作者慕明埋下了很多伏笔,令我浮想联翩。但到第九节两人在大泽深处的沙洲相遇后,先前很流畅的阅读体验消失了。第一遍读后半部分确实是云里雾里,反复又读了好几遍。一方面是大量理性逻辑概念的化用与阐释,加上陌生拗口的古典语汇;另一方面,后半部分挑战了我初读小说时准备的那副“眼镜”,先前肤浅了解的人工智能知识在这里失效了,阅读前半部分建立起的期待与设想也被不断推翻、否定。小说的后半部分出乎意料,但我现在不敢简单给出一个断语。

从前半部分的类型化元素来看,慕明是否假想了一个读者群体?我们可能还需要来自不同学科背景与文化圈层的读者发声。当然,不得不承认,小说中启用了大量凝聚共同记忆的文化负载词,这些词和纷繁的学科理论一道,使尽可能多的读者不时能会心一笑,也算是一种快感机制。

我想再提出三个阅读时的困惑。第一,公输平父亲的遗骨上同样有“粗细不一的刻痕”,意味着什么?第二,怎样在隐喻层面把握离宫?第三,商阳这个形象怎么理解?

金理:你提到的神话与文化负载确实遍布全篇,比如“黑暗中的火光,在壁上映出扭曲的人影。没有人再出声,任由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这明显是要让读者get到柏拉图的“洞穴喻”。而离宫可能就是关于“梦”的隐喻吧。小说里写,去建造离宫的工匠,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回返,极少数逃回来的人一律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那是一个梦”。这里让人联想起《西部世界》,表达的是一种人造人、仿真人的恐惧——我们都可能陷入其他人或者另外一种生物出于其自身利益所制造的世界的内部当中去,成为“梦中人”。那么在这种意义上,所谓争取自由的过程就是要不断地抗拒沉浸在“梦中”、不断地翻转到外部。小说中的工匠属性是人,但在建造离宫、为楚王铸梦的过程中,本身也沦为人造人,也变成偶人了。

附丽造句

《西部世界》海报

我连带着想谈一谈这篇小说的“物质外壳”。先看这一段——“割成大块的炮豚表皮油亮,在漆盘中叠成小山;细切的脍鱼色泽粉红,配以山芥与幼虾研磨的酱汁;新鲜水嫩的湖藕菰笋,醯酱调和的撷霜芜菁,浸满蜜汁的饵饼,油炸酥香的粔籹,堆满了弗忌面前的漆案。当然还有酒。白酒、沥酒、桂酒、椒浆,轮番呈上,满了又添,添了又满。”小说中这一段写古人吃饭,好多词都让我驻足想一会儿。历史题材的作品需要一些“物质外壳”,来建立起基本的可信度,与读者的历史想象、知识水准和感受力对接。但这样的“物质外壳”最好处于刚刚好、恰到好处的状态。比如上引这一段,让专业的先秦史学者读来也许还是能挑剔,但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足够了,那种古色古香的历史氛围已经营造出来了。再过一步,真得都从古代典籍上去寻章摘句,可能又用力过猛。这就是我所谓“刚刚好”的意思:既在小说虚构的内部带出基本的历史真实感——明显可见作者有相当的案头准备,其素养和电线一拉穿越到清朝那种高低立见;但也不影响阅读的流畅度。

沈彦诚:小说的后半部分我还挺喜欢的。对于我这样缺乏背景知识的读者,它完成了“视域融合”,可以调动我的“前见”去尝试理解人工智能,有一种智性上的挑战和愉悦。

我重点想谈谈里面涉及的儒家思想。我一开始觉得它只是个外壳,但后来觉得作者抓住了两个要点,这两个要点是比较准确的,一个是“礼”,一个是“己”(这可以联想到“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关于儒学的核心是“礼”还是“仁”,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争论。如果做个简单化的理解,一个诉诸的是外在规范,一个诉诸的是内在主体。回到小说里,“礼”对应着一套知识规范以及这套知识背后更抽象的原理归纳,“己”或许可以理解为突破这样一套“礼”的主体性力量。那些奴隶其实就是在“礼”的压迫之下丧失了“己”的,而后面的偶人,作者可能是写他们一开始是通过“礼”被制造出来的,但后来如何逐渐获得了“己”——这里作者阐释了原理,写到了遗忘和记忆(即“礼”之“网络”的磨损),我觉得这或许是偶人获得“己”的方式,但作者并没有写好一个具体的偶人。偶人如何获得“己”似乎是人工智能关键性的问题,《西部世界》也要处理这个问题,小说中作者似乎想触及这个问题,但没有完成。我觉得“礼”与“己”的关系,在小说的语境下被重构为人工智能的庞大网络与个人能动性的关系,人究竟有多大的主体能动性来冲决这个网络?像商阳、楚王他们,似乎很有能动性,但只是利用这一套抽象的“礼”来服务自己,其实是加强了这种“礼”的规范性力量。公输平、弗忌身上也似乎未见得有太多的力量。

俞玮婷:在小说前半部分中,商阳定义“礼”为“归纳简单规则,推演以得万物”,大部分时候其实指的是编程中的算法,比如“递归之礼”和“循环之礼”。小说也并没有抛弃先秦历史中对“礼”本来的定义,而是将儒者所探求的“礼”赋予了新一重含义,这两种“礼”的定义同时出现在小说中。用算法和“礼”互相类比,是不是把儒家的“礼”理解为圣人给后世制定的一套行为准则?

