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子夜初
01
门主说要我去照顾他的一位故人。
我正在院子里剪花草，一不留神剪断了一枝七叶海棠，门主心疼得要流下泪来了。
我握着剪刀皱眉道：“那人确实是门主知交吗？”
“自然。”门主心疼地捡起那枝七叶海棠，“他五岁便与我相识，至今已过二十载，怎么不算是知交。”
“那你还让我去？”我愤怒地剪断一根枯枝。
我这样说并不是我并不情愿去，只是因为我有难言之隐。
我长得实在……太丑了。
至于到底丑到一个什么程度，也不是很好形容，总之方圆百里之内无论人畜妖精，基本都给我吓跑了。
门主让我去照顾他这位“知交”，不知存的什么心。
“海棠。”
门主伸出手来，亏他能这样与我对视而面不改色。现如今也只有门主还叫我一声海棠，人家花妖都生得貌美如花，偏我脸上生了一块烂菜叶子，丑得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
他们都叫我阿丑，我也认了。
“我让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原由网。”那枝七叶海棠在门主手里微微一抖，又接上了枝丫，“你做事细心，待人温厚，你去我是最放心不过的。”
我扭着身子继续修剪花枝，门主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悠然道：“放心，他定然不会嫌弃你的。”
我的手心一抖，门主忙扶着我的剪刀，救下一枝芍药。
看我仍然游移不定，门主终于放了大招，他说：“况且，他是能度你升仙的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等了九千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
大好的机会，岂容错过。
02
门主说的那位知交就是柳生陌。
我见到柳生陌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确实不会嫌弃我的长相。
因为，他是个瞎子！
我怔怔地看着在湖边凉亭下画画的柳生陌，窗外飘着雨，他手持朱笔在一张白纸上点出几朵红梅。他生得很好看，眉眼生辉，风流倜傥，若他不是个瞎子，一定是这个世上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他的侍童在他身后唤他：“少爷，九重门的人来了。”
他转过身来，眼中并无焦点，他是看不见我，却仍旧向我躬身行礼。
他说：“今后就要有劳姑娘了。”
我看着柳生陌，宛如看到一幅迤逦的画卷。
那样美貌的一个人儿，简直令我自惭形秽。我悄悄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再多走近一步，都会玷污了他那一身洁白的衣衫。
柳家在京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制伞世家。
柳生陌是柳家独子。
柳老爷过世后，柳生陌虽然一手撑起了整个家业，但因他的眼疾，柳家终究是日渐衰败。到了今日，家道中落，门庭冷漠，连仆人也只剩下了柳生陌的侍童书儿。
我终于知晓门主的话，柳生陌的确是他二十年知交。
柳家伞铺虽然落败，但仍有一些老客人不时光顾，柳生陌日常总在凉亭里画画。他眼睛虽然看不见，却描得一手好画，书儿说那都是他以前眼睛好的时候硬背下来的。
我端着药碗走到凉亭。
一阵清风吹过，搁在柳生陌脚边的一支笔咕噜噜滚了出去，一路跌进了水塘里。书儿在一旁磨墨，“哎呀”一声扑过去捡笔，眼看着身子就要跌进水里的时候，我忙施了个诀，书儿的身子在半空顿一顿，又回到原地。
那支笔也从水面上跌回来，落在书儿面前。
书儿惊奇地看我，我朝他摇头，示意他噤声。
书儿很聪明，一声不吭地把笔放到柳生陌面前，继续研磨。
“是阿丑姑娘来了吗？”柳生陌突然停下手里的笔。
“公子该吃药了呢。”我将汤药放到桌边，端到他手里，他也不问，仰头一口气喝下，我拿了颗梅子给他，他接过去说了声：“有劳姑娘了。”
他的礼数，总是一分都不欠缺的。
