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味是“团圆”
史怡蕾
遥望你时，你是最灿烂的那朵海上花，是人人艳羡的女子；走近你，旁观你所经历的一切，你只是一个让人心生怜爱的姑娘。
《小团圆》的出版是在张爱玲离世之后，而对于这部爱玲自传体小说是否要发表，作者本人很犹豫，很矛盾。她在给宋淇夫妇的书信中说：“《小团圆》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在“人言可畏”的古训前，即使是特立独行的张爱玲也顾虑重重，即使在书中，爱玲变成了九莉，胡兰成变成了邵之雍，母亲黄逸梵变成了蕊秋，可与现实几乎无差的种种，谁又敢说，假若爱玲在世时出版，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甚至风刀霜剑，逼向这个最最灵透的女子呢？
张爱玲说：“最好的材料就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在她众多作品中，《易经》《雷峰塔》都具有自传性质，可是这些都不能和《小团圆》比。所以，销毁它是罪过，在那些曾经的爱恨情仇都淹没进历史的尘埃之后，让《小团圆》重见天日才是对张爱玲最好的祭奠。
一字一句地细细体味，在这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分明读出了作者的不舍得，我几乎可以想象，爱玲在写下这些字句时的悸动、欣喜和隐忍。也许有人认为，张爱玲天然拥有与文字无隔的能力，但是却对人事不通。其实全不是这样，在尘世摸爬滚打，大多人慢慢变得世故圆滑，然后沾沾自喜地用这些秘笈去敷衍生活，张爱玲却全然不屑如此，她洞悉世事，然后超然洒脱，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最灵透的女子。
即使身处动荡的乱世，张爱玲的作品中也全然没有浓郁的政治气息，她只是客观地讲着一个个悲喜交加的故事。在原由网如烟的过往中，让她体味最深刻的爱和最彻底的恨的一定是胡兰成——《小团圆》中的邵之雍。小说中对于九莉和邵之雍的过往描述细致、生动，一个眼神也不曾放过。写《小团圆》时，两人早已诀别多年，分隔大洋两岸，可是从文字来看，那些过往仿佛正在发生，那一幅幅画面鲜活得如同工笔描绘的鸟儿身上的丝丝毫毛。邵之雍初次拿着照片登门拜访时内心的惶恐期待，未能遂愿后的失落，分明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再见的相谈甚欢，九莉的芳心暗许，热恋时的如胶似漆，傍晚时分两人相拥在阳台吹着风，即使什么都不说，那都已经是爱情最美的样子了。我也曾不能理解，为何有着咏絮之才的张爱玲会如此深爱被称为汉奸的胡兰成，而爱玲说，“爱情就是不问值不值得。”这个答案含糊又缜密，亘古至今，哪一位圣贤、明哲又能给爱情下一个最准确的定义呢？人们迷恋它，不就是因为它的扑朔迷离，难以描述吗？
我常常想，九莉其实并不完全了解邵之雍，除了才华和对她的懂得，邵之雍的社会关系，他的政治态度，他的财富，他已知和未知的复杂情史……她统统不清楚，她爱着的只是那个曾经与他灵魂相通的男人。在这段爱情开始的时候，她是他的女神，所以他很用心，更何况他也是才子，所以他能够洞悉这个女人的敏感和不可理喻，他能够不问缘由给九莉一大笔钱让她去还了蕊秋，而不是用伦理纲常来说服教化九莉。如此的举动，让我想到宝黛二人在花园中共读《西厢记》的情节：三月的阳光柔和温暖，沁芳桥边邂逅，桃李笑得娇俏，蝴蝶翩翩幽游于其中，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宝哥哥和林妹妹坐在石条上，你扶着书，我按着书页，随着莺莺张生经历爱情的美好惆怅。爱情中最让人沉迷不能自拔的是懂得，邵之雍那个时候一定是真爱着九莉的，所以他愿意用心去懂她，愿意看着她笑，陪着她闹。如此，九莉又如何能不把邵之雍引为自己的灵魂知己，不把这个男人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上呢？
“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我不禁埋怨，张爱玲总是一语成谶，我们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我们希望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九莉和邵之雍一直这样闹，这样笑该多好。如果每一次在九莉觉出邵之雍走神的时候，他都会说“我就像个哭闹着要苹果的孩子，得到了还在抽噎”这样的话语来安慰她该多好。然而，他们的爱情却如这袍，慢慢地被蚤子蚕食得褪了色，抽了丝，最终破败不堪。九莉是敏感聪慧的，从邵之雍一次次偶尔挟带的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眼神中，她已然明了爱情早已不是刚开始的模样了。