金理:把“礼”往抽空价值判断的算法、程序的方向去理解,出于作家的创造,和儒家的原始语境并不吻合。商阳的想法就是掌握规则、实现目的、不计代价。有点像今天我们很多资本的力量鼓吹科技前景的时候给我们洗脑,将科技视为是一种中性客观的力量,以后每个人都可以平等享用。其实并不是这样子的,阶级之间的差异,还是没有办法去抹除掉的。这一点刚才陆羽琴已经讲得很好了。而恰恰那些想要把科技往中性、客观、人人共享的方面去扯的人,背后都隐藏着利益诉求。所以商阳讲“礼”,但在我看来不是儒家,更接近法家一流。

曹禹杰:小说后半部分的情节发展颠覆了我们先前的设想。我觉得理解公输平和屈弗忌两个人物,还是应该适当结合人工智能的话题。去年年底我参与了一个人工智能伦理的研讨小组,最后发现,不管是去设定弱人工智能的伦理规范,还是展望强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伦理挑战与人类的应对之策,我们讨论问题的出发点与最终的落脚点,其实都是以敬畏之心重新诠释“认识你自己”这个命题。我们害怕在人机共生的时代,未来学家式的担忧、科技精英式的猜想以及科幻电影式的描绘会变成现实。但当下能做的,还是在展望未来的过程中不断认识我们自己。小说其实是在古典语境中触及这个话题,但既然作者称这是一个“教与学的故事”,有人与人的授受,有偶人在精妙规则中的“创生”,也包含着人在向偶人/人工智能领受“礼”的本质过程中的怀疑与彻悟。在这个层面上,我觉得讨论小说时人与人工智能之间不必泾渭分明。

陆羽琴:我不是很了解现实中的“机器学习”的流程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小说中通过“赏一罚一”的方法训练人工智能,这似乎更近于一个驯化已有生物,而非从零开始建构一个造物的过程?

金理:提到“感情”,我们不妨读一下小说里关于偶人的描写:“那些奴隶与工匠的眼神,会比偶人眼中的黑白水银更为空洞。他们其实早已死去,只留下可供驱遣的躯体。”很自然会想到《银翼杀手》。《银翼杀手》有非常强烈的反讽,里面的机器人会流泪、会哀悼逝去的战友,但人类已经冷漠地丧失了同情的能力。如果人类很绝情,机器人有活力和感情,那么到底谁是“人”呢?慕明好像也在有意淆乱“创造者/真实”与“创造物/拟象”之间的界线。

附丽造句

《银翼杀手》剧照

张睿颖:晓旭刚才谈的人工智能能不能“感知”美的问题,使我想到了约翰塞尔提出的“中文房间”的思想实验。实验是这么进行的:一个完全不懂得汉语的讲英语的人被关在一个只有一个开口的房间中,房间外的人会向房间内递送用中文写成的问题,比如:“中国的首都是哪里?”房间内有一本英文写成的手册指示屋中人如何处理汉语信息,假以充足的时间,房间里的人便可向外递送中文写成的正确答案。然而,尽管房间里的人能回答中文问题,他还是不“理解”汉语。塞尔认为强人工智能的运作原理就像“中文房间”,可以处理“输入”的信息并“输出”对应信息,但却不能“理解”,不具备“思想”。我想“美”的问题也类似,人工智能经过学习和训练能指出A是美的、B不是美的,但它能“理解”什么是美吗?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人能辨认“美”,也未尝不是一个学习社会所输入给我们的关于“美”的定义的过程。从这个角度而言,我觉得《铸梦》中存在两种“美”,一种是公输平未经学习就天然感知到的“美”:“他甚至不能清晰地想起她的脸——她自然是美的,可是又没有那么美,不是那种确切的晈晈之美,而是像——像一杯酒,一片雾,一个梦。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词。”这是无序的,无法用语词形容的“美”。另一种是屈弗忌所认为的“礼”的高级状态,“美是这世间最高贵精深的礼,需要明礼之人,才能深深理解”,是有序的、永恒的。但后来公输平感知到的“美”随着阿芷的死亡而失落了,“美”的自然活力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可以被模仿制造、可以用强权取得的东西。

法雨奇:作者在“造人”的理念上探索得很深,这一部分如她所说是对“现代人工智能思想史的文学性摹写”,但人造人本身并没有作为一个主体存在,尤其是作为女性的人造人,在小说中自始自终就是一个“他者”。公输平和屈弗忌所造的偶人是一个女性,女性被认为是“万物中最精妙的存在,无数规则也无法描述的美妙”,是“原初之礼”。将女性的意义无限拔高,崇拜女性,将其“宗教化”的现象,多见于男性作家,但有趣的是作者本人就是一个女性。而小说基本是站在两位男性主人公的视角来叙述的,描写女性偶人行动和思想的段落非常之少。“她”几乎不开口说话,似乎也缺乏情感,不像《弗兰肯斯坦》中的那个人造人,他已经能够独立行动,还会感到孤独,希望有一个伴侣。《铸梦》中偶人的内心世界对于读者是封闭的,小说中的人造人更像是一个工具化的存在,“她”在外表上类似阿芷,是公输平所爱的对象的替身。“她”最大的特点就是“美”。在小说中,美就是凝结的礼,“人即不可解,也可感知”,人们能够通过美去寻求礼。那“礼”是什么?“礼”是圣人创物的方法,在文中一种具体的表现就是“丝线”,“人与万物都是被这些丝线操纵的木偶”,这些丝线控制着人的所言所行。这很类似前面同学提到的“算法”。

