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膏药大力丸下一句

记录这则故事的那日是秦后2238年阴历六月一日、阳历八月一日,楚国的人历九月二日,冥国的鬼历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百工可以大事生产,农人可以大事稼穑。这样的好日子犯罪者不会有刑拘之祸,杀人者不会有偿命之责。这一天女人不宜日食三餐,因为任何行为在此日会翻倍,三餐等于六餐,女人容易长胖。这一日男性赌徒可以聚赌,因为他赢钱也会翻倍,但输钱的人损失不变。这一天保持微笑的人可福上添福,寿上加寿。

鬼币

我故乡的鬼魂之五

黄惊涛

狗皮膏药大力丸下一句

八字的财主寿全年过半百,身患隐疾,他自认死期将至,命不长矣,因为他已多次见到鬼魂。一日傍晚时分,他从雀塘收租回来,走到岩背地那地方的一处山梁下时,他意识到身后有个人在盯他的梢。那人始终与他保持大约二十丈左右的距离,不疾不徐。他回头去望那人,那人也并不躲避他的目光,但他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那人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色袍子,头上戴着斗篷。他疑心这是个劫路的强盗,但那人一直没有动手,不紧不慢,好像他是寿全的一个既尊敬他又惧怕他的跟班。每走一步,寿全的钱袋子就咔咔作响,那是一些银两和铜板在里面互相推推搡搡。寿全暗想这次可坏了。走了大约五六里路,他想出了个主意:故意将钱袋子扬了扬,让那人看到,继而把钱袋扔向后方路边的草丛,——后方的那人嗖地缩了下身子,似乎怕被什么硬物砸中脑袋瓜子,然后就不见了。寿全猜测此人定是钻进草丛捡钱袋去了。——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跟踪,他安全到家,认定那强人得了钱财,就此放了他一条生路。

一个月后,他再去雀塘收租,这回他长记性了,早早就往家里赶,走到上回扔钱袋子的地方时,天还很亮。他突然好奇心起,走入路边的杂草丛里,让他吓了一跳的是,他的钱袋子竟然躺在那里,旁边还长着一丛鲜艳的蘑菇。寿全老爷打开袋子,里面的财物分文不少,连欠条和租约也在,只是这两样纸质物件有些发霉腐烂。

可是就在那次,他回家推门之际,看见门板上有个暗暗的、似乎用炭灰画上的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打了一把叉。他的头皮立马发麻,明白真正的祸事正在到来。那是鬼魂的特有记号,在他的妻子和儿子死亡之前,他也曾见过那可怕的标记留在门上,只要这个家里没人去世,那鬼画符便一直显现在那里,并且会被越描越深。——接下来的半个月,每到夜深人静时分,他都听到似有人在轻扣他的门。有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了,起身去抽掉门栓,敞开门的那一刻,他见到了一位着黑长袍之人。依然看不清脸,但他意识到,此人是见过的。

“请进,我们好好谈谈。”他说。

听到他喉咙里滚出这一串颤抖而又佯装镇定的言语,那人并不出声,背过身离去,走到不远处墙角的槐树下,站定,冷冷地看着他。

“我很快就要死了。”翌日,他对他的几个仆人说,“它已经登门拜访来了。”家里就剩下这几个忠诚的仆役,在八字,已经找不出与他血缘上有关系的姻亲。听他这么说,仆人也很惊惧。“可是老爷,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仆人们的心里打鼓,将信将疑。

接下来的日子,寿全老爷感觉那人离他越来越近,在马厩,在牛圈,在茅房,乃至卧室,他都见到那人的身影,闻到一股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

“朋友,请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一天,天气突然转凉,他去房间里找衣服穿,这时候见到那人也在找衣。那人打开箱子,从箱底掏出一套寿衣,侧着身子,掩着面,冷冷地递给他。

“好吧,既然你这么着急,就把我的命拿去吧。”寿全老爷叹息//www.58yuanyou.com道,“不过,那些衣服等我真正死掉之后再穿不迟。”

黑衣人照旧不搭话,但这一次他也跟着八字的寿全发出了一声叹息。

寿全老爷不得已,只能俯首认命。如此一来,他反倒心情轻松,任凭那人紧紧跟随自己。白天他依旧忙于看顾他的田产,以及照料在几个十字路口旁的商铺,他投入完全的精力,好像他还可以在这人世活上一百年似的,晚上则安静地躺着,享受着他在世上的最后时光。他喝起酒来,在原先,那是他的暗疾所不允许的。他邀请那人对饮,黑衣人只是摇头,摆摆手拒绝他的好意,——寿全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牙齿,据说,某些鬼魂的牙齿近乎野猪的獠牙,可以咬断人的脖子,一想到这里,他的皮肉就发紧,头发根根竖立。

