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帮主下一句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

‘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我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

那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抓一个人,

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求之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

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

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伤。”

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恶!”

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铁事,旨在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性却极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刚才王语嫣关心而失碧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份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

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声名身份着想。陈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

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取人性命啊!”

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

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nwzHe容公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无耻之徒么?”

丐帮高手大都重义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出声附和。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来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赵凶为止。

倘若单凭胡乱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过胡涂。白长老,你请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上闪出蓝森森的光采。

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本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造遥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弟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的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法弟子松绑。”

一名执法弟子道:“是!”

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

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断,不禁愧惶交集。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三日不,四晚不睡,星夜赶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

他也累得身受内伤,口吐异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将功赎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可赦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的求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

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的牛筋已被崩断。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

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

乔峰一伸手,将左首条一柄法刀拔起。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噗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却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

转过身来,对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大高手设伏擒获,办于祈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降服。

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

这时见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

原来他的“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

“陈长老,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

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

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己肩头,说道:“刺杀契彤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陈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连暴毙,顺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毙的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

丐帮中除了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是尽量守秘。

陈孤雁一向居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吧!”

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个……这个……”

乔峰道:“咱们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

吴长风道:“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那个……已经不见了。”

乔峰奇道:“如何会不见了?”

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

他定了定神,大声道:“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啦。”

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跟着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那个,我再也不信了。”

乔峰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尽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

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话了!不给,不给。’”

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负。各人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赦他。

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

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丐帮百代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现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

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来。”

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

乔峰满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死都不怕,说话却又有什么顾忌了?”

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可怕?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下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帮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狄。”

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说来。”

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落骂名。”

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胡说一顿,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

一名执法弟子应道:“是!”

迈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只见他只有愤愤不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执法弟子道:“将法刀给我。”

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躬身呈上。

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直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说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

“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既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

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乔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

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往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稳稳持着法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个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全冠清忽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

乔峰道:“知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口哨。

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里面鹑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白:

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服鹑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个小小包裹,说道:“紧急军事……”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是脱力而死。

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

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境,占土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帮掌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

他见这人如此奋不顾身,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着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西夏紧急军情。信使是跟随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飞身而下,喝道:“乔峰,蜡丸传书,这是军情大事,你不能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补钉累累的鹑衣,是个年纪极高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群丐听得徐长老到来,都是耸然动容。这徐长地第在丐帮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世务。

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人自是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安好!”跟着摊开手掌,将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不料徐长老不许他观看来自西夏国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众人众皆愕然。徐长老说道:“得罪!”

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在左手之中,随即目光向群丐团团扫去,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请待她片刻如何?”

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便是。”

徐长老道:“此事关连重大。”

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还是在旁瞧瞧热闹?”

王语嫣皱眉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

段誉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可怜。”

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附近更有人接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那知马上乘客却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乔//www.58yuanyou.com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过。”

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不小的人物。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

手臂一长,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一盒盖,伸指沾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的鲜血立时便止。

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个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议,药到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微嫌鲁莽,却也好生感激,口中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从未经历,抑且闻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你?”

乔峰笑道:“是我自己刺的。”

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

乔峰微笑道:“我自己刺着玩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谭婆哈哈一笑,说道:“你撒什么谎儿,我知道啦,你鬼精灵的,打听到谭公新得极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灵验无比的伤药,就这么来试他一试。”

乔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这位老婆婆大是戆直。世上又有谁这么空闲,在自己身上戳几刀,来试你的药灵是不灵。”

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头驴子闯进林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背向驴头,脸朝驴尾。谭婆登时笑逐颜开,叫道:“师哥,你又在玩什么古怪花样啦?我打你的屁股!”

众人瞧那驴背上之人时,只见他缩成一团,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模样。谭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间伸手撑足,变得又高又大。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谭公却脸有不豫之色,哼一声,向他侧目斜睨,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随即转头瞧着谭婆。

那倒骑驴子之人说是年纪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说他年纪轻,却又全然不轻,总之是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相貌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他双目凝视谭婆,神色间关切无限,柔声问道:“小娟,近来过得快活么?”

这谭婆牛高马大,白发如银,满脸皱纹,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娇娇滴滴,跟她形貌全不相称,众人听了都觉好笑。但每个老太太都曾年轻过来,小姑娘时叫做“小娟”,老了总不成改名叫做“老娟”?

段誉正想着这件事,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数匹马驰来,这一次却奔跑并不急骤。乔峰却在打量那骑驴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物。他是谭婆的师兄,在驴背上所露的这手缩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寻常,

可是却从来未曾听过他的名字。

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甚为相似,年纪最大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都吹了来nwzHe啊?”

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吴四叔你好,你爹爹也来啦。”

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

他做了违犯常规之事,心下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的五个儿子外,

又广收门徒,徒子徒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忌惮三分。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的老者飘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

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戏侮自己父亲,登时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不敢出声。单正涵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马夫人出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马门温氏,参见帮主。”

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

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报帮主,却却寻徐长老知铁面判官作主,

其中实是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去。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是否素识?”

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

乔峰道:“谭老爷子,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来么?”

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口胡诌,这人是个癫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只好随意在地下坐了。”

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见众位前辈高人,实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

乔峰道:“不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

他这番话和单正说的一模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挑眼,不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倘若再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这么一来,反给他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娘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娘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原由网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

说到这里,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

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

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

单正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

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

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昱,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

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

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

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老,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

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凶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

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

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

赵钱孙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凶孙道:“你势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

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

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

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

“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

“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大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忘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

“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们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

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

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陕西省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

“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

赵钱孙摇头道:“不是。”

单正道:“然而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

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

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

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痛快……”

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

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原由网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

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这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

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配当真好生为难。”

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

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

“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

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

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

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

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

“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

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

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大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

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脸。她一愕之际,

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

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如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

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万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徐长老又道:

“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

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哆唆,宁可不跟你说。”

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

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胂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了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

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士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

“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鬃虽霜,风采笑貌,当如昔日也。’”

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

赵钱孙那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

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

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

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得听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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