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无价上一句

柳永词赏析㈢

转自星期一诗社

诉衷情近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村,向晚孤烟起。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此词当为柳永漫游江南水乡时登高眺远、怀念京城故人所作。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是最为标准的双调词结构。起处“雨晴”二句,写登楼遥望。微雨初过,秋高气爽,江楼伫立,凭阑遥望。词的笔调也显得清新俊爽。“澄明”以下,是望中所见。“澄明”二句,对仗工整,一句写秋水澄明,在落照的映衬下,江波粼粼,闪映生辉;一句写远山苍翠,重叠高耸。这两句皆是远望之景,“遥认”三句则属中近之景,“断桥”、“幽径”、“渔村”、“孤烟”,在薄暮时分的秋江背景中构成了一幅秋色平远的画面。整个上片的景色描写,也由此而勾勒出阔远萧疏、清淡优美的秋光图。虽略有凄清之感,却不显得过于压抑沉闷,与柳永其他词中的秋色景象有所不同。但即使如此,仍然免不了牵动游子的寂寞之悲和怀人之意,下片即据此抒写。“残阳里”一句,承接上片中“暮山”、“向晚”诸语,通过屡屡强调,突出暮景以游子情绪的影响。“脉脉”句,亦承上片的“伫立江楼”,但更侧重写含情凝思之状,很自然地转入悲秋怀人意绪。“黯然情绪”,是江楼凝伫之时人物的心态,江淹《别赋》中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可见令游子黯然魂伤的正是无边无际的离愁,而这种离愁使人“未饮先如醉”!极写其沉浸于愁思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心理状态。“愁无际”,一笔点明,似乎略显直露,不过也是柳词特色。“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暮”,意味着一天将尽,“秋”,意味着一年将尽,皆流露出强烈的向晚迟暮之感,而这种迟暮之悲又进一步强化了对故人的思忆。于是悲秋与怀人的主旨在这里融合为一,惟有“尽日空凝睇”而已,一个“空”字,蕴含着无限怅惘。此词脉络清晰,结构谨严,造语精致凝练。不过下片中除“未饮先如醉”一句颇有思致以外,总是略觉空泛,相对来说,上片含蓄俊逸的景物描写,便远比下片精彩了。

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此词以深秋时分长安道上的见闻,深寓离愁别恨和身世之感,当是柳永中年以后的作品。起句“长安古道马迟迟”,长安为汉唐旧都,长安道,本为繁华热闹之所,北宋时以汴梁为东都,以洛阳为西京,长安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与前代都无法比拟了,长安道上,自然再也没有“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徒成诗人吊古伤今之地。故“古道”二字,生发出强烈的沧桑之感。“马迟迟”,微逗情思,表现了一种若有深慨的思致。“高柳乱蝉嘶”,写物象,亦点时令。“乱”字,写蝉鸣之缭乱,“嘶”字,写蝉鸣之凄苦,正是典型的深秋况味。隐隐然也展现了词人心绪的烦乱和冷落萧疏。“夕阳”三句,大笔濡染,极力描摹出秋日郊野萧瑟之景。“岛外”,叶嘉莹先生认为长安道上安得有岛,当作“鸟外”。但如此理解,则与下句“秋风原上”不成对句,且“鸟外”二字似亦有不词之嫌,文字上也缺乏版本学依据,故不从之。也有人认为所谓“岛”,即指灞陵境内的白鹿原,又名灞陵原,或亦可从,当然也可完全作为虚拟而非实指来理解。前两句见出词人登高临远,夕阳渐隐,原上风高,苍野在落日的映衬下,辽阔无垠。在如此苍凉荒寒的背景下,一个失志落魄的游子形象显得是那么的身单影孤。于是情思汇心,逼出“目断四天垂”之句,极目望去,天幕垂落,何处是栖止之所?令人顿生向晚之归思。清代王士祯谓此句与周邦彦“楼上晴天碧四垂”、欧阳修“拍堤春水四天垂”等,都是从五代韩偓“泪眼倚楼四天垂”句化出,并谓柳词此句“意致少减”(《花草蒙拾》),实则就笔力的浑厚和情感的深度上来说,“目断四天垂”要远远高过其他数句。上片全从景物着笔,而物我一境,情景交融,感慨极深。下片“归云”二句,先写对于过往旧事的追思,所谓“归云”,兼指人事,既是当年偎香依暖的佳人,更是留存于心底的希望与欢乐,然而“一去无踪迹”,可见一切消逝,不可复返。此句或许是从白居易《花非花》中“去似朝云无觅处”句化出,但沉痛之意更为深郁。“何处是前期”,既指前途未卜,又指后约难凭,悱恻动人。“狎兴”三句,写如今的寂寥落寞之感。对于中年失意的词人来说,最难以消受的还不是孤寂的处境,而是心灵的苍老。酒朋狎侣,老大凋零,当年那种千金买笑、纵酒狂歌的冶游生活,更已冷落荒疏。少年失意,尚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豪情气度,而中年之后,却完全陷入了衰老悲凉的意绪中,感情已无寄托之所。结句“不似去年时”,语度萧然而寄慨万千,凄楚感人,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气象。柳永虽以慢词长调雄视一代,其实他的小令也极有开拓性。如此词即摆脱了晚唐五代以来婉转绸缪之态,将秋思的主题引入词中,极写触目伤怀的失意之悲、萧索之感。元代马致远被誉为“秋思之祖”的散曲名作《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清代陈维崧《点绛唇》词:“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与此词相比,虽然在意境上有同有异,各有擅长,但就格调的悲凉萧瑟、尺幅之中有千里之势的气魄而言,都可谓是一脉相承的。

少年游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这是一篇怀古伤今之作,词人以对前朝风物的凭吊,抒发感慨。词以景起,首句总括灞桥全景。暮色苍茫,烟树迷离,一片凄凄。宋代程大昌《雍录》记载:“汉世凡东出函关,必自灞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为别。”题名李白所作的《忆秦娥》中“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之句,即指此而言。但至宋代随着政治和经济重心的东移,长安的地位显著下降,灞陵这个客旅必经之地恐怕也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繁盛,故下句即言“风物尽前朝”。汉唐鼎盛之时,此地客途往来,川流不息,而如今虽景色风物依然,人事却已全非。因此灞桥不仅是别离的象征,目睹了人间无数的悲欢离合,现在更成为沧海桑田、人世变幻的见证。这两句交织着自己的羁旅愁思和历史兴亡的感慨,时空的迷茫和悠远在此处融为一体,苍凉沉郁,笔力浑厚。“衰杨”三句,承“风物”,从折柳送别这一最富代表性的灞陵风物着笔,描写人间离愁。后来周邦彦的《兰陵王》词中说:“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这里也是写出灞陵柳之不堪攀折、憔悴衰残。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词人借伤柳加倍突出了人间别离的频繁、愁恨之深重,为下片抒写离情作了较好的铺垫。此词“上阕苍凉怀古,下阕伤离怨别”(近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夕阳闲淡秋光老”,词境凄清。“夕阳闲淡”,见出黄昏的凄黯;“秋光老”,见出秋容的萧瑟,游子的心灵愈发凄楚,遂引出满腹“离思”,溢满蘅皋,以蘅皋之旷远形容离思之无穷无尽,以芳草之萋萋形容离思之绵延不绝。“一曲”二句,以清越苍凉之笔,从听觉的角度,将离思推向高潮。《阳关》为送别之曲,“断肠”为销魂之悲,极写人物的惆怅和哀感。结句“独自凭兰桡”,陡然收煞,展现了游子独立斜阳,如醉如痴的生动形象,怀古伤今的感慨、孤身飘零的苦况,全蕴含在这个无言有泪的凄苦之境中。俞陛云所谓“阳关三句有曲终人远之思”的评语,也正是着眼于结句的内涵丰厚、有余不尽而又收束有力而言的。此词虽是怀古,但并不具体描写历史事实,亦不加丝毫议论,只是借助灞桥暮色、阳关哀曲等一系列物象情景,反复渲染,突出感情的波澜起伏,使人触景生情。吐属自然,含情绵邈。词境虽凄清,格调却高华不俗。故清代先著、程洪《词洁》中评曰:“屯田此调,居然胜场。不独‘晓风残月’之工也。”可见柳词小令的成就,在某些方面的确并不在其慢词长调之下。

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玉蝴蝶》之调,分令词与慢词两类,令词见《花间集》所录晚唐温庭筠词及五代孙光宪词,慢词则首见于柳永此作,又名《玉蝴蝶慢》,属仙吕调(夷则羽)。这是一首怀人词,从下片“潇湘”等语来看,或为怀念湘中友人之作。

起笔“望处”二字,统摄全篇,词笔劲直,一气贯注。“雨收云断”是眼前之景,“凭阑”二句,写悄然独立,见秋色无边。“悄悄”二字,已含悲境,盖《诗经邺风柏舟》篇中即有“忧心悄悄”之语。“晚景”二句,从总体上写悲秋之感,引出宋玉《九辩》中“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以及“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等情怀,柳永词中经常用宋玉悲秋之典,如《雪梅香》中的“动悲秋情绪,当年宋玉应同”、《戚氏》中的“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等,大概《九辩》中的情绪与柳永宦途坎坷、羁旅漂泊的生涯有共通之处,容易引发感情的共鸣吧。“水风”、“月露”二对句,选取了秋天的典型物候,作精细的描摹,是对前文“萧疏晚景”的具体描绘和铺叙展衍,物象凡四:水风、花、月露、梧叶,而所用的四个修饰性的词语:轻、老、冷、黄,则俱见匠心,是传神之处,交织构成了一幅精巧的画面,色泽清淡,氛围幽冷,恰当地渲染和点缀了秋意,同时也为下文抒写怀人之情作了充分的铺垫。故以下三句,遂直接折到怀人之感,点明全词主旨。“遣情伤”,一语喝断,总束上文。“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就眼前景点染,百感交集,一片迷蒙,景象阔大浑厚,声情凝重而跌宕,笔力千钧。下片极写心中的抑郁。换头以“难忘”二字,插入回忆:当年“文期酒会”之上的种种赏心乐事,令人难忘。但稍稍一逗,旋即折回现实,既有波澜,又不黏滞,词笔空灵跳荡。“几孤”句,写文酒之疏,“屡变”句,写隔绝之久,以两个同义句,加倍强化离索之情。“海阔”二句,写隔绝之远,既是实指,同时也化用梁朝柳恽《江南曲》中“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之意,承接上片“故人何在”句。“念双燕”句,写音信无托,“指暮天”句,用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语及温庭筠《梦江南》词中“过尽千帆皆不是”之境,极写归期无定之苦,都见出思念之切。“黯相望”,与起句相呼应。“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以景结情,“断鸿”哀鸣,象征着朋友之离散,衬托了自己的孤独怅惘。与天边“断鸿”相对的则是夕阳残照之中,如醉如痴、久久伫立的词人形象,羁旅不堪之情见于言外。近代陈匪石《宋词举》卷下谓:“‘尽’字极辣、极厚、极朴,较少游‘杜鹃声里斜阳暮’,尤觉力透纸背。盖彼在前结,故蕴藉;此在后结,故沉雄也。”“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一词上片结尾处的名句,柳永此词末二句,没有秦观词那么凄厉,感情的深度和厚度上更不在秦词之下。苏轼曾说柳永《八声甘州》词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不减唐人高处”,其实本词上下片的末二句,在意境的浑厚和词情的韵味上,也完全当得起“不减唐人高处”的评语。

甘草子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此词写秋日薄暮时分的闺情,是《花间集》以来的传统题材,柳永虽以慢词为人所称,但这种小令,却也照样驾轻就熟,写得空灵妙绝。上片写闺中女子独自凭阑的寂寞情景。时令是秋天,本就令人平生伤感之意,何况又是秋日的黄昏,暮色苍茫,更何况又是秋暮之雨,更何况对此秋景的又是一位离愁女子,南宋吴文英词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正谓此意。一层紧似一层,将人带入一片凄凉的氛围之中。“乱洒”二句,写秋雨,秋风秋雨愁煞人。“乱洒衰荷”,让人联想起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诗中“惊风乱飐芙蓉水”之句,取意各异,造境则一。“颗颗真珠雨”,写雨点如珠,跳荡飞溅。这两句既写出了风雨侵袭中,败荷零乱之状,又暗示了女子烦乱愁苦的心绪,这雨珠不也是颗颗都滴在离人心头吗?“雨过”二句,说明凭阑已久,从雨打败荷直到雨过月升,展现了她凭阑凝伫、寂寞无聊而黯然神伤的形象。“冷彻鸳鸯浦”,不只是写雨过之后的空寂景象,同时以双栖双宿的鸳鸯因“冷彻”而惊散,喻指着自己与情郎的分携。下片“池上”二句,点明所愁之缘故在于“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进一步写到孤枕难眠之苦。凭阑久立,直至黄昏月上,终是难解愁怀。而回屋之后,四壁悄然,一片空寂,自然更是难堪。鸾帐鸳被,皆是故物,而独宿单栖的境况,已经注定了又是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却傍”两句,是精彩之笔。闺中女子形单影只,惟有笼中鹦鹉为伴,这是一层意思;鹦鹉学舌,可解人之寂寥,这是第二层意思;而鹦鹉所学者为女子所念念不忘的“粉郎言语”,故闻鸟语,如对情郎,聊以自慰自遣,这是第三层意思;然而鹦鹉毕竟不是情郎,鸟虽解语而不通人情,反令人平添凄凉伤感,这是第四层意思。词意如剥笋抽心,以精美的画面表达出复杂的况味,含蓄委婉,曲折动人。清代彭孙眫《金粟词话》中说:“柳耆卿‘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花间》之丽句也。”这首小令确有《花间》词的韵味,用词华美,以环境的精丽反衬人物内心的幽怨,很像温庭筠《菩萨蛮》诸词。不过下片换头二句,放笔直说,不嫌直露,却又是柳词自家面目,体现了词体演进过程中新的趋势。