深秋的一天,他去帽子岭下的一位远亲家参加丧礼。一场豪雨下个不停,雨把那个一下子死了一对母子的家庭的气氛渲染得很是悲戚(死者是一尸两命,那女人即将分娩)。联想到自己,寿全老爷也在那些流泪的人群里大放悲声。寿全清楚那黑衣的蒙面人也一定在场,他不管不顾,只管将自己的眼泪与鼻涕混合在雨水里。第二日,吃过晌饭,他冒雨返回八字。泥泞的路上几乎只有他一个茕茕独行。

由于山洪暴发,陆路在中途断了头,他不得不改走水路。他来到最近的一个资江码头,只有一条木船靠在岸边。沿着宽阔的资江上行,进入它的支流如同忘川般的清水河,他便可以到达八字。他上船,与船夫谈好价,令其行船。船夫开船,就在船离开岸已有十丈的那刻,寿全老爷见到那鬼魂在岸上跺脚、徘徊,他那焦急的模样,与他先前冷峻的鬼魂形象显得不甚体面。

我的故乡是湖南省邵阳市新邵县下面一个叫“八字”的地方。它甚至不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只是住着几十户人家的一个坡谷地带。它名字的来源或因此地形如一个“八”字。

如今经过我故乡的高速,最近的出口便设在雀塘。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便以为那里的池塘里不养鱼而养麻雀。

之所以写到这个地点,仅仅因为它的名字听上去有趣。

“且慢,我还有一个伙伴在岸上。”寿全老爷命令老眼昏花的老船夫将船再次靠岸,直到那人跳上船来,走进狭小的船舱,与八字的财主各坐一边(当然,船夫是看不到这一切的,对于接下来的寿全老爷与鬼魂的对话,他也因耳背而没听出什么端倪)。

“你本可以径直离去,为何要搭乘我?”那人终于开口,同时摘下斗篷。因为空间狭窄,倘若要维持礼仪,就必须坦诚相见。鬼魂显然懂得人间的这个规矩,索性主动说话,并且取下那无谓的遮掩。寿全看到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鬼魂使用的是八字东方不远的一种方言。

“我们已经相处数月,我不愿看到你落单,找不到住处。”寿全说,“而且,你迟迟没有伤害我,想必现在也不急着下手。”八字的财主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他在八字的四个方向都有生意。

“我没有要你的命不是因为我仁慈,而是你的阳寿未尽。”鬼魂直截了当。这一次,他使用的是八字向北五十里地的一种土语。

“那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呢?听口音,你不是本地的。”寿全说,“况且,在我的亲戚家里,刚刚死了两个,如果你要找替身,以便重新投胎转世,你完全可以用得着他们。”

满身是水的鬼魂一边理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长,好似阴间缺乏理发匠),一边回答他:

“那不是属于我的,因为已有两个我的同类抢占了他们。我告诉你,就在你们送葬的路上,那两个家伙为了争那婴儿的肉身大打出手,滚得全身是泥,差点又各自死了一次。他们都认为那孩子可能更为干净,而且,他还没有长成,因而他们都认准,如果把自己的灵魂投射到他的身体里,将来会活到更长的寿命。”说到这里,鬼魂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你的耳朵很尖,我确实是外来的鬼魂,长期四处漂泊,以致于我已经学会了四方的语言。我常在各条道路上等待适合我的人,等来等去,直到那天碰上你。你别生气,不瞒你说,我最初的想法就不是直接要你的命,而是那一阵子我实在太孤独,很久都无人打那儿过,我跟着你走那么远的路,只是想打发掉那段时光。你在靠近肛门的那个位置有难以启齿的暗疾,说实话我是嫌弃的,生前与我相处的人都说我是个挑剔鬼(你该感激我的嫌弃)。但那次你的一个动作激怒了我,让我决意要纠缠你。”

财主寿全听到这里,又喜又惊,“难道是我把钱袋子扔给你扔错了?别误会,我并不是想用它来砸你,恰恰是我的善意,我想钱财对你会有些用处,——我以为你是位剪径的好汉。”

“强盗们常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为了吓唬你们这些胆小鬼,强人们常常装神弄鬼,扮作我们。其实要识破他们的伎俩非常简单,只要看看他们是不是只惦记着你的钱袋子。与你们生人完全不同,金银对我们死人毫无用处,甚至还非常厌恶。我尤其讨厌把我们与盗贼相提并论,那些模仿我们的人败坏了我们鬼魂的名声。——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与你善罢甘休的原因,——你扔那些东西给我,是对我的莫大侮辱。”这位中年死者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糟糕。

