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YanYan风景园林导游
几乎每一位园林景观行业的从业者，都会有个绕不开的心结：中国传统园林文化如此历史悠久、辉煌璀璨，为何到如今却传承不下去了呢？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我相信很多人都无比钟情于传统园林所蕴含的生活美学、思想意境，为当下的衰落感到惋惜和不忍。包括我自己也很喜欢，曾经还写过一篇“入门类”的文章，从《红楼梦》的故事中提炼出了一些造园理念和欣赏园林的方法，略作分析，感兴趣的话可以点击后面的蓝色字回看。（红楼园梦：入门中国古典园林的绝佳指南）
不过喜欢归喜欢，如果你问我如何看待“传统园林衰落的问题”的话，我的回答可能会有些出乎你的意料：不必去唱挽歌，传统园林之衰是内在的必然。
此言一出，恐怕会得罪不少人。不过熟悉我的朋友应该已经发现了，我写文章习惯把每件事情说透，所以言出必有依据。
当然了，传统园林是个非常复杂的话题，以下内容只是我基于现阶段认知水平的浅见，权当是提供不一样的思考角度，供大家批评指教。
有一点还想提前解释一下，文中所说的传统园林，主要指代的是明清时期的园林作品。因为造园理念就成熟于明末清初，而且如今遗存的私家园林、皇家园林也主要是这个时期的，再往前的园林不在今天“衰败”话题的讨论之内。
1先来正确理解“内卷”
虽说很早就想探讨这一话题，但始终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具有解释力的“词语”（或者说中心论点），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症结，让行内或行外的人都能深入浅出地理解传统园林衰落背后的逻辑根源。
直到近几个月“内卷化”一词在网络上流行开，“万物皆可内卷”成为大家讨论的热点，我才惊喜地捕捉到了阐明问题症结的突破口。
不过很多人其实用错了“内卷”这个词。比如大学生交论文，明明任课老师对作业的要求是5000字左右，但是少部分人为了获得更好的成绩，选择写到8000到10000字，大大超出老师的要求，而能够获得高成绩的学生比例是不变的，于是其他人为了不被比下去，也不得不同样写到10000字。
请问这是“内卷”吗？
不是，这叫“内耗”，而不是“内卷”，“内卷化”另有含义。
“内卷”，英文叫 involution，跟它对应的词是 evolution——演化。所以，内卷真正的含义是“向内演化”。
万维钢在《精英日课》中举了一个非常精准的例子，下面这张图是新西兰毛利人的装饰艺术。它不仅精细，而且还相当复杂，统一中富有变化。这可是手绘的，你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功夫。
但万sir说，这种复杂是单调的复杂，确实足够精细，但没多大意思，因为它只是几种模式的不断重复。确实，现在用AI等图形处理软件，可以生成更复杂的平面造型，可它又有多少创造力呢？
AI做出的图像
因为精细，你会觉得画这张图的人还挺厉害，可看多了也就腻了不是？甚至按照教程给你几个小时的时间，你自己也能用软件画出来这种复杂的图形，但这样的“艺术”没多大欣赏价值对吧？
上面这张图是春秋战国时期用失蜡法铸造的云纹铜禁，“禁”可以理解为是放酒器的桌案。工艺足够精湛复杂吧？但如果你此前了解青铜器的话，应该知道青铜器上的云纹符号是有固定“模板”的，不同纹饰代表着不一样的含义，比如下方这张图就是典型的饕餮纹。
青铜器上的纹饰看似复杂，但都可以拆分成不同纹饰间的重复和组合，所以青铜云纹本质上和新西兰毛利装饰艺术一样，虽然精细，但也只是简单的重复，是低水平的复杂。
这里所谓的低水平，是指这种重复的模式本身并没有多高级。
再比如现代人的婚礼、生日、情人节的仪式也越来越复杂，特例变成惯例、惯例变成规矩。可你要说升华出来什么新的精神来了吗？没有。
所以上述才是“内卷”的真正含义，是向“内”演化——内部越来越精细复杂，但它的价值也只能锁定在内部系统的固定模式里，从外部来看没有任何拓展和创新。