甘草子

秋尽。叶翦红绡,砌菊遗金粉。雁字一行来,还有边庭信。  飘散露华清风紧。动翠幕、晓寒犹嫩。中酒残妆慵整顿。聚两眉离恨。

和上一首一样,此词也是以秋天为背景的闺情之作,只不过前词是秋天的薄暮,此词是秋晓,时间有所不同。起句“秋尽”,点明时令亦是深秋,正是衰残的季节。“叶翦”两句,便写叶落花残的景象,或谓“叶翦”句是谓“叶子红得就像是从红绸上裁剪下来的一样”,不确。“翦红绡”与下句“遗金粉”相对,这两句,一句写红叶飘落,一句写菊花凋残,都是深秋时节典型的衰残之景。“雁字”二句,写天边飞雁成行,南来过冬。而雁为候鸟,古代又有雁足寄书的传说,故下句云“还有边庭信”?这样就由深秋景物的描写引入了离别怀人之情。但下片换头并没有直接承以对这种情感的抒发,而是再掉转笔锋,继续写秋景,“飘散”二句,写秋风。霜风凄紧,吹坠枝头露珠,吹动闺阁帘幕,令人顿生寒凉之意,虽然寒意尚属轻微,但对人内心的触动却十分强烈。“中酒”句写闺中女子百无聊赖的心情。“中酒”,说明昨夜她曾经借酒浇愁,以致沉醉,清晨醒来,而宿酒未醒。“残妆”,说明昨夜酒醉之后,来不及卸妆,便蒙头大睡了,故醒来而“残妆”犹在。“慵整顿”,说明因愁绪而根本无心梳洗。七字分为三意,都是为了表现她内心的离情别绪,词笔十分精细。从意思上来说,也和温庭筠《菩萨蛮》词中“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相近,都是从《诗经》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之句转化而来。经过这样层层铺垫之后,终于逼出最后结句“聚两眉离恨”,直接点出离情,便显得十分凝重有力了。和前首相似,此词所继承的也是《花间》词的传统,注重在精细的景物描写中透露人物的心理,同时词中的委婉之句和直露之笔并存,兼而有之,两不相妨。

望远行

长空降瑞,寒风翦,淅淅瑶花初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  幽雅。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棹、越溪潇洒。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千里广铺寒野。须信幽兰歌断,彤云收尽,别有瑶台琼榭。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

此词乃写雪景雪情,韵致疏淡而清新潇洒。起句“长空降瑞”,一“瑞”字笼罩全篇。以下具体描摹,“寒风”二句,写雪花“初下”,不说风卷雪飘,却谓寒风剪出瑶花,便见情态,且有玲珑剔透之感。“乱飘”六句,化用唐郑谷《雪中偶题》诗:“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乱飘”、“密洒”,见雪之愈下愈大。“僧舍”、“歌楼”,清静之地与繁华之场同受沾溉。“迤逦”句,写雪覆鸳瓦,迷茫一片而渐不复可辨。随着雪的密集,词境也随之更加开阔,视野由城内转到城外江头,但见江雪弥漫,渔翁披蓑而归,活脱一幅寒江雪景图,故云“晚来堪画”。“满长安”二句,谓因雪而长安酒贵,从侧面写雪景,有旁见侧出之妙。下片“幽雅”二字一顿,是雪景带给人的直观感受。“乘兴”二句,是点染之笔,用王子猷访戴的风雅韵事,点缀雪夜清景。“皓鹤”二句,是谢惠连《雪赋》中的成句,以见白雪蔽野,浑然一色的壮观景象。“幽兰”二句,借《幽兰》以指《白雪》,又以曲中《白雪》代指现实中的飘雪,暗示雪止云散。再承以“瑶台琼榭”这个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意象,如见广寒宫阙。结句“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月与雪映,雪月交光,词境清丽之至,几令人物我两忘,融于此清景之中。此词平实叙来,却极具潇洒之气韵。“初下”、“渐迷”、“广铺”、“收尽”,四个词展现了冬雪的过程,也构成了全词的关键之笔,筋骨细密妥帖。如果要说不足的话,稍觉前人成句成意用得多了一点。除了上片的“乱飘”六句和下片的“皓鹤”二句外,起处的“淅淅”二字,也出于《雪赋》。掩袭之痕迹似乎过于明显,正如清人黄苏所云:“通首清雅不俗,第以用前人意思多,总觉少独得之妙句耳。”(《蓼园词选》)

甘州令

冻云深,淑气浅,寒欺绿野。轻雪伴、早梅飘谢。艳阳天,正明媚,却成潇洒。玉人歌,画楼酒,对此景、骤增高价。  卖花巷陌,放灯台榭。好时节、怎生轻舍。赖和风,荡霁霭,廓清良夜。玉尘铺,桂华满,素光里、更堪游冶。

这首描写的也是冬雪风光。和前词基本上以写景为主不同,此词上片写雪景,下片却转入行乐之意。“冻云”三句,写冬季的寒冷。云酿雪意,垂垂欲下,虽然春天已经不远了,但毕竟和气尚浅,不足以抵挡寒意,故云“寒欺绿野”,天地间一片严寒。“欺”字,很明显是拟人化的手法。这是描写雪前之寒。“轻雪”句,便写到雪落,不过也不是暴风雪,而是“轻雪”,而且和“早梅”一块飘落,句意间似乎就有了一些雅致飘逸的诗意。“艳阳天”三句,既可以理解为由“明媚”的“艳阳天”转成轻雪飘扬,也不妨理解为正因为是“轻雪”,故天地间一片清亮明媚,如“艳阳天”,总归是并不让人觉得阴沉压抑,而是境界高雅,令人生出“潇洒”的兴致。“玉人歌”三句,谓因雪寒而听歌对酒之人更多,故抬高了听歌之价、美酒之价,实际上仍是在衬托人的潇洒兴致。过片换头而不换意,意脉不断。“卖花”三句,先写城中巷陌台榭之间卖花放灯之景,衬出“好时节”三字,说明如此时节,正好游赏,怎能轻易放过?“赖和风”三句,写暖风南来,吹开雪云,雪止天晴。时间虽已是薄暮,但由于雪色的映衬,仍是一片明亮的“良夜”。“玉尘”二句,写雪色与月色交相辉映,也就是前面一首结句“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的意境。结句“素光里、更堪游冶”,与前文“怎生轻舍”相应,仍是归结到行乐之意。古人写秋天之景,总兴起悲秋的情绪,而写冬天的景色,特别是雪景,却往往写得兴致高昂。柳永写冬景之词并不很多,而这两首写冬雪的词便都有这个特点。

承平赞歌太平时朝野多欢

破阵乐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晚。

这首词是一篇长达一百三十余字的长调,描绘了三月一日后君臣士庶游赏汴京金明池的盛况。据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记载,每年三月一日,州西顺天门外开金明池、琼林苑,以供游赏。金明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是当时汴京名胜。此词以浓墨重彩之笔,勾勒出汴京气象开阔的都市风貌和社会风俗,是柳永都市词的一篇名作。起处三句写金明池的美景,花含清露,水映花影,烟笼平芜,柳条拂水,池水清澈,温煦明净,正是暖春气象,仿佛让人浴于春日的清新气息之中。苏轼曾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山抹微云”,是秦观《满庭芳》中的名句,苏轼大概是觉得柳永和秦观的词,都有气格不高的毛病。后来南宋时张九成对策有“桂子飘香”之语,李清照曾嘲之云:“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虽然都颇有异辞,但至少说明柳永此词在宋代还是十分盛传的。“金柳”二句,承“蘸碧”,渐由对自然风光的描述转入游赏之意。柳而曰“金”,既是阳光明媚照映所致,也是为了衬托全词明丽的基调。树边所系彩船龙舟,争奇斗艳。“千步”三句,写金明池上的仙桥。《东京梦华录》载:“仙桥,南北约数百步,桥面三虹,朱漆阑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驼虹,若飞虹之状。五殿正在池之中心。”这三句即是实写仙桥凌波的气势。“绕金堤”四句,写金明池上游乐的场景。百戏杂陈,花样繁多。“簇娇春罗绮”,指教坊歌舞乐妓,簇拥成群,奏起各种新声,歌吹沸天。将金明池上的热闹景象,写得绘声绘色,如在眼前。“霁色”三句,拓开词笔,写金明池的总体氛围,池上景色清明,祥云五色,上下交辉。而池中水殿,在词人的想像中,仿佛海上的蓬莱仙山。以此收束上片的景物描写。下片写皇帝游幸金明池之事。“时见”二字一顿,亦非虚设,因为君王只有时世清明、政事多暇,才可能时时临幸此地,这又从一个侧面表达了对太平盛世的歌颂,暗示着“太平也,朝野多欢”的意思。“凤辇”三句,写皇帝出游,赐宴群臣,所用的字眼和典故也都切合着皇家身份。“两两”二句,写君臣观看龙舟竞渡争标。《东京梦华录》中也记载了当时观争标的场景:“以旗招之,则诸船皆列五殿之东西,对水殿排成行列。则有小舟一军校执一竿,上挂以锦彩银碗之类,谓之标竿,插在近殿水中。又见旗招之,则两行舟鸣鼓并进,捷者得标,则山呼拜舞。”词中两句,也是写实之笔。所谓“霞烂”,即指锦彩银碗等锦标,如云霞一般灿烂夺目。“罄欢娱”三句,写宴会上群臣作诗赞美天子,虽属颂圣之语,却无谀意,是身逢盛世之真实心情的流露。“别有”四句,转写士庶游赏情景。游春女子,芳洲拾翠,委钿遗珠,相偕兴尽而归。这几句是出自曹植《洛神赋》中“或采明珠,或拾翠羽”的描述,展现游春情态。“渐觉”二句,以黄昏暮色作结,暮云深远,池上的亭台殿阁渐渐笼罩在暮色之中,恍如神仙洞府。不像一般词中把暮色写得昏暗压抑,这两句展现的却是一片迷离景象,显得飘渺奇幻,空灵飞动,富于联想。此词声情顿挫,从容不迫,音调谐婉。章法结构严密,层次分明,以时间推移为经,以池上游春盛况为纬,条理一丝不乱,井然有序。词意繁密,多用对偶句,铺张扬厉,淋漓尽致地叙写了汴京金明池上的繁华景象,可谓是一篇微型的《汴都赋》。

透碧霄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  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傍柳阴,寻花径,空恁亸辔垂鞭。乐游雅戏,平康艳质,应也依然。仗何人、多谢婵娟。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此词当是柳永中年以后重至汴京所作,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当时帝都的繁华景象//www.58yuanyou.com,同时也稍抒身世之感。上片写汴京的富盛yBdZWDI。“月华边”二句是总写,“芳树”既虚指月中桂树,又可以理解为实写京城中的芳树。此二句写月光皎洁,祥烟缭绕,以这种吉祥的氛围衬托京城的盛况,以下即具体描摹。“帝居”三句,先从大处着笔,讴歌北宋王朝的强盛富庶。“帝居”即帝王之所居,指京城,但见千门万户,壮丽无前;宋代宫中,称皇帝为官家,这里的“皇家”,亦谓帝王之家。“皇家熙盛”,即是指国家昌盛。“宝运”,即国运、社稷之运,“当千”,或谓指千倍于往昔,或谓指千年,总归是祝愿国运长久,空前绝后的意思。“端门”三句,承接上文,既是续写“帝居壮丽”,又是对“皇家熙盛”的具体展现。天色晴朗,阳光明丽,宫门前,飞檐映日,双阙对峙而起,高耸云天,既展现了宽博的王者之气,又是国家威严的象征。从这几句描写中,似乎可以领略到词人那种身逢其盛的强烈自豪感。“太平时,朝野多欢”一句,是上片之主旨,柳永在《迎新春》词中也有“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之句,当是词人的真实感受。这里虽是“朝野”并举,实则上文方是“朝”,以下转写“野”,从市井民间的角度继续铺叙盛世景况。“遍锦街”三句,字面上是写京城巷陌繁花似锦,游人如织,歌吹沸天,人似神仙。但“锦街香陌”在这里有着特定的含义,即指秦楼楚馆、歌舞繁华之所,而所谓“阆苑神仙”,也就是指那些貌美如花的歌伎,唐宋时以女仙代指女妓是习见之辞。只有作这样的理解,才能和下片的词意对应起来,同时这些娱乐场所的繁华正是京城富庶的体现,正是太平盛世景象。如此盛况,对于多年在外漂泊、而今故地重游的词人来说,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因为这里处处都有着自己当年的“狂踪旧迹”,故不能不触景动情,顿生兴尽悲来之感,上下片之间词意的转接十分自然妥帖。下片先以一“昔”字引出回忆,联想到旧日的纵情欢游,风光无限,但也只是微微一逗,并不展开叙述具体的人事,词意含蓄。随即又折回现在,淡淡地说“再睹更精妍”,一个“更”字,流露出一丝物是人非的伤感。“傍柳阴,寻花径”,亦实亦虚,既是实写其漫步徘徊于柳阴之下、花径之间,试图寻访旧日欢乐的痕迹,同时又是借指其问柳寻花,“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周邦彦《瑞龙吟》),但“空恁”二字,表明结果都是一样,全归于徒然,旧人旧事,皆如前尘梦影,无迹可寻,自是无奈口吻。“乐游雅戏”三句,亦同前引周邦彦词中所谓“惟有旧家秋娘,身价如故”的意思相仿佛,谓此地仍有娇艳风流之人、纵游欢会之事,似乎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实际上是说真正不一样的是自己的心情。“仗何人”四句,是下片主旨,亦是全篇结穴。经过多年仕宦在外的飘零生涯,自己再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歌酒情怀”,只能辜负佳人美意了。这几句语意苍老,饱含人世沧桑,而出语平淡,的确是中年人的口吻,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柳永中年以后,一官所系,驱驰四方,尝尽羁旅愁情,因此每每当他回忆当年旧事时,总免不了生出无限惆怅之意。而当此故地重游之际,更是平添了数重悲凉之感,像他的《少年游》中“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长相思》中“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等词句,实际上与此词一样,表达的都是同一种感受。