“可是,达官贵人或有钱人家,都要拿金银珠玉陪葬……”八字的财主寿全迷惑不已。

“那完全是生者的需要,借以炫耀他们聚集了多少财宝。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哪个母亲会生下个金疙瘩,如果那样她做孕妇的时候必定消化不良,身体重得像肚子里放了铅块,也没有人在那边真正的用过金银。玉皇大帝用亮闪闪的玩意儿装饰他的金銮殿,阎罗王的府上只砌黑乎乎的砖。况且,多少盗墓贼光顾那些人的棺材,连死了睡个好觉都求之不得。有时你在深夜坟场,会看到鬼火,很多人说那是死人的骨骼在发光,实话告诉你,那是我们打着灯笼,在收集我们的骨头。许多人死后让金银陪伴,却获得了被盗贼挫骨扬灰的结果。”

“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边很看重它,用它来买任何你要的东西。我们用它来买牲畜、田地、稻谷、大豆、青菜、瓜果,也用它来买铺子、布料、胭脂、衙门里的位置、朝廷里的官职,买女人、买春,反正,有了它我们就可以应有尽有。”

“我们阴间流通的是与你们不一样的货币。”

那人此言一出,吊起了寿全老爷的无限好奇,使他忘了自己身处的险境,——正与一位鬼魂顶着风浪航行在大江。“是什么?”他问。

仿佛心中有无数的块垒,必须得找个人一吐为快,那鬼魂开始了长篇大论。

“活人们在几个固定的节日和我们的生诞、忌日,给我们烧一些纸糊的金山银山和纸造的冥币,他们就这样糊弄我们:以极小的代价,就将我们打发。这倒不是说纸糊的玩意不能变成冥间现实,而是,他们根本是借我们鬼族之能,来化草纸的腐朽为神奇。因为无论是有钱人还是穷光蛋,我们在世时都为财所困、为钱所累,因而我们无比地憎恨那些人间金属,这样一来,在地下,就导致了金山银山的大量堆积,而反过来,活人们再雇佣矿工勘探、开采。——想想看,他们最终只是为了自己受益,我们倒成了他们的工具。有时,连我们习称的阎王老子也大发雷霆,显然,由于其至高无上,他的寝室与议事大堂都在地狱的最上方,如此他便首当其冲,最不得安宁,——那些人一个劲地在他的天花板上钻孔、打洞。”

“你可以不要金子银子,冥币你总不得不用。”

“有一段时间,冥钱是有些用处的。我们借此交易、买卖。我们用它们来买食品,购药材。在地狱,狱卒与当差的比上面世界的同行更为凶残,被打断手脚、伤及六腑五脏很是平常,所以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大力丸很吃香。还有,阴间太黑暗了,所以最抢手的是火镰、火折子、火麻、灯盏。那些纸钱还有个用处,就是用来行贿,买通关系。不过,与其说这些代金券为我们地狱中人带来了便利,还不如说它最终带来了混乱,因而在我死去的那一任阴王的任内,它们被废除了不再用。”

年老的船夫缓缓摇橹,船舱外雾气弥漫,天地苍茫,船舱内的谈话依旧继续,八字的财主愈发好奇,他忘了自己身体的隐约疼痛和死亡的迫近,继续追问他此生还从未曾涉猎的事情。这些事情,本来只有当他丧失性命后才有资格涉足、掌握。

“我知道在阳世,钱带来的混乱不下于任何灾祸,但不清楚在阴间,它们也能够煽风点火。”寿全说。

鬼魂接过他的话头:

“这些混乱说到底还是活人造成的。首先,有些鬼属给地下的亲人烧很多钱,有些一毛不拔,这使得鬼间与人间没什么区别:一切都要看后台、背景。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仅仅在于,阳间的人靠有一个好老子,阴间的人则靠有一个好儿子或孙子。阴阳两界的供养秩序调了个个儿罢了。假若有一群孝子贤孙,你在地狱的手头会宽裕很多。——这让一些本以为死是最后的公平审判、妄想在地狱里建立一个公正、平等世界的穷鬼们颇多怨声,他们闹着要造反,掀阎罗殿的桌子,——穷得叮当响的家伙在哪儿都危及统治,是一伙最不安定的分子。

“其次,即便是同一个后代、同一群子嗣,每年给地下亲人的供养也是不同的。碰上闹饥荒地里没有收成,或是做生意蚀了本,他们一个子儿也不想破费(当然也不一定,有时遇上灾祸,他们反而烧纸和磕头更勤,因为幻想着祖宗显灵)。这种只根据地上人间亲人的损益、祸福、心情好坏来进行的不定期、不定量货币供应,让鬼魂们心怀忐忑,满头雾水,无所适从。‘今天我收到一大笔款额,一定是我儿子发了大财’,一个乐观主义的父亲会如此向他的邻居炫耀。‘哎,我今天也得到了一大笔。不过,很可能他又遇到麻烦,想让我保佑他度过难关。’一个悲观主义的妈却会这样叹气。总而言之,就像碰上个喜怒无常的老天爷,从上面活人世界降下来的冥钱,很难有个风调雨顺。——有时,阴间的市场、集镇上突然流通着大量的纸钱,不过很快鬼魂们便意识到是白高兴一场,因为原先一吊就可以买到的东西,突然需要十吊、百吊也说不准。比如,与地上庞大的城市里生者的想法一样,地狱里的死者也往往想住更大的庄园,尤其是采光更好的所在,甚至喜欢住在阴河边望江,即便那里流淌着黑水,翻滚着恶浪,而且闻得到浮尸被石灰腐蚀过的特殊臭味,听得到旧死者的啜泣和新死者的哀嚎,但他们还是打破脑袋拼命抬价,结果花了十倍的钱才买到原先同样的屋子……”

