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非造句

昨非造句

昨非造句

苍茫天空下

雪白一色

大地失去了脚印

人类为假象迷惑

又开始出门行走

每个人都以为

自己的脚印

独一无二

冬天的自负

—— 于 坚

于 坚,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昨非造句

《夏天谈诗》

无法定义什么是诗。

但是看到的话,我可以指出来. 有重的诗,有轻微的诗。有些分行虽然直白简单,修辞贫乏,但它还是有诗意。比如寒

山、比如某些废话诗、口水诗。这些诗虽然轻微,但依然是善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巧言令色就是假话,它们无论如何分行、造句肯定不是。鲜矣仁。《易经》说,修辞立其诚。不诚实,就是假话,不仁。

但诗也不是所谓”真话“。或者用个宗教性的词:拯救。将语言从不再生生的陈词滥调中拯救出来,复活语言。海德格尔说,日常语言是用罄的诗,因为那是麻木不仁的陈词滥调。

口水话也会有诗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因为菜市场上卖菜的妇人的一

句话而感动,这句话有感觉。

有感觉,诗的最低辨识度。有感觉,就是仁。仁必生生。没感觉,就是生死。

诗写成毫无感觉的分行论文

模仿翻译体,是今天的风气,古代叫做味同嚼蜡,不仁。

当然,百花齐放,你可以无德,只是玩修辞难度的游戏。但是就写作这种“游于艺”来说,编诳闹卯、现编(都是昆明方言,假话之意)太便宜了,太容易了,太短平快了,让人小看。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种写作是最高最难的写作。写作最伟大的魅力在此,非它。这才是真正的“难度”。

非诗,不是因为修辞手法的高明或不高明,隐喻的复杂诡异或者白开水般的明了,而是:鲜矣仁。

仁不是一般所谓的“有意义”“高尚”“正确”

仁者人也。诗指出仁之所在。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因为这是文明过程中阅读经验原由网指出的诗。“不学诗,无以言”,我从不怀疑。这个经验可以扩大到对更多的诗(不仅是律诗)的指认。比如荷马、迪金森、艾略特、弗洛斯特、毕肖普、奥登、拉金、希尼、庞德、爱尔兰的R.托马斯、布考斯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以及布罗茨基的某几首、白银派的某几首、艾青的某几首,保罗﹒策兰、加里斯奈徳、普拉斯……的某几首,还可以指出更多,比如松尾芭蕉、谷川俊太郎。

我是根据唐诗和宋www.58yuanyou.com词指认的。那些伟大的中国选本是“何谓诗”的指南针。

诗有梦的氛围,但梦呓并不是诗。

“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是非诗的,极端的,功利主义的。极端的东西都是观念、意识形态。“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就是诗人。允阙执中者。

最高的诗,最难的诗在中道上,而不是走极端。“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尽美矣,又尽善矣。”

先锋不是极端。而是从极端回到中道。李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这就是先锋,先锋是诗从陈词滥调重返大雅的语言运动