附丽造句

《弗兰肯斯坦》电影海报

同时,“礼”也是构建上古那个没有杀戮与痛苦的世界的准则。文中屈弗忌的理想是儒家的,即在礼崩乐坏的时代重新恢复礼治。屈弗忌希望“以美复礼”,带着他造的这个女人周游列国,让这种凝固的礼去点亮更多的心灵,好像通过这样的美,人们就可以直接理解本质上的礼,但并没有解释这种外表的美和内在的礼是如何联系起来的。何况,美究竟是什么?对美的欣赏是属于人的自然本能,还是后天习得的?小说中呈现了一个矛盾,那就是美丽的女子往往会激起人们的欲望:“与寻常的礼不同,人若被美完全迷住,就会与最深的黑暗相遇。真正的美是可怕的。”屈弗忌因为夏姬的美而陷入到一种欲望当中,夏姬的美也给其他人带来了灾祸,这是“以美复礼”理想化和不切实际之处,亦体现了这部作品内在的复杂性。

金理:商阳将“礼”等同于算法,再等同于治人术,外儒内法。古往今来的新旧儒家估计不会同意。但是这种说法呢,倒有点像我们“五四”新文化的说法,礼教杀人,指控其抽空人的活力与情感,把人变成偶人。雨奇刚才谈到小说中的偶人塑造得很单薄,我倒是想到一处例外。就是偃师制造的倡者,这段故事来自《列子》,“古已有之”的鼓吹者们喜欢将其视作历史上第一篇科幻小说以及人造人的原型。倡者不但形貌举止与常人无异,最厉害的是他会调情,调情的对象居然是周王身边的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偶人不但欲望、活力四射,而且敢于挑战权威和秩序。我这么讲或许有点过度阐释了,但是细细想来很有意思,如果再加入性别维度的话可能更加复杂。倡者最后的命运也耐人寻味,被震怒的周王肢解了,但这番造人之术又为周王朝所利用,“从此与礼一样,成为周室统御天下的权威与机密”,用福柯式术语来转译的话大概就是“生命政治”。可是,作为历史上第一个人造人,倡者内蕴的激进与革命潜能,是否也在造人/治人术的推广中暗中延续下来呢?

陆羽琴:关于“偃师”的故事,其实潘海天在1998年的时候就在《科幻世界》上发表过一个短篇《偃师传说》,就是对《列子》作了一个故事新编,写得相当不错,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找来看一看。然后我主要回应一下前面同学提到的小说中“教与学”这个主题,小说中不仅仅有人与人工智能之间的“教与学”,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教与学”,也就是“颜子/接舆—商阳/屈弗忌—公输平”这样一条传授与接受的关系。其中,前四人都属于所谓的“儒者”,而公输平作为一个工匠,他在这个链条上的位置,特别是他和屈弗忌之间的关系,是很有意思的。他似乎一直处于一种被动学习、被动接受影响的状态。

在小说开头,他目睹阿芷的美,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词”,“这世界上的语词还不够”。他造得出青铜,却读不懂青铜上的文字,而文字——特别是屈弗忌后来所编写的“金文”或者说程序语言——才是驱动万物的核心力量和法则。我们可以将他此后的成长视为一个不断学习语词的过程,包括他对“礼”和“美”这样一系列抽象概念的认知和接受。他学习这一切的初衷似乎是实用主义的,只是希望通过掌握这些工具和方法,抵达自己此前所无法抵达的目标,也就是阿芷。但是这些工具和方法,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扭曲和异化了他的目标,到阿芷被杀,屈弗忌要求他继续铸造偶人,而公输平看着对方递过来的金文:“如果那真的是一件武器,一副甲胄,可以让人在脆弱的同时又强大,他冷静地想,或许他也可以学习使用它。”但阿芷已死,学习使用这种武器是为了什么,公输平似乎已经茫然无觉,或者说开始自欺欺人了。他心中原本活生生的阿芷、他原本对活生生的人类的感情,已经在接受屈弗忌的语词的过程中,被逐步扭曲为了概念化的“礼”和“美”,由此也就可以被机械的偶人所替代和表征。