鬼魂的话匣子打开,似乎很难打住。八字的财主越听越是迷糊,他支起耳朵,急欲听得更多。

“你们阴曹地府的主事者难道就想不出更好的对策?”

“哎,八字的财主,你这个可怜的楚国人的后裔,虽然我清楚你们这些不服气的蛮子,对十多个世纪前北方那个杀死你们祖先的皇帝一直谩骂诋毁,但我不得不当你的面,赞扬他专制的出色本领。是他,在统一度量衡之后,‘以秦币同天下之币’,禁止人们到大海里采集贝壳以充钱,先后废除了铜贝、铲币、刀币、环钱以及你们楚地的蚁鼻钱也就是鬼脸钱,用半两钱统治了你们。如果没有这位第一个称皇帝的人确立的万世不易之准则,活人的世界早乱了套。我们的这一任阎罗正是从他那里得到启示,他有样学样,制定了专属于我们的币制。我告诉你,八字的土财主,在地狱里,那些在始皇当政之前就已经死去、并且过了千余年还没转世的老鬼魂(也不知为何,阴间像积压存货般积压了他们),只有他们的手头上还攒了一些老钱,这些人宣称自己是齐国人、鲁国人、燕国人、魏国人、宋国人、赵国人、卫国人、韩国人以及吴国人、越国人、中山国人……,后来他们手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货币要么被收缴、兑换掉了,要么就只能放在贴身的衣襟下,当成怀念他们故国的某样藏品,完全丧失了交易价值。我们的新王登基,他模仿嬴政皇帝,在黑暗的地狱底层,大设铸币工坊,发配许多能工巧匠和奴隶,在那里铸造、印制真正属于我们鬼魂的冥钱,——这些冥钱有钢镚儿(不是金银铝锡这样的金属制品,而是用我们特产的一种矿石精炼而成),也有像地上的‘交子’那样的纸钞,而且有整有零。一切就绪,新王又在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的中心地带设立大的钱庄,在城郭、市镇与通衢大道的边上,则又遍布着可以随时存取的小钱庄;由于地狱是立体的,因而各层之间都造了供鬼魂上上下下的旋转楼梯,在楼梯口,都有钱庄和小吏为攀爬者兑换买路钱服务效力。如此一来,整个冥界就有了自己的金融体系,人们既用不着再以物易物,天天苦恼地想着用三只鸡换一只鹅,或者用四条狗换一头猪,也保证刀把子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再出现原先那样纸钱时而遽少、时而猛增的失控。”

八字的财主好奇冥界的那些货币长什么样儿,便再次追问:

“我的鬼魂朋友,能否让我见识一下贵界钱的形状,看与我们阳间的钱有什么两样?”

面对寿全的请求,鬼魂略做了迟疑。他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能给你看,倒不是怕你见财心起,打它们的主意,而是为你着想:一个活人见阴间的用物,会折他的阳寿。不过,如果不厌弃我的多嘴,我可以向你描述一下它们的形状。”

