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文脉
文潮涯君
最近两个月我看过最好玩的段子应该是这个：
“大三暑假，送室友坐高铁，临上车前，我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室友楞了一下，说：‘你他妈什么时候都不忘占我便宜。’”
这个段子最早出处已不可考，我在微博看到时已经上万转发，并很快出现了变种。以下引自萌娘百科：
我买几个圣晶石去。你就在卡池，不要走动。（Master）
我练几个改二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舰C大佬）
我捞几个儿媳妇去。你就在母港，不要走动。（克爹）
我买缸大米去。你就在此地，不要丢人。（义乌巫医）
我去打探打探。你们照看好师傅，俺老孙去去就来。（孙悟空）
表情包自然也出现了：
然而一部分人已经玩坏朱自清的时候，网络上还有一部分人在百度：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是什么梗？”
即便是现在，在搜索栏中输入“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页面最下方也会弹出“你在此地不要走动出自”“你在此地不要走动内涵”等相关搜索项目，可以想见在网络的另一端，的确有不少人并www.58yuanyou.com没有get到这个笑点。我看了很想跑去某网站自问自答一番：
如何评价“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的泛滥？
笑点高端是种什么体验？
——知乎，与世界分享你刚编的段子/故事/刚装的B。
《背影》作为初中必背课文，二三十岁的人了记得其中一句对话，不算什么能耐。但即便是“哈哈哈哈哈”的无脑转发，也足以证明我一来好好儿地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二来年近三十而记忆不衰退，三来反应敏捷，更足可以将我与那些连经典篇目的经典场景都不知道的草民画出界限。
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宁愿饿死也不食美帝面粉的朱自清，他老人家的著作即便到我这里只剩下一句“不要走动”，其中的温情含义也蜕变成了占便宜抖机灵，但我们依然可以说自己是继承了他文脉的有识之士，这难道不够亦可赛艇吗？
无文脉，不幽默。尤其是在中国。
我国文学从上至下都惯于做Parody，译作戏仿，当代人又称恶搞。虽然看上去是直到周星驰带着他的大话西游横空出世才教会了大陆这边的8090后什么叫解构经典，但实际上恶搞的精神自古有之。
红楼梦里探春起诗社，大家起别号，有这么一段：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蕉叶覆鹿”这个典故出自《列子》，原本和周庄梦蝶类似，是个梦中疑梦两重虚的意思。黛玉才学过人，一下子想到了“蕉叶覆鹿”，拿掉了其中的哲学思辨，用那表面意思去取笑探春。可惜“众人不解”，连蘅芜君也没能反应过来，潇湘妃子只好亲口解释了一遍；众人虽笑，但这笑也不够新鲜热乎了。红楼梦中的“雅谑”很多，而无法共享其语境和文脉的人就不觉得是幽默，只觉得不解而寂寞。
魏晋南北朝段子合集《世说新语》里，自然也不乏用典来笑话人的故事。
“蔡司徒渡江，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
我们既不熟《劝学》中对于螃蟹的描述是“蟹六跪而二螯”，又不知道《尔雅》是词典，就没办法对谢仁祖的评论做出反应。这无关乎我们有没有幽默感，只在于《尔雅》《劝学》的文脉并没有被你我继承。古代文人大多装逼且黑心，骂人也不肯让劳动人民听懂，唯恐失却逼格。于是一旦碰上了圈外人，//www.58yuanyou.com不免说的人寂寞，听得人也寂寞。
虽然这些放在文学里叫典故，但放一般人那就是黑话。跟下文没有差别。
——“天王盖地虎。”
——“宝塔填河妖。”
天王，地虎，宝塔，河妖，每个词汇背后都有最初的故事和形成原因；如果没有，就不能引起土匪们的共感并流传使用。只是土匪头子和他的小弟们必然不会去为这些词汇编一本《尔雅》，也不会有空闲让蘅芜君或潇湘妃子似的人物站原由网在旁边做注解。于是黑话传出去就只是莫名其妙的黑话，让人误以为其中毫无文化渊源。于是土匪也很寂寞，记下这些黑话的人也很无聊。