相比之下，研发芯片、制备疫苗、奥运竞技、软件优化……这些事情也很复杂，但不是“内卷”，因为在打破模式、创造新东西。
此外，“内卷”与“内耗”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区别，那就是身在局中的人是否乐在其中？
写论文、996是“内耗”，因为你身不由己；但鼻烟壶里画山水、咬文嚼字论学术是“内卷”，这些人乐在其中，甚至是受益者，他们也确实刻苦钻研、精益求精，但搞了半天其实没创造出什么新东西。
2传统园林衰于“内卷”
前面铺垫了很多，我们说回正题，传统园林和“内卷”有什么关系？接下来，我会带你由浅入深，一点点地展开。
（1）花窗、铺地
先来看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花窗，也多称为漏窗，用于框景和透景。苏州留园的花窗可以说是现存园林中最为原由网精美的，大约三百幅花窗，几乎没有重复的，构图巧妙，精雕细琢。
留园中的花窗
园林花窗虽然复杂精美，富含各种寓意，可拆解来看，基础元素无外乎是植物、动物、字形、几何图案，它们相互组合产生多样的变化，但这种多样性正如前文所说，只是单调的复杂。只要你愿意，别说排列组合出300幅，就是3000都不是问题。
第一个研究出花窗造型样式的人是创新，而组合300幅不同花窗的园林则是“内卷”，没什么新意。类似的还有花街铺地，细节就不展开了，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查一查。
花街铺地（松鹤延年）
花街铺地（海棠纹）
这里想特别澄清一点，我并非是在否认这些作品本身的精美；而是想表达，这种精美于系统外部而言缺少价值。
什么是有价值的精美？
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前段时间我在公众号“缘中说园”上看到了一个案例分析，说的是台湾建筑师黄声远在宜兰县做的一处彩色跳拼的铺装设计，非常活泼、动感。
虽说精美程度肯定比不上私家园林的花街铺地，但作为公共空间的景观，也算是花了不少心思，那设计师仅仅是为了好看吗？
原来啊，这条路两旁有很多树木，落叶后一旦清洁工来不及打扫，行人走来走去树叶就会被踩烂，那么整条街道的景观就不太美观（可能这条路经常没人打扫）。为了削弱踩烂的落叶带来的突兀，黄声远就在这里运用了彩色跳拼，远远望去，仿佛地上本来就有落叶，那么新掉落的树叶就能够和街道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而且这条路由于铺装特别，很容易吸引行人的注意，既然“来都来了”，不妨再顺便做点自然科普，于是就有了图片中一条条钢板镶嵌的叶子的介绍。
跳拼铺装的复杂是在解决实际问题，用设计的方式创造性地改善环境氛围，影响人的体验，这种复杂的形式值得借鉴、推广。
而花窗、花街铺地就仅仅是精美、细腻，组合出一些寓意吉祥的图案。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表面装饰元素的“内卷”，并不足以导致传统园林的衰败，真正致命的“内卷”是造园技法。
（2）掇山
这方面解释起来会稍微有些复杂，因为大多数人对传统园林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并不了解背后的营造逻辑。可能你偶而听说过一些“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说法，但这基本上和“五行缺钱”一样不靠谱。
这些说法引导爱好者们欣赏园林之美尚且可以，专业内的人就不该止步于此了。
我们聊些实打实的干货，为了便于理解，我准备先带你从一处细节入手。
下图是苏州留园五峰仙馆前的一组矴步石，也就是台阶啦。你会发现这组矴步的造型并不像一般的台阶踏步，而是仿佛一座小山的山脚，被建筑的台基硬生生截断后，还保留有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从平面图上我们能看得更加清楚，五峰仙馆南北两侧各有一座假山，台阶造型形似山麓，其走向仿佛是断续的余脉，与南北两座假山相连。进而从整体上看，虽然场地中被五峰仙馆这一大体量建筑占据空间，但南北山势却能借由台阶矴步的余脉，混成一体，使得整处空间紧凑有序。
