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易斯梅南（Louis Menand）
译者：王培
原文发表于THE NEW YORKER,2018年12月25日
Photograph by Ernst Haas / Getty
2008年，所谓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上帝之信”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当时，英国一家拍卖行以44万美元的价格把它卖掉。本月早些时候，这封信又重回公众视野，它的所有者再次将其拍卖，这次是在纽约的佳士得拍卖行。有人花了290//www.58yuanyou.com万美元将它买走，卖家获益不菲。显然，这一价格创下了爱因斯坦信件拍卖价格的新高。之前的最高记录是爱因斯坦于1939年写给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一封信的复印本，信中警告德国可能正在研发原子弹。2002年，佳士得拍卖行以210万美元卖掉了这封信。如果你手里还有爱因斯坦的其他信件，目前可能是卖出的好时机。
尽管给罗斯福的那封信上署有爱因斯坦的名字，但爱因斯坦并不是真正写那封信的人。它是物理www.58yuanyou.com学家列奥西拉德（Leo Szilard）基于爱因斯坦口述的一封信所写的。不过，如果拍卖价格总能反映拍卖物历史价值的话，写给罗斯福的那封信应该比“上帝之信”有价值得多，尽管后者也自有其价值。“这封信里不仅有一个伟大天才的亲笔字迹，而且他写这封信时也许已感到自己的生命时日不多，”佳士得在其官网上写道，“它回答了自古以来人类一直争论不朽的哲学和宗教问题：上帝存在吗？我有自由意志吗？”佳士得的新闻宣传稿把这封信称为“关于宗教与科学之争的一个定论”。而媒体的兴趣则在于，这封信的内容是否与其他历史资料所记载的爱因斯坦关于上帝问题的言论相矛盾。
这一切都使得这封信远超出了它应有的关注度。爱因斯坦的确对上帝问题有着自己的看法，但他是一个物理学家，不是一个道德哲学家。他喜欢说一些精辟的格言——“上帝不扔骰子”就是他关于上帝问题最著名的一句话——并且他似乎有着他那个年代的科学家所持有的标准信仰。他将有组织的宗教视为一种迷信，但他相信，通过科学研究，一个人可以理解宇宙优美的理性结构，他把这种体验称为“宇宙宗教”。
这一术语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宇宙宗教”与道德、自由意志、原罪和救赎无关，它只是承认存在着让万事万物运转的根本规律，这种规律就是爱因斯坦所谓的“上帝”。在爱因斯坦身处的宇宙，上帝不扔骰子的原因在于，物理规律是不可改变的。正是因为这种不变性，才让我们体会到了宗教般的情愫。在爱因斯坦看来，宇宙中没有超自然实体，也没有无因之因。唯一的神秘就在于，为什么竟然有事物存在，而不是不存在。
在“上帝之信”中，主题不是要探讨这位科学家的宇宙宗教观，而是要探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主题，那就是信徒所信奉的有组织的宗教。1954年，爱因斯坦给一个名叫埃里克葛金（Eric Gutkind）的德国流亡作家写了这封信。在朋友的推荐之下读了葛金的著作《选择生活：上帝呼召反抗》（Choose Life: The Biblical Call to Revolt）之后，他很不喜欢里面的内容，于是迫不及待要与作者分享自己的看法。一年后，爱因斯坦去世。葛金则于1965年去世，而正是他的继承人在2008年将这封信拿出来进行了拍卖。
在写给葛金的信中，爱因斯坦谈及形而上学问题仅有只言片语，他主要是想抱怨传统的犹太教。爱因斯坦说，他很高兴自己是一个犹太人，但他并不认为犹太性（Jewishness）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说，“上帝”这个词“不过是人性弱点的体现和产物”，并且《希伯来圣经》虽然“是可敬的，但仍然是纯粹原始的传说。”
之前，人们对爱因斯坦的宗教观有一些新的解读，认为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圣经故事“相当幼稚”，但在这封信中，他并没有这么说，那句话显然是在第一次拍卖时由译者加进去的。爱因斯坦也没有把犹太教称为“典型的最幼稚的迷信”，这句话也是译误。他使用的词汇是“原始的”（primitiven，也即是，primitive），意思是前科学的。他说，在人类进行科学研究之前，人们只能以某种方式来理解宇宙，所以他们发明了超自然的故事。（这就是我们这个“超科学”时代的特点，如果你在网上搜索“爱因斯坦，幼稚，上帝”，你会得到成千上万个结果。然而，爱因斯坦永远不应该与这些他从未说过的话发生关联。）
爱因斯坦的宗教观可以被称为“夜空神学”（night-sky theology），这是一种对宇宙的敬畏，甚至当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望向银河系时也会产生这种感受。宇宙是否过于令人敬畏，以至于人类心智根本无法知道那些终极问题的答案？比爱因斯坦更早一代的科学家威廉詹姆斯就认为，也许我们的确无法知道答案，也许我们的大脑还是太小了。也许宇宙中真的有类似上帝的东西，只不过我们的雷达无法探测到。詹姆斯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我们在宇宙中也许就像阿猫阿狗在我们的图书馆中，它们能看到图书，听到谈话，但完全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是什agWjllH么意思。”
爱因斯坦写给葛金的信中最棒的一点不在于他对传统神学的不满，而是在结尾那一段，爱因斯坦把一切争论都搁置了下来。“尽管我已经开诚布公地表达了我们在认知上的极大差异，”他写道，“但在我看来，很显然的是，从根本上讲，我们在评价人类行为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他认为，如果他和葛金见面，谈到“具体的事情”，他们会相处得很好。他说，无论我们的信仰或哲学观是什么，这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对待彼此。在我看来，我们根本不需要一个天才来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但由这么一个天才把它说出来，真是再棒不过了。
《爱因斯坦全集》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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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路易斯梅南，自2001年起成为《纽约客》专职作者，并于2016年荣获国家人文精神奖（the National Humanities Medal）。
附：“上帝之信”全文及中译稿
译者：王培
Princeton, 3. 1. 1954
普林斯顿，1954年3月1日
Dear Mr Gutkind,
亲爱的葛金先生，
Inspired by Brouwer's repeated suggestion, I have read a great deal in your book in the last few days: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sending it to me. What struck me particularly was this. We are largely alike as regards our factual attitude to life and to the human community: an ideal that goes beyond self-interest, with the striving for release from ego-oriented desires, the striving for the improvement and refinement of existence, with an emphasis on the purely human element, by which inanimate things are to be perceived purely as a means, to which no dominant function is to be attributed. (It is especially this attitude that unites us as an authentically "un-American attitude"1).