我端着药碗走出来的时候，书儿突然追出来，塞了一个东西在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是颗杏子。
“多谢你救我。”
我笑一笑说：“你不怕我吗？”
我第一日来柳家就是书儿出来迎我，他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明显有惊诧之色，但却并无失礼之处。
我一直很佩服这孩子的胆识。
此刻书儿定定地看着我：“我家公子说了，以貌取人者都是懦夫，观人要观心，阿丑姑娘你其实一点都不丑。”哎呀这娃可真会说话，我正高兴，一口杏子还没咬下去，就听见书儿又说，“连我家公子都说，姑娘一定是个貌若天仙的人。”
我一下子咬到了核，磕了牙。
书儿，你家公子……果然是个瞎子。
我本是天庭百花园里一株海棠。自我记事以来，已经活了有三万六千岁。但在这三万六千年里，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我长得好看，更别说貌若天仙了。
我阿娘倒是很好看，她是一株梨花。
若不是我阿娘在百花园里掌事，我只怕早就被挤下界了。
然而我成年那一日，院子里的姐妹们都给仙人挑去，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待在角落。正逢天帝兴致盎然来院中散步，结果我把他老人家吓得心头一抽，昏死过去。
我因冲撞天帝被打下诛仙台，若不是九重门主收留我，只怕我早就魂飞魄散了。
门主不嫌弃我貌丑，让我看管花园子，我倒是被院子里的各路花花草草嫌弃了一番，我阿娘每回下界来看我，都是一声长叹，含泪而去。
而柳生陌这一句貌若天仙，恐怕是我三万六千年里听到的第一句溢美之词。
虽然名不副实，但我却因此对柳生陌好感倍增。
那一晚阿娘来看我，我在她抹泪之前抢先说：“阿娘，今日有人说我貌若天仙呢。”
本以为阿娘会略感快慰，结果她老人家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那人是个瞎子吧。”
是，柳生陌他，确实是个瞎子。
03
其实柳生陌并不是天生的瞎子。
我听书儿说柳生陌原本是极聪慧的，很得当朝大官的赏识，早年与那家的小姐定了亲，但十五岁那年柳生陌被查出罹患眼疾，那小姐立刻退了婚。
柳老爷倾家荡产，柳生陌的双眼却药石无灵，最终落得这一步。
我听得一阵唏嘘。
但柳生陌着实做得一手好伞。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甚至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用他的伞。
只是，自他得了眼疾，家里的工人佣人都四散而去，只剩下书儿一个人，三四个月才只能做一把伞，硬背下来的画也只有十七八幅，这样下去不等我伺候他百年，他倒要先饿死了。
我看他画了许久都不说话，便递过去一杯水说：“公子喝茶。”
他抬起手，我将杯子送到他手边，他柔声道：“多谢。”白瓷的杯子凑到嘴边，真是好看。
“公子你都瞎了，怎么还能画得这么好？”
话一说出口立刻觉得自己言语失敬，忙咬了咬舌头。
柳生陌倒也不介意，只笑笑说：“我从七年前就开始坐在这凉亭里画画，每日光从哪里照进来，伞面是个什么布局，我早已了然于心。”
我点点头，书儿突然慌张地跑进来说：“少爷，相爷夫人的侍婢来了，说想跟少爷订一把梨花伞呢。”
柳生陌执笔的手顿了顿，神色十分复杂，终究说：“让她回去吧。”
书儿咬了咬嘴唇，正要转身，我却拉住他说：“做什么让她回去，你不是能画吗？”
柳生陌不语。
书儿道：“梨花伞不同于别的伞，要用七种颜料，二十四层纸。日光下颜料和纸张交相辉映，特别好看，就像三月里梨花纷纷散落，所以才有个别名叫梨花伞。”
我低头看柳生陌，他依然只是专心画画。
书儿又说：“相爷夫人七年前得了一把，好生喜欢，年前弄坏了，想要再来求一把。但是少爷一直不肯答应……”
“出去吧。”柳生陌的声音不高，却不容质疑。
我知道，要用七种颜料二十四层纸的伞和他平日里默背下来的画一定有所不同，没有一双能视物的眼，确实难如登天。
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都给了柳生陌。