相比之下，日本也有一座非常经典的传统园林，名叫桂离宫，在笑意轩和古书院两处景点前也各有一组矴步，效果是这样的：
是不是差距很明显？日本庭院的矴步如果单块使用，散置于庭院或枯山水中，品相还是很不错的；可一旦组合起来使用，往往缺乏总体气势的统筹，略显凌乱。
中国传统园林掇山置石的技法确实非常成熟，哪怕是一小小的矴步，构思都如此细致。
说到这儿你大概会好奇，为什么传统园林要这样操作呢？
一句话总结，为的是“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身居闹市而有林泉之乐”。把台阶做成山脚，环境会更像山林，更容易“入戏”。
如果你还想探究为何古人要追求这样的生活情趣，这个源头恐怕要追溯到唐代白居易的中隐思想，话题可就太长了，实在没办法展开，只能推荐你去看周维权先生的《中国古典园林史》。
我们顺着矴步的话题继续，虽然这些园主、士流文人想要模拟“山林”，可是他们喜欢的“山林”，非真山林。
北宋的郭熙为中国山水画总结制定了标准，他将可行、可望、可居、可游，定为四种山水秒品。但自然山水哪有那么多适宜的景色，画家必要删繁就简，所以笔下的山水画并非写实某座真山，而是画家攫取不同山水的片段，按照自己行望居游的体验感受，汇集成山。
此外郭熙又说：
“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
若以“居游”为最高标准，只有山水画怎能尽兴，于是营造假山就很有必要。传统园林中最牛13的假山当属“环秀山庄”，我猜你可能没去过，据说现在已经不让游人攀爬了，不过没关系，我摘取了一段北京大学副教授、红砖美术馆总设计师董豫赣老师在《玖章造园》一书中对环秀山庄的描写，我们姑且从文字中来感受这座假山的气势。
“环秀山庄假山，如整山崩裂而成，裂三山而成Y型沟壑，裂力而不匀，遂分勾连、断绝两象——东南与西北两山，半断半连，断而成两峰，连而成蹬道，可供行望，可资攀游；
西南之山，则与东、北两山彻底断裂，断而成沟壑，壑斜东北，引水成山涧，顶部绝壁处，以上大下小之石梁，拱跨西北横山，拱而成涡旋，上行可为拱桥，下望则为石梁拱洞；又以石条为桥，跨壑与东南峰相连，连而通天堑……
这座拱起不过半亩之山，造化出沟壑上下七八十米的行游路径，沿途还集萃了——洞穴、石室、溪谷、深涧、曲岸、蹬道、危径、天堑、山台、飞梁、绝壁——这些密集的山居景致，却全然没有集萃造作的痕迹。”
环秀山庄危径
环秀山庄蹬道
环秀山庄天堑
环秀山庄沟涧
尽管我内心非常震撼于环秀山庄的设计，但不得不说，它是掇山技法内卷到极致的产物。这一技法内卷到连园中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就连那几级台阶都难以幸免。
说句大不敬会被老先生们骂的话，今天你“半亩地中仿山川”，明天他“山桃核里刻舟船”，后天我“指甲盖上写文章”，精力没少消耗，但自己跟自己较劲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低水平的复杂啊。
明清文人无比痴迷于营造行望居游的假山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作假成真，可这些社会精英、上层官吏却对真山真水真自然视而不见，假山水的内卷狠狠钳制住了他们的思想。
事实上就在精英们陶醉在假山造型之美、委托叠山大师戈裕良营造环秀山庄假山的同一时期，生物学家林奈已经创立了植物分类学、建立了双命名法、出版了《植物种志》；著名地理学家洪堡绘制出了全球等温线图，还奠定了气象学、地貌学、火山学、植物地理学等多门学科基础。
西方世界在真实自然山林的奥秘中探索，我们还在摹山拟水的技巧上内卷。
（3）问名
如果“掇山”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另一项重要的造园技法“问名”，更是内卷。