看花回

玉墄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  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笑筵歌席连昏昼,任旗亭、斗酒十千。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

此词描写宋代汴京城中春日繁盛的景况,词中流露出身逢盛世的强烈自豪感,也表达了当时具有普遍性的流连芳景的社会情绪。起句“玉墄金阶舞舜干”,先从朝廷写起,“玉墄”与“金阶”为对文,皆指宫廷中的台阶。这是借用大舜帝的典故来歌颂当时崇尚文治、时世清平的局面。“朝野多欢”一句,承上启下。柳永词中经常写到“太平也,朝野多欢”的意思,说明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切感受。前面“舞舜干”,是讲“朝”之“多欢”,“九衢”句以下,则是讲“野”之“多欢”。所谓“风光丽”,既是讲京城道路街市的整齐壮丽,同时主要还是指人文风光,即京城的富庶。“万家急管繁弦”,极写京城中歌吹沸天的乐舞之盛。“凤楼”句写秦楼楚馆的热闹,或以为“凤楼”指皇宫中的楼阁,不确,因为宫楼不可能“临绮陌”。“嘉气非烟”句总束,写充溢于京城中的祥瑞之气。下片换头“雅俗”句,谓京城中人来人往,风物景色十分妍丽,这还是承接上片而来继续描写。“忍负芳年”一句,则另起一意,拍合到流连芳景、及时行乐之意。芳年如此,韶光如此,怎忍轻负?正应“笑筵歌席连昏昼”,即昼夜行乐的意思。“任旗亭”句,显示出高昂的兴致,让人联想起曹植的“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名都篇》),以及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行路难》)等名句。而“旗亭”二字,又自然与唐代王昌龄、高适、王之涣等人的“旗亭画壁”故事联系在一起(参见薛用弱《集异记》),因此这里表达的是文人诗酒风流的雅事。结句“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古人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为四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如王勃《滕王阁序》中云所“四美具,二难并”,这里却不但说尊前歌酒之欢,超过四美,而且“惟有尊前”是最为称心快意之事,这样就把欢快之意写到了极处。此词上片铺叙京城风光景况,下片着重写处于这种环境中人的心态,词笔潇洒放逸,的确是所谓太平盛世之歌。

柳初新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此词描写的是宋代春季进士放榜之后的游宴情景。唐诗中描写这类情况的作品很多,著名者如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是借新妇初妆喻示自己在放榜之前稍带不安的心情。而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则完全是写中举之后的欢快轻松。可能是由于宋代的进士科第不像唐代那么艰难,因此宋词中这类题材非常少,从这个角度来看,柳永此词便也弥足珍贵了。从词中语气来看,似乎还不是柳永自己中举之时的作品,主要是描写当时新进士们游宴于京城之中的热闹场景。起处“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二句,是交代时令。上古时人以北斗斗柄在昏晓时所指的方向来确定季节,斗柄指东则为春天,这里讲京城东郊见斗柄低垂,正是春天来到的象征。古代科举考试于前一年秋天举行地方上的乡试,入选者于次年二三月到京城参加省试和殿试,故进士放榜都在春季。“柳抬”以下五句,即具体描摹京城春色。柳叶初生,细长如眼,称为柳眼。此谓烟雾笼罩着的细嫩柳叶,用“抬”字,自是拟人手法的运用。下句“花匀露脸”描写花瓣上的朝露,也是同样的笔法。春意渐浓,“层台芳榭”都为春色所“妆点”。“丹青”指图画,是形容春色如画,然而画有价而春“无价”,则春光的动人自可想像。上片写春色,下片则是写新进士的游宴。“别有”三句,谓新科进士,簪花游街。“杏园”三句,写琼林苑的赐宴。而叙事之中且见美景,“杏园”既是实写,又是形容“艳杏烧林”之景。三月桃花开放,天气转暖,故云“桃花浪暖”。唐宋时进士地位甚高,获高第者往往升迁迅速,仕途通达,故云“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二句作结,谓其不仅在郊外游赏春色,而且相随至京城的通衢巷陌、秦楼楚馆之中冶游寻欢,驰起香尘满路,这倒的确是唐宋时的风俗。此词结构匀称,叙事从容,描景如画,虽然说不上什么特异之处,但体现了柳词一贯的风格,何况题材颇有认识价值,因此还是值得一读的。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词写杭州的繁盛和西湖的佳丽,体现了柳永以赋法为词的优长,可谓是一以词体写就的一篇杭州赋。起笔三句擒题,叙钱塘形势之胜,俯瞰东南,纵览今古,从时空两方面拓展了词境,气势博大开阔。“烟柳”以下,直至“钓叟莲娃”句,皆描状都市之盛庶,以如椽之笔勾勒出一幅全景式的画面。先以“参差十万人家”,总写杭州之物阜民康,随即分写城外的钱塘江潮和城内的市肆,一以见枕潮坐汐,壮阔汹涌,一以见商业繁荣,士民殷富。铺排有序,层次井然。下片前半段专咏西湖,“重湖”句,写湖山全景,清丽无比;“三秋”二句,写四时风光,夏荷秋桂,与湖光山色交织;“羌管”二句,写湖中的昼夜笙歌;“嬉嬉”句,写湖中人物,渔翁羌管,莲娃菱歌,人与景相映成趣。从四个方面写尽了西湖的美景,有总叙,有分写,经纬严密,虚实相间,充分体现了慢词胜于小令的曲尽形容的表现能力。其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二句,一写桂子飘香之久,与“叠巘”相应;一写荷花种植之盛,与“重湖”相应,参错交织,极见匠心。据说“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三),可见在一个多世纪之后,此词仍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力。“千骑”以下,一般都据《鹤林玉露》及杨湜《古今词话》诸书,认为是对当时两浙转运使孙何的称美之语,并谓柳永与孙何为布衣之交。但据吴熊和先生考证,此词必为投赠杭州知州之作,但孙何仕履中并无“知杭州”、“帅钱塘”之事,且两浙转运使治所在苏州,而非杭州,另外两人年龄也相距悬殊(孙何任两浙转运使时,柳永才十四岁),故此词当与柳永《早梅芳海霞红》词一样,都是投赠给杭州知州孙沔的,时为至和元年(1054)二月至嘉祐元年(1056)八月之间,此词即作于至和元年中秋府会之际(参见吴熊和《柳永与孙沔的交游及柳永卒年新证》一文,见《吴熊和词学论集》)。《宋史》孙沔本传说他“跌荡自放,不守士节”、“淫纵无检”,还曾因“喜宴游女色”,坐废多年,这种放浪淫佚的生活作风,倒是与柳永十分相似,这或许即是他们二人能成为“布衣之交”的缘由之一吧。

早梅芳

上孙资政

海霞红,山烟翠。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芰荷浦溆,杨柳汀洲,映虹桥倒影,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  汉元侯,自从破虏征蛮,峻陟枢庭贵。筹帷厌久,盛年昼锦,归来吾乡我里。铃斋少讼,宴馆多欢,未周星,便恐皇家,图任勋贤,又作登庸计。

此词从内容上来看,是作于杭州,投赠给知杭州的某官的。词题“上孙资政”,各本《乐章集》皆无,此自明代陈耀文《花草粹编》辑出。吴熊和先生《柳永与孙沔的交游及柳永卒年新证》(见《吴熊和词学论集》)一文经过详细考辨,断定此“孙资政”是指孙沔,孙沔于至和元年(1054)二月,自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出知杭州,故此词即是孙沔到任就职之后进呈的,与前选《望海潮》词当作于同时,足以成为定论。此词上片倾力描写杭州的繁华。起处三句,从外围落笔,钱塘江由杭州东流入杭州湾,汇入东海,故云“海霞红”;杭州西面有南、北高峰等群山环绕,故云“山烟翠”,皆是眼前所见的本地景物,“故都”句点明“繁华”之意。以下“谯门”三句,先写城观的壮丽威武,再写城中的千家万户、“金碧楼台”,见出杭州的熙盛富庶。“芰荷”三句,勾勒西湖边的美景,荷花盛开,杨柳低拂,长虹跨水,映于碧波之中。“兰舟”三句,描写西湖上游人玩赏的景况,兰舟往来,波心荡桨,游人或聚或散,总在湖光影里,这种清丽秀逸的境界,即使是再精妙的画笔也描摹不出。下片便转而表达投赠之意了。“汉元侯”,或谓是指三国时魏将张既,未免有胶柱鼓瑟、高叟论诗之嫌,这里不过是泛誉而已。“破虏征蛮,峻陟枢庭贵”,据吴熊和先生考证,也是写实之笔。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五月,广源州蛮首领侬智高起兵反宋,破邕州(今广西南宁),建大南国,自称仁惠皇帝。宋仁宗以孙沔为广南安抚使,率军与狄青一起平定了广南。宋滕元发有《孙威敏征南录》一卷,专记其事。由于这次军功,皇祐五年(1053)五月,狄青被任命为枢密使,孙沔则升任枢密副使。柳词中这两句就是称颂孙沔的这段经历。“筹帷”三句,谓孙沔厌倦久于军旅,因此来做杭州知州。实际上据宋史孙沔本传,孙沔之所以外任杭州,主要是因为仁宗张贵妃死后,追封为温成皇后,命孙沔宣读封册诏文。孙沔以其不合礼制,抗命不从,遂请求外放,是具有抵制意味的骨鲠之举。“铃斋”二句,赞誉其政事清简。“未周星”四句,是预祝孙沔不入将再次擢升,出将入相,荣膺重任。事实上,两年后孙沔便由资政殿学士迁为资政殿大学士,这都是不轻易授予的殊荣,说明宋仁宗对孙沔还是相当器重的。词在唐宋时不仅是一种文学载体,更主要是一种文化样式,除了文学功能之外,还有着相当丰富的文化功能。例如此词就是一篇迎接新知州的颂辞,除了它本身所具有的文学特性之外,它作为社会交往工具的功能便更多地体现了词的文化特性。

双声子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载、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这首词当是姑苏怀古,嗟叹吴王夫差亡国之事。柳永词中固有不少香艳旖旎之作,但在江湖漂泊的羁旅中,也写了不少饱含人生感慨的作品,而咏史怀古也正是人生感慨的一个侧面。此词远早于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和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些怀古名作,在词史上无疑有其一席之地。

起句所谓“东游”,当指由汴京沿汴河东行,由大运河南折至苏州。宋人常把从江南、江淮一带入京称为“西游”、“西征”,反过来则称之为“东游”。“晚天”,点明时令,同时渲染萧瑟的气氛。“断蓬”,点明游子的身份,颇有压抑牢骚之意,但“乘兴”一语,却笔势兜转,似乎来到江南名胜之地后,心境也随之开朗了一些,故下文的咏叹也更开阔寥远。作者没有去写苏州城内的繁华热闹,而是把笔触伸向城外那些冷落荒凉的历史陈迹:吴王故宫、采香旧径,当年的欢歌喧闹、西施的绝代容颜,早已远远隐去而“悄无睹”,耳中恍惚真的听见了一片哀哀鹿鸣之声,仿佛在印证着当年伍子胥的预言,“如说兴亡斜阳里”。由远及近,由目见到耳闻,层层铺叙中,深沉的吊古伤今之意随景而出。上片写景,下片则承以咏事,进一步拓开词境。一“空”字领起“运筹决战,图王取霸”,以见雄图霸业,亦不过如争名竞利一般,在滔滔江水之前,同归虚幻,倒是那功成身退的范蠡,反可以独享放浪江湖的轻松和逍遥。结句景与情会,浑茫一片,甚有开阔清劲之致。

