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图纸怎么看

大屋图纸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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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静闻

直至日本侵琼前夕,四公的牛客生涯已持续了二十年有余。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的精力、智慧大多投在牛身上,牛养活了他,成就了他,也培养了他行走的喜好。他喜欢头顶长空,脚踏大地,从黎明走到黄昏,从春夏走到秋冬。风餐露宿的牛客生活,别人视为畏途,他却苦中寻乐,日久生情。每一次迈出家门,走出河东村的村口,沿着乡间小路走向远方时,他的心里总涌动着一种豪迈而悲壮的复杂情怀,前方有美丽的风景,也有莫测的风雨,这一走,或许会收获满满凯旋归来,或许会曝尸他乡魂魄难归。但他从未有过半点迟疑,他的腰杆挺得直直的,脚步迈得坚定有力。二哥多次劝他不要再当牛客了,世道越来越乱,土匪、盗贼,还有兵患,连皇帝都被赶下龙庭,你一介草民的安危谁又能保证?他承认二哥说得对,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心,每次回家呆上个十天半月就会感觉烦闷,那早已习惯行走的双脚好像生了锈似的不自在。三个嫂子总是笑话他,舒舒服服的床睡不甜,安安稳稳的饭吃不香,命贱享不了福。

唯独民国十七至十八年,家里盖新屋,四公停止牛买卖,在家乡呆了一年来。

盖房子对于乡下人来说永远是一件大事,况且四公家盖的还是大房子。大哥、三哥在南洋的生意越做越www.58yuanyou.com好,还发展到木材加工业,他们把赚来的钱财带回家乡准备建新宅。“挣钱回家做大屋”是文昌人下南洋的一大理想。文昌三面临海,北枕琼州海峡,东南面是辽阔的南海,海风送来异乡的传说,撩拨着每一颗躁动的心。男人们怀着改变命运的梦想登上一艘艘帆船,借着风力到达陌生的土地,顽强地生根发芽。可无论走得多远,生意做得多大,故乡永远是他们心头的牵挂。“挣钱回家做大屋”,既是光宗耀祖,也是为叶落归根做准备。

四公一家居住的老屋是他祖父母那一辈建的,他们兄弟四人都出生在那里。后来,他的父母为了解决居住的问题,又盖了三间横屋。现在四兄弟都已娶亲生子,老屋更显得局促衰败。不用父母催促,他们也早已有了建新房的念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每个兄弟都有必要盖自己的住宅,供后代子孙居住。兄弟四人经过商量,觉得与其分开盖房,不如合力盖一座大宅院,每个兄弟都有各自的住宅,住宅与住宅之间又连成一个整体,就像一棵大树,枝干既独立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新宅院的地址选在河东村南边的一块坡地上,这是四公家的祖地,虽然在村子的边上,但那里地势平坦,面积大,向阳、透风,是个建住宅的好地方。他们准备在那里建四进正屋,八间横屋,还要围起高高的院墙,盖起气派的门楼。资金的问题也不难解决,在南洋的两个兄弟只让在家的两个兄弟象征性地出一些钱,剩下的费用他们全包了。

一切都商量妥当后,大哥和三哥又下南洋去了。不久,他们寄回请专人设计的图纸,要求聘请能工巧匠,按图纸施工,建造新宅院。

新宅在民国十七年的春季动工,家里老父母和女眷们难帮得上实质性的忙,二哥只好让四公留下来帮他,其实二哥不说,四公也知道贩牛的谋生得停一停了,说好四兄弟合力盖房子的,他钱没出多少,就应多出力,怎么还好意思在外头逍遥呢?

兄弟俩在聘请工匠这件事上费了一番周折。从南洋寄回来的图纸不是一张而是厚厚的一叠,有整体布局图,有细节图,不是高人,看得懂看不懂都难说,怎么能造得出来?二哥和四公在本镇和邻近的乡镇找了几位包工头,看过图纸都摇头表示不敢承领,他们从未造过这样大这样复杂的宅院,担心造不好误了房东的事也毁了自己的声誉。不过,他们建议兄弟俩去头苑的松树村看看符氏豪宅,如果能找到一些建造符氏豪宅的工匠,就什么事都好办了。

