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卡雷（John le Carr）
“钱德勒更像我所深爱的王原祁，枯笔渴墨，似平实险，学不好便成了丑怪。勒卡雷却如董源或巨然，水墨丰润，郁然深秀，临摹的过程让人同时修道练气。”——孟晖
本文选自孟晖随笔集《去波斯湾看海》，本书内容涉及当代的一些书和文化现象，另有对旅行中所遇到见到的一些文化对象的思考。作者观点独到，文字清新，表达节省精到，读了不仅增广见闻，而且也可以领略作者本人的审美情趣、阅读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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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写作的范本
文 | 孟晖
题图 | 勒卡雷
看来，愿望再良好，也需要契机。我一直认为，勒卡雷（John le Carr）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是一个极好的小说写作范本，汉语写作者都该至少有一次亦步亦趋地模仿这部小说去写，由此尝试掌握20世纪英语文学如宝石镶嵌饰品一般精致华丽的技巧。结果，好像是借助最近英国“新翻”福尔摩斯故事而成的电视剧《神探夏洛克》（Sherlock），我们的网络作者自然地找到了一个模仿勒卡雷笔法的机会。
网络引发了许多的新奇观。比如BBC制作的《神探夏洛克》出世之后，观众不仅对这部剧及剧中的主角发生强烈兴趣，甚至进而对于剧中两个配角——夏洛克的兄长麦克罗夫特（昵称“麦哥”）和苏格兰场警督雷斯垂德（习称“探长”）也发生兴趣，不知谁起的头，总之各国写作爱好者自发围绕这两个人物杜撰故事，然后晒在网上。电视剧中根本不曾碰面的两个人，就这样在众多网络作者的翻云覆雨手下，一次次地相遇，发生各种的冲撞与纠葛。像诸多网络现象一样，这个小热闹也跨越虚拟的边界，从英文网蔓延到www.58yuanyou.com中文网。
一个是冷酷的情报部门头子，只在乎政治棋局的输赢，一个是负责侦破犯罪的刚直警察，执着于法律的正义，写这样两个人物的故事，似乎让人自然地要乞灵于原由网勒卡雷与钱德勒。于是，在一些中文作者写成的“麦雷”故事里，便隐约可见这两位语言巧匠的影子。《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将“大臣”的豪华座驾嘲笑为“黑色的便盆”，这一比喻便被“麦雷文”写手转用于麦哥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小黑车”上。
然而，两位分别闪烁着英国文学与美国文学的晶莹魅力的作家的最该模仿之处，当然不在于此类机警的俏皮。他二人的风华，也是20世纪英语文学让人膜拜不已的地方，在于由内在结构到表面肌理的一整套高级技巧。比如几乎每一句都是//www.58yuanyou.com“意在言外”，这让小说的表面肌理犹如董源皴染潇湘山水，具体任何一笔都没有独立的形象、独立的意义，但却在整体上营造出云水连绵、山丘起伏的生动景象，营造出阳光与水雾交相统治的开阔视野。
随手一例，《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介绍二号男主角吉勒姆，换一个中国作家就会自作聪明地直不愣登写道：“显然因为他pmyXS的法国血统，此人风流倜傥。”但小说中却时而写他内心的思路，时而写他眼中的世界，时而写别人眼中看到的他，由此“皴染”出一个与一号男主角史迈利截然相异的形象：总是懒洋洋的，但驾驶汽车时就像是个在河上划船的大学生；他的父亲是法国商人，在二战时作为抵抗战士为圆场的一个间谍网工作，而负责为其翻译密码的英国女人后来就成了吉勒姆的妈妈；这位“剥头皮组”头目有个“女朋友网”……是通过一个小女孩的眼，我们笼统得知他“金发漂亮”。这些描述是断碎的，次序被打乱，随处散布，貌似漫不经心，要靠读者调动脑力与背景知识，逐渐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甚至在讲述吉勒姆的行动时，也不是直接道破他行将努力的目标，而是描摹他的感受：“吉勒姆在登上圆场的四楼阶梯时，因为想到要做犯罪勾当，心里反而很高兴……断定今天就是卷土重来的开始。”然后我们才明白原来他是奉命偷拍圆场的旧档案。“皴法”的妙处在于模拟了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认识方式——就是这样东一点西一点逐渐积累起对任何一个对象的印象，故而如此的写法会有乱真的效果，让读者产生与故事中的世界呼吸与共的幻觉，这大约要算现实主义的终极境界了。