此词在声律上很值得注意,调名《双声子》,张先《子野词》中有《双韵子》一词,当皆指多以双声叠韵入词的曲子。本词双声叠韵,层见间出,反复运用,贯彻始终,可以说是一首名副其实的双声叠韵之曲。词中双声计有“萧索”、“踪迹”、“棹东”、“牢落”、“繁华”、“惟闻”、“决战”、“翻输”八处,叠韵计有“晚天”、“蓬踪”、“乘兴”、“姑苏”、“暮初”、“有丘”、“无睹”、“呦呦”、“想当”、“图取无”、“验前”、“漫载”、“茫茫”、“尽成”十四处。全词二十三句,仅有六句未有双声叠韵。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多用双声,则其声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这说明适当地运用双声叠韵,可以增强诗词的声律之美。柳永词中不少名句,都与双声叠韵有关,如《八声甘州》:“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其中“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都是双声。《竹马子》:“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其中“荒凉”、“旷望”,都是叠韵。《迷神引》:“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其中“空阔”、“消息”是双声,“残满”、“断远”是叠韵。作为精通音律的词人,柳永在这些方面的贡献还没有得到系统的总结和概括,是应该引起重视和进一步加以研究的。另外,柳永还有一首《西施苎萝妖艳世难偕》词,是专咏西施的,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

临江仙

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幢拥下天人。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这首词很明显也是一首投赠之作,赠主官职当是扬州知州。从词意来看似是欢迎知州赴任时所作。起句“鸣珂碎撼都门晓”,谓这位知州从京城出发。宋代官员上任前,例须赴京城面见皇帝后,再从京城启程赴任。“旌幢”句,谓其到达扬州,以“天人”来形容,既是指其由京城而来,也是称誉对方的德政。“马摇”三句,写知州进入扬州城后,百姓沿路欢迎的盛况。“欢动一城春”,写得十分热闹,也勾勒了扬州的繁华景象。从下片“扬州曾是追游地”一句来看,可能对方这次是第二次来到扬州做官或者过去在扬州生活过,当年曾在此追欢游乐,如今想必“酒台花径仍存”。“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切都是当年旧迹。“荆王”二句,谓不仅酒台花径、凤箫明月依旧,那和着箫声轻歌曼舞的佳人恐怕也还无恙吧。有人认为下片是转而从作者自己的口吻来写,但这和全词的文意不合,而且以“荆王”自比,似乎也不太合适,应该还是理解为对赠主风流才情的赞誉,这样或许更通顺一些。薛瑞生《乐章集校注》谓下片中的“荆王”是指汉代被封为荆王的刘贾,并据此推定赠主为刘敞。似无确证,且有过于穿凿之嫌,本书不取其说,暂存疑于此,以俟详考。

如鱼水

轻霭浮空,乱峰倒影,潋滟十里银塘。绕岸垂杨。红楼朱阁相望。芰荷香。双双戏、鸳鸯。乍雨过、兰芷汀洲,望中依约似潇湘。  风淡淡,水茫茫。动一片晴光。画舫相将。盈盈红粉清商。紫薇郎。修禊饮、且乐仙乡。更归去,遍历銮坡凤沼,此景也难忘。

此词是一首投赠之作,惟具体人地不详,但词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描写湖山美景。薛瑞生《乐章集校注》定此词为宝元元年(1038)三月在颍州(今安徽阜阳)所作,投赠的对象是吕夷简,虽属推测,不过可供参考(见其书177页—178页)。全词自起句“轻霭浮空”至下片“盈盈红粉清商”句,都是景物风光的描写,“紫薇郎”以下才流露出投赠的意思。“轻霭”三句,写湖光山色:轻云飘过,水波动荡,四周山峰倒映在湖水之中。所谓“银塘”,薛书谓即指颍州西湖,长三里,广十里。欧阳修曾作《采桑子》组词,都是咏叹颍州西湖的,在宋代亦属名胜之地。“绕岸”以下,从yBdZWDI容铺写,先写岸边垂杨,再写水旁的“红楼朱阁”、水上的荷花送香、成双成对地在水中嬉戏的“鸳鸯”,一片春意浓酣的景象。“乍雨过”三句,写微雨过后,长满兰芷的洲渚,分外秀丽,远远望去,依稀隐约之中,宛如潇湘。薛书谓颍州“有颍、汝二水于境内会入淮河,与潇、湘二水会于零陵相似”。下片换头仍继续铺叙,不过描写的角度由纯粹写景,转而铺写湖上宴游之盛。微风轻淡,湖水茫茫,天容水色,“一片晴光”。湖上无数画舫相随而行,舟中不仅有盈盈美貌的红粉佳人,更随着微风不断传来音乐之声以及她们美妙的歌喉,令人产生无限遐想。写景至此,自然之景与宴游之景皆已繁盛无比,以下遂转入投赠之意。“紫薇郎”,是对赠主的称誉,大概对方曾任中书郎一类的官职,薛书谓吕夷简曾于明道元年(1032)任中书侍郎,故云。“修禊饮”二句,含有与民同乐的意思,同时也是暗示讼事清简、政通人和、时世太平,长官才有如此的兴致。“更归去”三句,是祝愿的话语,但说得颇为巧妙,不是直接说祝愿对方早日归京、升迁高职,而是说待其归京遍任翰林学士甚至宰相之后,想必也难忘如此佳景、如今的兴致,表面上还是在讲此地的游宴之乐,实际上已经表达了善颂善祷的意思。这和《望海潮》词中“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手法如出一辙,也是古代文人在写投赠之作时最惯用的手法。此词中的描景之语、叙事之语以及颂扬之语,头绪颇多而层次井然,用语则俗中见雅,从容不迫,委婉尽致,不失为一篇工稳之作。

一寸金

上蜀刺史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  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

这首词各种《乐章集》的版本亦无题注,惟明代陈耀文辑《花草粹编》录此词有“上蜀刺史”之题,因以据补。词中所写为成都风物,所用典故又都与成都有关,故必为投赠给益州知州之作,与题中“上蜀刺史”是一致的。刺史本是汉唐时官名,这里是借指宋代的知州。薛瑞生《乐章集校注》谓所投赠的对象是蒋堂(见其书93页),虽无确证,但可供参考。起笔先从蜀地形胜写起,这和《望海潮》词“东南形胜”的写法类似,谓益州地势高峻,山川纵横,形势险要。四川向来号称天府之国,乃四塞之地,在唐代是中央朝廷的战略后方,屡次长安一被攻破,皇帝便逃到四川避难。到了宋代,同样也是受到朝廷高度重视的地区,镇守四川的往往都是元老重臣。因为它的西南可以控制大理、吐蕃,而向东北出剑阁抵陕西、甘肃一带,便是当时防www.58yuanyou.com御西夏的前线地区,地理位置上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这里讲益州的形胜,也是为下文对长官的歌颂埋下伏笔。“地胜异”以下,都是描绘蜀地的富庶繁华和特有的社会风俗。先写锦官城中热闹的蚕市,再写城中丛列的“歌台舞榭”,以“簇簇”来形容,可见其多,则游人的繁盛便也可以想见,故下句云“雅俗多游赏”,再写游赏之人,有着轻裘、乘肥马的俊美少年,有盛装的艳丽娇娆之佳人。“当春昼”三句,写蜀地风俗,浣花溪边,游人如织,风景如画。下片全写投赠之意。“梦应”三句,连用两个与益州有关的典故,表现了万物和谐,政治清明,四境无事的太平景象。“仗汉节”三句,是恭维之语,不仅把对方比为东汉著名的气节之臣范滂,甚至说其勋业可以超过诸葛亮,教化之功可以超过文翁。“台鼎”三句,是祝愿之语,谓朝廷久待贤才,定当以宰相之位相召,因此刚把蜀地治理好,便又准备启程回京了。“空遗爱”三句,透过一层,谓对方所遗留下来的造福当地之惠政,他日必将成为流传于“两蜀三川”之间的“嘉话”。对方可能是刚刚到任,词中便把其升迁离任之后的种种“遗爱”都设想好了,话说得可是真漂亮,不知是否能把对方拍得晕晕乎乎的。这首词看上去的确是有些谀意,不过这也是古代文人的通病,用不着为此专门责难柳永。另外,宋代官员若想得到升迁,必须有一定数量和一定分量的推荐书,才能改官。柳永大量的投赠之作,应当与此有关,词中多说些吹捧之语,也便在所难免了。

玉蝴蝶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这首词也是一篇投赠之作,投赠的对象是某地知州,惟具体的人、地则不能确定。上片描景,下片写知州出游,流露对赠主的颂扬之意。起句“渐觉芳郊明媚”,写春回大地,郊野清润明媚。“夜来”二句,写昨宵雨过,洗去尘埃,一片清新气象。“满目”二句,写桃杏盛开,花色或浓或浅,如雨露染成,如春风裁剪。“银塘”二句,一句近景,写池塘微波涟漪,如细密的鱼鳞簟,同时鱼鳞闪烁,亦是银塘中的实事,用语十分贴切。下句远景,写望中烟雾笼罩中的峰峦,如龟甲屏风。“殷晴雷”三句,是写歌吹沸天的盛况,鼓乐笙箫,如晴雷震响,声彻云天,令人恍如游于蓬莱仙境。下片以“徘徊”领起,所谓“徘徊”并不是“忧心徘徊”之意,而是雍容、从容的意思。以下便是对知州出游场面的描述,仪仗威严,门下贤客众多,歌女盛装随行。唐宋时地方州府皆有官辖歌伎,称为官妓,主要是在官府的各类娱乐场合表演,这是当时的一种特殊文化制度。“雅俗”二句,谓高雅的士流与一般的民众都尽兴成欢,而知州自上任以来便日日宴饮。语出《老子》:“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这自然是对知州政事清简、无为而治的颂扬之语。“好雍容”二个工整的对句,分别用了谢安与孔融的典故,来表达此时宾主的意气高扬、怡然自得,不逊古人。最后“且追陪”三句,祝愿对方早日回到朝廷,加官晋爵,出将入相。宋代人对于京官之职的重视远远超过地方职任,凡是祝愿之语都希望是回京,故这里说“那更重来”,亦是此意。可见尽管此词意思平常,但除了描写铺叙之工以外,还可让后人了解当时的社会心理和习俗,其价值就不仅仅限于文学方面了。

应制颂圣人间三度见河清

送征衣

过韶阳。璿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会昌。罄寰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三灵眷祐,挺英哲、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鳌抃,遥爇炉香。竟就日、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这首词很明显是为仁宗皇帝祝寿之作。据《宋史》卷九《仁宗纪》,宋仁宗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四月十四日,称为乾元节,也就是上片“嘉节清和”句之所指。此词上阕多用符瑞之典,下阕主要称颂政和民丰,朝野同庆。起句“韶阳”指春光,“过韶阳”,则是点明四月。“璿枢”三句,用黄帝和少昊帝的典故,来指代仁宗降生时,并谓其适逢国运昌盛之时。“罄寰宇”二句,谓举国皆生祥瑞。“吾皇”,指仁宗。“诞弥月”,用后稷之典赞颂仁宗。“瑶图”二句,都是说皇图有继,普天同庆。“并景贶”二句,谓天帝赐福,三灵眷顾佑助,而皇帝之英明圣哲,超越了前代君王。“遇年年”二句,谓每年乾元节时,举国上下,四海之内,都举杯庆贺。宋代遇元宵或皇帝生日等重大节日,往往有“赐酺”之礼,即赏赐食物给百姓,这里的“颁”即指此。上片最后二句,已经讲到了祝寿之意,下片则承接,全就此意发挥。“无间”二句,写天下一统,无论是边远的蛮荒小国还是中原大地,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不远万里,梯山航海,来京城祝寿。“彤庭”二句,写朝堂的庆祝典礼,在庄严的雅乐声中,群臣整齐地站列,向皇帝山呼万岁,鳌戴山抃,燃香祝寿。“竟就日”以下,是祝寿之辞,祝皇帝寿比南山,万寿无疆,祝大宋王朝的基业与天地一般长久。应制祝寿之作,基本上都必须以繁富的典故和喜庆的氛围来构筑,因此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应该说是谈不上什么太大价值的。但是既然词的这种文化功能在唐宋时是一种客观存在,那么就不能仅仅以文学价值来衡量它。北宋一代,仁宗朝的确是最为繁盛太平之时,柳永的这些词当然有颂圣称谀的一面,但也不能说不是当时人们盛世心理的一种自然流露。

玉楼春

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九枝擎烛灿繁星,百和焚香抽翠缕。  香罗荐地延真驭。万乘凝旒听秘语。卜年无用考灵龟,从此乾坤齐历数。