在布劳威尔的再三推荐之下，过去几天我读了你的著作的大部分，非常感谢你把这本书送给我。尤为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们都有着对生活、对人类文明实事求是的态度。这种态度超越了自我利益，努力想要从以自我为导向的欲望中挣脱出来；努力想要让这个世界实现进步，变得更好；我们都看重纯粹的人文因素，而无生命之物则被我们视为纯然的工具，我们不会赋予这些工具以主导角色。（尤其，正是这种态度才将我们连接在一起，它是一种真正的“非美国态度”）。
Nevertheless, without Brouwer's encouragement I would never have brought myself to engage at all closely with your book because it is written in a language which is inaccessible to me. The word God is for me nothing but the expression and product of human weaknesses, the Bible a collection of venerable but still rather primitive legends. No interpretation, no matter how subtle, can (for me) change anything about this. These refined interpretations are naturally very diverse, and have virtually nothing to do with the original text. For me the unadulterated Jewish religion is, like all other religions, an incarnation of primitive superstition. And the Jewish people to whom I gladly belong, and in whose mentality I feel profoundly anchored, still for me does not have any different kind of dignity from all other peoples. As far as my experience goes, they are in fact no better than other human groups, even if they are protected from the worst excesses by a lack of power. Otherwise I cannot perceive anything "chosen" about them.
然而，要不是布劳威尔的鼓励，我绝不会让自己认真阅读你的著作，因为书中所使用的语言是我无法理解的。“上帝”这个词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人类弱点的体现和产物，《圣经》中可敬的故事也只不过是原始的传说。无论对《圣经》的阐释有多么精妙，（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阐释可以改变我对《圣经》的看法。这些精妙的阐释显然是各有各的说法，实际上跟原文没什么关系。在我看来，正统的犹太宗教与其他所有宗教一样，都是典型的原始迷信。我很高兴自己是一个犹太人，我感到犹太精神也在我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然而，在我看来，犹太人的尊严不会与其他族类不同。就我的人生经历而论，事实上犹太人并不比其他族类更优越，即便他们因为遭到无能而又最邪恶势力的伤害（译注：这里指纳粹屠杀犹太人）而得到了保护，我也不会把这种保护看作犹太人是“上帝选民”的证据。
In general, it pains me that you claim a privileged position and try to defend it by two walls of pride, an external one as a human being and an internal one as a Jew. As a human being you claim to a certain extent a dispensation from the causality which you otherwise accept, as a Jew a privileged status for monotheism. But a limited causality is no longer a causality at all, as indeed our wonderful Spinoza originally recognized with absolute clarity. And the animistic conception of natural religions is in principle not cancelled out by monopolization. With such walls we can only attain a certain self-deception; but our moral efforts are not furthered by them. Quite the opposite.
总之，当你声称犹太人拥有特权，并试图用两种骄傲之墙——一种是作为人类的外部之墙，一种是作为犹太人的内部之墙——来为这种特权辩护时，你的看法就刺痛了我。作为人类的一员，你声称在某种程度上你接受有限的因果观，但作为犹太人，你又相信犹太一神教所赋予你的特权地位。可是，有限的因果观不等于真正的因果观。实际上，伟大的斯宾诺莎很早就相当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自然神学中的泛灵论概念仍未被一神论宗教消灭。如果存在你所说的那两类墙，我们就只能得到某种自欺，而不可能通过它们来推动道德进步。结局有可能正好相反。
Now that I have expressed our differences in intellectual convictions completely openly, it is still clear to me that we are very close to each other in the essentials, that is, in our evaluations of human behavior. What divides us is only intellectual padding or the "rationalization" in Freudian language. So I think that we would understand each other very well if we conversed about concrete things.
尽管我已经开诚布公地表达了我们在认知上的极大差异，但在我看来，很显然的是，从根本上讲，我们在评价人类行为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将我和你区别开来的只是知识结构上的差异，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讲，是“理性”方面的差异。所以，我认为，如果我们能讨论一些具体的事情，我们还是可以做到彼此理解的。
With friendly thanks and best wishes,
致以朋友般的感谢和最好的祝愿
Yours, A. Einstein
你诚挚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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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
Einstein Papers Project at Caltech http://www.einstein.caltec原由网h.e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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