四公和二哥早就听说过头苑符姓三兄弟盖的豪宅,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去参观,这次为着自家建房的事,终于得以一饱眼福了。兄弟俩清早就从河东村出发,一路打听着找到符氏豪宅时已近中午了。这豪宅有家丁守护,寻常人进不去,兄弟俩单是站在外头观看,也看得瞠目结舌:这是一座华贵雍美的大宅院,三栋南洋风格的连体大屋,被高高的墙壁围起来,成了一个团圞的整体,在蓝天下显出恢宏的气势。这里面既有文昌人熟悉的传统民居特色,又有文昌河边那些骑楼的特色,还有许多奇特的叫不出名儿的东西——他们不知道那叫做伊斯兰风格,是世界上外观最富变化、设计手法最奇特的建筑风格。那个年代,将中西建筑风格有机结合是文昌华侨建筑最大的特点,符氏豪宅将这一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各种建筑风格交融变幻,使这座大宅院庄重而灵动、雄健而雅致,给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和享受。

四公在琼岛各地行走了几年,见过的县衙、州府可不少,还没有哪一个县衙、州府能给他如此震撼的感觉。他在震撼之余又无不遗憾,他对二哥说:“要是能进去看看该多好!

“不着急,我们再走走,运气好的话也许会遇上这宅子的主人呢!”二哥说。他永远这样不急不躁。

四公和二哥不断地转换角度参观这座大宅院,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风景,不管从哪里看都让人觉得华美。兄弟俩啧啧连声,但除了“漂亮啊”“厉害啊”这样的词汇,他们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形容了。过去他们只知道房子是用来住的,今天总算知道房子还有另一种作用——观赏,这真是令他们大开眼界了。

兄弟俩看着赞着不觉得已绕到屋后。屋后不远处是一条小溪,有几个大孩子在溪里堵水捉鱼。溪边站着不少看热闹大人和小孩子。捉鱼的大孩子四处找石头来堵水,一些热心的小孩子也帮忙找石头。一个穿着丝绸的绅士背着手走过来,看到这一幕就呵呵地笑了:“要是我就不用石头,直接抱堆光银丢到溪里堵住水,就能捉鱼啦!”一旁的人听了也都笑。

一个调皮的大孩子说:“三爹,那您就借给我们一担光银来堵水呗。我们捉到了鱼也分您一份!

还没等绅士回答,溪边一个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回应:“三爹山珍海味都吃不完,想吃你这田鱼?

绅士还是笑呵呵的模样:“田鱼有味,田鱼有味!你们捉多了记得送几条给三爹尝尝哦。

捉鱼的孩子一齐点头:“一定一定!

四公和二哥递过眼色,他们都认定这绅士模样的人是符家豪宅的主人。二哥上前去和那人打招呼,对方果然是豪宅的主人之一——符永秩。符永秩是符氏三兄弟中的老三,豪宅建好后,两个哥哥又回南洋经商去了,他往返于南洋eNzaX与琼岛之间,兼顾生意和看管房屋。听完二哥介绍来意,这个同姓的大富豪非常热情,他说他认识四公的大哥、原由网三哥,过去在南洋做生意时也曾有过来。他请兄弟俩进家坐坐,喝喝茶聊聊天。

四公和二哥欢喜不尽。进了大院,主人领他们四下参观。兄弟俩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怎么看也看不够,怎么赞也赞不完。传统风格、南洋风格,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伊斯兰风格糅合成丰富的情趣,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线与面的穿插、空间与空间的叠交都产生着令人惊叹的美,再加上随处可见的精美雕刻,室内奢侈的陈设,院中优雅的景致。这哪里是民居,分明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啊!难怪人们流传着一句话:“宁愿不吃饭,也要去看一眼松树大屋!

四公和二哥被热情的主人留下来吃午饭,一个家丁拎着一串过山鲫过来,恭恭敬敬地对符永秩说:“三爹,几个孩子送给您的。

三爹看着串在草绳上活蹦乱动的小鱼,笑哈哈地说:“好好好,让厨房现在就加工成汤端过来,记得多放点姜丝。

那家丁诺诺连声拎着鱼准备去厨房,又被三爹叫住:“给孩子们一个银圆!

“好咧!

不久,一个女佣人就把鱼汤端上来了,那鱼汤盛在一个精美的大瓷碗里,腾腾地冒着热气,汤白如奶,汤中漂着青绿的葱丝,鱼骨头已被过滤去了,鲜嫩的鱼肉被剔出来和细长的姜丝一起或浮在水中或沉到碗底。女佣给他们每人舀了一碗汤,主客仨喝得直咋舌——这汤太鲜美了!