这首词与下选三首《玉楼春》、五首《巫山一段云》,据吴熊和先生《柳永与宋真书“天书”事件》一文(见《吴熊和词学论集》)考证,都与宋真宗时的“天书”事件有关。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十一月,真宗自言梦见神人,告以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次年正月三日,汴京左承天门上奉迎“天书”,其实是与宰相王钦若等合谋人为预置的,上面写着“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真宗名赵恒),居其器,守其正,世七百,九九定”。所缄“天书”为黄字三幅,都是对真宗称赞和告谕之语,遂改年号为大中祥符元年。六月,“天书”再降于泰山醴泉亭,真宗遂于十月东上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大中祥符四年(1011)二月,又西幸汾阴,亲祀后土。同时还在京城与各地大修宫观。当时奉为皇家庆典,士大夫或奏祥瑞,或献颂赋。柳永的这些词便是歌颂这一事件的。此词起处“昭华”二句写金殿设坛,通宵夜醮,皇帝亲临道场祈祷。真宗笃信道教,景德四年(1007)十一月,自言夜梦神人之后,即于乾元殿建黄箓道场,结彩坛九级,斋醮一月,以后更成为经常之举。这里所用的词语当然都是祥瑞之辞。“九枝”二句,是对这次祭祀场景的铺叙,烛光灿若繁星,香雾不绝如缕。下片即是对于这次隆重而神秘事件的描写,“香罗”句,写仙驾降临,“万乘”句,写真宗恭听仙尊的秘训。“卜年”两句,是祝祷之词,谓不须借灵龟占卜,仙人已有秘训,从此国运与天地同样永久了。据吴熊和先生考证,词中的这次祭祀即是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二十四日的一次斋醮,地点为宫中的延恩殿。而所谓“真驭”指的便是被尊为赵宋圣祖的赵玄朗,所谓“秘语”在次月由真宗亲撰的《圣祖临降记》宣示中外。事见《宋史》卷一四〇《礼志七》。故此词所述宫中夜醮,以及“延真驭”、“听秘语”等情节,并非柳永凭空虚构或虚辞夸饰,都是实有其本事的,是根据真宗御撰的《圣祖临降记》来写这首词的,作词时间当是大中祥符五年(1012)。

玉楼春

凤楼郁郁呈嘉瑞。降圣覃恩延四裔。醮台清夜洞天严,公凌晨箫鼓沸。  保生酒劝椒香腻。延寿带垂金缕细。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

这首词与前词同属一组,描写夜醮的次日举行庆典之事。“凤楼”,这里代指宫殿,“呈嘉瑞”,则是暗示圣祖降临。真宗在“天书”事件中,下诏颁布了若干举行庆祝的节日,以正月三日“天书”降日为天庆节,六月六日“天书”再降为天贶节。在这次“降圣”延恩殿后,又诏以七月一日赵玄朗降生为先天节,十月二十四日降延恩殿日为降圣节,并诏在京师建景灵宫以奉圣祖,天下府、州、军、监天庆观增置圣祖殿。降圣节与天庆节、先天节,同称为三大节日,诸州官吏要置道场散斋致斋。降圣节所奉之礼,较天庆节尤为隆重。“休假五日,两京诸州前七日建道场设醮,假内禁屠辍刑,听士民宴乐,京师张灯一夕。”(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九)词中次句即是指此事。“醮台”句描写降圣时的情景,“公宴”句,写夜醮之后的次日清晨,真宗盛宴宫中,接受朝臣的称贺。下片即写群臣庆贺之盛。词中的“保生酒”、“延生带”、“金缕”,都是降圣节时所奉礼仪中所特有必备之事。《宋史礼志十五》记载了降圣节的礼仪:“中书、亲王、节度、枢密、三司以下,至驸马都尉,诣长春殿进金缕延寿带、金丝续命缕,上保生寿酒。改御崇德殿,赐百官衣,如圣节仪。前一日,以金缕延寿带、金涂银结续命缕、彩丝续命缕,分赐百官,节日戴以入。礼毕,宴百官于锡庆院。”大中祥符六年(1013)六月,真宗还下诏“先天节、降圣节,令天下以延寿带、续命缕、保生酒,更相赠遗”。直到仁宗即位后,这些诏令才被废止。最后“几行”二句,写群臣觐见上寿的情景。都可谓是当时时事的实录,其作年当与前词相同。

玉楼春

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风光盈绮陌。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烧晓色。  凤楼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金吾不禁六街游,狂杀云踪并雨迹。

这首词与前面两词的背景相同,都与“天书”事件有关。初读此词,以为咏上元灯节,但上元年年举灯,久成惯例,为何用“今夕何夕”发端,令人颇感突兀。接云“特地风光”,“特地”二字,亦堪玩味。尤其下阕“凤楼”、“鹓鹭”二句,均非上元词中常见的民间游宴,而是专指宫中赐宴与百官集会。这种京师张灯与朝官宴集伴随在一起的“特地风光”,正好是真宗所定的天庆、降圣节的庆祝场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〇记大中祥符元年(1008)十一月,“诏以正月三日天书降日为天庆节,休假五日,京师于上清宫建道场七日,宰相迭宿。罢日,文武官、内职皆集,赐会锡庆院。是夕,京师张灯。”又《宋史礼志十六》:“大中祥符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诏天庆节听京师然(燃)灯一昼夜。六年四月十六日,先天、降圣节亦如之。”柳词所述,就是大中祥符间这种节日的张灯与宴集,故有“今夕何夕”与“特地风光”之语。“金丝”二句,即是描写京城中歌吹沸天、张灯结彩的盛况。下阕写文武官赐宴于锡庆院。锡庆院在宫城之南,本是宋太宗任京兆尹时的府邸,大中祥符元年(1008)以后,就作为圣节酺宴百官的场所,因名锡庆院。“凤楼”句是谓锡庆院楼阁高耸华丽,如神仙洞府,“珠履”句是谓群臣列集,熙熙雍容之状。“金吾”二句,是自己的口吻,谓风光如此,而又逢“金吾不禁”,京师解严,尽可狂游狎妓,纵情欢赏。柳永写这类作品时,还忘不了提及欢游之事,可见对一般民众来说,这的确就是太平盛世的表现了。

玉楼春

星闱上笏金章贵。重委外台疏近侍。百常天阁旧通班,九岁国储新上计。  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这首词也是一首颂圣之作,所颂即为真宗,是对宋真宗时物阜民康、时世清平的赞颂。“星闱”句写百官上朝参见皇帝。“金章贵”是代指百官鹓鹭成行的雍容盛况,或谓金章指重要的奏章,甚误。“重委”句,是颂扬皇帝信任御史、谏官,能从谏如流,同时能疏远近侍宦官。这也就是儒家传统的“亲君子,远小人”之意。“百常”句,谓当朝大臣,都是老成持重的元老重臣,辅佐皇帝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九岁国储”,有人误以为是指储君后来的宋仁宗赵桢,赵桢为真宗第六子,天禧二年(1018)九岁时被立为皇太子。实则此句是指国家的粮食储备足供九年之需。《礼记王制》云:“国无九年之畜,曰不足。”《淮南子主术训》云:“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柳词即用其意,与下片换头“太仓日富”句相应。真宗太中祥符年间,连岁丰稔,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四记大中祥符三年(1010)八月,“诏近臣观书龙图阁,上阅《元和国计簿》。三司使(宋代掌管天下财赋的长官)丁谓进曰:‘唐朝江淮岁运米四十万至长安,今乃五百余万,府库充禼,仓库盈衍。’上曰:‘民俗康阜,诚赖天地宗庙降祥,而国储有备,亦自计臣(指财政官员)宣力也。’”九月,“江淮发运使李溥言:今春运米六百七十九万石,诸路各留三年支用。”大中祥符三年、五年六月,诸州言岁丰谷贱,咸请博籴。真宗命内藏库出钱百万贯,用于和市。这些资料,也可以为柳永此词提供佐证。“宣室”句是用汉文帝与贾谊的典故,颂扬皇帝思贤若渴,重用人才。“归心”二句,与前词一样,在最后归结到自身,谓自己心情怡悦,正应宽怀畅饮,一醉千钟,语气中流露出强烈的欣悦感,这正是自感处在太平盛世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的真切感受,因此柳永的这些应制颂圣之作并非是没有价值的。

巫山一段云(五首)

其一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其二

琪树罗三殿,金龙抱九关。上清真籍总群仙。朝拜五云间。  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令赍瑶检降彤霞。重到汉皇家。

其三

清旦朝金母,斜阳醉玉龟。天风摇曳六铢衣。鹤背觉孤危。  贪看海蟾狂戏。不道九关齐闭。相将何处寄良宵。还去访三茅。

其四

阆苑年华永,嬉游别是情。人间三度见河清。一番碧桃成。  金母忍将轻摘。留宴鳌峰真客。红尨闲卧吠斜阳。方朔敢偷尝。

其五

萧氏贤夫妇,茅家好弟兄。羽轮飙驾赴层城。高会尽仙卿。  一曲云谣为寿。倒尽金壶碧酒。醺酣争撼白榆花。踏碎九光霞。

(其一)

(其二)

(其三)

(其四)

(其五)

柳永这五首《巫山一段云》是作于同时的一组词,故本书稍变体例,合在一起加以简注和点评。北宋皇帝中尊崇道教的,前有宋真宗,后有宋徽宗。真宗制造的“天书”事件,是依托道教的神权系统、道经教义及斋醮仪式来推行的,所以东封西祀之余,又于大中祥符七年(1014),特奉“天书”到亳州太清宫亲祀老子,给老子加上了“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的尊号。道教势力越发膨胀,神仙之说日益盛行。这五首《巫山一段云》,皆为神仙之辞。宋词中咏道家游仙的作品,虽时有所见,但柳永这五首词,明白地提到了“天书”“重到”之事,肯定与真宗“天书”事件有关。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说:“真,仙人变形升天也。”唐宋时每称仙为“真”。第一首“六六真游洞”中“真游”一词,就是在“天书”降世后流行开来,并赋予特殊含义的。大中祥符五年(1012)赵玄朗“降圣”延恩殿后,真宗特地将延恩殿改名为“真游殿”,后又亲自撰写了一篇《真游颂》。真宗卒后,其塑像奉于景灵宫,亦称为奉真殿。柳词用“真游”之语,就反映了这种时代特征。第二首很明显是说玉帝下诏,“天书”重降之事。按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三日,“天书”初降于左承天门南鸱尾上。四月一日,再降于大内功德阁(后定此日为天祯节)。六月六日,复降于泰山醴泉亭。据说“天书”降时,云五色见,俄黄气如凤驻殿上,和词中所述都是吻合的。词云“重到汉皇家”,显然再寄企盼之意。第四首中“人间三度见河清”之语,也是记实之笔。“天书”降世后,各地纷纷奏报祥瑞,其中首推黄河水清。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四记载,大中祥符三年(1010)十一月,“陕州言宝鼎县黄河清。遣官致祭,群臣称贺。”十二月,“宝鼎县黄河再清。经略制置副使李宗谔以闻。上作诗,近臣毕贺。”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晏殊亦献上了《河清颂》。柳词即据此而发。宋真宗除了曾制撰《大中祥符颂》和《真游颂》赐天下道藏外,还于大中祥符六年(1013)六月,亲自作《步虚词》六十首,付道门以备法醮。《乐府解题》云:“《步虚词》,道家曲也。备言众仙缥缈轻举之类。”柳词的这五首《巫山一段云》,就其内容来说,也就是《步虚词》。当时京师与各地道场按时斋醮,先天节、降圣节、承天节诸节日又盛行宴集,这些场合都需要演奏道曲,这些道曲还需要配上新的乐辞。在这些节日之前一个月,京师就召集乐工先行练习。柳永的这五首词,就适用于这类场合,或许它们就是为道门法醮与诸节宴庆而作的,其作年当与真宗御撰《步虚词》约略同时。唐代刘禹锡、韦渠牟等诗人,都作过五律或七绝的《步虚词》。宋真宗的六十首《步虚词》,早已失传,不知何体。柳永所作,则是最先用词体写的《步虚词》了。清代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中说:“诗有游仙,词亦有游仙。人皆谓柳三变《乐章集》工于闱帐淫媟之语、羁旅悲怨之辞。然集中《巫山一段云》词,工于游仙,又飘飘有凌云之意,人所未知。”又说第五首结处“醺酣争撼白榆花,踏碎九光霞”二句,“真不食烟火语”。近人郑文焯在其手批《乐章集》中也说:“此五阕盖咏当时宫词之类,而托之游仙。唐诗人常有此格,特词家罕见之。”都指出了这五首游仙词的性质,但没有与当时史实联系起来,进一步追溯下去。经过吴熊和先生《柳永与宋真书“天书”事件》一文的详细考辨之后,这个问题终于得以澄清了。

御街行

圣寿

燔柴烟断星河曙。宝辇回天步。端门羽卫簇雕阑,六乐舜韶先举。鹤书飞下,鸡竿高耸,恩霈均寰宇。  赤霜袍烂飘香雾。喜色成春煦。九仪三事仰天颜,八彩旋生眉宇。椿龄无尽,萝图有庆,常作乾坤主。

