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扳指铜烟锅
文/范晓生
顺爷的一生，平淡无奇，却勤奋而知足。
一个外乡人，能在瓷镇上立足，全靠了他的笑脸和双手。
笑脸是顺爷的处世哲学，印刻了他一生的谦恭良善和与人无争，既是屡试不爽的克“敌”制胜法宝，也是自我心理调适的快乐源泉。而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则是他的立足之本，手上密布的厚茧，是记录他勤劳与踏实的年轮。
因了这笑脸和双手，乡人谁提起顺爷都会竖起大拇指，说他是这镇街数一数二难得的好人。对于乡人的褒扬，顺爷依旧绽开他脸上的褶子，露出惯常谦恭的笑，不骄不躁。只是习惯性地从腰间摸出烟袋，舀上一锅烟叶沫子，手按实后，用洋火点上，将自己笼在烟叶燃烧时腾起的青色烟雾里，闲适而惬意。
顺爷最大的爱好，便是吸烟，一杆黄铜的烟袋锅子被他咂摸得锃亮。闲暇时光，他不是拎了自家的大竹扫把去扫大家平素吃饭聊天的院场，就是坐在家里那把圈椅上吸烟。烟是旱烟，用烟袋盛着的那种，吸时就用那柄黄铜的烟锅伸进去舀满。烟叶好坏本身并不重要，只要在黄铜烟锅里能冒出烟，他就能细细长长地吮咂出滋味来，就如同那个年代人们所过着的日子一般。在我看//www.58yuanyou.com来，顺爷吸的不仅是烟，更是在燃一段岁月，似是要将所有的光阴都揉进烟袋，再用烟锅一锅一锅舀出来慢慢烧完。
顺爷养大了五个子女，那柄烟袋锅也陪了顺爷大半辈子，是他一生中最为中意和钟情的物件，据说那是当年他用半袋小米换来的。向时，我不解顺爷在那个粮食就是命的年代，为何就愿意用半袋子小米换回一柄烟袋锅，就像我现在不懂某些人愿意花几百甚或上千万买辆豪车一样。
在幼时www.58yuanyou.com，我是把玩过那柄烟袋锅几次的。黄铜的烟嘴和烟锅，中间以油亮笔直的竹杆相衔连，总约一尺长，下面吊着一个皮制的装烟荷包。式样与别人所用的旱烟袋锅并无大的区别处，若非要找出特别来，便是烟杆下不仅吊了装烟的荷包，还吊着一枚青色的玉制柱状圆圈儿，比拇指略粗，约三公分长短，外面还裹着层黑胶布，想来是既防着碰撞，也使外人看不出它的质地来，顺爷唤它作“扳指儿”。
以我当时的小脑瓜，实是想不出这玉制的圆圈儿，缘何就无端地被唤作了扳指儿，更不知道那真正的“扳指儿”又到底是何物，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仅就将它认作是烟袋锅杆儿上的一个普通吊饰。加之它外面裹着的黑胶布，更就将它看得普通起来，与大家的眼光一样，从不认为它能与半袋子小米划等号。
后来，顺爷病逝，子女们将他所钟爱并陪伴了他半生的烟袋锅，放在他的手边，成了他棺内仅有的陪葬之物。这杆烟袋锅，见证了顺爷的谦恭和与世无争，也伴它走过了岁月的艰难及从容。如今，他的魂灵如他常吸的烟所燃起的青雾般消散了，那伴了他大半生的烟袋锅自然是要陪他走完阴间那程路的。有了它的陪伴，想必顺爷是能安息的。
可顺爷走后，世风乡风日下，走私倒卖文物之风却日盛。人们不再满足于勤劳苦干致富，更不愿过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摔八瓣儿的苦日子，依着中原之地历史悠久文物众多的优势，不少人私下干起了倒腾文物的事情，甚或为此而不惜偷坟掘墓。人一旦成了金钱的奴隶，便不再顾忌任何道德与底线，而只将能不能弄来钱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很有些时下笑贫不笑娼的意味在里面。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熏染之下，乡人对于文物知识的普及，既快且迅速，加入倒腾古董文物大军的人数，在呈几何级增长着。自家里能找来的拿去买掉，找不来的生法儿去别处弄，弄不来的挺而走险去古寺庙上拆，去老坟中盗掘。几千年积淀下来的道德礼法和价值体系，在人们内心对于金钱的渴望面前，轰然一下就倒塌了，贪婪和无度成了萦绕在人们心头的魔，一切都变得毫无忌惮。
顺爷的小儿及小女婿，同样也没能抵住金钱的诱惑，干起了偷坟掘墓的勾当，昼伏夜出，十里八乡到处蹿，有吃大鱼大肉的风光，也有被警察追辑流窜的落魂，终是活得不似正常人样。
在我家，感受最为明显的，则是在母亲放置扣子等琐物的小铁皮桶内，原本是有一枚放了好多年的玉知了（蝉）的，那玉色白且润，做工简洁却不失精细，母亲说是旧时的帽缀儿。之前，我们都是将它如扣子一样无视地随意放在里面的，可那阵“风”过后，玉知了不见了。母亲问我们弟兄三人，却是谁也说没见。再后来，家里原本放着的几枚旧时铜钱也不见了，甚或连别在门口竹帘上，当作拴帘子挂扣的那枚铜钱都没能幸免。母亲只得弄一枚扣子当竹帘挂扣，弄得父母都觉得不知道是该防贼还是防自己人为好。
