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鬱鬱,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以天不言之故,此句“青青陵上柏”中虽未言“岁寒”之变化,而变化在其中也,四时虽变,而松柏之青青则不变也,故此是变种之不变也。
又,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涧中之水常逝不舍也,而其中之石,既经累年之磨刷,浑圆不格,恒在乎是,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也;故涧中之石,亦是变中之不变者也。磊磊者,众叠之貌也。
故此二句皆言不因环境改易而改易之事物也。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天,高处也,如陵之上;地,低处也,如涧之中www.58yuanyou.com;人所处之空间与陵上栢、涧中石相同,唯栢、石不能自改其位,人则常在羁旅也;而松柏常青之性、磐石无转之质,惟君子能有www.58yuanyou.com也。
其所以言“忽”者,以自天地之长久而考量之,则人之一生甚短暂也,两相比较,故云“忽”也。其所以言“客”者,以人终当辞世,不能永居也。
“远行”者,一者因世事而奔波行旅,此空间之远行也,二者年岁渐增,春秋速过,此时间之远行也。李白云“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乃从此句化出。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前句论酒之量,后句论酒之质。
“相”者,示有朋友也;娱者娱他也,乐者自乐也。
以斗酒以饮众人,则量必不足也;今人均之酒量少,酒之质亦薄,若欲取娱乐之效则当假意醉之,若于心中以之当厚质之酒而饮之,则可也。“聊”者,无可奈何之辞也,“为”者,谓也,以也。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马为驽马,犹能策之,则其为假醉无疑也。驽马行迟,以其不欲去乡也。
宛、洛,都城大邑也。其言“游戏”者,醉意未消之故也;虽自谓“游戏”,而凝重之行在其中也。
洛中何鬱鬱,冠带自相索。
“鬱鬱”有二义,一者谓繁盛也,二者谓沉闷也;繁盛者就其物产、人士而言也,沉闷者就其政治之环境而言也。
冠带者,名士高族也。索有二义:一者求也,要也,谓交通往来也;二者连也,系也,谓其为巩固共有之利益而成朋党也;故“冠带自相索”者,谓门阀橫亘、自相往来,而一致排斥寒士、使之不得进阶之政治生态也。
故洛中因冠带而繁盛,亦因冠带而沉闷,故总谓之鬱鬱也。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长衢”者,正道也,在明;“夹巷”者,捷径也,在暗;此借指仕途于正面之铨选外,更有货贿、请托之事也。“王侯多第宅”,谓财富之集中而贫富差距之扩大也。
凡此自物质层面观之皆是繁盛也,而自政治、经济层面观之皆是沉闷也。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两宫遥相望”,谓南宫与北宫也,光武重南,明帝重北,此谓主导政治之势力之更移消长也。
“双阙百余尺”,《春秋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李云曰:“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故此句当与谶合观,而暗指政权之更迭也。
自“洛中”句至此,皆就“鬱鬱”二字展开也。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极宴”所以与在乡之斗酒之会相对比也;乡中轻适,与会皆亲朋,故斗酒能起娱乐之效;今此洛中之宴会,虽于物产、人士上极度繁盛,可谓鬱鬱也,而其政治生态则亦极度沉闷也,亦可谓鬱鬱也;是故乃生戚戚之感也。
洛中虽则有长衢之正道,而亦有夹巷之捷径,虽则多第宅,而皆是王侯所居,虽则有宫阙,而其间之人日夜争斗,是故有催迫之感也。而其于此种环境中,其本心能否如松柏之常青、如磐石之无转移,则殊未知也。
其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www.58yuanyou.com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今日”者,言宴会之欢乐止乎此日而已,宴会过后则无有也,宴会之前亦无有也。
“难具陈”者,极尽声色,神志不清,惟沉溺乎其间,而无暇一一反思料简也。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以其难具陈,故择此声乐一端以叙之也。
“弹筝”句言器乐之伎佳也,“新声”句言歌喉佳也,“令德”句言唱辞佳也,“识曲”句言曲谱佳也。
奋者,陡然而起也,故为逸响,逸者纵奔也。声为新声,故初听之以为妙,而后能入神也。
令德,谓歌者也,当是与会之友,高言,佳辞也,唱必有辞,辞必有兴寄,寄意必高远,以寄意高远故许之以令德也。
听其真,真就新声而言也;真,正也,新声为变风变雅,配之以高言,则作正风正雅听之,可也,此即识曲之谓也,与其云识曲,不如谓之识人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乐主和同,礼主别异。识曲识人,所愿相同,许以令德,故谓齐心也,此乃以乐为媒介而齐之也;
所唱虽为高言,情绪莫不激昂,理想亦为丰满,而现实之境况则颇能令人忧愁,此即在其未申之含意中也。
前言欢乐,则言难具陈,是犹能陈其一端,此于含意,则言俱未申,则是一言不发也。虽则未申,而彼此皆心知肚明也,以不欲坏此欢乐之气氛,故不言也;故未申之事,在乎昨日,在乎明日,唯独不能在乎今日,以今日为良宴会也。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
以不能长存,故云寄也。可与前首之“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参读。
飘尘者,其一则随风漂泊而无定也,其二则微渺无足轻重也,终归于土,而无声息。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此激愤之反语也。
此言策高足,前首言“驱车策驽马”,高足与驽马适成对//www.58yuanyou.com比。此言需“先据要路津”,而前首则“游戏宛与洛”,一者忙于奔竞利禄,一者则悠游适意,亦是对比也。
不策高足,何以争先?非要路津,何必据之?所谓要路津者,乃仕途之捷径也,苟不如此,则唯轗轲之路可原由网行,而需长年困于穷贱也。
此穷贱、轗轲、苦辛等事,俱在未申之含意之中也。前首言“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其所迫者亦是此未申之含意也。
此诗由乐转哀,实则哀为永恒之常态,乐为短暂之瞬态,此不过复归于日常而已也。
《古诗十九首》句解(其一、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