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惑的前一句

人生无悔,其孰能讥

——读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随感

一个人从呱呱落地伊始,便面临着种种选择——有意识的或无意识的,主动的或被动的,愿意的或不愿意的。可以说,人生的历程就是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在人生选择中往往面临重重困境,总是充满着许许多多的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想做的事情可能不能做或者不去做,能做的事情可能不想做或者无法去做,去做的事情可能不能做或者不想做。

当然,这种人生选择的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在不同的情境中有着不同的内涵。当人生选择的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发生在想做的事情却不能做,或者做了却不能成功的时候,人们也许可以忧伤地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却不至于终身心心念念,难以释怀。因为他们明白,随心所欲而终得所愿,那只能是人生的理想状态,而不可能是人生的现实状态。如果想做的事情不能做或者不能成功,却执意要去做,非得有个结果不可,那只能撞上南墙,碰得头破血流。比如我想要像鹰一样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我心里明白,这是不能做BCYeaYFMtC的,而且永远不可能做到——除非在梦里或者在神幻世界里。如果我执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给双臂装上一对鹰一样的翅膀,扑腾腾地飞向天空,那谁也明白会是什么结果。

但是,如果这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人生选择发生在能做或者能做到的事情却不去做的时候,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因为面对能做或者能做到的事情,人们之所以不去做,可能出自于客观原因——没有机会去做,或者有人不让你去做,或者没有必要的物质条件帮助你去做,也可能出自于主观原因——你觉得不该做,或者你觉得做不好。当然也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不去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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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选择中,能做、并且能做到的事情却不去做,这大概就是孟子所说的“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来到齐国,想说服齐宣公施行“仁术”,举例说:“BCYeaYFMtC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齐宣公听了,当然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孟子又举例说:“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人们可以不去做不能做的事情,但却应该去做能做的事情,否则就是不做而不是不能做。经过擅长辩说的孟子这么一解释,齐宣王终于豁然开朗,明白施行“仁术”是他能做的事情,所以可以而且应该去做(《孟子梁惠王上》)。

一千三百多年以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七月,王安石(1021—1086)偕同友人游览褒禅山,对人生的“不为”与“不能”又有了新的体会。他深深地感叹一个人面临人生选择时,往往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境地——能做,并且能做到,但是却不去做。于是,他写下了这篇《游褒禅山记》(《王安石集》),记录这一深切的感受。

褒禅山在今安徽省含山县城东北,山水秀美。王安石对这次山水之游原本抱有很大的希望,想要“极乎游之乐”。因为他由衷地相信:“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而世人传说中的“华山洞”,对他便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他很想要探察究竟。文章第一段叙写“褒禅”名称的来由,考辨“华山”之名的正误,为王安石这种“探险”心理做了很好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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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安石来到褒禅山脚时,对“其下平旷,有泉侧出”的“前洞”并不关心,因为那里“记游者甚众”,游览并且在山石上题记的人众多,缺乏神秘感和吸引力,这肯定不是“有志者”的理想境界。王安石心想往之的,是“问其深,好游者不能穷”的“后洞”。因为那里是“人之所罕至”的,王安石的内心中,对可能有的“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充满着浪漫的憧憬和探究的冲动。既然是旅游,就应该尽兴,这正是他想做的。

那么他想做的事情能做到吗?王安石坚信能做到。因为他自认为是一位“有志”的“好游者”,抱有行远探险,观赏“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志向。游褒禅山这一年,他刚刚三十四岁,年富力强,身体健康,自然有行远探险的能力。同游的四位“旅友”——江西吉安人萧君圭、福建长乐人王回,以及他的弟弟安国//www.58yuanyou.com、安上,也都正当壮年甚至是青年,并非七老八十的,也没有身体不适或行走不便的毛病。况且游览后洞的经历,虽然“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但是已经让王安石大开眼界:“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奇异的景物扑面而来,探险的冲动也越来越强烈。而处身“幽暗昏惑”的山洞中,他们又持有烛火,而且“火尚足以明”,不至于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迷失方向。——所有这些主观的和客观的条件,都表明王安石要继续行远探险,是能够做到的。

然而,王安石毕竟没有行远探险,而是半途而废,在朋友的劝说下,“遂与之俱出”了。那么,为什么王安石想做而且能做的事情却不去做呢?他写道:“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种种客观因素都足以让他们继续前行,所以想做、能做而不去做,只能埋怨同行的“怠而欲出者”了。埋怨同行者什么呢?埋怨他的松懈懒惰,即主观上不想吃苦,缺乏毅力。这当然是事实。

但是事后王安石仔细想想,这其实不能光埋怨别人,更应该埋怨的还是自己的“随以怠”,即盲从他人,以至于懈怠。“好逸恶劳”原本就是人的天性,“从众心理”也是人之常态。面对想做并且能做的事情却没做,是因为自己选择了追随他人,选择了松懈懒惰,而这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缺乏努力去做、不轻言放弃的信念与毅力,缺乏独立自主的判断、决心和行为。