“那么请讲。”寿全老爷不再坚持。

“由于深知控制了钱,就等于控制了他人的肉体、欲望和心灵,统治天下的人对于铸币都非常在意、用心,因而造钱这一行当历朝历代几乎都是官办的,少数的几家也是当局授权的。但对于印制冥币,他们根本就不管,放任自流。不需要任何资质,一个棺材铺、一个寿器店只要买回些草纸,就可以制造冥钱,以致那上面的钱眼大小不一、图案杂乱无章,粗制滥造的程度超过了阳间的伪钱、假币。活人就这样马马虎虎地糊弄我们这些死者。在原先我们靠其买卖、交易的时候,这些产自不同地域、不同城市、乃至不同的村庄、不同的棺材铺的冥钱,就让我们非常头疼。就好比你们南方的环沼泽地区,每走三五里人们就讲不同的方言,要与他们做生意得费九牛二虎之力,这些不同地区的冥钱似乎也带着它们各自的口音,使用时需要打着手势解释半天,对方才弄明白它的面额大小、价值几何,而且得指天发誓,保证是真的冥币。——我们的这一任阎罗想得真是周全,他不仅将制造冥币的权力收归冥国官家独造,而且雕版的工匠和图案的画师都技艺非凡,这些人各自在人间有着不同命运,有的飞黄腾达,作品被帝王家收藏,有的浪迹天涯、流落于穷乡僻壤,但在冥国造币作坊,他们尽可以各逞所能,一起为这项伟大的工作贡献才华。精湛的制造工艺,统一的印刻工序,使这些钱质量上乘。与人间一样,冥币也有硬币与纸钞之分,而且面值有大有小。冥币中的钢镚儿用的材料非金非银非铜,也不是什么合金,虽然人们常说‘魔鬼可以创造新物’。我们用的是地狱特产的一种矿石进行加工提炼,用这种来自火山熔岩深处的物质铸出来的硬钱,在每个人的手上流来流去也不会损失重量、失去光泽。至于纸钱,我们先在位于地狱第十三层边沿地带一处黑暗森林里砍树,那里有一种树,树皮漆黑似木炭,但树皮包裹的茎干却像一根根火柱,里面热得发烫,流出来的树浆也是红的,像人血。据说这种树往上生长,直到钻出地面,参天挺立,向着太阳的方向(它们在地面的部分活人是看不见的)。我们就用这种树造纸,并进行多达十二次的漂染,再用它来造钱。八字的财主,我要告诉你,相比于你们人间钱币冷冰冰的德行,我们的硬钱与纸钱因为材质与火有关,所以总是热的,无论被用了多久,它总能传递热量、给人温暖,而且过手的人越多,热量愈大,有些甚至热得发烫,因为每位经手者都倾注了热情,付出了热爱,钱从每个使用它的人那里汲取能量,进行热量的积存和储蓄。如此一来,有些富得流油的鬼魂发现了‘热钱’的这种妙处,纷纷拿它们充当建筑和家具材料,铺地板,贴墙,砌炉灶,做凳子、床……一个用上这些材料的宅子让人倍感暖和,在地狱的阴森中,住在此中乃是一种帝王般的享受,既能防潮,遇雨不湿,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天,当纷飞的大雪如同缟素般的覆盖整个世界,这些住宅的屋顶却不沾半点雪花。只是有个坏处,使用热钱时必须同时伴以耐火材料,不然,稍有不慎屋子就容易被点燃,而且屋子不能建在靠近地火的地方,还得防备纵火犯。”

寿全老爷听到鬼魂的滔滔不绝,忍不住再次提出看一看的要求,对折寿的警告也变得毫不在意。

“八字的财主,我事先警告过你,不可见阴间之物。这样吧,既然你如此好奇,我让你摸一摸,这样于你的损伤不会太大。”那人想出了折中的办法。

鬼魂让他闭着眼睛,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枚大小不一的硬币,以及两张大小不一的纸钱。

寿全老爷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他的手指在接触到硬币之时,颤抖了一下,硬币叮的一声掉在船板上。他刚想睁眼去捡,那人突然升高语调,命令他必须一直闭着眼。寿全照办。鬼魂弯腰拾起坠落之物,让他伸出手掌,将其置于他的掌心。

“冷!”寿全老爷打了个寒战。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心想鬼魂捉弄了他。

“你一定会以为我骗了你,恰恰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因为生人与死人的感觉完全是相反的:你探出的是寒意,我们摸出的便是暖意。生是死之反,阳是阴之反,所以,你不必怀疑。”

寿全老爷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将信将疑。慢慢的他适应了那硬币的寒冷,于是便用另一只手摩挲起来。他的手指识别出了硬币上凸起的图案、纹理。“一朵花。”他说。

“你的手指很灵。是的,上面是一朵牡丹花。它栩栩如生,在金属上尽情绽放。与你们人间的造币一样,我们在这方面也选取一些有意义的形象。我们是花族之鬼,自然要印上dluugLGgB我们伟大的图腾。在冥间,根本没有花这种美好的植物,因而我们常常与你现在所做的一样,用手指触摸这朵已经被高度抽象、凝固的花,有时甚至把它放在鼻子下,尝试闻它的芳香。你现在也可以这么做。倘若你愿意冥想,你的脑海里此时会有大片大片花的海洋,你尽管驰骋想象,幻象很美,我们死者这时候一般会觉得自己在天堂……我告诉你啊,八字的财主,设计这枚硬币图案的是一位北方工匠,感时花溅泪,他就是在一边雕刻这朵花时,一边垂泪怀念他的故国。”

寿全老爷果真陷入了冥想。过了一会,鬼魂又换了一枚硬钱放在他的手心。

“山脉。共有九座山峰,右峰高于左峰,居中的是最高峰。”寿全老爷用手继续摩挲。

“你的手指能识别图形,然而你的想象力却逡巡不前。在硬钱上,确实只雕出九座山峰,但你要明白,艺术是一种高度省略,在钱币狭小的圆面之外,其实还有十九座巨大的山峰以及数不清的低矮山头。如果你的神思能够再广阔一些,那么这些高山群峰会耸立在你的眼前;如果你的冥想能够更深入,你会看见幽深的峡谷、巨大的冰川、荒凉的北坡、繁茂的南坡。假若你把神思与冥想放在马背上,你还将看到奔跑的雄狮、饿得发狂眼睛发绿的豹子、唱悲怆调的牧人、像狗熊一般打扮的猎户。总之,你将看见群山与万壑。设计这枚硬币的是几位西部画师,他们画的是万山之祖昆仑山,请注意,在他们简略的画笔之中,有一条细线,它代表着有名的死亡谷,从那里通往‘地狱之门’……”