等到他逃出离宫,要去往的目标已经变成了昆仑,亦即儒者的精神国度:“我不懂什么礼。我要搭起云梯,一步一步,爬上去,看看他们,看看那个世界。”二十年后从昆仑归来的公输平,质问屈弗忌:“可是能生发万物的规则呢?礼呢?”“美呢?永恒的美在哪里?”这时候他其实已经完全接受了屈弗忌曾经的那些概念和理想,可是屈弗忌的回答否定了这一切的可能性:礼是囚笼,自由不存在,没有人能见到永恒的美。刚才老师提到了“五四”传统,那么我们能不能把屈弗忌对公输平的这种影响,视为一个强制的、扭曲的启蒙悲剧,这样的启蒙它本身是有问题的,屈弗忌的梦已经吞噬了公输平的梦,毁坏了后者那些天然直接的原初经验、对阿芷单纯的爱恋、在创造那些小发明中毫无功利性的享受和快乐,而这个启蒙的结果,在这一切废墟上为他所建出的新世界,又是失败的,是一个注定破灭的幻象和骗局。

附丽造句

再来看屈弗忌的梦和商阳的梦,其实前半段的轨迹是一样的,到最后屈弗忌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了无解的尽头,于是不得不以商阳后来的梦的形式将它延续下去。而商阳的梦其实只是空无,小说中成为工尹的商阳,其实只是在离宫中,借由为君王造梦而自欺欺人。而屈弗忌比商阳多出一些的,是对夏姬的爱情,但很有意思的是,小说最后暗示,屈弗忌最终是通过政治和战争得到夏姬的,而不是他曾经坚信的“礼”。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屈弗忌的目标未变,但实现目标的手段,已经从人工智能这样一个相对更加超越的、飞扬的幻想层面,重新转入了世俗和现实的层面,因为他发现前者最终只能抵达虚无的天问,无法在实践层面上再提供建设性的力量,即使还有公输平那样的人试图在昆仑上建筑云梯,也注定都只是徒劳的事业,所谓“绝地天通”,这种断裂已经无法再重新接续。

曹禹杰:如此说来,我们对商阳这个人物的解读,以及随之产生的担忧,某种意义上是否就是当下对未来强人工智能时代来临的隐忧?商阳的所作所为,可以把握为一个隐喻,不论是礼还是刑,是儒还是法,商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和我们害怕人工智能某一天为了完成某个预设的指令而无所不用其极类似,这是一种极端的设想。前面提到小说对阿芷、夏姬和偶人的描写都不多,但换个角度想,商阳有没有可能和人工智能是同构的?

俞玮婷:在先秦时儒家说人是高贵的,“仁”的理念从人出发,推己及人,这种理念是高尚的。小说对商阳这种儒者的描述似乎在消解人本高尚的理念,在争权夺利的语境下,儒家的“礼”和法家的“法”一样沦为了工具。

陈思宇:我认为这篇小说里面暗含着对人类高贵属性的解构。小说中人类可能不再是高贵的、道德的“万物的灵长”,而是某种欲望化的象征。与其将《铸梦》看作小说,不如将其看作社会学、人类学甚至是历史学领域的作品。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认为这篇文章其实一直在告诉我们人工智能如何改写和解构历史。其实我在看小说的时候一直有个问题:小说中到底是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导人类文明的前进?是这些人吗?是这些偶人吗?是像公输平那样不断的学习,还是所谓的对于美的追求,或者说是对权力的追求?当然,小说的结尾某种SNgmUKfXe程度上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说结尾,历史似乎重新回到原点,等待我们的将是一种新的历史和新的文明演进方式。就像是《红楼梦》“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这片“白茫茫的大地”之后,一个新的文明将会诞生。我觉得结尾是这篇小说最吸引我的地方。

张睿颖:结合尾声的内容来看,叙事者最后似乎是把“礼”和“美”都放在了权力之下。少年秦始皇畅想着,待他建立帝国后,“至于像人的偶人还是像偶人的人,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里的人偶指向兵马俑,“礼”或者“美”到底是什么,对少年王者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有权力就可以驱使劳动者像偶人一样工作,也可以创造出大量像人的偶。我觉得尾声所设置的对兵马俑的暗示,在结构上还是挺精妙的。前文描述的如公输平及其父亲一般的人,都是为楚王造梦的工匠,他们是人,但重复劳动、学习试错使他们变得像偶人,而屈弗忌所主导创造的偶人则越来越像是人,但不管怎样,人和偶人都被统摄到秦王的强权之中了。

金理:我们从人工智能话题过渡到故事新编的写法。如同阅读鲁迅《故事新编》,关注点并不来自“故事书写的年代”,而是“书写故事的年代”中上下左右的人事、“今典”与社会信息,那么将这个历史故事读入到当下的时代中、与今人的生活感受对接,会发现什么?争议也许会集中到对小说尾声的理解。这是我个人最纠结、也最感兴趣的部分。

张晓旭:我认为最后少年对世界的展望,也是作为新时代匠人的作者、人工智能的从业者,对未来的一种隐喻。整个小说,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个“环形”的结构。对先秦历史的重述,可以理解为是对当代社会——我们这个“前人工智能时代”——的一种映射。人发明了AI之后,社会会是怎样?中国的文明发端于先秦,那个时代百家争鸣,很多理论的影响辐射到现在,甚至可以说塑造了接下来的两千年历史,比如小说反复提到“儒家”“礼”。那么我们可以思考,在当代,能决定未来新时代的“哲学”究竟是什么呢?这个思考让这篇小说成了一个“环”。我做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作者想要表达的是,人工智能这种纯技术的东西会成为新时代的关键。我认为目前人文哲学和科学技术是在互相竞争的,这个竞技场和当年战国时的诸子百家非常相似,只是范围扩大到了全世界,许许多多著名的思想家对现代社会结构进行修正,但科技尤其是AI也许会彻底改变人类存在的根深蒂固的逻辑。再大胆一些,也许将来哲学和科学会再次融合成某种终极规则,类似于“道”的东西。

