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叶佩华，现就读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热爱文学，尤爱《红楼梦》的穷酸文艺青年。希望自己的人生别太快进入后四十回。
不记得在哪里听过这样一句话——别妄想读懂经典。面对《红楼梦》这样一部经典中的经典，我相信没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读懂了它。今天我就勉力以“管中窥豹”的方法来对《红楼梦》中的诗词进行赏析。即使不能窥其全貌，亦足以令我感受到《红楼梦》诗歌艺术那令人心旌摇荡的美了。
首先，从黛玉的诗开始鉴赏。黛玉作为大观园众儿女中的诗魁之一，其诗自然是极好的。一曲《葬花吟》就已经不知让多少才子佳人叹息落泪。总的来说，黛玉的诗有着十分显著的个人特色，总结起来，就是文风奇崛，曲调哀婉。这一特点在潇湘妃子的咏海棠和咏菊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咏海棠诗中，首联后句的“碾冰为土玉为盆”，可谓是精巧之至。林黛玉孤傲清高，自然不愿落入俗套，直写白海棠冰清玉洁。相反，她先从白海棠成长的环境写起。写人将冰碾成齑粉，用玉做成花盆，将纯白无瑕，比冰还清，比玉还洁的白海棠栽下，从侧面衬托出白海棠的孤高皎洁。接着，黛玉又用了梨蕊和梅花两个意象与白海棠形成对比，进一步突出白海棠的高洁品质，更用了“偷”、“借”两个动词，横添意趣。这样的写法出人意料，别具一格，又十分的恰当妥帖，奇而不怪，艺术价值很高。更为难得的是，这样新奇的诗句与黛玉的超凡脱俗、心气奇高的气质紧密贴合。就算在不知道作者的前提下，也能猜到这首七律出自黛玉之手。再看咏菊诗，仍然具有黛玉诗的奇崛的特点。同样的不落窠臼，咏菊先写诗人之态。“无赖诗魔”，“毫端蕴秀”，“口齿噙香”等词语凸显出诗人才气之高，再借咏菊花之机抒发心中所感，将咏菊与个人感情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字里行间分明镌刻着黛玉的印记，其诗风之奇，远出众人。黛玉的其他诗作当然也都精巧奇特，如咏螃蟹诗中的“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真个将螃蟹肉之细嫩鲜美，蟹黄之饱满香甜写活yznUNq了。还有《桃花行》中的“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极写桃花之多，花色之艳，仿佛千株万株红得让人心醉的桃花就在读者面前。黛玉诗另一特点，也就是曲调哀婉，在这些诗中就更明显了。咏白海棠和咏菊两首诗表达的都是闺怨女子孤苦的心境，又蕴含着一种孤芳自赏的清高，戚戚然哀婉缠绵，情调幽怨，十分贴合黛玉敏感细腻多疑的性格特点。黛玉诗大多表达出同一种哀伤情绪，在黛玉的其他诗作诸如《秋窗风雨夕》，《五美吟》，以及最著名的《葬花吟》等诗作中，都饱含着这种浓浓的愁绪。另外，黛玉作为大观园中诗才奇高，而又有自觉的美学追求的一位诗魁，她的诗当然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让人目不暇接。她十分善于引经据典，效仿前人，又不会显得生硬俗套，如仿《春江花月夜》中的“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所作的《秋窗风雨夕》中“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一句，仿写不露痕迹，精彩绝伦；她还善于运用对比、通感等修辞，也都丝毫不露堆砌的痕迹，如《桃花行》中“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等。就遣词造句方面来说，黛玉诗代表了《红楼梦》中诗词的最高水平。
其次我想对薛宝钗的诗进行赏析。宝钗诗的特点也十分明显，并且与个人气质高度相符。我总结其为淡雅自重，辞约义丰。淡雅，指的是宝钗的美学追求，其中也包含着她对生活的追求。她藏愚守拙，不求奇句，只求庄重典雅，恬淡而又意味深长。一如她所追求的生活那样，安闲恬静。脂砚斋在评价宝钗的诗时这样写道：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原由网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蘼浓艳之语，一洗皆尽，屑而不为也。www.58yuanyou.com这个评语是对宝钗诗词，同时也是对宝钗生活态度的高度概括。总结起来，可以得出“淡雅自重”这样的评价。同时，宝钗的诗作往往蕴含着许多人生警句，甚至针砭时弊之语，这就是我所说的“辞约义丰”。最能够体现出以上所说宝钗诗的特点的诗作，莫过于第三十八回中的《螃蟹咏》：