听闻此言,寿全老爷的身子抖动起来,他的眼睛闭得更紧,将这枚硬钱交还对方。

“现在我让你见识一下纸钱。”鬼魂将一张质地如桑叶般的纸钞递给他。“就像睡觉一样,你沉入其中,你的手指便会越来越聪明,你更能够身临其境。这次你摸摸,看看它的图案是什么?”

“突出的飞檐,像斗笠一样的大屋顶,屋顶上还装饰着鸟兽,粗壮的梁柱,雕着花的门窗,长长的回廊,一层高过一层的台阶,我想,这是我们白公城的官衙,只有它才如此富丽堂皇。”寿全说道。

寿全老爷话音刚落,就听得鬼魂的厉声讥笑:

“我算是明白了,一个眼窝子浅的农夫总会把一个王公贵族当成他的乡邻。还是我直接揭晓谜底:这哪是贵地的小小官衙,而是住着皇帝的皇宫。假若你细致一点,会摸得到那柱子、华表上盘着的飞龙。我已经告诉你答案,凭你的想象,你可以到它里面游历一番。那里如琼宫仙阙,一个大殿连着一个大殿,假如天子正当朝,你贴耳细听,会听得到臣子呼‘万岁’的山呼海啸。在内廷,妃子们一个个婀娜多娇,有些在娇喘,有些在争吵,有些在互相对骂、勾心斗角。你小心点,指甲不要划破她们千选万挑出来的面容,也不要抹掉她们脸上的脂粉和口红。——这是东方两位宫廷画工合力完成的杰作。此作得到过阎罗的大加赞赏,用它来制作面值倒数第二大的纸钞。”

八字的财主哪里见过规制如此宏大雄壮的建筑,他似乎正徜徉其间,无法自拔了。鬼魂试图抽回时,他紧紧地捏了很久才放。

“给你看最后一张:贪财的人连死人的钞票也抢。”那鬼魂说笑起来,他递给他一张更大的。

“啊,一个人的头像,但脸却只有半边:一只牛铃大眼,半张血盆大嘴,一个像刀子那样锋利的耳朵……”寿全老爷惊恐地叫了起来。

“这是阎罗,也就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鬼王。”

八字的寿全张口结舌。

“我说了,鬼王从你们的皇帝那里得到启迪:统治世界的最好办法,莫过于使用钱币。谁掌握铸造、发行货币的权力,谁就能使从东海到西海、从北山到南山的所有土地,都变成君王的领地,使所有使用他所造的钱的人,成为他的臣民。而比起地上之王,鬼王又先行发现了一个秘密:将自己的形象印刻在钱上,他即便身居王城寸步不移,但钱币已经带着他走过了千山万水。他以此无限地亲近子民,在深山,在边地,那些一辈子连地方长官都没见过、只能倚柴门翘首以望北方的匹夫匹妇,可以由此一睹帝王的尊容。”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你们的王真是英明。只是,如此狰狞的画像,不免让人害怕、远离。”

“这是阴间的一位画师想出来的,王只是采纳了他的建议。这位画师生于南方,他正是从老楚国的‘鬼脸钱’那儿得到启发,——楚地的古老货币鬼脸钱上的图案便是一个恶鬼。你们楚地的生人尚且无惧,我们鬼魂更是无忌的了。我预测,把帝王之像绘于钱币上的这招,日后必会被活人学了去,后世你们人类亦将如此行事。”

“那画师现在身在何处?在阎罗那里,想必他得以重用。”

“没错,凭着这个鬼点子,这人得到了阎罗的恩宠,受命为其造像。他获准可以抬头挺胸,每天有一个时辰正面端详鬼王之脸。他有时逼视,目光如注,连鬼王也担心他洞悉了脸之下掩藏的一些不欲他人知晓的东西。花了三月,他将阎罗的模样印入自己的脑海,然后回到鬼国造钱工坊,再花了半年,将其右脸纤毫无差地绘制、刻印于金属模板上。‘骨骼、肌肉与经络在王的右脸上会组合出仁慈、果敢、坚强的品性轮廓,我认为把这个侧面让百姓看到就已经足够。’这人如此对阎罗解释。鬼王觉得甚是有理。在仔细观摩了画师的作品之后,他非常满意,因为画师之作既展现了王者的英武神勇,还有意掩饰了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疲倦、忧伤与恐惧。那人画出了王的光芒。这样,面值最大的纸钱便被制造了出来,在冥间开始流转。”

“如此一来,你们的王是不是特别开心?”