三爹说:“我们小的时候,家里穷,也常常到溪里捉鱼吃,我尤爱这鱼汤。

兄弟俩赞符家三兄弟个个是能人,从穷乡僻壤走出去,把生意做得那么大,还盖了如此豪华的住宅,真比中个举人还要光宗耀祖。

没想到三爹反而伤感起来:“在家乡的人永远都无法想象漂洋过海谋生的艰难,以为南洋满地都是钱,随便扫扫就是一大袋。其实,在南洋的文昌老乡发大财的只是个别,大部分人过得不易,许多人病死、老死,死无葬身之地。在新加坡,一些时运不济、生活困顿的老乡临死前爬都要爬到广场去,为的就是让政府帮忙收尸……” 说起文昌人在南洋的种种不易,三爹的眼眶都红了。

兄弟俩陪着感慨,自家的两个同胞兄弟也在南洋,他们只报喜不报忧,真不知这些年来吃了多少苦。

吃过午饭,兄弟俩就告辞了。从豪宅出来,他们连家也不回,就去找三爹凭记忆介绍的几个工匠。可符氏豪宅始建于民国四年,建成于民国六年,时间过去十来年了,哪能那么容易找到当年的建造者呢?幸好,他们在县城找到了一位老工匠。

老工匠姓吴,年近六旬,长年劳作使他形容枯瘦,背也有点驼,但精神仍然矍铄,言语之间不时有睿智闪现。老工匠说他参与了头苑符氏豪宅建造的整个过程,还是个小工头。符氏豪宅建了三年,工地上聚集了大量技艺精湛的匠人,还有特地从南洋聘请来的工匠、画匠。三年下来,他眼界大开,知识猛涨,不亚于上了一所好学堂。

二哥和老工匠简短地交流过后,当即表示要聘请他做总监工。老工匠沉吟片刻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说他的老伴前年因病去世,家里有一个年近八旬的老母,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了,行动很不方便。他的大女儿嫁得远,帮不忙,小儿子家孩子多也顾不上,他得留在家里照顾老母亲。

二哥非常失望,老工匠也有些遗憾地朝兄弟俩拱拱手说:“谢谢二位的信任!我的确不便,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就要走。

四公忙拉住老工匠,诚恳地说:“吴叔,您可以带老人去,监工和照顾老人两不误。

“这怎么行呢?”老工匠很意外,他从未听说过哪个工匠带老母亲上工的。

“行行,行的!”二哥这时回过神来了,连忙说。

四公握住老工匠的手:“吴叔,您就别客气了,我们真的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帮忙。我的爹娘也是快八十的人了,您上工的时候,她老人家是不会寂寞的。

二哥说:“我们家有一间放杂物的小房间,回头清理出来给您娘俩住。

老工匠感动得眼圈都红了,他也诚恳地对兄弟俩说:“难得你们兄弟一片诚心。我回家跟老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兄弟俩担心老工匠回家又变了卦,竟跟着来到老工匠家,准备做老人的思想工作。没想到老人非常开通,她睁着只看得见模糊人影的眼睛,对儿子说:“人家这么信任咱,咱得去帮帮人家。不然,你有一身本事又有什么用?”她又对兄弟俩说:“侬人家这么有心,我儿会去的。至于我这老太婆就不用去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您一个人……”老工匠急了。

“一个人又怎么啦?我还能摸索着做饭呢。

兄弟俩赶紧来做老人的思想工作,最后说服了老人家。老工匠让他们兄弟先回家,过了几天,他收拾衣物,雇牛车和老母亲一起到了河东村。来之前,他已找到了三位和他一起工作过的能工巧匠,那三个能人又找了一批有经验的工匠,一支建筑队伍就这么组成了。

民国十七年春日里一个晴朗的日子,在鞭炮轰鸣声中,河东村有史以来最浩大的工程动工了。

房子从挖地基起就吸引了不少乡邻,河东村从未有哪一户人家建过这么大的房子呢。人们不断地打听,要盖多间?要用什么材料盖?当他们知道是四进正屋八间横屋,要用黑盐、还有红毛灰(水泥)来盖时,个个都羡慕得瞪大了眼睛。

