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写人物行走，经常围绕行姿步态做文章，注重通过步速、步幅、步态描写凸显人物性情。
先看，“步速”描写。自古以来，最能用来修饰女性“娇性”步态的词是“轻盈”。“信步”“闲步”通常被解码为人物从容自如，“移步www.58yuanyou.com”“缓步”则往往被解码为人物慵懒矜持，“两步并作一步”则意味着人物急促紧张，等等。
凭实说来，早期章回小说写人物之“行姿步态”所用词汇大多比较单一直白。《三国志演义》虽然多注意写出人物面对不同事件时的步速，但其用词无非是“徐步”“趋步”“缓步”“慢步”“飞步”等；在描述人物活动情景时，小说也无非大略选取诸如“暗步”“潜步”“独步”“纵步”之类的词去运用。由此可见，早期章回小说通过写“步态”投射人物心情，还只是点到为止，文笔简约，不免显得单调。
后起章回小说继承并发展了通过“步速”来映现人物心态是很经典的写人之技。《金瓶梅》第五十八回写道：“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听见西门庆往房里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面对丈夫的突然光临，孙雪娥既措手不及，又喜出望外。《警世通言》卷二《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写庄子设下圈套试探老婆田氏，死后被置于后堂；而田氏经不住男色诱惑，决意与庄子幻化的楚王孙成亲，在内室搞洞房花烛；复活的庄子偏要到内室去看看，而田氏怕露出破绽，行动不免迟疑。对此，作者写道：“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如此步态描写，着意突出了人物做贼心虚。
其次，再看“步幅”描写。
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已经写到刘兰芝的细小步幅：“纤纤作细步，精妙细无双。”魏晋以后，曹子建笔下的洛神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势造型以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行步走势，以及《南史》还记载了南齐东昏侯肖宝卷玩戏宠妃潘玉儿“步步生莲花”的情形，被当作审美标本，对后世文学写人影响深远。许多女性形象均凭着步履轻盈外等“步幅”描写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按照常理，雄壮的英雄必然与昂首阔步姿态相匹配。《水浒传》即已开始注意通过“步幅”来突显英雄气概或人物性情。特别是写到英雄之“行”，往往要用“大踏步”等词。如第三回写出现在他人视野里的鲁达是这样一副姿态：“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径进入茶房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在三拳打死镇关西后，他更是被写成“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第四回写被迫做了和尚的鲁智深之步态一如既往：“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随后写酒醉后的鲁智深依然“大踏步抢入”寺院。第五回再度展现了他这副姿态：“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第七回写为替林冲打抱不平，“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如此这般，在《水浒传》中，作者一笔一笔地写出了鲁达式的“大踏步”，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写到武松时，作者也多运用“大踏步”来呈其英雄威风，如第二十九回写他“大踏步”追打蒋门神，第三十二回写他趁醉“大踏步”赶一条黄狗。如果说这种写法的用词用语还稍嫌单调的话，那么，“武松打虎”一节写人物“步态”就较淋漓尽致了。从打虎前“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到打死老虎后“一步步捱下冈子来”，小说写人物步幅始终带有某种具体的情景感。另外，作者还用“大踏步”来写李逵、卢俊义、燕青等好汉，以此充分展现英雄本色，使之成为男性雄壮身势的表征。后世《说岳全传》等小说写男儿血性也基本上借用这种步态。
再次，看看AYUIGjGD”步态”描写。《水浒传》偶尔也能够通过较为具体而别致的人物之“步态”来传达人物角色化的性情和心理。如第二十四回写西门庆初遇潘金莲—— “那人立住了脚，正待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是个生的妖娆的女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瓜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那一双眼却只在这妇人身上，临动身，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作者通过写这一连串姿态，尤其是“立住了原由网脚”“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的“行走姿态”，便将人物的霸道、浮浪以及自鸣得意活现出来。后来，《金瓶梅》继续袭用这种笔墨来写西门庆的浮浪：当王婆设下圈套，西门庆见有机可乘，便“手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经过一番挑逗，将潘金莲勾搭到手。诗人习惯了的“浮浪子弟”影像，令人忍俊不禁。就连《西游记》等神魔小说，也要靠写人物行走姿态来传神。第二十七回写猪八戒见白骨精变化的美女也是：“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直裰，www.58yuanyou.com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觌面相迎。”显然，作者是用揶揄嘲弄的笔调来写猪八戒的这番身态的。
在传统社会变态审美风尚下，女性的行走姿态通常被作娇柔化处理。尤其在世情小说园地里，随处可见按照这种社会规则所图画的“姿态”影像。如《金瓶梅》第七回写孟玉楼“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将一个千姿百媚的艳冶女性活现出来。对此，张竹坡给予这样的旁批：“比金莲妖淫之态何如？”[2]相对而言，《红楼梦》写“行走姿态”愈加高妙，作者善于通过别具花样的文笔来对人物追魂摄魄。如第三回写宝玉眼里的林黛玉是：“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不仅巧于对仗，而且造语非俗，作者以此等语先对黛玉之娇弱身态作了基本定格。第八回写宝玉与宝钗正在“比通灵”“识金锁”，而“黛玉已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此以“摇摇”写林黛玉身态，包含着几多含酸，几多妩媚。对此，甲戌本有批语道：“二字画AYUIGjGD出身。”[3]第六十三回写宝玉正要去找妙玉，忽见岫烟“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对此，列藏本作批语说：“四个俗字，写出一个活跳美人，转觉别出中若干‘莲步香尘’、‘纤腰玉体’字样，无味之甚。”[4]凭实说，《红楼梦》写人物步态也的确做到了新人耳目。其中，第九十六回写黛玉行走姿态尤为详致且生动传神：“（黛玉）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黛玉得知宝玉要娶宝钗的消息，如同被抽掉了筋骨一般，步履蹒跚，身姿晃荡，足见其精神达到崩溃边缘。
除此之外，“款步”似乎只能专属于王熙凤的。第十一回写心高气傲的风姐“款步提衣上了楼”，第十四回写凤姐参加葬礼，也“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如此“步态”传达出凤姐既慵懒又气派等神情。可见，《红楼梦》善于通过人物多样性的行走姿态传达出多彩多味的人生风貌。
[1]（清）李渔著，杜书瀛评注：《闲情偶寄》，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44-145页。
[2]《金瓶梅》（会评会校本），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11页。
[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33页。
[4]《石头记》（列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5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