螃蟹咏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这首借物讽人的《螃蟹咏》初读便觉深刻隽永，与众不同，再仔细读来更是让人拍案叫绝，无怪乎《红楼梦》中众人看了宝钗这一《螃蟹咏》后都说这是食螃蟹之绝唱，这也确实是绝唱。相比宝玉和黛玉，宝钗所作的这一《螃蟹咏》具有更高的思想境界和更深的哲学思考。整首诗以螃蟹指代世上的小人，贪官污吏，恶霸乡绅等，并对这些人的丑恶面目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整首诗最精华的一联是“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意即丑恶世人如螃蟹般横行霸道，毫无经纬规矩，表里不一，心黑意险。这一联中“空”字很有意思，说明这些恶人心地坏透，机关算尽，最终逃不掉灭亡的结局。这就与下两联连续在一起了。颈联中所说用酒，用菊洗去腥气，吃姜以防积冷，似乎也在说明要除去险恶之人必须要有强硬的措施，同时也要防患于未然。接下来的尾联顺应颈联的意思，指出如同田里食稻伤农的螃蟹最终成了盘中餐一般，世上这些丑陋恶人最终也将灭亡，留下的，只是禾黍飘香，太平盛世。这首诗将宝钗诗的特点展露无遗，淡雅，庄重，没有刁钻的词语，简单的诗句背后是深远的意义，这也和宝钗的性格以及人生追求相吻合。值得注意的是，宝钗诗中虽然多有大道理，但是她并不愿落入说教的死板境地。她在和湘云商量诗题时，这样说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可见她对写诗也有着很高的美学追求，并不是简单的为了讲道理而写诗。这也在她后来的《临江仙柳絮词》中有所体现。一句“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真个将柳絮写绝了，让人不由得拍手叫好。可见宝钗虽然多讲大道理，然而并不古板，这也可以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看出。所以世上并没读过《红楼梦》的人通过其他渠道形成的对宝钗的刻板印象其实是应该被推翻的。
最后我想分析一下史湘云的诗作。湘云是大观园中诗才很高的一位“奇女子”，为人洒脱不羁，率性可爱。她可以一边吃着鹿肉一边抢着即景联句，也可以喝了酒后醉卧山石，又憨又顽，非常有个性。她的诗词清新脱俗，妙趣横生，是她个人气质的完美体现。读她的诗，能够感受到她的纯真率性，真真是如坐春风，让人心旷神怡。试看她的《供菊》一诗：
供菊
弹琴酌原由网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www.58yuanyou.com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整首诗洋溢着一种清新的气质，有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黛玉也十分欣赏这首诗，她这样评价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背面傅粉意即不直写某物某事，而是先写他物他事，以衬托欲写之事物。湘云通过这一手法，将诗中的时空延长了。写供菊，出人意料的写到了“未折未供之先”，不落窠臼，妙趣横生。湘云善用各种手法写诗，例如此诗，除了背面傅粉，还在颔联用了典故以及互文的手法。“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中的“三径露”化用了陶渊明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并与下句的“一枝秋”互为补充，同写一“供”字，形成互文。这样精巧的构思不可谓不工整。在湘云的其他诗作中，例如咏海棠诗其二中颈联“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以玉烛喻白海棠，并且变换角度，写从晶帘中看月下的白海棠更觉可爱美艳，简单的一联就将白海棠之美写得真实可感，湘云诗才之高当不在宝黛之下。她的诗作技巧频出，引经据典，工整精巧，却丝毫无堆砌之感。这是因为其诗立意新奇，意境开阔，且诗中有画，显得清新可爱，并不刁钻古板。例如《菊影》中的颔联“窗隔梳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为读者呈现出一副月夜菊影图：温暖的灯光隔着窗纱透出，描绘出远近不同的菊影，月光透过如筛般的篱笆投在地上，被隔成碎块，将玲珑的菊影锁在其中。谁又能想到菊影还能这样写？其立意、辞藻、意境都实属上乘，将这样一幅菊影图描画得沁人心脾，让人读来如痴如醉，早已忘掉诗中繁多的技巧，只是沉醉其中，啧啧称奇罢了。湘云诗多表达自己的高洁情操，抒发对知音的渴望，如《供菊》尾联“傲世也因同趣味，春风桃李未淹留”，意旨开阔，更让湘云的诗作显得烂漫率真，可爱至极，一如其为人，让人喜爱。
通过对以上三人诗作的简单赏析，我们对《红楼梦》中诗词可以有个初步的认识。《红楼梦》中的诗词不仅本身水平高，更了不起的是这些诗词与作诗人的性格气质十分相符，且预示着各个人物乃至整部《红楼梦》的故事走向及结局。透过这些诗句，我们不仅能够走近这些角色，更能走进整个《红楼梦》的世界。这是《红楼梦》诗词的魅力，也是《红楼梦》的魅力之一。可以说，没有这些诗词，《红楼梦》就不再是《红楼梦》。曹公以一支如椽巨笔，写出如此多种风格的精彩诗词，其伟大毋庸赘言。如此伟大的作者写出的如此伟大的著作，真是值得花上一辈子去细细研读。
芹梦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