砖瓦都是本地的土窑里烧出来,黑盐木料和红毛灰全是大哥、三哥托人从南洋运回来的。考虑到加工的不便,大哥和三哥早就依据图纸上设计的尺寸在南洋将黑盐木料加工成桁和桷,还上了光油,散发出好闻的气味。这些建材乘坐着大船从海上运来,到了清澜港又换成小船,一船一船地从河上开到河东村。四公带着牛客队的小伙子们用牛车去河边拉,一车一车将它们运到工地边堆放着。

工地边早已搭好了几间简易的工棚,那是工匠们吃住的地方。吴工匠和他的老母亲住在四公家老宅院的一间横屋里,吴工匠正式了承领这个大工程,整日带着一帮工匠在工地上忙碌。他上工地的时候,他的老母亲就和四公的爹娘聊天、打十行,过得比在家里还要开心。

四间正屋先建,吴工头不是先建完一间再建另一间,而是采取批量生产的方式,同时挖地基,同时起墙脚,同时砌墙……河东村南边那块空阔的坡地上同时起了四间排排场场的正屋,它们以令人惊羡的速度一路攀升,到了设计图上规定的高度,就结了墙尾,隆重的升梁仪式开始了。

这“升梁”中的“梁”指的是正屋厅中最高处的那根主梁,与整栋房子的其他木料比较,这根梁木被寓以重大的意义。大哥在信里嘱咐家中的两位兄弟,不要用黑盐桁,要将老屋后那棵上百年的菠萝蜜树砍了,取其格木制成四根主梁,分别用于四间正屋。砍上百年的椰子树或菠萝蜜树制正屋主梁,也是文昌人的习俗。因为这两种树年年开花、结果,用这样的木料做主梁,象征着家庭人丁兴旺,大吉大利。如今,这四根主梁早已请木匠制好,每根都扫了好几遍光油,黄橙橙的,明晃晃的,被糊了红纸的粗绳从两端吊起,静静地悬在老屋的正厅里等待着吉日呢。

吉日选定八月十五,邀乡邻,请亲友,酒席摆了二十桌。一大早,薄雾还在大地上弥漫,亲友们已提着、挑着各种贺礼,走进河东村,汇集到四公家尚未建成的新宅处。一对对的红鱼干象征着年年有余,一筐筐的甜粑象征着甜甜蜜蜜,涂了红色的鸡蛋象征着红火圆满……四公的老父亲穿戴一新,笑呵呵地接待前来贺喜的亲友和乡邻,一遍遍自豪而谦虚地回应人家的夸赞。四公的老母亲也穿了一身喜洋洋的新装,布料是她的儿子从南洋带回来的,手巧的二媳妇给她做了一套新衣,穿在身上,又年轻又洋气。她迈着小脚穿行于贺礼中,不停地指挥四个媳妇:这个是二舅妈家的,那个是三姑婆家的,要还礼多少多少,收下来的礼物,哪些是要分享给全村乡邻的,哪些是自家留下的。在她老人家的指挥下,儿媳们忙得不可开交,既要接亲友们的礼物,又要做好回礼工作,还要把亲友们送来的甜粑切成手板大的块状,准备升梁仪式结束后按户给乡邻们送去——这也是上辈人传下来的习俗。

二哥和四公在虔诚地为升梁仪式做一些细致的工作。先是贴写在红纸上的字,梁中央贴寄托着美好祝愿的小幅对联,“禄马贵人”的大字贴在对联的两边。字是请镇上的王秀才写的,既遒劲又潇洒,一经贴上,大梁就像被赋予某种高贵的使命似的益发显得气度不凡,而红纸上的黑字被橙黄光滑的大梁衬着,也益发显得神采风扬。几个在一旁观看的河东村父老赞不绝口。兄弟俩被一种自豪而温暖的情怀感动着,手下的动作更加虔诚了。他们接着在大梁中央披上一段红布,再用两朵金色的簪花将红布固定好,这叫“挂梁红”,表达对红红火火日子的祈盼。梁红的两边吊上两只红三角袋、两串铜钱,袋中装的是晒干的谷类,寓意“五谷丰登”,铜钱则寓意“金玉满堂”。最后,他们在大梁的两端,各挂上一盏灯笼,灯笼上有“升梁大吉”的字样。