邵之雍开始了他的逃亡。逃亡途中结识了护士小康，他与九莉的书信中越来越多地提到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后来又结识了已为人妇的巧玉。九莉在爱人的信件中看到这一个个女人的名字时，是不是真的如笔下描写的这般风淡云轻，她是在怎样悄悄地折磨自己呢？九莉想：之雍把这些都说给我听，是想得到怎样的回应，难道是想三美齐聚？九莉终究不是神，她只是个在爱情中愿意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来面对爱人的女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不愿用心去懂的时候，不经意的只字片语都会成为刺向爱人的利剑，何况是在深爱自己的女子面前赤裸裸地表示对其他原由网女子的好感，“懂得”已然成为昨日的童话了。
九莉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经艰辛去寻邵之雍。当风尘仆仆的九莉出现在邵之雍面前时，没有互诉衷肠的难舍难分，一切都是淡淡的。这一次千里寻夫或许九莉就是为了打破自己内心的不甘和执念，果然，真爱从此成为历史封存。
爱情成原由网为了一场空欢喜。“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誓言在这乱世中本就是空中楼阁，九莉心中筑起的爱情大厦瞬时倾倒，孤傲的九莉需要最后的自尊。“我不爱你了，想你是早已经不爱我的了。”即使折磨自己到千疮百孔，倔强的九莉也想要体面地退出，将巨额稿费给了邵之雍，不要说这个女人傻，她只是不想欠别人的，我还给你，是因为你对于我来说已经www.58yuanyou.com是别人了，哪怕只是形式上的肤浅分割，哪怕还有爱与不舍，就让我悄悄藏起来吧，不要戳破它，我需要一点体面。
九莉美吗？小团圆中没有刻意描绘，正如真正美的人往往美而不自知，而这种不自知却更使其添了气度风骨。九莉之美如果长篇累牍反而画蛇添足。九莉之美，美在骨，美在度，这样的美自然会吸引很多人，燕山当然也会，几次默契地合作让两人情愫暗生，然而面对帅气潇洒的燕山，九莉并没有如面对邵之雍时低到尘埃的姿态，她是以初恋般的情怀面对他的。燕山常常看着九莉，问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个好人吗？”九莉回答，“我当然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突然明白，九莉为什么再次面对爱情失去了热情，原由网说到底，他到底还是不懂她。既然不懂，伪装成爱情的模样，九莉做不到。初恋之所以美好，在于它的懵懂和不确定，而很多时候初恋似乎和爱情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一起看电影，结束后，九莉觉察燕山脸色难看，取出镜子来照，原来她的脸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了。九莉见证过蕊秋容颜由盛而衰的改变，目睹了蕊秋从人人簇拥、万众瞩目到形单影只、孤单落寞的起伏，她太明白，再美的容颜也经不住岁月的刻划，即使她才华横溢，人人称羡，容颜不再对她也不会只是“狼来了”的一场虚惊。抓不住的就随他去吧，燕山终于娶了年青的女演员，之后对九莉诸多防备、忌惮，男人看重面子，总是希望自己的形象高大无上，可以理解，可是如此低看了曾经爱过的女人，这就是他的狭隘、自私了。
九莉最终远渡重洋，离开了让她深悟爱恨，看透冷暖的故土。时空变迁，但深刻于内心的一道道痕迹仍与她如影随行。她遇到了汝狄，一个包容她的美国人，《小团圆》中对于汝狄几乎只是间断的插叙，我想，对于九莉而言，汝狄与她是那种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的爱情吧！
《小团圆》结尾处，九莉做梦了，梦中见到的是之雍。读到此处，我不禁黯然神伤，泪眼婆娑，如果九莉能够幸福，我情愿世人不知张爱玲，如果九莉能够得到真爱，我希望世间多一对平凡夫妻。
翻遍全书，在《小团圆》中我也没有找到团圆，亲情的冷漠算计，爱情的有始无终，所有都是支离破碎、残缺的，在这些几乎囊括张爱玲过往的细碎中，“团圆”到底在那里？
《小团圆》中，张爱玲摒弃了以往繁美华丽的红楼笔法，轻轻白描，乍见之欢、情随境迁娓娓道来，不带悲喜。或许正如她所想：反正《小团圆》是要销毁的，那就慢慢回忆，细细讲述，就当是给自己未拥有过“大团圆”人生的一个总结吧。
是啊！她的人生没有“大团圆”。那么……我突然明了，原来最终，灵透的张爱玲早已站在过往的云烟之巅，看清了一切：人间至味是“团圆”，虽然我的人生没有“大团圆”，但我也曾拥有过无数值得怀念的“小团圆”啊!在九莉与弟弟幼时享受家人呵护的时光；在九莉逃出父亲与继母的家还有一个去处的时刻；在九莉拿出两根金条给蕊秋，蕊秋落泪的刹那；在九莉与邵之雍眼里心里只有彼此，心心相印的点滴；在九莉与燕山如初恋般的相处时分；在九莉和汝狄平淡相携的日子……原来处处都是《小团圆》！
2018.1.16
史怡蕾，岐山县青化镇人。一直从事高中语文教学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