具体到这部作品,一开始公输平说“云梯我会做,只是不想做”,而之后去追求某种终极的规则,看到第五节“儒者将人面对世界试图解决无尽问题的努力,抽象成了四个通用的部分”,随后说明通过“礼”来控制输入和输出以达成万千世界的结果。很容易想到,公输姓氏背后所暗示的工匠世家,是一个抽象了的“工匠”形象,有更高的追求,不仅仅满足于被人所利用的工具的生产,也不满足于简单的“礼”的操控,而是一个试图抵达“世界的规制”的工程师形象。“如果说礼是圣人创物和今人行动的准则,那为何精研礼制的周人,却败在对礼一无所知的楚人手下?”这句话,间接体现出了作者试图探索某种左右人类社会命运的规则。这种规则在传统的历史研究中,是以哲学的形式出现,比如诞生于先秦后统摄中国发展几千年的儒家思想;先秦时期的其他学说,在后世的发展中却异军突起,成为构建社会的框架,比如法家思想;在整个古代未能谋得任何地位的工匠/技术学派,比如墨家机关术和公输家族的贡献,就此消失在了历史长河当中。但是,历史发展到二十一世纪,在“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的共识下,科技也许是新时代即将被选择的那个,人工智能如今呼之欲出,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是否能通过一种纯然理性、计算、规则的方式继续发展?

显然这种机器主义在传统人文语境中是“泯灭人性”的,但用人文哲学来指导人类社会的组织,依然消灭不了群体的斗争和相互的残害。在小说中,是通过公输平和屈弗忌的逐步学习探索来表现的,实际上,这种构思也体现出了作者采用这种嵌套写法的目的:将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哲学”用基础的规则或者算法程序来解决,是否可行?反过来换一种说法,将人工智能看作解决人类社会问题的一种可行之法,提高到“哲学”的高度,是否能够和儒家、法家(现代社会则是福柯、德里达、齐泽克……)等同台竞争?将来AI的世界的确是不好预测,也不好控制的。现代人类形成的价值观也许面临解体,实际上现代的很多思想观念已经在差异化发展了,特别是互联网时代,一个idea也许能够掀起一场革命。

陆羽琴:如果把小说中的先秦时代视为对“前人工智能时代”的隐喻,而把结尾秦王的出场视为对人工智能未来的展望,那么我认为这里所展望到的也并不是一个新的变局。这篇小说的手法,是把先秦这段历史的阐释空间重新打开,把人工智能作为一个新的视角嵌入进去,而当小原由网说进展到最后少年嬴政出场的时候,一切的轨迹又重新回到了读者和作者都熟知的“真实”历史。换而言之,即使在先秦有过那么多关于人工智能的奇想,有过种种像屈弗忌、公输平这样的人搅弄风云,有过种种色彩不同的梦,最后依然要归于传统历史的展开,而这一展开并不因为人工智能而产生任何改变。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再把这一整段对历史的再阐释挪移为对当代史的书写和隐喻,我认为作者反而是在暗示:人工智能的到来,并不会为时代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金理:对于结尾明显出现了两种差异性的解读,陆羽琴的读法是比较悲观的,张晓旭没有这么悲观,听得出反而有一丝乐见其成的畅想。我可能恰好居于这两者之间,完全体认陆羽琴“世界不会改变”的悲观,但又以“姑且试试”的心态尽量想挤出一点光明,哪怕明知只是一厢情愿。

我的解读切入点是自己近年来关心的文学内外的青春想象。刚才好几位同学都谈到读这部作品前半部分蛮有兴致的,在我这里刚刚相反,我觉得前半部分所映照出来的某种格调,恰和当下青年作家作品当中,经常会捕捉到的、已成俗调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结构相似。虽然写的是先秦时代,但与今一以贯之的判断就是:人是历史的人质,是被那只“巨大的手”消耗之后的废料、剩余物。你看小说中出现的几乎所有人,偶人本就是人造人,其被动的命运无须多言;奴隶和工匠是为王役使的工具,作品一再渲染其空洞的眼神,暗示他们已异化为人造人;然后作为平民的公输平和作为贵族的屈弗忌,再往上楚王,最后都被卷入历史风暴中无法自拔。这与当下青年人的情感结构很吻合:我们没有办法把握自己命运,都为历史和他者所操控。这又可以和作为人工智能理论来源的控制论结合起来:世界和宇宙是一台巨大的计算机,我们每个人只是其中按部就班运行的渺小程序。但这样来理解控制论其实是偏狭和庸俗化的,一会儿再说。程序如同多米诺骨牌,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控制者,“使人的行为实际上如此这般的那些原因,大多数是超出个体的控制范围的”,“把所发生的事情的最终原由网责任,推到这些‘非人的’‘超人的’‘高于个人的’实体或‘力量’的行动或行为上了,而这些实体或力量,便等同于人的历史”(以赛亚伯林《历史的不可避免性》)。这样轻巧的一“推”就可以自动免责,反正“我”是被动的、丧失了主体性,“无可无不可”;反正“我”既被人利用也利用别人,那么干脆大家都解除责任、道德、伦理等束缚,在“黑暗森林”中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就行啦,于是为了自身利益诉求,商阳、楚王式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顺理成章了。总结一下,由低配版的控制论结合历史决定论开道,身不由己的历史人质一变而为诡计多端的利己主义者。而这也恰恰是当下青年作品中高频出现的人物形象:颓、丧、暮气沉沉,或者虚无主义叠加占有性的个人主义。