此词题作“圣寿”,自是为皇帝祝寿之词。而词中言及“燔柴烟断”与“宝辇回步”,也打上了“天书”事件的时代烙印。宋代在汴京南熏门外设泰坛(又名圜丘),祭礼昊天上帝。三年一享,在冬至日举行,称为南郊。皇帝亲临祭祀,称为亲郊。宋真宗于咸平二年(999)始行郊礼,此后三年一郊,皆遵旧仪不变。“天书”降世后,便每次都奉“天书”以行,仪式也格外隆重。同时由于“天书”降世,真宗在通常三年一享的郊礼之外,还举行了两次盛大的祭天活动,以行恭谢之礼。一次是大中祥符元年(1008)十月在泰山举行的封禅大典,另一次是天禧元年(1017)正月,“天书”降世十周年之际,举行了一系列庆典,包括改年号,诣玉清昭庆宫上玉皇大天帝圣号宝册,奉“天书”升太初殿,行宣读“天书”之礼,而以奉“天书”合祭天地于南郊为庆典的高潮。柳永的这首《御街行》就是专为这次南郊盛典所作的颂辞。燔柴祭天本属郊礼常仪,而用以入词,当推柳永为首创。词中记述了南郊礼数之隆,满朝庆贺之盛,完全符合真宗时期尤其是天禧元年(1017)郊礼的实况。南郊本于冬至日举行,这一年特改为正月十一举行,词中有“喜色与春煦”之语,正可作为有力的证据。郊礼约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在祭天的前一日,皇帝出京,斋于南郊之青城,次日,奉“天书”合祭天地,等到火燎半柴,即礼毕,乘辇回宫。二是御正阳门宣德楼,大赦天下。三是群臣称贺,上尊号宝册。此词即按其次第叙述。上片“燔柴”两句,写祭天与车驾还宫。“端门”句以下,言还京御宫殿正门,奏乐,大赦天下。真宗时南郊赦免最宽,天禧元年这次郊礼后,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赏赐也极为丰厚,并且大量捐免赋税,词中“恩霈均寰宇”句,即指此而言。下片写在宫中接受群臣称贺。真宗祭天时常服通天冠、绛纱袍,所谓“赤霜袍烂”,就是绛绡袍,或谓指百官的朝服,不确。最后“椿龄”三句,则与《玉楼春》词两结“从此乾坤齐历数”、“齐共南山呼万岁”一样,都是向皇帝称颂献寿的套话。全词所述,就是郊礼的三个阶段依次进行的过程,两者亦一一相符。天禧元年(1017),宋真宗正好六十大寿,同时又是“天书”降世十周年之时,柳永作这首《御街行》以献颂,就正合其时了。真宗时这几次大典,皆有人靠献颂而取得科第,对于坎坷不遇而又急于求仕的柳永来说,正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前选《玉楼春》诸词与本首就都属于这种情况,可惜的是,这个机会仍然没有给柳永带来转机和好运,一直到仁宗即位后,柳永才中举得官。

醉蓬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这是一首赞美帝王、歌咏升平之作。词由景起,首二句全用梁朝柳恽诗成句“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写秋色渐深。柳永对这位本家的诗句或有偏好,在其《曲玉管》词中也照搬了一句“陇首云飞”,不过这两句写秋日景象,确实精彩。“素秋新霁”句,正面点出时令,秋高气爽,景物宜人。“华阙”二句,写宫阙壮丽,高耸入云,锁住了郁郁葱葱的皇家祥瑞之气。庾信《黄帝云门舞曲》云:“嘉气恒葱葱。”杜甫《北征》云:“佳气向金阙。”柳词句意或本此。“嫩菊”三句,从细微处着笔,写宫内秋色。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说:“‘嫩菊黄深,拒霜红浅’,竹篱茅舍间,何处无此景物?”认为这两句并不适合于描写宫廷气象。似乎有点过于苛求了,虽然嫩菊、拒霜不乏山林疏野之气,但菊之黄、拒霜之红与华美的“宝阶香砌”,还是相衬得宜的。“玉宇”三句,重在写气氛,以三个对句,写出了皇宫内外洁净静谧的秋日景象,同时也预示着太平安定、朝野多欢,为下片写君王夜游宫苑作了铺垫。“正值”二句,写时世太平,政事清闲。“夜色”二句,写皇帝夜游的环境,当然这是揣摩之词。“南极星中”两句,写星象之呈瑞,也是衬托“升平”二字,同时暗祝皇帝之多福多寿。“此际”以下,正式点出夜游,太液池畔、披香殿里,月明风轻,一片管弦清丽,如天上仙乐,词也就以这种轻快的氛围作结,颇有余音袅袅的韵味。关于此词的本事和作年,宋代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云:“柳三变,景祐末登进士第。少有俊才,尤精乐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皇祐中,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北宋皇帝,临文每多忌讳,“太液波翻”的“翻”字,含义与“危”、“乱”、“倾”、“覆”、“崩”诸字相近,当然触犯了仁宗的忌讳,要改以平和吉利的“澄”字。嘉祐元年(1056),仁宗一度病危,不能临朝,长达半年,七月一日始引对群臣。词中的“渐”字及“玉辇宸游何处”一句,亦不吉祥,引发了仁宗病后惧祸畏死的心理。古时“大渐”就是指病剧将死。“玉辇”句亦暗示人君的仙逝。据吴熊和先生《柳词三题》一文(见《吴熊和词学论集》)考证,所谓“入内都知史某”,即指入内侍省都知史志聪,是仁宗最为宠幸的宦官。老人星见,是朝廷祥瑞。据《宋会要辑稿》,仁宗一朝,老人星见的记录共十五次。吴文经过详细考证,推定此词作于至和三年(1056)八月。可惜柳永不知道应制词还要避开忌讳之辞,因没有掌握仁宗晚年的心理特点,深犯其忌,因而遭到斥责。这首《醉蓬莱》可以说是柳永一系列应制词的尾声,此后就再也没有应制之作了。不过清代经学家焦循在其《雕菰楼词话》中,从音律的角度对此词倒有一番妙解,值得一看:“柳屯田《醉蓬莱》词,以篇首‘渐’字与‘太液波翻’的‘翻’字见斥。有善词者问,余曰:词所以被管弦,首用‘渐’,以字起调,与下‘亭皋落叶,陇首云飞’字字响亮。尝欲以他字易之,不可得也。至‘太液波翻’,仁宗谓不云‘波澄’,无论‘澄’字前已用过。而‘太’字为徵音,‘液’为宫音,‘波’为羽音,若用‘澄’字商音,则不能协,故乃用羽音之‘翻’字。两羽相属。盖宫下于徵,羽承于商,而徵下于羽。‘太液’二字,由出而入,‘波’字由入而出,再用‘澄’字而入,则一出一入,又一出一入,无复节奏矣。且由‘波’字接‘澄’字,不能相生。此定用‘翻’字。‘波翻’二字,同是羽音,而一轩一轾,以为俯仰。此柳氏深于音调也。”宋代词乐至清代早已失传,如今更是绝学,焦循之说虽未必尽合柳词原意,倒也不失为善说词者。

人生感慨游宦区区成底事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是一篇狂傲之词,也是一篇牢骚之词。它是柳永参加进士考试落第之后抒发感慨的作品,对于了解柳永的生活经历与创作道路,有比较重要的作用。起句直接点明落第的事实,但口气很大,一个“偶”字,已露出狂气,而且开口即说“龙头”,直是以状元自我期许。下面的“明代暂遗贤”一句也很值得玩味,既然真的是圣明时代,又怎么会遗弃贤才呢?语中或隐有反讽、怨望之意。“暂”和“偶”字一样,都是见出其自负心态的字眼。“如何向”,引出下文的转折:现实既已如此,机遇一旦落空,那么为何不纵情狂荡呢?这实际上是他在失望之余走向的另一极端,试图无拘无束地去享受流连坊曲的放荡生涯。“何须”句以下,本是自我安慰兼自我解嘲之语,却被他写得如同恃才负气的宣言一般,很有点惊世骇俗之意。下片则具体叙写其“恣狂荡”的生活,混迹烟花巷陌,寻访意中佳人,偎红依翠,暖玉满怀。这种风流美满的生活,是平生快事。以下三句,和上片结句互相呼应,“青春”句一点,拈出青春短暂,年华易逝之意。忍,即怎忍。浮名,即指功名利禄。斟,斟酒,唱,唱曲。浅斟低唱,即是前文所说的“偎红依翠”的“风流事”,结句意谓:怎忍用世间的浮名去换取浅斟低唱的风流狂荡生涯呢?在他心目中,两者地位的轩轾不言而喻。此词全用赋体,直陈胸怀,无所依托。结构分明,条理清晰。语言直露浅显,酣畅淋漓,非常“本色”。

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六记载了一则关于本词的轶事:“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浮冶艳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于是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词名益振。柳永这首词上达天听,从中也可见柳词的巨大影响。不过作为皇帝来说,看到这种词,的确会有所不满。唐代孟浩然据说也是因为“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诗句,得罪了唐玄宗,故终身与仕途无缘。这首词的前几句,与孟诗如出一辙。不过从此词中也可以看出柳永性格的两面性,他之所以发出这种否定功名、沉浸入世俗生活的牢骚之语,正是来源于对功名富贵的向往与热衷,自称“白衣卿相”,不正说明了对卿相地位的羡慕吗?否则柳永何苦要汲汲于科举考试呢?事实上柳永后来也的确中举出仕了,这种心态在古代文人中是十分常见的。尽管如此,“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个表达了对传统价值观念之悖离的名句,以其叛逆而稍带颓废的气质,仍然成为后世不少失意文人的重要精神资源。

传花枝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著、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这首词是《乐章集》中表现浪子情怀的一篇代表作,也可以看做是一部市民理想的颂歌。虽然由于词中大量运用了当时的口头俗语,有些词句的意思如今已不甚明晰,但总体上那种傲视功名、放荡不羁、风流自负的气度是相当明显的。上片重点在描述所谓“风流才调”,起笔二句,极有分量,充满自信,奠定了全词的基调。以下即具体铺衍“风流才调”的内涵。“口儿里”二句,是讲其善于拆字,富于捷才。“唱新词”三句,谓其词曲创作方面的才华,“总知颠倒”,是形容其对词曲的精熟。“解刷扮”三句,意思不甚清楚,有人认为是说其注意容颜的修饰,懂得养生的气功,故而身心健美,风度翩翩。但这和前后句意似乎不很协调。窃以为“刷扮”、“嗽”,都是表演技艺的一种,或许“刷扮”是指类似于画脸谱的舞台化装,“嗽”是指类似于后来戏曲中的道白、做科等舞台技艺,这三句是谓其能上台表演各类人物形象。但这也只是一种猜测,并没有文献和语言学上的依据,故此不妨存疑待阙。总归这三层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来渲染他倜傥不群的“风流才调”。“每遇着”四句,则一方面表达旁人对他的称羡,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对他“许老了”的惋惜之情。前面说得如此热闹,这里却一句便推倒了,风流本是年轻人的事,尽有才调,怎奈老矣。这种对比和反差,却带来了颇为强烈的幽默感。同时这一句也逗起下片,整个下片在意脉上皆是由一“老”字生发而出。“阎罗”句一引,称阎罗王为“大伯”,也明显是插科打诨之辞。连阎罗王都说人生无须烦恼,应当尽情地享受良辰美景,追欢逐乐。人生不过百年,即使活足了百年,也没有什么比得上才子佳人相依相伴之乐,又何苦在意寿限的长短呢?看透人生则能善处人生,故一旦阳寿期满,阎罗王派出的鬼使来追命,亦不必过于忧心忡忡,随顺而去便是了。不过只希望能在鬼使来到之前,派个通风报信之人先告诉自己,好有所准备,了结尘缘。宋代一位和尚曾对黄庭坚说,黄词中的俚词艳句太多,死后当堕入拨舌地狱。而此词中的这位才子却丝毫不以下地狱为意,反而嬉笑打诨,纵情调谑。这其中体现了市民阶层追求现世和当下幸福的人生理想。

文学史上表现浪子情怀最著名的作品,无疑是元代戏曲家关汉卿的散曲《一枝花不伏老》,他自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又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又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很明显,这套散曲在精神上与柳词有一脉相承的联系。都可谓是对传统社会价值体系的带有叛逆性的宣言,这当然和柳、关二人长期流连于市井和青楼的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不仅如此,柳永的这类词与后来的金元散曲杂剧在语言和表现手法也存在一定的传承关系。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云:“柳屯田《乐章集》为词家正体之一,又为金元以还乐语所自出。”近人夏敬观《手评乐章集》中也说柳永的“俚词袭五代淫诐之风,开金元曲子之先声。”他们都指出了柳词多用俗语、“铺叙展衍,备足无余”(李之仪《姑溪居士词跋》)、“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刘熙载《艺概》)等特征,与金元剧曲奔放流利、明快轻巧、淋漓尽致等艺术追求,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就此词而言,那种昂扬而又诙谐的情调,在金元散曲中同样也可以找到许多类似性质的作品,只不过体现得更加激荡和强烈而已。

看花回

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尘事常多雅会稀。忍不开眉。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花枝。醉乡风景好,携手同归。