雅这个词,今天被赋予了俗不可耐的含义,似乎就是没有了身体,就去雅。所以高雅之人就是没有生命力,没有身体的做作之人。这不是雅。

看看雅的本义:《说文解字》:雅,楚乌也。这是一个黑暗的、扑腾不已的鸟啊。一个身体呵。

雅者,古正也。《白虎通 • 礼乐》正,是也。是就是存在。身体的存在,就是雅。雅是身体,生命的语言解放、释放。文明,以文照亮生命的无名的动物性黑暗,就是雅。

又尽美矣,又尽善矣。美在第一。善的意思并不是“意义”,意义非此即彼,此起彼伏,今是昨非, 善是美的表现,没有善的动力,世界早就毁灭了。

美穿越时间,善依美而改善。善的标准是“生生。”“生生之谓易”。

语言必止于至善。汉语的这个古老方向是对的,否则汉语早就灭亡了。汉语的伟大在于它可以一再战胜各时代的恶,暴力。就是武力取胜的康熙也以写诗为荣。

是之谓:“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

美不是意义。美是有的敌人,但美也不是不存在。存在,不是物,无法量化。存在,以无感动着有。生生之谓易,有无相生。

现代诗不是在酒后写的。“斗酒诗百”依赖于形式的固化,混成诗人也更容易,例如清代那些。

家要有一部份无用的东西才好在。比如一书架永远不看的书。

便条集:立 冬

立冬了

哲学也开始活跃

怎么对付那场雪

北方露出柏拉图之额

南方让垂柳走开

小偷在天空下跑

穿着黑球鞋 白大衣

我翻出去年穿过的

旧毛衣 伸头就套

小掉了 像是紧箍咒

微信里有人传来了照片

他们那边在下雪

哦 不知道说什么好

雪到时就得下

大地的裁判员发出命令

大道白茫茫

北方拔腿就跑

但是在云南

雪才不下

一点都不下

蓝天白云懒洋洋

地方的傲慢

如果下雪的时候

不出门会如何

天不会塌下来

雪总是要停的

钢琴家被埋在大雪下面

十个指头都不见了

大地安静时 一列火车疾驰在京广线

将铁轨擦得干干净净

一条河的左岸露出了勒骨

苍茫天空下雪白一色

大地失去了脚印

人类为假象迷惑

又开始出门行走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脚印独一无二

冬天的自负

2021,11

昨非造句

玩纸牌者

——为塞尚做注

那年我不上班 在中学后面的仓库里玩着

扑克 黑手 每支五个指头 淡蓝色的指甲

抠着牌 叠个小小的角 总是心跳 学校

包围着我们的灰桌子 光明老师 正在教室里

点着名 诽谤黑暗的落水者 好学生都不赌

穿着臭袜子 蓝衬衣 我们的教材没有教务处

病急乱投医 只有牌局能够拯救 因分文不名

而不动声色 脸孔塞在一副自制的面具后面

莫测高深 真假难辩 这就是人生 每个淡黄

色的穷光蛋都敢出牌 佯装抢到了一大包钱的

绿林好汉 每张 都像死神那般铁青 熬夜后

牙齿变软 舌头干掉 睾丸硬化 眼睛看不清

局面 十米开外有个球场 裁判是一个与女生

秘密上床的坏蛋 那么英俊 那么结实 那么

笔直 那么信誓旦旦 他赌她永远不会说 出着

牌 喝着茶 揩着输掉的汗 抽着阴谋烟卷

摸到纸就要下手 (大小是5. 78.8cm) 抚摸它

琢磨它 干掉它 处女们如何成为荡妇 这是

亘古最神秘的一局 一对黑桃 四朵梅花

21点 可不是小数目 红桃A是一颗始乱终弃

的心 Q 我们这里叫它姑姑 色迷迷 方块9

是个阴谋 沉默不语 到底是9还是6 世界

的大牌叫做鬼 洗手间空着 他怎么不玩了

马桶是个作弊的好地方 她们口是心非地玩

我们诡计多端地玩 爱过 也失去过 恨得咬牙

又和好 重新洗牌后 一辆汽车在屋外亮着前灯

就像蹲在战壕里的送死鬼 通过这些善良骗局

如胶似漆 大家走向一贫如洗的情义 钱都到哪里

去了 无人关心 充实之谓美 哦 已经午夜三点

逝者如斯夫 这里没有虚无的流水 可不在乎赢

跟着春天的炮竹声 肝胆相照 世故 狡猾 成熟

轻率 拒绝正派 出着一手下流的臭牌 那棵树

又点燃了梅花 青春逝去 临死还在打 破裂总是

来自厨房里 卖早点的小贩在街口支起炉子 将

崭新的面团再次投进翻滚着的菜籽油 向死而生

我们日日夜夜在上面漂着 努力要成为不沉的油条

飞机声有时响起在远处 火车衔着龙驶向远方

那时候是二十世纪也是十九世纪 我们一心一意

玩着扑克 直到天亮 太阳升起时感到困乏 让

亲爱的家长失望了 我们没有战胜时代 熬过了

一大把时间和它可恶的无聊 塞尚呵 那个埃克斯

的老画师 终于画下了我们 他把铺着报纸的桌子

画成土红色 玩牌者画成土豆色 帽子画成了深褐

色 纸牌 一张画成死白色 一张画成暗绿色

最后一张 他画了青色小鬼 “他在色彩光线感觉

与形体之间 在向深度空间展现图像与颜色的平面

配制之间 遇到了麻烦”

