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一面山

梦见一面山

李江渝与云南勐根的孩子们在一起

刑警与格桑花

程华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退休后,一定再回到魂牵梦萦的彩云之南,回云南中缅边境的勐根支教一年。我愿将毕生所学,尽可能地传授给承载着我和我的伙伴们青春梦想的边陲的孩子和未来。

我不需要任何报酬,仅需一房、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足矣

—— 一位老党员、老刑警

2015年6月18日是李江渝的60岁生日。这天,他退休了。

这天他“风光无限”:中国警察网,公安部宣传局、刑侦局、治安局、重庆市公安局宣传处许多与他并肩战斗过的单位,皆在网站或公众号重要位置推出他写的一首诗《明天,我就要脱下警服》,以此表达对一位老刑警21年付出的敬意。21个春秋,他立功受奖25次,其中二等功3次、三等功4次。

李江渝的人生颇有些跌宕起伏。初中刚毕业去云南支边,一去八年。返城前,24岁的他已是当地农垦总局思茅分局国营澜沧农场子弟中学的校长。回渝后,他考入重庆第一师范学校高师班,毕业后在核工业816厂子弟原由网学校高中教语文10年,期间获得国家中学一级教师资格证书。之后他调入市内一家报社任副总编辑。出人意料的是,几年后他居然以39岁“高龄”调入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直辖后的刑侦总队)成为一名刑警。

其时已有人唤他“老李”,老李,当警察累得很,收入也不高。在报社当老总有啥不好?“想多一种人生历练。拿笔的手为何就不能拿枪?”李江渝如是回答。

或因其突出的“文人”特质与才干,他到底没能“拿枪”,而是从办公室秘书干起,一路从副科长、副主任到主任。他将“笔杆子”舞得生风,多数大要案都担任专案内勤组长,经历与见证了重庆公安刑侦史上多起重案。他从未休过公休假,节假日双休日加班是常事。周末想陪妻子逛逛街,电话来了——案发了,事来了,得马上回去。

他的“办公室”常常在全国全市包括乡村不断迁徙,上情下达、各方协调、后勤保障、文书起草一起熬夜一起流汗,一起欢笑沮丧他早不是单纯的“笔杆子”,他已成为与一线战友同甘苦共进退的兄弟。“当刑警的确苦!但有战友沉甸甸的信任,有破案后强烈的兴奋与自豪,再苦都值了!”

“文人”气质浓郁的李江渝身上兼具刑警的勇毅与果断。2014年夏,渝北区遭遇特大洪水,统景多地被淹,镇上几十个群众被困,其中有即将临产的孕妇。其时李江渝已调至渝北区分局任调研员,尽管是周末,他仍然要求参加救援。

赶到现场一看,天呐,满目汪洋,洪水滔滔,群众被困处与岸边至少相隔100多米。李江渝决定带几个当地派出所民警辅警从相邻一面山上绕路过去,先查清情形再请求增援。

山路蜿蜒,荆棘丛生。匆忙赶路间,李江渝一脚踩空从路侧栽到了两米多高的坎下。他强忍着左手手掌阵阵剧痛,继续跋涉找到了受困群众。老老小小还有两名孕妇,全都眼巴巴望着警察。

怎么把人转移出去?民警们打电话急求支援。到暮色四合,有马达声由远及近而来。原来,分局在当地武警配合下,驾快艇前来救援了!

李江渝被送到骨科医院时已是深夜11点。临行前为方便行动,他把手机交给了岸上的民警,这会手机拿回来了。坏了!一长串未接来电。他拨通妻子电话,听到颤抖的哭音。一早,妻子听说他要去救人就不放心,中午打电话没人接,她不停拨打,但始终没人接。这下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妻子又哭又笑:“伤哪了?!人在就好!人在就好啊!”

赶到医院的妻子看到,李江渝的左手手掌骨折,一块骨头高高支起。医生说:要么打钉要么复位,复位恢复更好,但为便于治疗,不能打麻药。李江渝想想说,那就复位吧。

想好了?复位得受活罪哟?

那有啥法,忍着吧。

“咔咔咔”医生下手十几分钟,李江渝“咯咯咯”咬牙十几分钟。他只觉得十几分钟像一辈子那么长。复位结束,他一身透湿。刚稳稳神,脚板又撕裂般地痛。一检查,脚板上一条长长的伤口被水泡得惨白,如同失血的嘴巴朝两边翻开。大约是手掌的痛更甚,这大半天他竟没发现脚也伤了。

“多大岁数了?还敢跟年轻人一样拼?”医生忍不住“吼”他。李江渝撇撇嘴,“多大?不就快60嘛?我觉得我还年轻得很呢”

是啊,李江渝不舍得退休,不舍得离开警队。此刻,抚摸那套藏蓝色警服,鼓荡在心的,有自豪,有感动,有不舍,有伤感。泪光中,《明天,我就要脱下警服》那些诗句,又火苗般跳动于眼前——

穿上警服/就是一个战士/一个即使是化为尘埃/也粒粒都是忠诚的战士/于是 我无怨无悔/即便青春花儿一样萎谢/即便岁月磨蚀了曾经强健挺拔的身躯/警辉闪耀 我依然和兄弟们一起/像点点繁星 密布苍穹/护佑祖国大地