书儿叹了口气，正要转身，我拉住他说：“别回，就说让夫人十天之后来取伞就是了。”书儿愣了愣，欢快地应了一声，飞快跑了出去。
柳生陌要拦，已经来不及。
“姑娘这是……”
“若是能给相爷夫人做出一把梨花伞，柳家的伞一定又能在京城中声名鹊起，你难道不想再让柳家的伞名动京城吗？”
柳生陌愣了愣，叹息道：“我何曾不想，这乃是家父生前的遗愿。只是我的眼睛……”
我握住他执笔的手道：“你放心，我来想法子。”
04
我回到九重门的时候，镜妖正坐在镜池边梳头。这小妖精成天除了对镜梳妆就是到镜池里戏弄小鱼儿，她算是当初没有被我吓跑的为数不多的妖精之一。
不是说她胆儿大，主要她觉得自己过于美貌，天下的一切妖精都是丑的，我这样的，也不稀奇了。
我站在她身后，脸孔从那镜池里映出来，还是吓得镜妖尖叫起来。
“你这个丑八怪不是给门主指使出去了吗，又来做什么？”
我也不生气，笑了笑拿出怀里的纸包说：“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脂粉，想跟你借一件东西。”
镜妖看着我手里的胭脂香粉眼睛一亮，却又谨慎地看我说：“你要借什么？”我从怀里取出一卷纸说，“我要借你的镜池水，洗一洗这卷纸。”
“去吧去吧。”镜妖顿时放下心来，拿过香粉对着镜子猛扑起来。
镜池里的水洗过的纸在日光下一晒，与普通的纸并没有两样，但只有我知道，那纸被镜池里的水洗过之后，便是瞎子也能看得见纸上所绘的东西。
也就是说，心之所见，都能从镜池水中映出来。
镜池由此而得名。
我抱着一卷厚厚的纸兴高采烈地回来，同柳生陌说：“你就在这上头画吧。”柳生陌先是愣了一愣，而当我铺开纸张的时候，他的神情完全都变了。
我想他有一日能重见光明，一定会更加光彩照人。
那把梨花伞被相爷夫人大加赞赏。渐渐地，柳家伞铺的门前又开始门庭若市，我跟书儿两个忙得不亦乐乎，柳生陌的脸上也开始多了笑容。
然而柳生陌毕竟身体孱弱，且镜纸有限。
于是我同书儿想了个法子，日后每月只卖十把伞，每个客人只能买一把。
门主是让我来照顾柳生陌的，可不是让我来累死柳生陌的。
万一累坏了他有个三长两短的，门主可不要拔了我的海棠根。
然而未曾想到即使这样苛刻的条件，竟然让柳家伞铺更加声名鹊起，预定的各色花伞能从今年初一排到年三十。
正当我跟书儿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却听见门口的车马声，一位锦袍娘娘腔走进来说：“哪个是柳生陌？”
后来才知道是皇上新来的宠妃看见了相府夫人的梨花伞，一心缠着皇上要一把更好的伞。皇上无奈之下只好下旨将柳生陌请进宫去制伞。
柳生陌是个瞎子，自然不能独自进宫。
所以我便陪他进宫，然而我这副尊荣连天帝都吓到了，进了宫必然是要吓坏那没见识的凡人皇上，于是我找了块丝帕遮住了脸。
皇上知道了柳生陌是个瞎子还能画一手好伞很是惊奇，一定要让柳生陌当着他的面画出一幅伞面。幸好我事先准备了镜纸，皇上眼巴巴看着柳生陌画出的伞面，赞叹不已。
那宠妃也是大为喜欢，顿时三宫六院的妃子都来围着柳生陌求伞。
这人一多手就杂，我正忙着给柳生陌调颜料，突然一个莽撞宫女被台阶绊倒，我抬手去扶她的时候，脸上的纱巾被她慌乱中扯掉。顿时只听见一个妃子惊叫一声，像是给我吓昏过去了。
皇帝一听有妖怪，立刻下旨将我捉去。
我被押到皇帝面前，那皇帝活活给我吓得一阵抽搐，硬生生别开脸不敢看我，挥了挥手要推我出去砍头。
然而还不等他们把我推出去，只听见柳生陌急急追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也顾不得许多，扑上来就拽住要拉我去斩首的太监，向那皇帝道：“皇上明鉴，阿丑她不是什么妖怪，她是草民的妻子。”
所有人顿时都傻了眼，我也目瞪口呆。
我我……我几时变作柳生陌的妻子了？
柳生陌跪在殿前垂首不语，任何人看了那张脸都不会相信我是他妻子，但他态度那样诚恳，言辞凿凿，你还又不能不信他。
那皇帝将信将疑了大半天，终究为难地问了一句：“当真？”
柳生陌点头道：“阿丑虽然相貌平平，但她心善手巧，这一路若不是她帮衬柳某，柳某绝不能做出这些梨花伞来哄得娘娘们开心。”
皇帝似乎觉得有理，便放了我。
我与柳生陌平安回到柳家，他在宫里赶着做了七把梨花伞，这时候累得筋疲力尽，我将他扶上床安顿他睡下，正要退出房间，却听见他说：“你可在怪我？”