这首词也是一篇抒发宦途感慨之作,上片全是议论,下片表达的是由议论转生的人生态度。起笔“屈指劳生百岁期”一句,便是饱经沧桑之语。杜甫诗云“劳生共几何,离恨兼相仍”(《陪章留后饯嘉州崔都护》),讲的还只是离愁别恨这种具体的情怀,而柳词却直指整个人生,人生不过百年,转眼即逝,如此奔波劳碌,所为何事?这也就是古人“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诗意的反用。“荣瘁相随”,颇有“祸福相倚”之意,得之后必有失,荣之后自有辱,仕途的荣辱和人生的得失本就如此,非人力所可改变,也不必太过执迷。“利牵”二句,谓宦途中人,都被区区名利所牵绊,一生便在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徘徊彷徨中白白流过,怎奈它日月飞逝、光阴迅速呢?“红颜”二句,是说等到红润的脸色和乌黑的头发都被鸡皮鹤发所代替之时,纵使官封极品,爵高禄厚,可是又有多大的意思呢?人生苦短,而宦途中的人生不仅尤其短暂,而且还须劳心苦命,因此下片就全写珍重眼前欢乐之意。“尘事常多”四字,便把上片所述一笔带过,所有的奔波和贵显,都不过是世俗之事而已,只有眼前的“雅会”才是最真实、最值得把握的。“忍不开眉”句,是谓对此“雅会”,怎忍不放松心情,解开愁眉呢?“画堂”二句,谓尊前美酒与堂上欢歌的佳人都令人难以忘怀。“醉乡”二句,是谓醉乡之中,别有一番境界,不妨与佳人携手同归。实际上整个表达的就是及时行乐之意。上片中所述的宦途感慨,在古代文人那里是十分常见的,但他们更多的是由仕途失意而想到归隐山林田园,还是遵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然而在柳永词中所展现的,却是一种带有强烈市民气息的人生态度,这就是士大夫理想与市民阶层理想的不同,柳永这一类词的价值和新意,也就在于反映了这种新的理想,提供了一种新的参照系和观照方式。

尾犯

晴烟爇爇。渐东郊芳草,染成轻碧。野塘风暖,游鱼动触,冰澌微坼。几行断雁,旋次第、归霜碛。咏新诗,手捻江梅,故人赠我春色。  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虽照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

此词是羁旅途中引发的人生感慨。上片写春色渐至的景况,下片则纯抒慨叹。“晴烟”句,写春日晴烟,笼罩大地。“渐东郊”二句,写芳草萋萋,渐成轻碧,正是早春景象。“野塘”三句,继续描写早春,微风送暖,塘中游鱼上下,触动水面,河中冻冰融化,坼裂成块,顺流而下。景色的描写非常细腻。“几行”二句,写大雁随春归来。这两句既是写眼前实景,同时又暗示了雁足传书的典故,以引起下面几句的故人相忆之情。“咏新诗”三句,是化用南朝刘宋时陆凯赠范晔的诗句:“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按照柳词通常的写法,情与景在上片结句汇合,下片便就此情进行渲染,抒发相忆之深或羁愁之苦,在前面所选的羁旅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例子。然而此词下片却另生新意,完全是抒发人生感慨,在结构和词意上都很有特色。“似此”一句,是由上片的春日景况,联想到岁序如流,时光荏苒,而触动内心的思绪。“念浮生”句是继续渲染,人生不过百年,正应珍惜,何苦像自己如今这样奔波劳苦呢?“虽照人”三句,是从反面来说,谓即使得享高官厚禄,“于身何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但作者似乎还嫌不够,再加一句“一种劳心力”,全是劳心苦力而已,层层紧逼,是对“于身何益”的加倍说明。“图利禄”句,是总结性的话,所谓“长策”,是指好的计策办法或打算,此句谓贪图荣华富贵,恐怕总归不是人生的终极追求。那么人生应该如何呢?或者说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人生呢?作者所开的药方是“点检笙歌,访寻歌舞”,实际上也就是及时行乐的代名词,把握眼前的欢乐是最实在的。这与柳永另一首《如鱼水》词下片所云如出一辙:“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像词中这种对于人生苦短、时光匆促的忧虑,在魏晋时人那里早就有所表达,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等等,从时代背景来看,魏晋时人所真正忧虑的还是那种处于乱世之中,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生命而引发的人生痛苦。而柳永词中的这种忧虑,更多的还是在个人的漂泊生涯和仕途不得志的命运中生发出来的,两者看似相类,实则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因此所采取的人生态度也便有了很大的差异,魏晋时人或佯狂避世如阮籍、刘伶,或归隐田园如陶渊明,而柳永所处的太平盛世,使其产生在繁华的都市和歌儿舞女之间寻求心灵慰藉的人生追求。虽然都是在说及时行乐,但魏晋人的话语背后有大痛苦在,而柳词中的痛苦相对来说就要浅得多了。从这个角度,我们正可以看出两个时代的巨大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对文人命运及心态的巨大影响。

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这是柳永宦游于桐江一带时的作品,桐江在今浙江中部,是钱塘江自建德至桐庐一段的别称,此词或许即是他任睦州(今浙江建德)推官时所作,以清丽的词笔描绘了桐江附近的清秋美景,同时也抒写了自己仕途萧索、厌倦漂泊之感。上片起首三句,写雨后夜泊江边之状。暮雨潇潇,秋色无边,雨打孤篷,僻处舟中之人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见。终于,雨收天晴,泊船江畔,澄静的江水与凄清的夜色起到了烘托人物心理的作用。“临岛屿”三句,写望中江边景色。水蓼与芦苇都是秋天繁盛开花的植物,水蓼疏淡,如同罩上了一层轻烟薄雾;阵阵苇风,带来丝丝凉意。景物朦胧,传达出凄清寥落的氛围。此为近处的静态之景,下面“几许”二句,则是远望中的动感鲜明之景,暮色渐深,渔人急桨如飞,匆匆向村落中归去。不说尽载一天的收获,而是谓“尽载灯火”,则突出了晚间渔灯闪烁之状,写景入神。这几句动静相形,从正反两面衬托了整个环境的静寂,极富意境之美。同时,又是景中见情之句,盖渔人归家的急迫心情,完全体现在“飞”字之中,这就更加体现了漂泊者的孤独和凄苦,于是逼出了“遣行客”三句,正是上述晚景触动了行人的归思,令其自伤自怜,渴望结束这种羁旅行役的生涯,意中无限惆怅。情景融合无间,针脚十分细密。下片起首六句,一气呵成,急管繁弦,句短调促。先以四个短句,从烟、波、山三个方面直接描写桐江情景。梁朝的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也曾对此有过类似的刻画,谓其间的“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写烟则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写水则是“水皆缥碧,千丈见底”,写山则是“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形容曲至。而柳永此词中的三句,则以简约见长,特别是“染”、“削”二字,形象地表达了波光之柔碧和山势之清峻。“绕严陵滩畔”二句,则引入本地典故,通过对严光这个著名隐士的追缅,略抒怀古之意。再以“鹭飞鱼跃”,概括环境的清幽和鱼鹭的自适情趣,而这种自适情趣正是隐者之乐的体现。这几句状景细致入神,又微露对隐者生涯的羡慕之情,为下文作铺垫,是全词的精彩之处,南宋黄盋《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五中亦谓“换头数语最工”。“游宦”二句,紧承“严陵”,是由对先贤的缅怀转而拍合到自身的命运。自己驱驰行役,奔走飘荡,一事无成,对此美景,自然兴起归隐之思,故云“平生况有云泉约”,本就早有归隐于云山泉石之间的志向,而游宦之苦更加使这种渴望变得无比强烈。因此结句便连用两个典故来抒发这种想法,一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其首句为“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词意本此。另一个典故是用王粲的《从军行》,王粲有《从军行》五首,多“述军旅苦辛之辞”(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和征人对故乡的怀念,柳词中的“仲宣吟”、“从军乐”皆指此,王诗首句为“从军有苦乐”,词中的“从军乐”实指“从军苦”。此词最后以隐居之志作结,看似潇洒飘逸,实则言外有无限酸辛,表达了漂泊生活带来的怅惘愁怨和怀乡思归之情。全词委婉曲折,荡气回肠,结构严谨,在当时就是一篇天下传诵的名作。北宋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中记载:“范文正公(按:指范仲淹)谪睦州,过严陵祠下。会吴俗岁祀,里巫迎神,但歌《满江红》,有‘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之句。公曰:‘吾不善音律,撰一绝送神。’曰:‘汉包六合网英豪,一个冥鸿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吴俗至今歌之。”可以想见当时人们对此词的喜好。

凤归云

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这首词是在羁旅途中的抒怀之作。起句“向深秋”,点明节候时令。“雨余”句,写总体氛围,一般写深秋的词,常渲染秋天的萧瑟肃杀,而此词却着意展现微雨过后、秋高气爽的景象,虽是羁旅,却不衰阑。“陌上”以下,直至上片终句,皆写夜行情景。“夜阑”,即夜深,而游子仍在道途中踽踽独行,寒风渐起,天边残星如电,在林梢头微微闪烁。“晓鸡”二句,说明经过一夜的行程,已是黎明时分,远处山村传来隐约鸡鸣,一抹曙色渐渐明晰,照亮了迢迢的山路。柳永词中写过日行、早行,但纯粹写夜行的只此一首,同样是写得不枝不蔓,从容不迫,铺叙景物极见层次,体现出柳词写景体物之功。下片抒写感慨,主要表达由于羁旅宦游之苦所引发的归隐之情。“驱驱”二句,写在仆仆风尘中,大好年华白白流淌,岂不可惜!“蝇头”二句,化用古语,表达了对功名利禄的轻视,苏轼《满庭芳》词谓“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说的也是同样的意思。故下文云“毕竟成何事,漫相高”,功名利禄,不过如此,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既是对醉心功名之人的婉讽,其实也是自嘲。自己“驱驱行役”,不也正是为了这微不足道的功名吗?然而知易行难,一方面自嘲,一方面又不得不奔走风尘,这正是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共同的心理矛盾。“抛掷”三句,仍写自己为功名所误,当年的奇才壮节都在这种奔忙中轻易地消磨殆尽了。“幸有”三句,以自我期许作结,谓“五湖烟浪”依旧,“一船风月”无碍,定当早赋归来,终老渔樵。当然这也只是文人的感慨而已,未必真能实现,包括柳永在内的大部分文人,有哪个是真能急流勇退,淡泊名利的呢?当他们仕途不顺利的时候,总是借隐居之志,寻找心灵的慰藉和心理平衡,官运亨通之时,可没几个人会这样想的。不管怎样,在这些作品中,毕竟提供了一种高远的、超出世俗的人生理想,哪怕做不到,它也终究是美的。

过涧歇近

淮楚。旷望极,千里火云烧空,尽日西郊无雨。厌行旅。数幅轻帆旋落,舣棹蒹葭浦。避畏景,两两舟人夜深语。  此际争可,便恁奔名竞利去。九衢尘里,衣冠冒炎暑。回首江乡,月观风亭,水边石上,幸有散发披襟处。

这也是一篇行役途中的作品,但和柳永一般的羁旅词不同的是,它既不是以当年在京城生活的安逸放浪来反衬现实www.58yuanyou.com的羁愁,也不是以对远方佳人的相思来反衬漂泊之苦,而是表达了对自由旷放的人生境界的羡慕和追求,反过来也就是对自己“奔名竞利”生涯的否定,人生的无奈和苦况自在其中。这种特殊的角度在柳词中是独一无二的。起句“淮楚”点明舟行所至之地。“旷望极”三句,是远望之景,侧重写夏日的炎热。“千里火云烧空”的意象,在前人诗句中屡屡出现,如岑参《送祁乐归河东》诗:“五月火云屯,气烧天地红。”白居易《别行简》诗:“岂是远行时,火云烧栈热。”李商隐《送崔珏往西州》诗:“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柳永综合前人句意,熔出此句,气魄更大,夏日的炎威更盛。“厌行旅”三句,写泊舟江岸。“避畏景”二句,从白天写至夜深。整个上片以平实的叙事为主,只有“厌行旅”一句,表达出了羁愁之意,但并不展开,至下片才直入主题。一天的炎暑过后,此时夜深天凉,由这种暑凉的对照,引发了词人的感慨,白天的炎热对应着“奔名竞利”的驱驰生涯,深夜的清静凉爽,对应着“散发披襟”的归隐生活。“九衢尘里”,是借指京城中的扰攘喧嚣,那些冒着炎暑而奔走不已的衣冠缙绅,为了区区名利,真是何苦如此!不如在此江乡,无拘无束地享受着清风朗月。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始终贯穿在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涯之中。清代黄苏的《蓼园词选》从针砭时弊的角度对此词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可供参考:“趋炎附热,势利熏灼,狗苟蝇营之辈,可以‘九衢尘里,衣冠冒炎暑’二语尽之。耆卿好为词曲,未第时已传播四方。西夏归朝官且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其重于时如此。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时人语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是耆卿虽才士,想亦不喜奔竞者,故所言若此。此词实令触热者读之,如冷水浇背矣!意不过为‘衣冠冒炎暑’五字下针砭,而凌空结撰成一篇奇文。先从舟行苦热,深夜舟人之语,布一奇景。忽用‘此际’二字,直接点入‘衣冠炎暑’,令人不测。以后又用‘江乡’倒缴,只一‘幸’字缩住,语意含蓄,笔势奇矫绝伦。”