2020,10,3

此诗作于1995年3月17日,贾樟柯在纪录片《直到海水变蓝》中引用了几句。这是全文。

想象中的锄地者

锋利的锄头 犹如春天 被大地的边沿磨过的光芒

这个象征是错误的 什么是春天的光芒 请指出来

河流的肤色 还是树皮上的露水 或者是一匹母马

平行于河岸的脊背? 羊群毛尖上的亮色 或者磨坊

被风吹开时暴露的干草? 是苹果树某一位置的叶子

或者 来自天空 乌鸦旋转时的角度 唯一的来自金属

的光芒 被这个农民的手高举 四十岁的农民 他的锄头

二十五年前购自供销社 在秋天麦子丰收的地点

把残余的麦根挖掉 种土豆和南瓜 劳动使他高于地面

工具比他更高 高举着锄头 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

又是象征的陷井 谁能接着对一把锄头使用 飘扬?

下一个动作 必须向地面坠落 锄头才能更深地切开坚土

他的动作必须对故乡的传统负责 当兔子从他的胯间奔过

锄头恰好栽进地中 他锄的不是大地 那是一个更辽阔的概念

他的土地是小的 两亩半 在村子西头 马过河的岸上

有着核桃树和石榴树的那块 他的土地在去年叫做麦地

今年变换称呼 要与粮食吻合 春天原由网的正午 我想象一个农民

在距我六十公里的郊区锄地 作为我想象中的春天的核心

是一把锋利的锄头 我已坠入陷井 我没有想到的是

当兔子跑过他的土地的时候 爪子带走了好些新土

那是春天的另一个核心 我却没有表达

一九九五年三月十七日

“乌有的秘色”

在遥远白昼里的一日 1963年或更晚

母亲在明德中学教书 数学教师 课后

换上粉绿色连衣裙 站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

用一个木盆沐浴 古老的时间 浴缸还没有

到来 水井周边湿透 父亲不知去向 天空里

白云纷纷解散 微笑着 她即将抛弃一切

变回前世那只透明的猫 就要满九岁了

我被作业激怒 天天想哭 “圆 有无数条

半径 无数条直径 所有半径都相等 所有

直径也都相等” 那时水井正在一个满月里

等着八月的月亮出生 外祖母坐在阴影中

说出了一个悬念 那树身上藏着枇杷鬼

它吃掉了逃学的星星 所以牙齿是黄的

你可以找个梯子爬上去摘它 那时有个叫

巴尔蒂斯的画家在画着 “乌有的秘色”