“当然。然而好景不长,负责监督货币流通的有司向阎罗报告,与王本欲施恩泽于普天之下所有臣民的美意有些违逆,这张纸钱由于面值过大,不到一年工夫,它们迅速地集中到了最有钱的少数人手里,因为只有这些人的财富,才需要如此大的钱币进行等值比对,而无数蝼蚁般的平民,根本就无缘得见它们,这些人买卖鸡鸭、粜米换粮,几乎只用得到碎钱,三年五载的耕耘劳作,也达不到那个面值的积蓄。至于那些富人,他们要么是王的盟友,与王多少有些交情,有机会定期与王宴饮,对于见不见到王的形象并不在乎;要么是王的对头,巴不得王得不到百姓的爱戴拥护。不管是哪种富人,这些像大鱼一样投入他们的罗网中的钱只进不出,因为他们似乎干什么事儿都不太需要花钱。总之,穷鬼们想见到这种大钱,看来只能抢劫大户。——我们的王为此万分苦恼,在寝宫里踱来踱去,还是他的一个近侍献上良策,进言王颁布敕令,再制造一种面值非常之小的钱币,‘这种钱越小越好,富贵人家对于它肯定嗤之以鼻、网开一面,而百姓定然欢喜,因为他们可以一遍一遍地数它们。’王认为该人言之有理,便派人召那位技艺高超的画师觐见,令他这次画自己的左脸。‘与我右脸的仁慈、果敢、坚强对称的,是我左脸的智慧、诚实、高尚,这一次,我想以此示人,你把它们画出来,那么我将奖赏你、祝福你。’于是画师领命而去。”

“这一回他画得如何?”

“画师回到工坊,又一次为王者造像。用他精湛的笔法,他绘出了阎罗左脸骨骼、血肉里高尚、诚实、智慧等多重美德,他想,那些贱骨头看到王如此多的优良品格,定会服膺他的管束、崇拜于五体投地的了,而这正是至高无上者所要的。只是对于一处他踟蹰了很久,在王的左额上有一个半月形的若隐若现的胎记,倘若据实画上,恐怕会使王者的脸上有瑕疵,更重要的在于,画上胎记会有违他信奉的完美美学。沉思数日,他决定放弃呈现胎记。他向王呈上自己的作品,王看得甚是仔细,在观察那本应还有所添加的部分时,王犹豫了一下。画师的心里咯噔作响,害怕自己揣测错了圣意,然而很快的,王的左脸与右脸同时露出微笑,高声赞扬了他的画技,还暗示他很聪明。王不仅给了他大大的赏钱,又在罪孽本上销了他的债,发给他一张可以转世为人的证明,并且当着众多官吏的面,祝福他在人间有个好去处(只是补充了一句,如果自己有再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将随时召他回地狱效力)。画师听到至高无上者的这番褒扬之词,又惊又喜,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行装。由于造钱工坊建在地狱的最下层,没有了王安排的车马迎送,他这趟向上的旅程得走上漫长的数月。他倒不是很急,在每一层,他边走边看,以增加自己的见闻,为日后在人间继续从事画师的工作积累见识(这傻瓜忽略了一个问题,便是生前的技艺与记忆都不能转移到一个新人的身上,人世的经验与教训、喜悦与悲伤都得重新来过)。地狱的诸般惨相,让他大饱了眼福。在连接两层地狱的旋转楼梯口,他出示阎王颁发的通令,也没有遭到守兵的索贿与刁难。一路上,他在地狱的骡马市场、菜市场、苍蝇扑腾的饭店、几十个人挤于一张通铺的旅dluugLGgB馆里,逐渐见到那枚币值非常之小的钱币,从一人的手上转到另一人的手上,越来越快,越来越广。由于币值实在太小,他们买个鸡蛋、吃顿饭,每回结账时不得不花很长时间数钱。然而每个人似乎都不厌其烦,脸上有奇特的红晕,内心似乎有很大的欣喜,仿佛数钱的过程为他们带来了许多快感。同时,他们对于至高无上者能够屈身于方寸之间,让自己得以亲近,充满了感激。这位鬼魂画师对此十分得意。”

寿全老爷对面的鬼魂说到此处,脸上也浮现出得意的神情,停顿了一刻。寿全老爷不禁催促他。他于是接着叙述:

