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李敖一生最大的成就，既不是用如椽大笔写就的一百多本书，也不是凭一张利嘴骂过的三千多号人，当然更不//www.58yuanyou.com是被世人羡慕嫉妒恨的各种风月艳闻。
他真正最了不起的成就，是用自己的一生证明，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原来世上可以有这样一种活法，可以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他曾自诩为“创格完人”，认为自己既开创了风格，又开创了人格，而且人格之成就还要胜于风格。“完人”云云当然是胡说，跟那些“五百年来白话文第一”、“想崇拜谁就照镜子”之类的话同出一辙，不会有太多人当真。但“创格”一说，至少他自己应该是认真的，也基本符合事实。www.58yuanyou.com
李敖的可贵，在于古往今来，你很难找到某一个框架去套住他。在外界看来，他身上总是共存着太多矛盾，偏偏这无数矛盾在他身上又如此调和。
你觉得他是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皓首穷经的学者（习惯一个人独居阳明山书房），但他一直活跃在风口浪尖，孜孜不倦地向外界辐射自己的观点，指点江山，臧否是非。
但反过来说，你觉得他积极入世，甚至先后参与台湾所谓“总统”及所谓“立法委员”的选举，他又飘然出世，离群索居，过着典型斯多葛派的苦修生活。
他争自由、争民主，师从自由主义大师胡适、殷海光，但越近晚年，他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思想就越浓重，以至于不见容于自由主义阵营，干脆自称“左派”。
他一腔热血，秉持理想主义，通过出版、电视等媒体针砭时弊、纵横捭阖，遣词造句锋芒毕露，令人如芒在背、难以亲近。但私底下的他，同时又精明世故，对生财之道“门儿清”，对人和善客气，甚至细致入微，用各种刻意经营的小细节打动你。
甚至他的情感生活也是如此，尽管他嘴上说着“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时刻吹嘘自己的一个又一个女朋友，但几十年过去，他对前妻胡因梦依然不能忘情，虽然他的表达方式未见得能被人理解。
菲茨杰拉德说过一句话，“检验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从这个角度来看，李敖是典型的多元思维论者，他不会被任何一种“主义”、“思想”所绑架。相反，他采取的方式是以我为主、取其所需。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李敖之所以成为李敖，在于他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甚至是从无路之处，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生生走出了一条新路。
因为是新路，所以不得不披荆斩棘、奋勇前行。他自嘲“生也野狐、死也野狼”，关键在于一个“野”字。
像自己的老师胡适一样，他虽然学问广博，但毕竟不够精深，只能凭超凡的努力不断拓宽知识边界，用广度来换取深度。因此，他融会贯通、旁征博引的功夫独步天下，但如王朔、高晓松所嘲讽的那样，“书里一大半都是注解，自己的话没有几句”，难免与真正的“大师”有些距离。
因为不在各种“圈”中，无党无派，他便只能自吹自擂，为自己摇旗呐喊。他擅于利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对媒体机器的风向了如指掌，早年办杂志、写时评，后来做节目、上综艺，都是为了追赶传媒影响力的风口。
他热衷于向外界展示自己的庞杂学识、广泛人脉与清奇脑洞，他的文字永远都预设了读者，因此他必须注意自己的表达方式，尽可能将观点和理论阐述得更“接地气”一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写他能理解的话还不够，必须说他能说的话，才能取得他的认同”。//www.58yuanyou.com这种写作方式，离大众很近，离艺术较远。
听到“大师”去世的消息//www.58yuanyou.com，我的第一感受是遗憾。他写了一百多本书，但真正值得一提的“大书”，实在寥寥。一部《北京法源寺》，勉强可用来妆点门面，但这部通篇采用长篇对谈方式来叙事的小说，与其说是故事，倒不如说是论文。观点固然讲得通透，阅读感受也因此打了折扣。他不喜欢鲁迅，认为鲁迅的文字不通，但他跟鲁迅恰恰相似，文学上最大的成就可能是速朽的杂文，最大的成功可能是“骂人之术”。但好在，李敖至少还有一部能拿出手的长篇。
他认为自己是个很不错的诗人，津津乐道于自己押韵的能力。但在我看来，一个现代诗人如果只知押韵不知其他，甚至为了押韵而不顾其他，那他一定不是一个好的诗人。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写过这样的文字：
这是查良铮先生译的《青铜骑士》：
我爱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我爱你庄严、匀整的面容
涅瓦河的流水多么庄严
大理石平铺在它的两岸……
他还告诉我说，这是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是最好的文字。相比之下，另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
我爱你彼得的营造
我爱你庄严的外貌……
现在我明白，后一位先生准是东北人，他的译诗带有二人转的调子，和查先生的译诗相比，高下立判。那一年我十五岁，就懂得了什么样的文字原由网才能叫作好。
李敖的诗，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歌。相较而言，押韵也更接近流行歌曲的传唱要求。他的诗句往往直抒胸臆，显得过于浅显、直白，没有多少诗的意象。但如果配上曲调，就显得琅琅上口，过耳难忘。
大师本人，应该也对自己的身后声名有过担忧。最后几年，他减少了其他杂务，除了采用碎片化写作方式重修了一本《李敖风流自传》，据说主要精力放在了《李敖句典》这部大书的编撰上。他说，要让世人知道他李敖的文字功夫究竟有多少，有多么“语妙天下”。但最终，这部大书并没能完成。去年病情严重住院，他还在筹拍《再见李敖》的视频节目，可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仍然更看重对大众表达的话语权，精力的分配还是更偏向于获取即时反馈。
我的遗憾，在于感到他总是“用大炮打蚊子”，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了战略上的懒惰，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浪费了自己每日工作15个小时的勤勉。但我是庸人，自然理解不了“大师”的想法。也许如他所说，人之一生哪有意义，活得快意恩仇，活得潇洒惬意，才不亏。
他显然受到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坚信意志对情感的决定作用，始终把情绪的基调调整在水平线以上。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寂寞空虚冷”，没有“多愁善感”，没有“牢骚满腹”。总而言之，他要做自己情绪的主宰，做生活的强者，所以他树敌无数、一意孤行，但却乐在其中、不觉其苦。
这种“横眉笑对千夫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生活，是不是真的甘之如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能看到的，只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对这种“人设”的勤勉表演。也许，演得久了、演得入戏，也就弄假成真了。
他当然绝对不是一个完人。相反，他人性上的弱点并不鲜见。他睚眦必报，平生不知宽容为何物，而他的老师胡适反复说过“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他爱钱贪钱，渴望通过对金钱的攫取来换取安全感和个人自由。他习惯了对女性的物化，似乎女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就是做男人的玩物或附庸，“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被允许貌美如花。他在家庭观念上重男轻女，对长女李文几乎放弃教养责任，对儿子李戡则苦心积虑、铺路架桥，只怕身后难免会有一些麻烦。
但这又如何呢？这恰恰说明，李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被架空、被符号化的“大师”。爱他的人自然还是爱他，恨他的人也照旧会恨他。
这是一个偶像林立但英雄欠奉的年代，即便是“大师”，晚年也逐渐失去了战斗对象，慢慢淡出历史视野。
但我会记住，曾有过这样一个人，用他的嬉笑怒骂抚慰过我的心灵，用他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教会我坚强，用他的“大卸八块读书法”教会我怎么读书。
最重要的是，用他的快意人生，告诉我要敢于享受自己的活法。
敖之先生，谢谢你，一路走好。
写于2018年3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