李江渝决心偿还欠家人的“债”。他陪妻子买菜逛街,带她游历名山大川。他还打算在家开办免费私塾,给周边的孩子们义务解答语文和写作上的问题。然而没想到,一次旅程令他的人生再现拐点。

退休次年,他重返当年支边的澜沧农场,去看望曾共度八年青春岁月的老哥们,还有以前教过的学生们。

久别重逢,不胜唏嘘。一个学生幽幽道,李老师,那年你们匆匆走了,我们只好停学回家务农。要是再多读点书,人生说不定是另一个光景啊

望着年过半百、面容苍老的学生,李江渝怔住了。他猛然发现,当年急于“逃离”的这片土地上承载着太多青春记忆与血肉挚情,任时空转换都无法淡忘

时光回溯到上世纪七十年代。

16岁那年,在渝中区一个陋巷里长大的李江渝去了云南支边。他与来自全国各地的伙伴一起,种茶、开荒、垦地,将青春和汗水献给了边疆,也收获了人们的信任和培养:19岁入党,22岁被送到思茅师范专科学校进修,毕业后任农场子弟中学校长。

几间茅草棚权作教室,两个班挤一间屋,一块黑板分两半,这个班讲课,那个班只好做作业。从小饱尝生活艰辛的李江渝不惧,带着支边兄弟们、师生们推板车拉河沙,四处“化缘”要砖瓦,一身泥一身汗硬是建起了教室、操场、厕所“我们球场和乒乓台都是照着国际标准修的!”他不无得意。可这一切就要戛然而止。

一边是稍纵即逝的返城机会,是即将迎来的人生新起点,是望眼欲穿的老母亲。一边是一砖一瓦辛苦建起的学校,是几十名就要失去老师的学原由网生。年轻的他不得不艰难地做出选择。

永远忘不了那天。在几十双泪眼凝望中,他咬牙别过了校园,别过了这片为之付出的红土地。临行前那束寄托孩子们深深依恋与祝福的格桑花,一别40多年仍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

农场之行让李江渝决定:去勐根支教一年,把青年时代“亏欠”孩子们的补回来!当年回城后他执教10年,从警后给警校学生上过课。这些年,他从未停止对汉语、汉字的喜好与研究,书柜里全是《正体字回家》《汉字王国》《说文解字标点整理本》等专业书籍。他自信能够胜任支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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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渝的备课资料

但有一事令他踌躇。女儿刚生二宝不久,幼子需要外婆外公。对于女儿,李江渝有愧。

女儿自小成绩优秀,1999年从一千多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考上了四川美院附中,她笑了,李江渝却傻了:学费一年一万,四年就得四万。还不包括别的各种费用。

与妻子几番咬耳后,他艰难地告诉女儿,丫头,这书,我们读不起招生老师几乎在咆哮:“一千多人就招一个班,知道竞争多激烈吗?你堂堂处级领导拿不出这笔钱?”老李只好笑笑。是啊,他也算有点小“权力”。可这权力能滥用吗?不能!

女儿大哭一场,两年里几乎不理他。三年后,女孩又考上了北京林业大学心理学专业,每期学费五千,加上吃住杂支也不是小数目,而李江渝月工资就两千多,在公交公司上班的妻子一千多。绝不能再让女儿哭了,借!也是巧,他以前供职的报社正急需一名审读,还能利用业余时间做。他赶紧应承下来。后来女儿也成为刑警。如今外孙不满周岁,当外公的哪能说走就走?李江渝决定再等两年

2019年3月,外孙三岁入托了。紧接着,一封信飞到了云南省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教体局:我一直有一个梦想:退休后,一定再回到魂牵梦萦的彩云之南。回云南中缅边境的勐根支教一年,是我此生最后一个梦想。我愿将毕生所学,尽可能地传授给承载着我和我的伙伴们青春梦想的边陲的孩子和未来。我不需要任何报酬,仅需一房、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足矣

当天,这封信从局领导的案头飞到了全县教师微信群里。所有读到这封信的人都被深深感动。

9月,64岁的李江渝如愿来到千里之外的勐根小学。这里以前就是他曾任校长的勐根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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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渝上课

这还是当年的穷困边陲小镇吗?泥浆路铺成了柏油路,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家家有冰箱、电视机,出门有摩托、面包车。适龄孩子都迈入校门,五星红旗在教学楼上飘扬但也有隐忧:这位于中缅边境的多民族杂居地区,学生以拉祜族、傣族、哈尼族为主,师资力量紧缺、家庭教育薄弱。孩子们习惯以当地方言为母语,学原由网汉语如同学外语,识写困难。比如一个“口”字,二年级孩子硬是握笔“画”成一个圆圈。孩子们对此习以为常。

如何帮助孩子们攻克识字关,让现代文明的阳光更多播撒到心里,让他们眼睛更亮、志向更高呢?李江渝咬了很久笔杆。

“同学们,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会识字才能学知识,将来才能报效国家,才能过上更美好的生活。”李江渝哗哗板书,看这“骄”字,像不像高头大马昂首阔步?它步伐矫健迅疾又威猛绘声绘色的讲解让教室安静下来。“我挑几个汉字,先拆开写黑板上,请大家来组合成完整的汉字”

“老师我来!”“我来!”平日不肯举手答题的,上课神游天外的,呼啦啦全抢着上台,他得不断声嘶力竭维持秩序。尽管一堂课下来衬衣透湿,但他暗喜——这法子管用呐。

上课,晚自习,备课,改作业每周十几节课时,日子忙碌充实。不久,一个哈尼族小男孩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到识字课,男孩就望着黑板翻白眼,有天干脆逃学了,老师们四处寻找才把他“抓”回来。李江渝急了。小男孩并非个例,问题症结何在?

