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忠
连江县筱埕半岛往西有座南山,在半岛抬头就能看到。主峰叫棋盘山,山巅巨石耸立,说是仙人在此对弈且留下棋盘纹而得名。我曾在山里反复寻觅,从未见过,//www.58yuanyou.com倒是对石上的足印凹痕记忆尤深,此物应为古冰川时代之遗留。
棋盘山往西不远,是座废弃的村庄,唤南山村。村子四周林木茂盛,山峰环抱,状若火山口,故而虽处山巅,大风却吹不进。再往西走,爬过一个坡,是一望无际的罗源湾。整个村子的房屋都石头砌的,从清末陆续开始修筑,有百来户人家。后来都搬到镇上,也就荒废了。村中荒草丛生,窗棂幽暗,三十多年了,有些人家用具还在,走着走着,突然飞起的鸟儿也瘆人。
山巅有个小水库,好天气时,也碧亮清丽,有小天池模样,水边曾有牛岱村,人家早早都搬走了,留有本地中学的农田,种了茶树和水稻。读初一时,学校组织新生各挑一担化肥,走很远的路,再踩着上千个石阶,送到农场。大多数同学在家有劳动习惯,却也喊累。我从小家里宠着,没干过农活,故而一路上非常苦,但心下好强,虽落在最后面,可也跌跌撞撞撑到了农场。
到了农场,已中午,吃过自带的盒饭,下午就接着采摘,具体过程忘了。到晚上,一群孩子安排打通铺睡觉,男生一间,女生一间,彼此声音都能听得清。大家都很兴奋,大声说笑,还男女生对歌,唱什么的都有,记得同学们还硬将某个男生和某个女生拉郎配,搞得那个女生很不好意思。那时窗外明月高悬,稻田里蛙声如雷鸣。这些,都过了几十年,依然历历在目。
还年轻时,写过一首题为《影惑》的诗,杂糅了这个时期的感觉和少年时上山扛猎枪打鸟的感受。诗里提到的南山,曾有朋友以为位于海南,其实就老家这座。
没有影子
影子卷在行囊里
此刻我走在南山腰
风孤单单地从身边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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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也没有影子
影子揣在裤兜里
正午的阳光踩着千万万树冠
看白云几朵何处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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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也没有影子
影子一冒泡就碎了
卷起的海鸟尖叫
连年老的礁石都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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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沙也没有影子
影子们挤在一起就消失了
只有帆船还在波涛中www.58yuanyou.com摇脑壳
她和我一样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影惑》
南山村
山脚下有座永宁禅寺,当地人都叫“山溪里”,始建于宋嘉佑二年,据传明朝时毁于倭寇,两次重修。到近代,只剩巨大的石柱、石槽倾覆于乱草中。
做小孩时,奶奶常带我去寺里烧香。当时寺里有两个菜婆,都对奶奶友善。寺前有条小溪,菜婆说,古时候这溪水很大啊,又没有桥,禅师们武功很高,能从水上飞来飞去。我往往乘她们热络聊天时,溜到溪里玩水,玩石子,还爬到树上摘果子。
溪水的上游有座水库,水很深,读小学后,曾跟着大孩子去那里春游。后来听说水库淹死过人,就没再去了。
寺的四周都是农田,种着各种蔬菜、地瓜、蚕豆,北边能看到通往南山的石阶,平时有挑柴下山的樵夫出没。若逢雨后,云朵挂于半山,大大小小的瀑布四处作响。
有时候,我会呆在旧石柱丛中遐思。当时交通不便,去趟县城都不容易。这个废墟,能够满足我对书本之外许多想象,也给了我关于寂静的最初体验。
小庙开门时
像一个枯瘦的僧人笑了
野草丰满
石梯滑润
是有白云三两朵
借来了整面天空
水泡和卵石isSjCzV
是佛珠的虚与实
蚕豆花开了
漫山遍野的星宿
阳光无声无息
飞鸟是一群敲响的铙钹
——《禅初》
晴天时的马祖列岛
这首诗歌,我在外讲课时,多半会提及,原形就是这个“山溪里”。
多年后,奶奶腿脚陆续不便,就少原由网出门走动了。母亲开始信佛了,偶尔也会带一家人去寺里。
那个老菜婆不知何时走了,换了个新当家,寺庙也在原址边上修了个大的。不久,奶奶也走了。
后来,我去了北京。回家探亲时,只要有空,母亲都拉我去寺里。她在烧香拜佛,我通常坐在寺前大榕树下的石凳喝茶。有回新当家悄悄告诉我,母亲在给你许各种愿。其实我是知道的,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的。
有次,我还根据新的寺庙印象,写了首诗歌《山溪里》。只是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跟着母亲去寺里。过了两年,母亲也走了。两个老人都在寺的原由网北边火化,骨灰葬于寺南边的塔里。清明祭拜时,我常会事后独自去周边转转,那些地方,有和两个老人一起走过的时光。
飞檐挑起半山云雾
大雄宝殿侧身盖下影戳
石阶打扫干净,菩萨都微笑
晨课的经梵趺坐树冠
十万罗汉,十万罗汉
在风中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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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使青山有了顿挫
波光因人心有了长短
飞鸟断断续续,将篱笆东歪西倒
芦苇挡不住油菜花的不尽叙事
油菜花遮不了芦苇的长袖吟哦
时光一阵黄,一阵白
——《山溪里》
山溪里新寺
这些年,我有了时间自由,可以自主来回于北京、福州,南山上也通了公路。棋盘山巅的那块巨石,停车在路边,走十来分钟就能到。坐在山巅亭子里,即使再炎热的天气,也是凉风习习。若天晴时上山,能眺望到马祖列岛,脚下是宝蓝石般的海水,半岛像一个臂弯将大海搂抱。
空闲时,我会带些朋友去山上看古村,看海,乘凉。还曾突发奇想,待有条件时在山巅办个诗会,叫“南山雅集”。山名既通陶渊明的采菊南山,自然风光又好,在此吟诵岂不快哉。
可惜这些年身子懒了,联想到要做一大波的安排,就失了耐烦。可觉得自己既然写诗,就该正儿八经给这里写一首。不过,有目的的写诗,相当于命题作文,难度不小。好在是自发的,记忆和感受也够,觉得还是有把握,然而也酝酿许久。之后,在一个春末,突然有了激动,写了这首《春日,独坐筱埕南山亭》,当作向这座山的致敬。
鸟鸣清脆得
像镜子里的回音
天空被弹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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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抖了抖波光
在坡高处
把春风低低摇
\
总之比花谢更琐屑
以免,又惊着了羊肠道
他们会一溜烟跑远
\
其实,天那边起伏的
都是些脑门撞得大包小包
却不做声的毛孩子
\
此时的独坐
寂静只有一滴
空气里有云朵晒干的味道
——于2020年8月8日
南山亭远眺
【作者简介】
苏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海淀区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客座教授,出版散文随笔集、散文诗集、诗集、长篇小说等十部。散文随笔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人民日报.海外版》《家庭科学》《中国音乐报》等,被《杂文选刊》《北京文摘》《时代青年》等转载,入选《北京文学》年度选本等。
作者苏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