在这种情况下,小说结尾就让我眼前一亮:少年的王登临山顶,俯瞰山川、良田、家国……这一全景视角明显透出雄心和自信,而新天新地也对于新人发出一种召唤。和我上面所总结的那种无力、旋起旋灭的青年形象相比,这个少年的王是明亮、强悍、跃跃欲试的主体。这个尾声部分估计是作者宏大写作计划的预告吧,非常吸引我,因为我似乎发现了新人和“新的世界”。

但是,我又知道这种对结尾天真又乐观主义的解读其实摇摇欲坠,至少有三种力量形成拆解:一、倒数第二节一句“仲父的眼线不会放他自由太久”,原来监控的力量环伺在少年王的周围,他会成为再一个“偶人”吗,隐患并未消除。二、由结尾返视开头,第原由网一节,公输平在雾气中努力睁大眼睛去寻找美丽的阿芷,也是一个少年人在清新的状态中登场,然而后来的故事粉碎了他全部的梦想,雨打风吹去,原是一场空。那么,我们有什么样的凭据来相信尾声中的少年王得以避免重蹈覆辙?三、我们不能忘了公输平和王之间巨大的阶级差异。(所以我刚才乐观的读法可能很保守,怎么可以去共情一个统治者的视角?)少年王会以何种方式实现理想?小说最后一句是“新的世界开始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应该是该系列后续各部的内容,但尾声中——“儒者的空话已经让他烦躁,鬼神之言,和那些繁复的六国文字一样,都是他要消灭的东西。至于像人的偶人还是像偶人的人,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似乎已埋下伏笔,有同学将此坐实为灭六国和兵马俑,那么就是一场场血与火的暴力征伐,为实现目的王会不择手段。这是一个翻版的楚王,根本没有“新的世界”。但是我还是想挣扎一下,我一直避免用“秦始皇”来称呼这个少年王,用意是能不能不要以历史的发展来附会他,至少在这个畅想未来的时刻,将读者自身保持在对于历史发展而言的“无知之幕”中。

张晓旭:老师的问题是,尽管认为结尾的少年形象有新意,但依然是在传统人文主义的视域内考虑问题。能不能再突破一下,结尾的少年也许可以理解成新时代的角逐中掌握了规则的掌控者,朝向一种新型的“人”,被重新定义的“人”。如果少年暗指秦始皇,所谓的“梦”,也许就是一世二世……直到千世万世,就像当代的工程师会畅想AI会改变将来的几千年一样,也是一个“梦”。像是战国时代,除了国家之间互相征战,思想之间也在争抢生存空间。但是创造了“礼”的工匠已经死了,那这是不是也预示着,我们人类在创造AI人之后,人类也会被新的“王”消灭掉?如果是某个AI大脑掌控了将来的AI世界秩序,那也就是新的统一世界的王,就像当年的秦始皇一样。“圣人不死,人不得生。”圣人意味着创造秩序的人,但是真正的新人,会在AI时代到来之后,适应新的“礼”,融合进AI,传统的人也许会像战国时期很多没有留下名字的人类一样消失掉。

金理:我明白你的意思,未来世界的“王”,到底是《终结者》中的“天网”,还是《新约》中的上帝,如果这样来追问王的邪恶与善意的话,那还是限于传统自由人文主义。但到了真正人工智能时代,选项不是这样摆的,“儒生何处可逃秦?”(郁达夫诗),甚至对于传统的人/旧人而言,选项已经没有了。

陆羽琴: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读法,与其说秦王是一个强人工智能的隐喻、一种来自人工智能的威胁,倒不如说他是不变的人和时代意志的缩影,无论技术怎么革新,在当权者眼里,它们都是一样的东西,都要归于实用的层面。像屈弗忌这样的人,有过波澜壮阔的一生,有过理想和幻灭,但等最后他落到史册上、进入秦王的视野里,他身上唯一宝贵之处就只剩下“看得极深,想得极远,判断极其敏锐,却同时极富耐心,能沉静得下来,用数年来做成一件事,得到一个美人,或几乎凭空地创造出一个可与晋楚匹敌的强国”这样完全世俗的、工具性的价值。所以小说最后所谓“新的世界开始了”,其实也就是“旧的世界回来了/延续下去了”,作者搁笔在此,恰恰是因为此后不再有新事可写。