西江月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绡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这首非柳永所作,它出自明代冯梦龙所编的宋元话本小说集《古今小说》中《众名妓春风吊柳七》一篇,当是后人拟作而托名柳永的。但其口吻和词意却与柳永的同类之作十分相像,故附录于此,供读者参考。《众名妓春风吊柳七》话本中说当朝宰相吕夷简六十大寿,命人以蜀锦二端、吴绫四端作润笔,求柳为作寿词,柳永作了一首《千秋岁》,余兴未尽,又写了这首《西江月》词,不料忙中出错,将两首词一块封箴带去了,“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倒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疋绡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那里还放在心上。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流连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柳永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误用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落放,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这本是小说家言,人物事件多有不合史实处,但其中如对柳永名三变的解释,还颇能揣摩词人心意,无妨姑妄听之。

咏物抒怀天然淡泞好精神

黄莺儿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这首词在各种版本的《乐章集》里,都是开篇第一首,虽未必就是柳永词的压卷之作,但在柳永之前,尚没有如此精致细腻的咏物词,从这点来看,称之为开风气之先的作品是不过分。词调《黄莺儿》亦首见于柳永词,当是柳永的创调,内容也即是咏黄莺,正如《钦定词谱》卷二四所云:“咏黄莺儿,取以为名。”起句“园林晴昼春谁主”,有的版本作“谁为主”,似乎显得直露了一些。此句谓园林晴好,春意浓酣,谁是此大好春色之主?实际上是以一设问句引起下文。“暖律”二句,渲染春天节候,谓春来阳气上升,暗催百卉萌放,幽冷的山谷这时也开始变暖了。在如此阳和的背景下,所咏之物登场:黄鹂翩翩飞下,驻于芳树。点明之后,再以“观露湿”二句加以修饰,“观”字是领字,领起这两句,“露湿缕金衣”与“叶映如簧语”是两个工整的对句,谓枝上黄鹂正在清理被露水所沾湿的金色毛羽,同时在掩映的绿叶中又传来它婉转的清脆鸣声。颜色与声音相对,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相对,构成了一幅立体的图画。“晓来”二句,是承接“如簧语”之意,谓其鸣声似在倾诉着内心的“芳心深意”,这又是以人拟鸟,以人情去揣摩“鸟意”,古代咏物之作中这种立意和手法是较为普遍的,但各有巧妙不同。下片“无据”二字,显得十分突兀,不过也很醒目,它是对下面“乍出”二句的修饰,谓黄鹂似乎毫没来由地往来穿梭,破烟逐蜂。“恣狂踪浪迹”,通行本都无“浪”字,这里依据赵元度校焦弱侯本改定。这三句仍然是用拟人的手法描摹黄鹂情态,前面所谓“乍出”、“又趁”,正与人间的浪子相仿佛,故云“狂踪浪迹”。黄鹂成双成对,终日在风雾之中吟唱歌舞,园囿中的柳枝,楼阁边的花丛,都留下了它们的身影。“此际”二句,谓燕子虽然归来了,但却把韶光都让给黄鹂,遂使其独占了春色。这也是对首句“春谁主”之意的回应,使全词首尾意脉蝉联呼应。

清代黄苏《蓼园词选》中说:“翩翩公子,席宠承恩,岂海岛孤寒能与伊争韶光哉!语意隐有所指,而词旨颖发,秀气独饶,自然清隽。”后面三句话讲得还是很到位的,但清代的词评家看到咏物词便忍不住要在其中找寻寄托之意,于是黄鹂成了受到恩宠之翩翩公子的象征,海燕成了孤寒士人的象征。实际上柳永词中何来寄托?不过是一首纯粹的描写春日黄莺的咏物之作而已。对这类词甚至后来词人的一些咏物词,都还是抱着平实一点的心情去看更合适些,不必强作解人甚至厚诬古人。

木兰花

柳枝

黄金万缕风牵细。寒食初头春有味。烟尤雨索春饶,一日三眠夸得意。  章街隋岸欢游地。高拂楼台低映水。楚王空待学风流,饿损宫腰终不似。

这是一首描写柳枝的咏物词。起处“黄金”句,写金黄纤细的柳枝在风中摇荡,“万缕”,形容枝叶的浓密。“寒食”句,谓时值寒食,而春天的情味愈显。“烟”二句,全用拟人笔法,本来是说烟雨笼罩柳树,却说柳枝与烟雨纠缠缭绕,仿佛在求添春色;本是说柳叶生长迅速,却说“夸得意”,仿佛在沾沾自喜。这就发掘出了柳树的情态。下片“章街”句,连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章街”,据《本事诗》载,唐代诗人韩翃有姬柳氏,经安史之乱,两人离散。后韩使人寄诗柳氏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是借柳喻人,而这里反过来借人喻柳。“隋岸”,也是与柳相关的字面。“高拂”句,写楼边柳树映水成碧,而高低相形,自有情意。最后“楚王”二句,还是借人喻柳,谓楚王宫中的那些美女,即使“饿损”了“宫腰”,又哪里能和真正的柳腰相比呢?实际上,也就是比喻柳条的纤细而已。此词上片主要以不同的笔法实写春日柳枝的情态,下片化用了几个与柳有关的典故进行虚写,但虚实两方面又相互照应。格调虽不必高,但词笔词心都颇为细腻,还是有其自身特色的。

木兰花

杏花

翦裁用尽春工意。浅蘸朝霞千万蕊。天然淡泞好精神,洗尽严妆方见媚。  风亭月榭闲相倚。紫玉枝梢红蜡蒂。假饶花落未消愁,煮酒杯盘催结子。

此词咏杏花。杏花浅红而不浓媚,故词亦从其清淡的姿态发掘杏花之神韵。起处“翦裁”句,不过是说杏花得春而发育滋长,意思平常,但“用尽”二字却不平常,仿佛杏花得天独厚,受到“春工”的宠爱,而加倍赐予了它的娇娆。一开始就强调了所咏之物在春天之百草千花中的突出地位,古代文论家把这种手法称之为“尊题”。“浅蘸朝霞千万蕊”句,是咏杏花的外在形态,浅红的朝霞与浅红的杏花互相衬托,花如朝霞,霞光映花,万千花蕊,霞光四射,一片红云,几乎不辨彼此,写得十分热闹。“天然”二句,则写出了杏花内在的神韵,与春天浓艳的夭桃、牡丹等相比,杏花更以其清淡天成而别具风采,仿佛是一位不施脂粉的美女,“洗尽严妆”,素面朝天,反而更显现出了它的自然天成之美。下片“风亭”二句,则一句写神韵,一句写形态。“风亭”、“月榭”、“闲”等字眼,都透出一股迥出流俗的高雅之气。“紫玉”句,由花写到了枝、蒂,谓杏枝如紫色的美玉,杏蒂如红色的蜡烛,都可以说是杏花的陪衬,当然作为一首咏物词来说,此句的确是有些坐实而稍觉沉闷。但下面二句却又翻出一层新意,以虚想作结,谓纵使春天消逝,杏花凋落,也不必为之愁叹感伤,因为夏日来临之时,杏树也会“绿叶成阴子满枝”,而这杏果正是人们佐酒的佳品。词中是用“催结子”这样一种倒折之笔来表达,便更显得情味曲折,风致宛然。可谓以虚为实、以退为进,把惯常的因花落而伤感之意,一笔抹倒,代之以杯盘荐果的欣然,把一首极易平淡的咏物词写得兴味盎然、生气勃勃。和后来南宋史达祖、王沂孙、张炎等咏物名家的作品相比,此词固然是缺乏兴寄、手法简单,但也没有他们那种繁缛琐屑的毛病,倒是更有活泼的生机。

木兰花

海棠

东风催露千娇面。欲绽红深开处浅。日高梳洗甚时忺,点滴燕脂匀未遍。  霏微雨罢残阳院。洗出都城新锦段。美人纤手摘芳枝,插在钗头和凤颤。

此词咏海棠。上片实写花姿,借人喻花,下片却另生一意,以人写花。起处“东风”句,写春风送暖,催开海棠,“千娇面”,即是以美人千娇百媚的容颜比喻怒放的海棠。“催”字,既见出春风化物之工,也显示了春天的拟人色彩,甚有情致,与前词咏杏花的“翦裁用尽春工意”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欲绽”句,写海棠花开,颜色深浅不一,海棠花有淡红色的,也有白色的,此句正是写实之笔。“日高”二句,仍是借人喻花,以美人的日高懒起,迟迟梳洗,胭脂未匀,来比拟花的欲深还浅,浓淡不一,和前句正相呼应,可谓“淡妆浓抹总相宜”。上片主要写海棠花之色,下片则主要写海棠花的姿韵。“霏微”两句,写微雨过后,残阳斜照深院,天地间一片清润,都城里风光似锦,“洗”字用得十分清爽。“美人”二句,与上片“日高梳洗”之意也是互相呼应的,谓美人以纤纤素手,轻摘花枝,簪于鬓旁,凤钗袅袅,花枝微颤,正是“花面交相映”,以人之美写出了花之美。此词意思并不复杂,格调也未必很高,但这种始终从侧面来描绘的手法和前后贯穿相应的结构却都很值得玩味。

受恩深

雅致装庭宇。黄花开淡泞。细香明艳尽天与。助秀色堪餐,向晓自有真珠露。刚被金钱妒。拟买断秋天,容易独步。

粉蝶无情蜂已去。要上金尊,惟有诗人曾许。待宴赏重阳,恁时尽把芳心吐。陶令轻回顾。免憔悴东篱,冷烟寒雨。

这是一首描写秋日菊花的咏物词,以体物工巧而见长。起处“雅致”二句,写庭宇旁菊花开放,是眼前景致。而所用的两个形容词“雅致”、“淡泞”,都非常贴切,移不到其他花木身上,古人称之为“著题”。“细香”句继续铺写,是渲染之笔,菊花洁净明丽,尤其是其淡淡的幽香,不俗不媚,最能见出“雅致”、“淡泞”的品格,也就是从这个角度,古人常以菊花比拟高洁的品行。“秀色堪餐”,字面上是出自西晋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诗中“秀色若可餐”句,实则也是暗用《离骚》中“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意,无形中更是抬高了菊花的品格。这两句是说晓色中的菊瓣,沾上了颗颗如珍珠的露滴,使菊花的秀色越发明艳。“刚被”句,据《菊谱》云:金钱菊,为菊之一种,九月末开深黄色花。这句本是形容菊花的色泽金黄如金钱,在写法却以虚为实,说菊之黄为金钱所妒,这样显得更有情致,词意也有波折。“拟买断”二句,谓菊花独占秋色。这是总束之句,将上片对于菊花的描写与秋天的特定氛围联系起来,以引起下片转生的新意。“粉蝶”三句,谓菊花开于秋季,既无浪蝶拈花,亦无狂蜂萦绕,蝶蜂俱为春日之物,故云“无情”、“已去”。惟一能欣赏黄菊的只有诗人,将其邀上“金尊”,倍加赞许。因此菊花亦通人意,非得等到“宴赏重阳”之时,才“尽把芳心吐”,这都是拟人之笔,揣摩菊花心事。最后“陶令”三句,先拉来陶渊明作为诗人的代称,盖陶氏有著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轻回顾”,在这里有及早赏菊的意思,因为等到“冷烟寒雨”来袭之时,菊花也将纷纷凋落,憔悴于“东篱”之下,到那时可就再也不会有悠然之兴了。此词上片是实写,下片则全是虚写。实写之细致贴切自不待言,而最耐人寻味是下片的虚处传神之笔,空际盘旋而能有如许笔墨,这就靠的是柳永所擅长的铺叙手法了,层层转进,针脚细密,在咏物词中亦可谓别具一格之作。

瑞鹧鸪

天将奇艳与寒梅。乍惊繁杏腊前开。暗想花神、巧作江南信,鲜染燕脂细剪裁。寿阳妆罢无端饮,凌晨酒入香腮。恨听烟坞深中,谁恁吹羌管、逐风来。绛雪纷纷落翠苔。

此词咏红梅。起句“天将奇艳与寒梅”,破空而来,颇有气势,艳而曰奇,可谓艳丽到了极点。“乍惊”句,是反衬烘托之笔,本是说红梅盛开,如春日烧林的艳杏,却倒过来说乍看之下,简直令人惊疑是杏花提前在腊月开放了。此亦是以虚衬实之法,使词意产生动荡跳跃之感。“暗想”二句,仍是以虚写实,纯以设想行文,谓梅花盛放正是花神所带来的江南春信,“鲜染燕脂”,是形容梅花的红艳怒放之色。曰“巧”、曰“细剪裁”,则是以花神之精心创制来展现梅花的艳丽。下片“寿阳”二句,紧扣花色,以美人醉酒后脸腮之上的红晕,来形容梅花的娇媚。词意至此,已把梅花的形色描写尽致,“恨听”二句,则顿生转折,转写梅花之凋落。以“恨”字领起,憾恨怜惜之意显然。谓烟坞中传来幽咽的羌笛之声,而所奏之曲正为《落梅花》,这同样是虚写,不过是说梅花将谢而已,但经过这一层渲染,便生情致。风传笛声,但同时这寒风亦在吹落梅花,故“绛雪纷纷落翠苔”矣。这首词从梅花的盛放写到梅花的凋谢,描摹工致,笔调灵活。虽然说不上是绝妙好词,但毕竟是宋词中较早的一篇咏梅的作品,对后来南宋大量的咏梅词而言,或有筚路蓝缕之功吧。( 陶 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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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紫玉无价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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