村里村外看热闹的人可真不少,人们对升梁仪式并不陌生,但四间正屋在同一时间段里依次升梁的盛事闻所未闻,今天不来,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于是,他们穿戴整齐,早早地从家里出来,赶到升梁的地点,就像赶赴一场盛会。

吉时一到,升梁仪式就正式开始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热烈地响过,铜锣咣咣咣地敲起来,从村里请来的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已各就各位,穿着长袍的阴阳先生双手合十,神情庄重地念祝词:

“卜云其吉,奠厥攸居。

竖千年柱,架万代梁。

吉星高照,福地呈祥。

……”

祝颂声中,第一间正屋的大梁缓缓上升,准确无误地挂在墙头的最高处。垂下来的梁红像旗子一样高高地飘扬,两盏灯笼也轻轻地晃动着,围观的人群一阵叫好。

一个捧着托盘站在高处的小伙子,笑着将托盘里的糖果、铜钱撒向人群,东一把,西一把,就像下了一场小雨。众人争相去接,一些糖果或铜钱掉在地上,众人又嘻嘻哈哈地去争抢,大家都想沾沾主家的喜气。

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主梁也用同样的方法依次升上去。八月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四根庄严的大梁上,四面梁红迎风飘扬,八盏灯笼被照得明晃晃的,看得人眼辣。四公的爹娘在人群中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无声地笑啊笑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一年年底,四间正屋基本建成,只剩下墙绘了。大哥、三哥来信说,新宅所有www.58yuanyou.com的墙绘他们会托人请专门的画匠从海口来画,不必操心。工匠们都放假回家过年,他们过完年回来上工,主要是盖横屋、门楼和砌围墙。

四公跟着二哥整天为建房的事忙得不亦乐乎,一到晚上闲下来,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念他的牛客生活。在家的这些日子虽然忙碌,但忙碌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真正的他闲得心都长满荒草了。他常常梦到在牛市上做买卖,有时钱都付给人家了,牛还没牵到手就醒了,害得他无不遗憾。二哥知道四公在家里呆不住,凡是需要外出办理的事基本上都让他去办。可四公仍然想念那些贩牛的日子。有一天,二哥派四公到海口接一个姓陈的人,此人是个建筑师,据说海口的许多骑楼就是他设计并指导施工的,大哥已托人和这个陈建筑师打好招呼了,请他抽空到河东村看看,做个实地指导。

四公按二哥给的地址找到陈建筑师时,建筑师正忙于一处工程的指导工作,让四公随便在海口逛逛,等他两三天。四公哪有心思在海口逛街呀,他一逛就逛到澄迈去了,他要去澄迈逛长安牛市。

那是民国十七年一个初夏的上午,四公逛到澄迈县金江城,就要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牛市。金江城是澄迈县的县城,商铺多,房舍也比别处光鲜,平日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这一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街上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倍,路被挨挨挤挤的人群堵住了。起初,四公以为他是遇上什么节日了,可又觉得不对,节日的氛围轻松愉快,不会如此沉闷压抑——街上那么多人,也没听见谁在大声喧哗,人们的交流都是压低了嗓门来进行的。四公低声问身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老人指着墙上的告示,小声告诉四公,红军司令冯平昨天在琼山西昌被捕了,今天要被押来金江。四公这才注意到街道两旁贴了许多布告,“共匪头冯平被擒”的黑体大字非常醒目。

这个消息让四公既吃惊又难过。冯平他是知道的,他二嫂的娘家和冯平的家乡只隔着几里路,二哥、二嫂常讲冯平的故事。四公知道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文昌人,书读得很多,在上海、广州读过大学,听说还到苏联留过学。这样的人怎么成了“匪”呢?

四公没读过什么书,他对牛市的关心远远超过对政治的关心。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个党那个党,党和党之间还要打来打去,闹得人心惶惶。依他的想法,大家都是中国人,应该好好过日子,让老百姓种地的种地,做买卖的做买卖,不是很好吗?