我扶着门的手顿了顿。
柳生陌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又说：“情急之下，只能谎称仙子是在下的妻子，如有冒犯，还望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话说我活了三万六千岁，这是头一遭肯这样“冒犯”我。我抬头看柳生陌，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美男子冒犯我。若我没有良心一些，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嫁给他，也不是不行的。
但我终究良心发现地说：“公子误会了，是阿丑配不上你。”
“姑娘是生气了？”柳生陌坐起身来，摸索着下床。
我急忙上前扶着他道：“不是不是，只是你双眼不能视物，所以你不知道，我长得……真是不好看，妖精都怕我，你若真的娶了我，只怕要遭人诟病。”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啊……”
我不想让人说你瞎了眼，娶了这样一个丑婆娘，我不想人人都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说你柳生陌风流一生，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吓死人的丑八怪。
我舍不得。
柳生陌声音一紧，有些难过地问：“这么说，你不愿意做我妻子？”
“我当然愿意。”真心话说出口总是比较快，要收回来就来不及了。
柳生陌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还未等我回神，柳生陌已经抬手将我搂进怀里。
我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而柳生陌搂着我，他怀里暖暖的，着实让我舍不得离开。我忍不住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却在这时候柳生陌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
“我从来不曾问过你，你是什么仙子？”
我闭了闭眼睛，柔声道：“海棠。”
05
我突然变作柳生陌妻子这件事，其实并不曾对外张扬。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日，一辆马车停在柳家伞铺前，一个娇滴滴的美貌小姐一路气鼓鼓地冲进来道：“叫柳生陌出来。”
书儿慌忙来报，我扶着柳生陌出来的时候，那小姐正怒气冲冲地坐在店堂里，客人都被她吓跑了。我虽然蒙着脸，但她还是上下打量了我道：“柳生陌，你怎么对得起我。”
我这才恍然明白她就是书儿说的那位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想不到她生得这样好看，好看得跟镜妖似的。
然而柳生陌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动容，只道：“当年要退婚的是你，退婚书也已经给你了，我再娶何人为妻，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你娶谁都行，就是娶这个丑八怪不行。”那小姐说着，突然一把扯掉我脸上的纱巾。我来不及遮掩，一张惊天地泣鬼神的脸就这样彰显在众人面前。
那小姐丫鬟先吓晕了。
其实我娘说过的，我除了脸上那块烂菜叶子太过难看之外，五官都还算是端正的。
你们这些凡人怎么就不懂得细细欣赏一下呢？
那小姐一脸厌恶道：“柳生陌你是故意气我的吧，你好歹是跟我有过婚约的人。如今谁你不好娶，非要娶这样一个丑八怪，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她吗？”
我心里一阵难过，倒不是她说我有多难听，而是她说柳生陌。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他会因我受尽屈辱。
