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给石头浇水的人
“我握着你的手/我与你之间的空气开始收缩/我们周围的空气向四面翻滚/但是我们经常忽略了我们周围的空气”，在一首题为《我们遇见的时候，我们忽略了空气》的诗里，诗人槐树再一次动用了他对周遭事物非同一般的感受力，这能力如汗毛提拔毛孔，毛孔容纳宇宙，具有超验性//www.58yuanyou.com。事实上，这不是槐树第www.58yuanyou.com一次这样干，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这样做着：屏住呼吸，凝神定气地感知身边的一切事物。这个物流学专业出身的诗人，十年前有一个更精确的笔名：第五棵槐树，从他给自己取名的用意上，我们不难推断出，这是一个对个人生活有着非常明晰要求的人。他曾经在面包店工作过，也曾管理过大型百货公司（群光）的物流部门，这些历练培养了他面对琳琅满目的物质世界始终保持精准控制的能力，惟有这样，才能使熙攘的现实不至于淤塞。而当他将这些生活经历转化成文学经验后，我们看到，一个面目清晰辨识度极高的诗人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第五棵槐树在哪儿》的文章，其中有一个判断可以挪用到这里：他“像一个手持圆规、卷尺的测量员，一丝不苟地丈量着眼前的这片世界，因为他需要在这个密实的世界里为自我找到可以腾挪的自由空间，他是那种能把自己的独特才华发挥到极致的诗人。”槐树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一面，用“一根筋”来形容他也不为过。作为当代湖北诗坛一个真正的异类，槐树深谙“自生自灭”这个词汇对于写作者所显示出来的宿命意味，所以，他几乎是心无旁骛地在既定的蹊径上独自前行，没有抱怨，甚至连挣扎的兴趣也没有。我们私下里曾有过多次交流，对于槐树这种方向感极其明晰的诗人来讲，除了“珍重”和“祝福”之外，我提不出更多建设性的意见。槐树不是那种为了博取外界眼球而选择与众不同的人，他的异质性源自于他内心深处看待世界的眼光，以及他对待艺术的态度，就像他在一段自述中所言：“艺术作品是游戏之物。我的东西也是游戏之物。我没有说我的东西是艺术作品，我更没有说我的东西是诗。”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揣摩出，槐树对“诗”的理解是建立在“诗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一前提之上的，那么，“诗”究竟是什么？槐树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放在否定者的位置，从否定出发，走在否定的路上，专注地等待着肯定到来的那一天。假若我们了解了这一前提，就能逐步理解这个诗人旁逸斜出的各种妙处。
槐树写过一首《自画像》，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涂鸦的：“我用白色的颜料/在白纸上画/我的自画像”。这首诗很能体现诗人这些年来的工作情貌，他一丝不苟地描绘着自己，到头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张白纸，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究竟画出了什么。对意义的取缔，对情感的冷处理，对一切被赋予过“诗意”的物象毫不留情地消解，是槐树写作的最大动力所在。严格说来，在泛滥的“后现代”语境里，这种玩法已经不太新鲜，新//www.58yuanyou.com鲜的是，槐树能从这种无意义中发现生活的全部乐趣，也就是说，他通过经年不断地“游戏”，将自己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在了有限词汇的无限组合中，并用这些人工垒砌出来的词汇建筑出了一条通道：万物归类，井然有序，他徜徉其中，沾沾自喜。
我一直觉得用“清晰”一词来评估槐树的写作是比较靠谱的。槐树的清晰体现在思路、方向感和表达这几个层面上，阅读他的诗最大的困难并不在于它写了什么，而在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写。譬如《野花的名字》这首诗，每一句都晓畅明白，从野花的“名字”到野花的“形状”，再到你无法把野花的名字“一个个叫出来”，再到“她们的名字不可能发出声音”……槐树似乎要穷极这些野花的各种可能性，以此澄清“野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这种刨根问底似的思维方式在槐树的许多诗歌里都有体现，“发现”之于槐树的乐趣远远大于结论，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对世界的认知还远未到能够“说清楚”的那一天。因此，清晰地说话，尽可能准确地说清楚你身边的事物，本身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找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联，远比简单的抒情要重要得多。