我们两家毗邻

2021,9

少管所

从前西山脚下有一个少儿管教所

铁门紧闭 旁边是釆石场和灰色湖泊

一条鲤鱼在下沉的黑板上训练自己

最初的自渎者都是纯洁的 他们将自己

改造成一根美而急促的闪电 积攒着

阴郁 以迎接将来的明媚 山体的爆炸声

一次次击穿悬崖绝壁 巨石滚下来

公共教室坚固无比 冷静如法院 操练

睡觉 吃饭 如厕 悄悄地说着家乡话

里面发生过什么 自古无人道及 少年中

没有作家 也看不见守卫 有时候我骑着

单车从绷着铁丝网的锈砖下经过 听见

乌鸦的叫声来自地下 那时它是最

响亮的 仿佛黑暗自己会择时醒来

住在附近 日日抵抗着诱惑原由网 青春

总是支持邪恶 那时我也是二十 对犯罪

怀着隐秘的好感 那是一个英俊的

服刑集团 有时候一个旧蓝球会跃出

围墙 迅即掉下 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中央

蹦起来 再蹦起来 直到发现一条阴沟

就坚决地滚进去 不见了

2021,10

世界酒瓶颂

那个空掉的马爹利瓶子 那个空掉的伏特加

瓶子 那个空掉的苦艾酒瓶子 那个空掉的

朗姆酒瓶子 那个空掉的人头马瓶子 那个

空掉的威士忌瓶子 那个空掉的轩尼诗瓶子

那个空掉的路易十三瓶子 那个空掉的波尔多

瓶子 那个空掉的竹叶青瓶子 那个空掉的

白兰地瓶子 那个被明月喝光了的葡萄酒瓶

都是玻璃做的 饮酒者睡着时 瓶子倒下

易碎品 在诸神的国度 闪着翡翠之光

2021

昨非造句

棕皮手记:荒野无字

荒野无字

空白的书页展向四方!

我在雪地上邂逅鹿的蹄印。

语言,而无字。

这是托马斯.特郎斯特罗姆的一首诗。

语言是有声音的。语言要说出来写出来才算。发言就是发声。就是“无言”,也得说出“无言”。动物就是无言。道可道,非常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动物原由网也有道,但是没有非常道。非常道就是“文明”文明,以文明之。”焕乎,其有文章!”(论语) 文,就是将不可见、不可知的神秘力量记录下来,模仿它,将它的力量通过文转移到人自身。印度最近出现了“瘟疫女神”,印度人将不可战胜的灾难面具化,偶像化,仪式化以阻止它。中国是通过文字。文字具有神力,“子不语怪力乱神”,“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不学诗,无以言。”“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歌德有一次说“呵,伟大的文王”。他知道文的厉害。文王,中国独有。希腊人有许多”智王”。文字的诞生乃是世界历史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天雨粟,鬼夜哭。” 五四以降,失败的文人将中国之灾难开罪于文。灭文运动。但是失败了,我们依然存在于汉字中。字不仅是记录声音(有) 也记录意义(无)。字是天人合一、有无相生的载体,构件,就像一个建筑物,里面住着声音和它的意思。“文犹质也,质犹文也。”“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即存在。拼音是声音的记录。拼音不是字。发音,然后所指。有个先后,能指和所指不是一体。虽然索绪尔说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但还是有先后,先翻到这一面,声音,再翻另一面,意义。而一个汉字就是一个建筑物。形音义是一个体,没有先后。小时候老师教识字,要书空,书空就是盖字的房子。念着,写着,缺一不可。这导致了东西方不同的语言之路,也就是存在。

“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不是空话,就是住在拼音中,还是住在文字中。语言只在此在中显身。拼音或字。鹿是语言,需要人说出来。否者这个鹿就不存在。是的。看见,听见过很多,都消失了,忘记了。没有记下。结绳记事。一直如此。只是结的方式变化了。记事不变。无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都在记事。只是记法不同。也可以说,写作其实就是对记忆(看见,感受,情绪)的记录。记忆保存的不仅是事件,也是感觉、情绪。“言之不文,传之不远”,陆游说。传之不远的文,就是时文。

套用布罗代尔的概念,历史有长时段(永恒),中时段(时代)短时段(当下)文字是长时段的,时代和当下生产时文。时文有待时间的容忍。这个事件:我在雪地上邂逅鹿的蹄印。如果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没有记下,它就不存在,也许它发生过,也许它只是托马斯的虚构。无论如何,被记下了。托马斯是个神,他开天辟地记下:荒野无字 空白的书页展向四方!我在雪地上邂逅鹿的蹄印。语言,而无字。这些字像大地一样——那可以留下鹿蹄的地方,不能再磨灭。哪怕环顾四周,并无雪地,也没有鹿。这是夏天,一场雨即将到来,天阴,无字。

昨非造句

享受生命中难以取代的平和时刻

摄影师 Arnaud Bathiard

昨非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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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馆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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