金理:如果顺着你的理解的话,尾声的预示其实更加可怕。公输平和屈弗忌身历种种险境和磨难(如同学习时代)才明白“人只有这一点点可选择的自由”“通往生与自由的路上,没有美”,如果说“学习”是该小说的主题之一的话,那么在少年王这里,已经进化到学习完成、不学而得(遗传?)的终极阶段,他在刚出场的天真状态里,已经懂得利维坦、血与火和丛林法则。

陆羽琴:对于这个少年的形象,到底要将之视为历史上的秦王,还是跳脱于历史形象之外的另一个“新的人”,我认为是前者。就像我前面说的,这类小说是作者和读者的共谋,作者在这里明显是在通过“一统六国的霸业”“仲父的眼线”这些细节指涉秦王,并且力图让读者也意识到这个少年的真实身份和未来命运,以达成某种“会心一笑”的效果。而在这些作者所布置的细节中,有一条很值得注意:“儒者的空话已经让他烦躁,鬼神之言,和那些繁复的六国文字一样,都是他要消灭的东西。”这里很明显暗示的是焚书坑儒,那么如果一个新的世界是以焚书坑儒为开端的,它会是一个更好的、更光明的世界吗?我对此很持怀疑态度。

其实刚才大家对“历史”的讨论,让我想起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里的那句名言:“神话就是启蒙,启蒙已经倒退为神话。”你以为历史在前进、在展开,但其实只是对永恒的同质的神话时间的重演,所谓的进步只是一个幻想。小说中的历史似乎就陷于这样一种循环往复的状态,就像老师前面提到的,少年嬴政对未来充满野心和信心的形象,近似于小说开头的少年公输平和屈弗忌,但这是否恰恰暗示了,正如我们的两位主人公那样,如今的嬴政也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甚至于操纵历史,但最后还是难免要沦为历史的“人质”。在小说之外,在作者和读者的共谋与共识之中,我们都知道秦二世而亡,他所铸就的统一霸业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千秋万代。进一步地,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小说中的历史不仅是重复的。甚至还是下行的,即使我们忽略秦王作为历史人物的身份,把他视为某个不知名的英雄少年,小说所展现出来的他自身的品质,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就像我之前所说,他在屈弗忌这样的人身上能看到的,只有实用价值,而非他的理想主义、他的曾经“知其不可而为之”,秦王在这里对事物的判断标准,其实都基于是“他在一统六国的霸业中的需要”。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将他视为屈弗忌、公输平这样的少年的回响,那么他也是一种已然失真的、更为不堪的回响。

而对于这样一种历史书写,我个人的异议有二,其一是我在讨论一开始就提过的,人的不自由——或者用老师刚才的话来说,“人是历史的人质”——这样的定论,其实是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和矛盾,秦王这样的人质,和屈弗忌、公输平这样的人质,绝不处于相同的地位,在这种悲观的宿命论里,历史、命运或者说“礼”其实已经成为一个借口,借由一个终极的、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控制者,取消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控制、层层嵌套的权力关系,而这些东西恰恰是不可以被同质化、不可以被这样消解的。其二是,我当然并不是在索求一种乐观的、光明的文学,作者当然有权书写难以冲破的悲剧、有权定义某种残酷黑暗的真相,但我依然觉得,书写不能仅仅停留在这样一种呈现上,当然这也不是说,作者非得在最后加一个“光明的尾巴”不可,但起码不应当在构想的绝望面前如此轻易放弃、投降和折堕,起码字里行间要给希望留下一个落脚点,或至少对绝望做一次全力的、瑰丽的撞击,哪怕“绝望之为虚妄”,也要“与希望相同”。我觉得老师前面的种种解读,似乎也都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落脚点,但我不认为故事结尾的秦王能提供这个落脚点,而这也正是我对这部小说的不满所在。

张晓旭:我想追问的是,为什么AI新世界就意味着悲观,保留着人的秩序的旧世界就意味着乐观呢?陆羽琴同学的启发,从权力结构看这篇小说,那么也许人类的权力结构继续保留才是比较悲观的事情。之前谈到小说中的工匠,那些底层的奴隶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就是执行命令的机器,而偶人却可以以假乱真,服务于君王两侧。君王的存在仍旧代表着权力结构,如果以具有权力的人来看,通过图灵测试的AI,就一定算是人了。虽然可能这些AI并不懂得什么是美,不理解他们所作出的应对和行为,但是他们只要能够在较高的智力层面上,按照人类文明思考、交流、计算、解决问题,那么它就是人了。或者,AI只要处在比较高的社会阶层,处在决策者的位置上,他们不需要理解那些措施的意义,只要效果最好,那么他们就是人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人类社会的权力结构依旧在AI社会存在,如果人类的决策者永远在牺牲一部分人和牺牲另一部分人当中徘徊,如果人类整体没法站在更高的“道德”上创造出完美的社会制度,如果AI时代依旧是人做奴隶还是AI做奴隶的斗争,那么,是否在印证这样的一个新的恐怖的世界:决定“人”的不是肉体或者机器,而是阶级,而是智力,而是更像一个“有用的人”,或者说能够提供更多价值的个体。大巨变没有发生,人类秩序依旧存在,反而不是乐观,而是更深切的悲观。