太阳越升越高,眼看着快升到半空了,琼岛已入夏,中午气温高,人群又拥挤,四公热出了一身臭汗,再看周围的人,哪个不是汗流浃背?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数千人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叫“冯平”的“共匪头”。四公不知道人们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越来越高的气温中等待这个“共匪头”的,是看热闹,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情感?他只知道自己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只是想看一眼冯平。他特别好奇这个了不起的同乡、布告上的“共匪头”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小道消息——冯平来了。人群起了躁动,就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四公随着人潮涌到南渡江边,只见江水滔滔,一艘船正往河这边驶来。船越来越近,不知谁低声喊:“冯平来了!”四公急忙去看,可惜他个子矮,视线总被别人的头颅或肩膀遮挡住,他急得踮起脚,希望能从缝隙间看到冯平,却还是看不到。不多一会,船靠岸了,四个国民党兵抬着一把交椅走上岸,交椅上绑着一位年青人,同时走上岸的还有一批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官兵,他们一路从西昌“护送”冯平到金江。围观的群众早就让出一条大道,现场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交椅上的年青人身上。四公挤到人群的前面,抬着冯平的交椅正从他面前走过,他瞪大眼睛去看冯平,没想到,他的目光正好碰上冯平的目光。那目光炙热有力,如炬如鞭,四公不由得心头一震——这一生中,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他被照得突然惭愧起来。惭愧什么呢?他一时还来不及思考,就被他的同乡牢牢地吸引住了。

这个目光如炬如鞭的同乡顶多长四公几岁。乌黑的短发,宽阔的额头,一套旧军装血迹斑斑,裸露在军装外的身体多处有伤,有些伤口红肿流血,有些伤口鲜血早已凝结成块。他被绳子牢牢地捆绑在交椅上,手脚都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是他的头部。让四公感到惊奇的是,这个被绑在交椅上的“共匪”依然给人英姿勃发的印象,前后“护送”的国民党官兵虽衣冠新整,装备精良,却只作了他的陪衬。

四公无法想象一个被捕的“匪”竟有这样的英气。更令四公震惊的是,这个“匪”面无惧愧,对着数千名前来围观的民众,他流露出激动的神情:“父老兄弟们!感谢大家来看我冯平。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杀了一个冯平,还有千万个冯平!……”他慷慨激昂,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英勇气概,深深感染着在场的民众。人们伸长脖颈,想要多看几眼交椅上的年青人。“护送”的队伍加快了步伐,冯平被抬进金江的“绅士局”。

民国十七年的四公才二十三岁,牛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又娶了妻,最让他脸上有光的是,他们四兄弟正在合力盖一座新宅院,一座能光宗耀祖的新宅院。因此,在澄迈县金江市偶遇被捕的冯平时,四公算得上一个幸福的乡下青年。这个幸福的乡下青年在异乡的街头被一个年长几岁的同乡如炬如鞭的目光照得突然惭愧起来。他被这惭愧困扰着,思绪陷入纷乱中,连去看长安牛市的心也淡了。不过,四公终究是聪明人,他在纷乱中渐渐看清了自己——一个只原由网顾个人温饱的贩夫走卒,冯平的目光让他这个贩夫走卒突然为自己的渺小感到惭愧了。同时,这目光还让四公瞥见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模糊感到那个陌生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全然不同,又切切相关。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好好地问一问交椅上那个英气逼人的同乡。

两个月后,四公从报纸上知道,冯平和他的战友符节在澄迈金江英勇就义。

一年半之后,四公家的大宅院竣工了。新宅占地约两亩,四进正屋,一排横屋共八间,一律青砖灰瓦。墙壁顶端采用了本地传统建筑中花、草、鸟、走兽的彩绘图案,廊柱、门窗却采用了南洋欧式泥塑雕花的做法。高高的门楼更是气派,画匠、雕匠在这里使出浑身的解数,各色的图画、各式的雕塑都比别处的更加精巧、生动。后院还有个小花园,园中有木匠用剩余木料建的一座漂亮的木亭,还种着一些花花草草。

新宅建成后,在十里八乡引起了轰动,参观的乡邻络绎不绝,人人惊羡无比。在民国的琼岛乡下,这是成功者的标志。

大哥、三哥在新宅落成时一同回乡,参加迁新宅仪式,并宴请地方官绅及众亲友、乡邻,一时风光无限。再返回南洋做生意时,他们带上了自己的家眷,本来还想带上四公同行,四公却以父母老了二哥一个人照顾不易而婉拒。真实的原因只有四公自己知道,这些年的牛客生活放纵了他的性子,他喜欢走南闯北,喜欢粗犷的自由,况且,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换来的经验和知识都和牛有关,南洋没有牛市,他去了能做些什么呢?

作者:静闻

征稿启事

主 编:蒋清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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