孟子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孟子离娄上》)这明明是自己的选择,怎么能不求诸己,反求诸人呢?所以,王安石所说的“在己为有悔”,的确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愧悔,愧悔自己处身十字路口,选择了“随以怠”而未能选择“尽吾志”。在人生选择上,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接受放弃。为了无愧无悔,哪怕“尽吾志也而不能至”,也可以而且应该选择尝试一番啊!能做而不去做,终究是会后悔的。

不过话说回来了,王安石想要“极乎游之乐”,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他坚信“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这无疑是一种美好的理想——但也不过是理想而已。我们不妨追问:“世之奇伟、瑰BCYeaYFMtC怪、非常之观”,果真“常在于险远”吗?“人之所罕至”之地,果真就有“世之奇伟 、瑰怪、非常之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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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这篇文章,我特别想知道,褒禅山“好游者不能穷”的“后洞”,果真有“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吗?王安石叙说他们在游览“后洞”的时候,“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究竟他们所看见的“奇”是什么样的景象呢?是“后洞”道路的曲折幽深,时明时暗?还是“后洞”中悬挂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令人目不暇接?

仅仅一个“奇”字,实在无法满足我作为读者的“好奇心”。我也真不知道,仅仅一个“奇”字,怎么就能满足王安石的“好奇心”?明明是一篇应以叙事写景见长的山水游记,王安石偏偏不绘声绘色地模山范水,为读者展现瑰奇的山水景物,而是只顾着讲“道理”,执着地以“理趣”取胜。宋人“尚理”,一至于此!

有一则著名的故事,说是与王安石同时代的理学家程颐(1033—1107),曾携友人拜访前辈学者邵雍(1011—1077)。时值春天,京城开封景色秀丽,一派欣欣向荣,邵雍邀请程颐等人同游天门街看花。程颐推辞说:“平生未尝看花。”邵雍回答道:“庸何伤乎?物物皆有至理。吾侪看花,异于常人,自可以观造化之妙。”程颐于是从游(《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遗文》引邵伯温《易学辨惑》,中华书局,1981,674页)。鲜花如何艳丽绚烂,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花“以观造化之妙”,这便是理学家对待自然万物的态度。对此,王安石应该是深有同感的,所以他所看重的并不是山水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而是置身自然、行远探险之中的人生体验。

的确,人们对山水风光的美好想象常常超乎亲眼目睹的景象,心驰神往的“卧游”、“神游”乃至“文游”,可能比起亲历其地更加迷人。当你一旦身临其境,你所看到的也许出乎想象,显得那么地平庸无奇。尽管如此,人生的目的不就是始终不懈地追寻美好的理想吗?所以,也许不将“眼见为实”的真实情景说破,让它多多少少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这样更能使“理想”保持它所应具有的迷离惝怳的状态?

但是我总觉得,作为一位以“理性”见长的王安石,应该是非常清醒的,他并没有沉迷于品味“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理想。面对漫长而艰辛的人生旅途,王安石虽然在意想做的事情能不能做、能不能做到,但他更在意的,也许是想做的事情能不能去做,要不要去做,做了会怎么样,不做又会怎么样。

人生旅途总是面临着种种选择,当“志”、“力”、“不怠”、“有物以相之”等种种内在的和外在的因素全都具备了,你怎么选择才能于己无愧无悔,于人无以讥之呢?如果是想做而且能做的事情,由于主观原因而选择了放弃,稍有良知的人在事后往往都会深感遗憾,或心生愧悔。因此王安石认为只有一种选择,而且必须坚定这样的人生选择:想做而且能做的事情,就“尽吾志”去做。他说:“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行文至此,我不免突发奇想:其实,王安石对人生的体验还有他的过人之处,这一层意思似乎瞒过了大多数的读者。这就是他明明知道自己决定了想做、能做而不去做的人生选择,也就是孟子所说的“能”而“不为”,也明明知道这么做的结果是“在己为有悔”,但是他却并没有沉迷于愧悔之中而不可自拔,而是以超然的态度省视这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人生选择。这不仅表现在王安石秉持“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的信念,游览褒禅山之后的“所得”与众不同,更表现在他有“所得”之后仍然不萦于心,坦然陈述自己的愧悔,拷问自己的灵魂,从而重新步上“深思而慎取之”的人生征途。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要在《游褒禅山记》短短数百字的篇幅中,一前一后地记录“其文漫灭”的“仆碑”。这貌似“闲文逸笔”,甚至可说是“节外生枝”,也许真的深含“禅机”。

孰能惑的前一句

林云铭说:“末以山名误字推及古书,作无穷之感,俱在学问上立论,寓意最深。” (《古文析义》卷一五)这种深刻的寓意是什么呢?王安石说:“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历史能够记录一个人物,也能够记录人物的“所为”,但是真能记录人物“所为”之时或者之后的“所能”、“所想”吗?真能记录人物“所不为”之时或者之后的“所能”、“所想”吗?如果不能,或者如果不完全能清楚而准确地记录,我们所阅读的历史究竟有几分“真相”?怎么才能揭示历史的“真相”?

原刊于文史知识2020第9期

作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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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文学学术史、中国古代戏曲学、中国古代散文史等BCYeaYFMtC领域的研究,先后出版学术专著近三十部,论文近三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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