“皴法”的另一大妙处则在于，每个句子在客观叙事的同时还能营造情境，并更进一步地营造朦胧而生气浮动的意境，让现实主义作品在任一点以及整体上都达至“有我之境”。《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句子、场景、人物、情节，通过交错的编织传达出多层的信息，字面是讲述一个抓叛徒的故事，却有潜在的主题、情感、情绪于字里行间弥漫。长达几十年的间谍生涯中，矮胖的斯迈利把“学术研究”当作“行之有效的散心办法”，俊秀的海顿则是个绘画作品被挂在贵人大宅里的才子，盛世收尾之时总是产生这种珍珠般莹润的“风流俊品”，只可惜无一例外的也都是“生于末世运偏消”。“可怜的人儿。为大英帝国受到的训练，为统治海洋受到的训练。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都被夺走了，一去不复返了。”小说呈现的是多个圆场间谍七零八落的命运，发散出的却是一个帝国日落西山后的无奈。
身为一艘缓缓下沉的巨舰上的水手，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面对这种注定的凄凉命运，如何避免说教的陷阱，小说在这一点上的手法着实值得我们琢磨。勒卡雷用一个帝国的象征物代替了帝国本身，那就是史迈利的妻子、家世高贵（半个英国上流社会都是她的表亲）的安恩，她美得让所有男人都一见难忘，却反复出轨，不定期地同不值一钱的情人离家出走。史迈利的反应则是“想以自己的脆弱保护她的脆弱”，“爱一个人、真心地一辈子爱一个人”。也就难怪他周围的义气男儿竟一致支持他的这种坚定与坚决，仅仅因为见识过她那气质高华的美——“你怎么能这么庸俗？没有人会和安恩闹离婚的。送束花给她，然后来和我吃中饭。”如此，小说针对“我爱英国，但英国爱我吗原由网？”这种恼人困惑提出了强硬的答案。堪叹的是这一种坚决与坚定也是那么地没有热度，一如夕阳沉山之后残光尤明的余景。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海顿的轻浮。天下才子真是一样的靠不住，海顿以“英国不爱我”或“英国不再值得我爱”一类设定为依据，风流潇洒地背叛了一切，包括战友们，包括情人们。小说在从容的笔墨皴擦中昭告天下，无论海顿对自己的通敌如何辩护，驱动他的仅仅是“庸俗”。
那么，又是什么将史迈利、吉勒姆、普莱多等人与海顿、潘西们截然划分成两类人群？不是曾否受惠于帝国，而是道德，是人在内心的自我规定，小说仍然是以淡淡的皴笔将这一观点传达给读者：尽管吉勒姆是为了挖出内奸才会偷拍自己组织的内部档案，尽管一开始他对此感到兴奋，但该章结尾却是：“他感到了卑污，甚至憎恨自己。”顺便说一句，小说中虚构的苏联情报机头头子、令史迈利深畏的“卡拉”，居然每每让读者想到普京，由此可见作者见识与笔力的厉害。
在如此的“皴法”式写作上，钱德勒与勒卡雷可谓殊途同归。也许钱德勒的整体成就远在勒卡雷之上，不过，勒卡雷的“文法”却更明白可见，更好模仿。因为他的风格出自于英国文学的经验，所以文雅蕴藉，模仿起来也不容易跑偏。钱德勒更像我所深爱的王原祁，枯笔渴墨，似平实险，学不好便成了丑怪。勒卡雷却如董源或巨然，水墨丰润，郁然深秀，临摹的过程让人同时修道练气。
应该把《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的每个句子、每个段落、每个章节、每个人物，乃至其中的每一场雨、每个荒草丛生的球场……都反复研究，然后自己想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再试着严格按照这部小说的笔法去写。至少这种尝试可以让人明白，不是把汉字联成句子就叫写小说。
现代小说是一项优美而复杂的智力竞赛，既然拿起笔，就该努力避免拉低古往今来全体小说家的平均智商。
孟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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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波斯湾看海》
2015
《去波斯湾看海》是知名作家、中国传统物质文化研究者孟晖的最新文化随笔集，内容涉及当代的一些书、一些文化现象，另有对旅行中所遇到见到的一些文化对象的思考。作者观点独到，文字清新，表达节省精到，读了不仅增广见闻，而且也可以领略作者本人的审美情趣、阅读阅历。
《古画里的中国》
2017
本书是知名作家孟晖关于中国传统物质文化的研究性随笔集，作者精心挑选数十件中国古代名画，撇开绘画美学的传统研究路径，从出现在绘画中的场景和物品入手，力图还原古代人活生生的切实的有机性的日常生活行动，同时亦不乏信笔拈来的精当的绘画美学发见。本书同时收录作者早些年创作的六个短篇，在这六个短篇中，中国传统审美精神作为中国人的生命基因，被携带入当代社会生活现场，营造出一种特别的小说氛围，这在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界也是独树一帜的。
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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