他决定家访。山路蜿蜒,方圆几公里的寨子全走遍了:南波别、老达堡、新达堡一到周末,他走东家去西家,哈尼小男孩家去了三次。“我不是来‘告状’的哦,我来认认门儿,顺便聊聊孩子的学习”他总是笑呵呵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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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渝在家访

原来,哈尼小男www.58yuanyou.com孩的妈妈几年前离家出走,爸爸独自忙活生计,一苦闷就喝酒,一喝酒脾气就大。缺乏家庭温暖的小男孩性格叛逆,哪有心思读书?

“想孩子有出息,家长得做好榜样啊。”几番倾谈后,年轻爸爸面露愧色:“我错了,我一定多关心娃娃”李江渝回校又拉住小男孩,娃娃,你不是想当农场主吗?是个有志向的男子汉!可不学文化不认字,将来农机不会开,买卖合同看不懂,怎么当农场主啊?

渐渐的,小男孩上课不开小差了,聪颖的他识字造句进步神速。接着问题又来了,李江渝发现孩子们很多习惯养成亟待扳正:脱了鞋把脚跷在课桌边,上课坐姿歪七倒八,随时前后排大声“交流”屡禁不止,他决定来个“震慑”教育。他手持一把数学老师讲课用的一米尺:“同学们,必须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上课专心听讲,不讲话不迟到,谁不听话就打手板”

还有不信“邪”的。好吧,看尺——于是乎各民族语言轮番上场:“哎哎老师,不拉西托(拉祜语:不打手)”“老师,不多盟(傣语:不打手)”尺子高举轻落原由网,但李老师眼神颇具威慑力。“李老师当过警察哟”孩子们悄悄耳语。没多久,跷脚的迟到的没了,话痨也噤声了。

李老师上课不怒自威,下课秒变“李爷爷”,孩子们喜欢扎堆去找他剪头发。家里能剪——偏不,偏顶着乱鸡窝找“李爷爷”。有天,他一口气剪了20几个脑袋,剪完还有小礼物:沙琪玛、旺旺雪饼、写字本孩子们的欢叫混杂着他的大喊:“洗手啊!刚抠了脚丫,不许抓吃的”

李老师爱孩子们,孩子们也爱李老师。刚来时恰逢教师节,他惊讶于孩子们竟不知何为“教师节”。后来,孩子们不但知道了“教师节”,还学会了表达爱与尊重。某晚正备课,一群孩子手捧一小块蛋糕进来了。原来,得知当天一位老师生日,孩子们偷偷托人从40多公里外的县城买来了蛋糕。“老师,甜吗?”“甜!甜!真好吃!”望着一张张黑里透红的笑脸,他一颗心都化了

八月底,支教结束,返程在即。森林里摇的野生蜂蜜、自家酿的纯粮食酒师生、家长和乡亲们以最淳朴的方式表达着感激与留恋。一本册子写满稚气而真诚的话语——

——我们上课总瞎嚷嚷,您讲课背上总是汗,我们明白您都是为了我们。

——老师,全班同学谢谢您,您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很不容易,我们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会想念您,祝您长命百岁。

——我们不会把脚放木凳上了,我们保证慢慢改,希望十年后您还回来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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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江渝给孩子们理发

多好啊,一年前还识不了多少字的孩子们,如今能成句成段写出心里想说的话了呐!

“老师,格桑花,幸福,吉祥”孩子们含泪捧上一束格桑花。哈尼小男孩唤着“阿丕,阿丕(哈尼语:爷爷)”,哭得哇哇的。

李江渝泪流满面。这一年,春夏秋冬,孤寂与欢乐,清茶与烈酒,书声琅琅与蝉鸣声声一颗心没了遗憾,却更多了牵挂。

今年教师节,李江渝欣喜地收到勐根小学老师们发来的视频:

——学校的格桑花开了!今年春天,他和老师们撒下的种子,如今粉粉白白绽放在校园的绿树青草间。

——稻穗黄了,田野里一派丰收景象。

——孩子们争先恐后对着镜头高喊“李老师好!”笑容比格桑花还灿烂。

如今,李江渝成为渝北区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法制宣讲团成员。他还与市内几所高校联系,希望有志青年能去边疆实习支教。他要继续向边疆孩子们输送爱与扶助。

这天,他又梦见了格桑花,还有比格桑花更灿烂的边疆孩子们的笑脸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重庆公安作协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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