我急急转身要走，却被柳生陌拽住。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有怒，一把将我拉到身边说：“她不是什么丑八怪，他是我柳生陌的妻子，柳家伞铺的女主人。”
门外看热闹的人突然又多起来。
“当年你看我柳家落魄，我眼盲不能视物，你当我是个废物，又哭又闹非要退了这门婚事，我也依了你。如今皇上又重赏柳家，你是看不过眼，才如此羞辱阿丑。但我不准你羞辱她，她是我妻子，谁都不能欺负她。”
我只觉得心头一颤，好一阵暖意袭上心头。
那小姐的脸青了又紫，紫了又青，咬着牙道：“柳生陌，原由网你有种。”一踢门怒气冲冲就走了出去。
门外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我低下头正要把自己藏起来，却听见柳生陌对众人说：“我与阿丑明日会在柳家大宅拜堂成亲，还请各位乡亲多来捧场。”
周遭的人先是一愣，而后都齐声“恭喜”起来。
我急忙拉着柳生陌走到后院才说：“你刚才是说真的？你要跟我拜堂成亲？”
“我知道你是仙我是人，我原本是配不上你的。可是我听九重门主说，九重门里的仙也好，妖也好，都和人是一样的……”
“hYrwp不不不，我是说，”我阻止他岔开话题，只说，“我是说我长得真的很丑，你真的愿意娶我吗？”
柳生陌听见这句，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我不觉得。”
我强调道：“真是很丑。”
他仍然是淡淡笑着，握了我的手道：“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我被他握住手，心头一软。
就听见书儿在门口说：“阿丑姑娘是真的很丑，可是，阿丑姑娘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我也愿意阿丑姑娘做我家少奶奶，和少爷一起白头到老。”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柳生陌也笑了，低声在我耳边道：“书儿说得对。”
06
我与柳生陌拜堂成亲那一日，我阿娘居然也来了。
看我穿着喜服，我阿娘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着我的手道：“阿丑你终于是嫁出去了，就算是嫁了个凡人也不错，好歹为娘一桩心事算是落地了。”
说得好一把辛酸泪，我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说：“阿娘你怎么知道我要成亲了？”
阿娘这才想起来说：“哦，是九重门主告诉我，他还让我告诉你，他在南山仙草园找到一株仙草，能治好柳生陌的眼疾。过几日那仙草成熟之后，他就来给柳生陌治眼疾。”
我手里的丝帕落在地上，门主你这不是坏我好事吗？
我好不容易嫁了个瞎子，不介意我长得丑，你非要把他弄成个眼睛亮堂堂的睁眼瞎。就算柳生陌嘴上说不介意我丑，但真见了我的那样，一定吓得扭头就跑了。
阿娘却像是没注意到我的失态，自顾自地说道：“对了，下个月圆就是你度劫之日，你要记得小心为上，好好度了这个劫，你就能升仙了。”
我顿时觉得我还不如就让这个雷劫给劈死算了呢。
果然不多日门主就来拜访柳生陌，我一看他怀里那把仙草，就觉得天旋地转。恰巧那一日又是满月，我趁着门主和柳生陌坐在那里聊天，一个人偷偷爬到山上去等死，啊不，等雷劫。
边等我还边哭，想着我真是好不容易嫁出去了，还嫁了柳生陌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郎君，偏偏成亲不到一个月就要给雷劈死了。我好好一株海棠花，不就是生了一块不是地方的烂菜叶子吗，怎么就落得如此命苦。
月亮渐渐升起，直到半空。
我等了许久的雷劫还没有来，我抬头仰望苍天，只听一个声音道：“阿丑你跑去哪里，害我找了你许久。”
我抬起头，柳生陌在我眼前。
我一激灵，忙不迭拔腿就跑，我原以为柳生陌会追上来，却不曾想他只是站在那里，皱着眉头问我：“阿丑，你这是又要跑到哪里去？”
漆黑的眼底没有一丝光。
我怯怯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他还是眼盲，不能视物。