即便是在这首怀念亡父的诗《在昨天的影子里》中，槐树也没有让自己陷入情绪化的境地，他依旧保持着客观的口吻：“在昨天的影子里/我分明感觉到/今天是如此真实/今天我只有回忆/回忆是如此真实/我的记忆之中/父亲的过去越来越清晰/今天我只有把回忆/当作一种服丧的方式 ”。这是槐树迥异于其他抒情诗人的一点，他不抒情，甚至连叙述也不予理会，他只是淡淡地陈述着。
最近一段时间，槐树创作了一批以“字符数”为题的作品，这些诗严格按照作者设定的字符数分行排列。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将一些卡通的元素植入进了诗中；另外一天，他又说他将一些网游的元素植入进了诗歌里。这个拥有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掌的诗人在谈到想象里的诗歌模样时，脸上荡漾着只有“大男孩”才有的纯真和激动。除了此时他有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外，其余时候他都是腼腆的，寡言少语的。
世界并不是你们看见的那个样子，我想，槐树会经常这样在心里自言自语。在《阿弥陀佛》中，槐树原由网用“给一块石头浇水”为例，告诉我们，人世间确实存在着这样一块“会喝水的石头”，如果我们不把它当作石头来看，就能听见它喝水的声音，甚至有机会看清它的皮囊与肝脏。
槐树：1971年生于湖北新洲，现执教于武汉某高校。著有诗集《爬》，曾获或者诗歌奖，首届湖广诗会年度诗人奖。
附：槐树诗选
阿弥陀佛
给一块石头浇水
天天给一块石头浇水
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浇无数次
不断地浇下去
你们说
石头还是石头
但是在我的心里
它是一块会喝水的石头
野花的名字
山上的每朵野花都有一个名字
形状相同却名字不同
多么有意思
有的形状不同却名字相同
多么有意思
山上那么多野花
每朵都有一个名字
却没一个人在山上
把她们的名字一个个叫出来
山上还有更多的野花
在去年或去年的去年就凋谢了
她们每个都有一个名字
她们凋谢了
而她们的名字还能够在风中发出声音
当然这是我杜撰的
她们的名字不可能发出声音
但她们每个都有一个名字
一直留在山上
没有人能够把那么多的名字
带到山下www.58yuanyou.com
梁 祝
她总是回忆他的样子
他总是回忆她的样子
她不知道除了回忆还能做什么
他不知道除了回忆还能做什么
他的样子在她的头脑中一点点模糊起来
她的样子在他的头脑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后来她总是回忆他说的话
他还是回忆她的样子
后来他的话她一句句都回忆起来了
他不知道除了回忆还能做什么
后来他回忆她说的话
她的话他一句也回忆不起来了
后来他们两个慢慢变成了一个样子
两个飞到一起
什么话都不说
十五就挂十五的月亮
昨天的月亮和今晚的月亮
是几个月亮
明天也有月亮
明天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和昨天的月亮
是几个月亮
昨天之前的月亮
明天之后的月亮
每天都有一个月亮
那么多的月亮
如果都挂在天上
那挂得下吗
老王说，今天就挂今天的月亮
如果是明天，就挂明天的月亮
在昨天的影子里
当我在白色的屏幕上打下
在昨天的影子里
我分明感觉到
今天是如此真实
今天我只有回忆
回忆是如此真实
我的记忆之中
父亲的过去越来越清晰
今天我只有把回忆
当作一种服丧的方式
□ 150个字符数的作品
在我们最远的记忆里
是一只野兽跟另一只野兽捉迷藏
后来一只野兽捉到了另一只野兽
在我们不太远的记忆里
是一只野兽跟一个人捉迷藏
先是一只野兽捉到了一个人
后来是一个人捉到了一只野兽
在我们最近的记忆里
是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捉迷藏
先是一个人捉到了另一个人
后来是一个人捉不到另一个人
所以另一个人在我们的记忆里
一直是挺神秘的
买火柴的小女孩
我们不说火柴
我们就说火柴盒
火柴是一样的
我们拿的火柴盒
它们不一样
即使火柴盒一样
两个火柴盒装的火柴
还是不一样
你的火柴盒的火柴总是满的
我的火柴盒的火柴只有三四根
有时一根都没有
自画像
我用白色的颜料
在白纸上画
我的自画像
我把白色的颜料涂在白纸上
我的头发是白的
我的脸是白的
我的整个身体是白的
我的朋友你们看
连我的表情也是白的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们
我的内心是白白的
我想如果我在纸上禁不住流泪
那么我的眼泪
应该也是白色的
张执浩，1965年生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著有诗集小说集多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等多种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