但至我第一次回乡探亲时，见母亲当初用作嫁妆的双层衣柜上少了两扇小门，问及母亲，她才叹气道：“不知被咱家哪个败家子给卸掉倒卖了！”说话时，母亲一脸的哀伤。我才隐隐记起，原来那两扇小门上是有铜饰的。如今，那柜子却没了下层的小门，像人张着嚎哭样的大嘴。看着这“大嘴”，使我愈发觉得悲哀起来。
期年，再探家时，却听了母亲说：顺爷的坟被他的小儿子折腾着迁了，明面上说是为了给家族改风水，实则是为了顺爷坟里埋着的那枚玉扳指儿。迁坟时没几个人哭，几个人却是将眼直勾勾盯着朽棺材板里面，在里面一个劲儿地翻找顺爷的烟袋锅，也不知道都安的是啥心！
听完，我不知道该是愤怒还是感叹。始忆起顺爷烟袋锅上那原本悬吊着的玉圆圈儿，想起他曾说过用半袋子小米换来的烟袋锅上吊着的东西叫扳指儿，忆起顺爷提到玉扳指儿时那自豪的神情，以及他那慈祥而时常带了如弥勒佛般笑意的脸。可顺爷也绝想不到，当年他以半袋小米换来的得意之物，竟会换得后世自己子孙因此而掘了他的墓。倘使真的在天有灵，他在天国睹了此情此景，是否会悔了当初的决定，又会否动怒而暗谴子孙之不肖？
查阅网上资料，得知清朝满族人入关后，大量贵族子弟不再习武，却仍然配戴扳指，由于炫富的需要，扳指的质地亦由原来的鹿角，发展为犀角、象牙、水晶、玉、翡翠等名贵滑润的原料。普通旗人佩戴的扳指，以白玉磨制者为最多。贵族扳指以翡翠质者为上选，其色浑澄不一且花斑各异。
由此，我也就理解了顺爷当初为何愿为半袋子小米换他的那柄黄铜烟袋锅，他所看中的不仅仅是烟锅，而是烟杆下那枚悬着的原由网翠玉扳指。这样想来，他当初的交换确是值当的，也明白了他为何要将那翠玉扳指儿裹缠上一层黑胶布，这是他一辈子隐忍谦恭的性情使然。却不想，他的声名和扳指儿最后竟败坏在了自己子孙的手里。那翠玉扳指终究是易主了，换作了金钱财帛，在不肖子婿孙男暗自窃喜的嘴脸上显现过一面之后，最终成了他人的玩物。
那玉扳指儿，终如了当初创造了它们的满清旗人的结局一般，在从鹿角华丽转身为翠玉之后，终是失却了当初的本来功用，同它当初的主人一样，再扳不起弓弦，终因玩物丧志而毁了自己www.58yuanyou.com的江山。
写至此，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幅旧时人家门口镌刻着的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倘使当初顺爷将那半袋小米不是换了有扳指儿的烟袋锅，而是送了自己的子女入得学堂认真读书求学，子女们虽不至登科及第，却终是能修了身心习练些礼仪的。没了扳指，自然也就没有了他身故后，子女对那劳什子物件的惦记，断不至有今时被不肖子孙掘墓的事情出现。
呜呼哀哉！顺爷的谦恭良善，并没能遗传给他的后代，如同八旗军没有将自己的骁勇传递给他们的后代一般。真可谓是：成也扳指儿，败也扳指儿！我想我该感谢我的父母，感谢他们能在那么困苦的情况下送我读书，教我良善。而那家中先前失了的白玉蝉，便是注定了的，它的名字叫“知了”！
【编者按】一辈子隐忍谦恭的顺爷有一个勤奋知足的好名声，唯一的珍爱之物就是年轻时用半袋小米换来的烟袋锅上的饰物——玉扳指。但“成也扳指儿，败也扳指儿。”顺爷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后代子孙会打着为他“迁坟”的名义，自掘祖坟，只是为了找到那枚扳指换取不义之财用来挥霍。相比之下作者家里拥有“玉知了”，却视而不见，在困苦的生活中努力读书，坚持良善。文章构思精巧，布局缜密，文笔优美，流畅细腻，于结尾处点题升华，提升了作品的高度。“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意义深刻，让人深思。是从立意，布局到文笔都特别优秀的习作，大赞！感谢赐稿风恋碧潭社团，期待您更多精彩！【编辑:西贝秋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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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淡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