“你的眼睛怎么……门主这个骗子！”我一恼拉着柳生陌就要去找门主算账。柳生陌却反手拽住我说：“是我同他说我不要治的。”
“为什么？”
“我知道治好了眼睛，你一定会离我而去。”柳生陌紧紧拽着我的手道，“阿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他的眼睛里忽然有光，照得我浑身都暖暖的。
我鼻子一酸，呜咽道：“可是你……”
我被他搂进怀里，只听见他原由网说：“我才不稀罕这世间风景如画，江山秀丽，我只稀罕我娘子，我那如花似玉的阿丑娘子。”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这如花似玉的丑姑娘，也只有柳生陌会愿意这样以诚待我。
“阿丑，你可还要走吗？”
“不走了。”我反握住他的手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你的腿，你要去哪里我会带你去，你要看什么样的风景，我讲给你听。”
“真的？”
“真的。”我含羞点头道，“因为原由网我是你如花似玉的阿丑娘子呀。”
07
来年春天，我怀上了嫣儿。
说是人妖殊途，所以我怀着嫣儿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一则我怕她生下来像我一样奇丑无比；二则我怕生下来的不是个娃娃，倒是个妖怪。
我与门主有三年之约，我只照顾柳生陌三年便要回去。
然而我怀上嫣儿正是第三年，我舍不得就这样离他而去，更舍不得丢下腹中的孩子。
那一阵子我总是做噩梦，有一晚我梦见了阿娘。彼时阿娘站在云桥一端向我招手，直唤我：“海棠，快与我回去。”我看到柳生陌站在另一端。
阿娘着急起来，伸手过来拉我，我却甩开她的手说：“我不回去。”转身就向柳生陌的身边走去，而那一刹那，四下忽然一片空旷，脚下云桥不见了，我跌入万丈深渊。
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幸而柳生陌依然睡在我身旁。
嫣儿在秋天出生，粉嘟嘟一个女娃娃，我才知道这世间百事百物，玄妙不可言。彼时枫叶正红，柳生陌握着孩子的小手说：“不如就叫嫣儿。”
我带着嫣儿寸步不离，不知道为何总是胆战心惊，嫣儿长得很快，聪明懂事。一岁就能开口叫爹娘，柳生陌教她识字画画，嫣儿则拉着柳生陌到处去跑。
嫣儿两岁那一年，柳生陌带着我们去市集看花灯。嫣儿骑在柳生的脖子上东指西点的，我看着觉得好笑，用斗笠遮住脸孔，低着头同他们向前走。
人群拥挤，突然一个声音“哎哟”一下，撞到了柳生陌。
是太傅家的公子。
柳生陌放下嫣儿，连声道歉。
那公子却不罢休，冷笑道：“原来是伞铺的柳瞎子啊，你那个丑婆娘呢？听说丑得把皇上都给吓到了，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我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柳生陌的手，只待他闹够了就走。
世间之人，凶恶过鬼畜的，也不胜其数。
谁料嫣儿这时候突然上去推了那公子一下道：“我不许你这样说我阿爹阿娘。”
还是娃娃，口齿尚不清晰，但是字字铿锵，说得有力。
我心头一紧，正要上去抱回嫣儿，却不料那公子抬手一个巴掌，正甩在我脸上，打落了我头上的斗笠。刹那四周的人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
多少年都好，他们看我，依然像看个怪物。
那公子哈哈大笑起来道：“丑八怪！”
嫣儿愤怒地扑上去咬那公子，公子恼羞成怒，猛踹了嫣儿一脚，两岁的娃娃不足斤两，这一脚只把孩子踢得没了声音。我一瞬间只觉得胸口一股火烧，手脚却冰冷。
若要此刻发难他，我一定使他粉身碎骨。
却在这时候听见柳生陌喊我：“娘子……嫣儿……嫣儿她……”
我哪里还顾得上寻仇，抱起孩子就快步向家里跑去。大夫看了只是摇头，那暖暖的小手已经没了温度。我扑在床上抱着嫣儿不肯松手，柳生陌在一旁安慰我，声音都在颤抖。
他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但那是太傅家的公子，欺行霸市不是一两日，我要治好嫣儿，等我治好了嫣儿，我必然要置他于死地！