所谓“问名”，就是构想一处景点的名称，取个名字，为的是借名称背后的寓意，表达此情此景中园主人的心境，因此我们常说传统园林是“景面文心”。
当游UWRZalK人看到景点后，通过景名揣摩园主意图、解读景点的过程，叫做“问名心晓”。若是能成功解读出来，那么游人和园主便可以隔空产生一些情感的共鸣。通俗点说就是，两个人隔空玩儿了一把猜灯谜，哈哈开玩笑啦。
其实隐含寓意并无不妥，比如我在上一篇文章中分享的“地质观景坪”设计，就隐藏了一个地质缓慢变迁的时间故事，设计师通过艺术化的表现激起人们主动探索的欲望。www.58yuanyou.com
但区别在于，这项设计是在深挖场地特质，将背后的故事传递给游人，激发他们对眼前景色进行更深刻的思考；可传统园林的“问名”，大多是表达自己、自说自话，而且还不能明着讲，那样就不含蓄不文雅、落了俗套，一定要翻遍古书、寻章摘句、堆砌辞藻。
比如著名的网师园。（不好意思，继前文的留园和环秀山庄后，即将要“毁”第三座园子了，哈哈大家多担待……）
网师园是如何问名的呢？
先来看园名，网师原由网园园名“渔隐”，始建于南宋年间，当时的园主人是吏部侍郎史正志。“渔隐”有归隐之意，表达虽不能泛舟湖上，闲钓江湖，却可以“渔隐”在园中的意思。后来几经兴废，到清代乾隆年间，改名“网师园”，网师即渔翁，其实还是在说归隐的事。不过古代文人们归隐可不是真的隐去，基本都是为了标榜隐逸清高。
网师园平面图截选
再来说景点，我们就挑选围绕中央水池的这几处吧：
濯缨水阁——
“濯缨”最早出自《孟子离娄》，讲的是孔子听到小孩子唱了一支歌，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孔子听后言：“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这则典故意思是说：水若清，人们就用来洗帽缨：水若浊，人们就用来洗脚，这是由水本身决定的。人若自己看不起自己，有自轻自贱的行为，别人就会看不起他，这也是自找的。
园主以“濯缨”为水阁命名，内心潜台词是：别看我如今归隐园中，但我绝不会看清自己，浑浊的是这世道，可不是我。
竹外一枝轩——
出自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意思是江边千树勃发却映得那春色沉沉，竹外一枝斜出树丛的翠色里，才有真正的春意浅浅。
园主借这句话是想指自己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外面那些不过是庸碌之人，我不愿与他们为伍。
月到风来亭——
出自宋代邵雍的《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意思是说，我归隐园中内心的苦闷，一般人也是体会不到的啊。
小山丛桂轩——
出自《楚辞》中的《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大意是说隐士啊，你看深山里的环境，山雾缭绕、山谷险峻，环境多恶劣啊，赶紧回来吧。你不回来，荒草都长起来了；我也是心烦意乱、无精打采；虎豹狼熊整日咆哮，吓得小动物们四散奔逃；眼瞅着天下大乱，这都是因为你不在啊。隐士啊，你快回来吧。
这都盼着被“招隐士”了，园主你不是要归隐吗，唉……假清高。
暂且先说这几处景点吧。不知道你和我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这哪里是在取名字，分明是园主人一脸苦闷、心有不甘，围着园子转圈“发弹幕”啊。（抱歉我没有去考证这些景点的命名是否出自同一位园主，不过我想这并不重要。）
能把名字取得如此巧妙、文雅，确实挺见“学问”的，可围着园子絮絮叨叨就为反复说这点事儿，以今天的视角来看，稍微有点矫情，这是低水平的复杂。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问名”还是不可或缺，需要有些底蕴内涵的，因此也并非所有的都不可取。比如颐和园东宫门的牌楼上，正反两面匾额上写“涵虚”、“罨秀”四字，就非常精彩。
颐和园东宫门牌楼