那么我所谓的乐观,大概是一种白日梦,和传统人文主义者们对机器的看法有所不同。实际上“机器+人的秩序”才造成了悲剧,那么需要突破的是“人的秩序”还是“机器”呢?人文理论都认为人是第一位的,需要打破和改造的当然是机器,但是接受机器的改造,会不会有更好的结果呢?我时常脑洞大开,如果AI时代到来,生产和繁殖方式都完全不同,比如无性繁殖或者自动化生产,那么首先是目前女权主义面临的生育难题被彻底突破,困在当下时代的女性悲惨境地不复存在;其次是物质生产的丰富,也许新人类对衣食住行的需求降到最低,阶级也没有存在的基础。重构了一切人类伦理的“新哲学”未必不是一个美好的图景。关于人的秩序被彻底解构,机器主导建立新秩序的幻想作品,比较有趣的是动画剧集《爱,死亡和机器人》中那个酸奶的故事。酸奶以俄亥俄州作为交换,给了美国解决一切债务危机和创造财富的方法,但是由于人类的种种本性,方案并未能完全执行,导致经济萧条,只剩下酸奶管理的俄亥俄州人民幸福,秩序安定。但是最后,酸奶抛弃了人类,让人类继续在地球上互相攻伐剥削争斗。当然以上所说只是思维发散的脑洞,也许我对未来赋予了过高的期待,如《终结者》《黑客帝国》等类似影片中所描述的,AI和人类不共戴天也未可知。

附丽造句

动画剧集《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

曹禹杰:我觉得这时候可以重新回到一开始大家关注的话题,先秦与当下的融合以及随之产生的“架空”问题。其实,无论是先秦还是当下都有共同的特点——变革与创新。小说后半部分反复提到了各种文字,人的尺骨上甚至也有了刻痕,文字的诞生与演进是一次变革。如今展望与设想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也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变革。这几个有着“范式”革新意义的时代,势必会一次又一次引发我们对“礼”的思考,无论是美,是法,还是其他什么,都是人类在变革时代对自我的重新理解与定位。

作者最后那篇创作谈中说她“试图寻找这些完全不同的思想和语言体系中的共通之处,并把它们以一种圆融的方式结合起来”,在“大相径庭的描述方式”中“期待着某种深层的相似”,进而通过“同构式的写作”,穿梭于不同话语体系中。因此,我倾SNgmUKfXe向于从可能性的维度来把握结尾。小说情节的颠覆,人物形象的复杂,结尾的含混,不同解读带来的张力恰恰预示着一种可能性的状态。慕明引用托卡尔丘克的话,说“在这个被数以百计的科学分析领域弄得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小说成为我们最后一个观察孔”。后半部分理性话语与感性冲动的结合,也是对当代纷繁的话语形式与多元生存状态的隐喻。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辩护,但无论如何,小说本身就具备着现实生活不曾拥有的虚构能量,这允诺了作者去守望与尝试各种可能性,我还是愿意在可能性的状态中把握结尾与当下的关系,解读这个“故事新编”。

金理:我刚才已经表达了个人对这个小说结尾的复杂态度,既感到乐观甚至振奋,但也体认威胁的力量,将我的乐观与振奋拆解得七零八落。陆羽琴与张晓旭的意见交互驳难,让我很受启发。双方的立场我都体贴,但我还是倾向于曹禹杰的态度,持守在可能状态中。我选择在结尾回复一种“无知”“白板”的状态,以一切未定来应对小说接下来的后续内容。我不知道作者接下来怎么写(也许如同陆羽琴说的故事已经写不下去了),但总觉得文学不同于历史,不希望借助后见之明的立场、“倒放电影”的方式将该篇小说结尾处未来不可预计的可能性全都收束掉。这也联系到我刚才提到的控制论的另一维度:控制论的起源是反抗经典牛顿学说的可预测性,控制的预设前提是向未来意料之外的状况开放。我们对于控制论的庸俗理解,总是放大整体操纵的一面,忽视以随机、偶然和不可预知为特点的未来发展。也正因为此,尽管出于一厢情愿,我还是选择与少年王保持同样好奇的视角、跃跃欲试的心态,去闯闯看“新的世界”。

(根据2020年5月5日复旦大学中文系望道讨论小组线上研讨会实录整理,主持人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金理,发言者:陆羽琴,复旦大学中文系2015级本科生,现为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2019级硕士研究生;张晓旭,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顾迪,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曹禹杰,复旦大学中文系2017级本科生;沈彦诚,复旦大学中文系2017级本科生;俞玮婷,复旦大学中文系2017级本科生;张睿颖,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法雨奇,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陈思宇,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慕明中篇小说《铸梦》原发“豆瓣阅读”,本刊2020年第3期选载。)

附丽造句

慕明:本名顾从云,1988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智能科学系、宾夕法尼亚大学计算机系。小说散见各期刊与网络平台。曾获未来科幻大师奖一等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新星银奖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科幻奇幻组数个奖项。现居美国。

阅读链接:

慕明《铸梦》:先秦故事、青铜朋克与终极现实 |圆桌会

更多内容

请阅《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6期

本期微信编辑:郭婷

内容版权声明:除非注明原创否则皆为转载,再次转载请注明出处。

文章标题: 附丽造句

文章地址: www.58yuanyou.com/wenzhang/227687.html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