我抱起嫣儿，不顾一切地去天庭找我阿娘。
南天门的门将拦住我，我早已不是仙，哪能随意进出天庭。他们将我丢下天池，我落在那棵本该使我遭受雷劫的大树旁，抱着嫣儿，浑身颤抖。
若那一日我遭了雷劫，柳生陌能双眼复明，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或许是我的错，我害了他们。
我大声哭了起来，天空滚滚惊雷，瓢泼大雨不期而至，正如那一日我要遭雷劫。远远地我却听到柳生陌的声音，雨中人影模糊，他在向我走来。
惊雷无数，从我头顶闪过，炸得我眼前一片惨白，我失去力道跌在地上，怀里的嫣儿也跌在地上，我想要再抱一抱她，想要再看一看柳生陌，但是却什么都瞧不见了。
08
我醒来，阿娘在我身旁，含泪看我。
她说：“海棠，我让你回来你怎么不回来？你若早些回来，哪里还用得着受这样的天劫。”阿娘说，我本是百花园中海棠仙子，这一趟下界历劫，早该在两年前回到天庭。
原来那一日的梦并不是假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低头才发觉自己人形无存，只剩一团羸弱的仙气。阿娘安慰我说：“你不要急，你的仙根我已经替你寻回，待天帝准允，你便可重拾仙格。”
而我只问：“阿娘，柳生陌呢？”
阿娘不答。
“他是不是死了？”
阿娘别开脸道：“他不过是个凡人，是来帮你度劫的，你照顾他三年，已经是仁至义尽，天帝早就准你回天庭，你又何必还要挂念他的生死。”
“因为我是他妻子。”
我试图拽住阿娘，但一团幻影哪里能拽得住。
阿娘含泪看我，我颤声道：“阿娘你救救他，他本不该遭这样的人世苦难。都是我的错，我硬要留在他身边，贪图那一点人世温暖，才害了他……”
我逼着阿娘用我的仙根续柳生陌的命，阿娘执意不肯，我一狠心咬断了自己身上的仙根，纵身从万丈诛仙台上跌下去，坠入断肠崖。
我知道柳生陌即便死而复生，也不会再记得我。
但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平安喜乐。
再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九重门的仙草院里。
大家都睁着眼睛看我，却没有一双眼里有惊恐之色。门主给我浇水，用花枝护着我说：“海棠，如今你仙格已断，就安心留在九重门，这里日后便是你的家。”
日头毒的时候，荷花妖拿来荷叶给我挡日头，夜里寂寞，镜妖会来同我说笑话，一旁的花花草草们怕我不开心，总是想出各种花招来逗我开心。
我渐渐长成一朵海棠花，化成人形，不再有脸上的烙印。
镜妖拿镜子给我照，一脸嫉妒。
我知道，我如花似玉。
柳家伞铺依然生意兴隆，二十载匆匆而过，柳生陌已然是城中伞王。我来到铺前，只见柳生陌站在那里招呼客人，他苍老许多，发丝中也有了银白，但神态安详，双眼能视。
他身上有我的仙根，阿娘没有骗我。
“姑娘，买纸伞吗？”我抬头，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间与柳生陌七分相似，正要开口应他的时候，只听见一个孩童的声音喊道：“爹爹。”
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娃娃从内堂跑出来，小的那个一下子扑到柳生陌怀里，柳生陌将她抱起骑在肩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那一日灯市上，我和嫣儿，还有柳生陌。
但他身边的女子，已不会再是我。
柳生陌看见我，放下孩子朝我走来道：“姑娘可是要买伞吗？”
我说：“给我一把伞。”
那少年忙从伞架上拿下一把伞，妇人去帮衬，柳生陌上前扶住她道：“娘子小心。”
声音里满是温柔。
我走出伞铺，就着日光撑开伞，二十四层的纸张，七种颜料，细细绘出一朵朵海棠，在日光下伞面上的紫花海棠盛放，宛如星辰绚烂。
我回头看柳生陌，他也正笑着，眼含暖意。
人世沧桑，岁月无情，而你能安然无恙，平安喜乐，我此生余愿足矣。
我转过身，伞光之下，星点之光，宛如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