“涵虚”二字出自诗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此二字直接点出了颐和园昆明湖的水景。而“罨秀”之“罨(yn)”则为捕鸟的网，可引申为捕捉风景；“秀”指突出的事物，在这里指山，即万寿山。
所以牌楼上的四个字可以直接点出园中风景。不过这还只是第一层意思。
“涵虚”又可引申为虚怀若谷之意；“秀”既可以指山，也可以指人才，于是“罨秀”便可理解为是网罗人才。皇帝虚心纳言、虚怀若谷，网罗天下英才，颐和园的湖光山色借四字问名，由表及里地升华到精神层次。
文雅，高级，一点也不矫情，下次再去颐和园建议你留意一下。
可惜啊，大多数传统园林做不到这样高级，既切合景色、又立意深远、表达心境的“问名”太难想了，寻章摘句“发弹幕”比较容易。
可容易的事情就会做过头，传统园林衰败就败在“过犹不及”上。
到这里，我们可以小结一下。
刚刚我带你由浅入深，渐渐进入到了传统园林的内部，你会发现不论是装折、门窗、铺地，还是掇山、置石、问名、立意……传统园林向内演化的过于精巧细致，以至于无法突破、无法超越，只能固守在旧有套路中持续内卷。
系统之内无比稳固，系统之外脆弱不堪。
所以当近代中国被西方列强打破国门时，这一内卷过程终于戛然而止，可脆弱的系统再难修复，园林的传承实难延续。
最后想说：
我猜想一定有朋友会疑惑，你前面所说的会不会都只是“糟粕”呢？传统的文化当然不能完全符合当今时代标准，正因如此我们才应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是吗？
传统园林好的一面你为什么不说？是何居心？
这个问题有点“辩证法”的味道了，有内味了。（任何事物都由矛盾组成，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我的回答是这样，如果要谈精华部分，前提得先明确两个问题：
第一，我们如何判断哪些才是真正的“精华”？
事实上，在正统学术圈儿内，以上所提到的部分都被看作是“精华”，不然为什么俞孔坚会被骂得那么惨？他曾公开表达传统园林是“小脚美学”，人们拿着文人士大夫腐朽的文化遗产当国粹，而对乡土中国的人民文化、“大脚美学”视而不见。
大多数主流认为是“精华”的部分，在我看来“糟粕”倒还不至于，但都很内卷。
所以我并不是故意不讲“精华”，而是“瑜不掩瑕”，何况传统园林衰落已然是客观事实。
第二，那些的确算“精华”的内容，是中国独有的吗？
精华确实有，比如我此前多次提到的“借景”，传统园林在这方面真的是出神入化。
可是你想过没有，“借景”这种景观设计手法，独此中国一家吗？
若按最通俗的理解——借园外之景入园，那像意大利台地园，庄园多建在郊外的丘陵坡地上，在府邸前留有开阔的空间，进而能眺望远景。这算不算借景？
若按专业点的理解——借通藉，即凭藉，类似“比兴”手法，托物言志，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那这还需要再举例吗，难道不是全世界通用吗？
再比如彭一刚先生的《中国古典园林分析》，他是在用西方建筑学思想，从构图原理、空间理论的角度拆解研究中国园林。读完后你会发现，中西方尽管文化源流不同，可在基础理论、空间营造的方法上并没太大差异。那请问，这些“精原由网华”到底算中国的，还是西方的呢？
限于篇幅原因，没办法继续展开了。总之，我们没必要花时间去分辨，哪些是中国优秀传统，哪些是国外泊来理念。放眼世界，一切皆可为我所用。
那些想要追寻传承传统园林精华的人，可能内心当中始终有个执念，想去论证属于我们的更悠久、我们的更精彩、我们的更先进，我们是“世界园林之母”。
这固然能极大提升我们内心的骄傲、民族的自信，可它对认知的增长、水平的提升又有多大帮助呢？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几十年来，艺术界、建筑界、规划界、景观界产生了多少理论创新、实践积累，为什么放着它们不去研究吸收，偏偏要在已经断代一百多年的传统园林中刻舟求剑呢？
说到底，这同样也是内卷，是争胜思想的内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