好在有一些时代是全民黑话的，大家共享语境，热闹非凡。比如：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买一支钢笔，多拿几支让我挑挑。”
——“反对自由主义：不让挑，买哪支拿哪支”
——“打倒土豪劣绅：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友谊，还是侵略？：咋的？你想打架？”
用这些黑话的人们既然不会觉得寂寞，但也并不觉得幽默，大家都严肃认真且小心翼翼，生怕对错了话。这就不是文脉问题，而是政治态度的问题。但我们现在将那情景原原本本地记录在这里，并且一本正经地分析它，就成了parody。
再比如，如果我跟主编（现居美国）吵架，她跟众人提出下一期的主题，我也不反驳，只是冷冷道：
“美帝国主义赞成的我们都反对，美帝国主义反对的我们都赞成。”
那么我就完成了对这个文脉的一次恶搞。
她如果要骂我小日本并动用权力将我清除出群，我反唇相讥：
“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
那么，群里其他作者们肯定会认为我完美继承了某一文脉并富有幽默感，原由网双击666，并且会有人好心地提醒我：
“潮涯君，你的快递到了。”
但如果群里有个外国人，ta就难免不解且寂寞了。
有不止一个人说过，这是个全民娱乐的时代。意思是严肃文学死了，当代生活药丸，所有人都不正经。但在我看来，中国人向来不正经。只是因为时过境迁，语境变换，文脉断绝，古人的不正经不能为我们理解，让他们泉下也很寂寞。我们如果一边不正经，一边还有罪恶感，不仅不如老祖宗洒脱，也愧对那些教我们用白话文写作的近代名家。
和朱自清一样，曾霸占一代人教科书的鲁迅先生，成为了我们这代人创作、翻新段子的绝好素材。我就不止一次看到有人用孔乙己的模板来笑话人。比如：
“他们又故意高声嚷：‘小四，你一定又抄袭人家的作品了’。小四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看到网上到处在说……’小四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百度“孔乙己各种版本”“孔乙己段子”，你一定会回来点赞。
可惜现在鲁迅先生已经败走教科书，00后10后不再会熟知他的经典语录，这些梗也必然会被遗忘。小孩子们看我们写下的段子，不解，也不会去百度“偷书不为偷”是什么梗，于是我们的幽默感也成了遥远如魏晋南北朝时代的戏话，我们只好同鲁迅先生一样寂寞起来。
连我们这些同代人之间也是热闹又寂寞。网络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现象极端化，随之而来的是日常中无法被使用的黑话也得以在各个圈子中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并衍生出了只有圈内人才懂的幽默。曾经被知识分子霸占的文脉被分流，幽默或者戏谑或者parody也不再是舞文弄墨者的专长。任你才高八斗，也总会冒出一个段子，甚至一个表情包，让你不解。
要看懂“东马是小三”的幽默，首先得知道《白色相簿2》并熟知其中人物三角关系，包括著名的捉奸场面（即“白学现场”）；同时对鲁迅的斗士形象及其文风有深刻印象，又不至于记忆力好到，能觉察出“我即使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着腐朽的声带喊出”这段话，并不出自鲁迅。
我深信，幽默因其与文脉的深刻关联，成为了摧毁巴比伦之塔的关键一击。因为即便是语言不通，如果我看到你因为花而微笑，因为死亡而悲伤，那么我和你的内心依然相同，上帝也无法让我们隔绝。但是，即便你和我操着同样乡音，你感叹道：
“叫你请个客，跑得比香港记者还要快。”
我：“啊？”
那我们的关系大概就止步于此。我觉得你神经病，你觉得我没幽默感，双方在不解与寂寞中友尽，只剩下商业互吹和票圈点赞了吧。
潮涯君，现居日本
大阪大学博士在读
文学解读，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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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客BLINK》 2017年11月 第23期
“渴望幽默”
主编：苏也 //www.58yuanyou.com微信：suyesoph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