“可是,就在画师行将脱离地狱、重返阳间的前一个月,他偶然从一个卖茶水的店小二那里,听说了一则传闻,大致是这样的:这枚小钱或者说小人之钱,在一段时间用旧之后,上面的王者之像呈现给人的,不再是诚实、高尚与智慧,大伙儿只要细加打量,会看到隐藏在王者左脸下的,是逐渐露出的狡诈、伪善和愚蠢,用得越久,这些品格的轮廓越见明显,虽然画像的形状、光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人物的神态有异。听闻此言,画师瞠目结舌,差点打坏了茶杯,他赶紧摸出一枚小钱,放于桌上细看,果然如此。他问那位跑堂小二,大伙儿是不是已经对这种小钱产生了厌弃?那人告诉他,完全不是这样,人们依然热爱有加,谁会不爱钱呢?可是对于那个显现于他们面前的王,坊间不免多少有些腹议。画师离开茶馆,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在地狱的疆土上旅行,他听到的说法越来越多,有的说王之伪善,以致连累钱币看上去都像是假的(但这无损于钱之价值);有的说王侧过右脸,只愿意向富贵的人显示他的仁慈,而把卑鄙的左脸留给穷人,这样太不公道公平;一个靠抢劫为生的人从王的左脸上见出愚蠢,他与他的同伙蠢蠢欲动,在他的那个圈子里扬言,可以利用这一点,去尝试动摇王的统治……画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的作品遭来如此多的恶意解读。后来在一个僻静dluugLGgB的乡野旅社住宿,当晚地狱中的月亮没有升起,四周比平日的黑更黑。在那里他想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在于自己追求十全十美所犯下的www.58yuanyou.com大错:王者左额上的那个月形胎记,正是他的左脸一切光彩的来源,在它的照耀下,王左脸的德性自然都是好的,神圣无比。而一旦去除了它,随着时日的推移,那些暗含的或者说德性的本相便将暴露无遗。他悔不该自己为了艺术的完美,或许还有着拍帝王马屁的心理,去掉了至高无上者脸上的掩饰之物。想明白了这些,他从床上爬起,留下几十枚硬钱,就从旅社的后门偷偷地溜走,连夜摸索着往地狱的出口赶。趁阎王那些富贵盟友和王本人尚未明了之际,逃出生天。”

鬼魂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好似他自己也正在经历一次逃亡。八字的财主寿全也沉浸其中,仿佛自己也跟着他一同坐在故事的筏子上,随着故事的波涛起伏而起伏,直到资江的巨浪怕打他们真实的木船,震得他俩重重地颠簸了一下,才缓过神来。

“好险!王听到有关他左脸的传闻没有?”寿全问道。

鬼魂咬了咬嘴唇,说:“那些说法应该尚未传入他的耳朵里,因为与任何事一样,王者都是最后一个知晓真相的。他的那些富贵盟友由于并不使用小钱,所以小钱上的秘密他们也很难发现。不过终有一天,至高无上者及其左右的人会得悉此事。”

“那么那画师现在何处呢?”寿全问。

“那位画师来到了你们南方。在你们这个遍布河流和沼泽的地区,游走、徘徊了数年。他随时有被地下之王召回、面临死了又死的恐惧,照理说,他该立即投胎转世,这样,一方面便于躲藏到一个新的肉体里,一方面便于忘记恐惧,我说过的,新的生人会不记得他在地狱中的事儿,只是,这个在画技上吹毛求疵、在一切事务上都爱挑毛病的家伙,至今没有找到他要的皮囊。他有时嫌这人的皮囊发臭,那人的皮囊有内疾,他有时还嫌弃皮囊此前寄居之人的灵魂过于肮脏,他担心血肉重组后,那些腐臭、隐患或肮脏会给他以污染。”

“啊!真是一个古怪、固执的鬼魂,这样的鬼魂活该遭罪。想必你与他有些交情,不然你怎知他如此多的故事。”寿全接话。

鬼魂拿回寿全握着的最后一枚硬钱,掂了掂,放入袋子里。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他说:

“现在你可以睁眼了。我们的船已经从资江逆流而上,转入它的支流清水河,前面是渔溪码头,便可以靠岸。我们就此分手,你上你的岸,我上我的岸。八字的财主,前面不远处就是八字,你回你的家里,继续你那放租子的日子吧,以后少走夜路,免得碰上个与我不同、荤素不忌的凶鬼,要了你的命。那时候你会晓得,钱财是没有意义的。”

说完这些,这鬼魂站了起来。走出船舱,跳上岸。

“你是谁?”寿全睁开眼,高声问。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船外只有一个老者在定锚。

“我便是那个画冥钱的鬼魂画师。”一个声音回答他。

寿全也上岸了,天色早已漆黑无比。他付了老船夫双倍的钱。老者感谢他的慷慨,但他说这是老人应得的,因为他载了两位客人。

注:系列小说《我故乡的鬼魂》预计六十篇,前五篇刊发于《大家》杂志2017年第五期,以上为第五篇。

黄惊涛

狗皮膏药大力丸下一句

黄惊涛,生于1977年,小说家、媒体人,出版有小说《花与舌头》《引体向上》,在《人民文学》《作家》等刊发表有短、长篇小说若干,曾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

作家:

本期编辑:Fl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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