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芝士姐 领读人 /沐颜 主播 / 杨晓
朱先生之于《白鹿原》，如诸葛亮之于《三国演义》。算是书中最具智慧的人。他自幼苦读，昼夜吟诵，孤守书案，饱学儒雅。他慧眼看世事，每次众人遇事疑难不能决，他只几句就能点醒。这样一个智慧的人物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呢？
让我们开始今天的共读吧！
孝文走进屋来，神色庄重地叫了声：“姑父。”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两眼迷茫地瞅住孝文，又颓然低原由网垂下去。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
一场白鹿原绝无仅有的隆重的葬礼，在悲怆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着。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主事的人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去了，我要去战场。祭奠死者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老先生说：“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个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反顾，视死如归。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八个一律长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到了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三个士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八个老先生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马营长。马营长急忙搀扶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凳上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朱先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夜半时分，一阵急紧的敲门声，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进一家四合院，一位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辑，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长。”俩人没有几句寒暄便进入争论：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先生。”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呀！”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现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计马夫……”
“我都去不了中条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败了？”
“我打胜了，又撤了！”
“打胜了为啥要撤？”
“就因打胜了才撤。”
“谁叫你撤兵？”
“还能有谁呢？中国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个人！”
朱先生默默地闭上口。
“我茹某愧对关中父老啊……”
茹师长说：“先生呀！十七师不是亲生娃，是后娘带来的娃！把我调出潼关到中条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汉阳造’；把新生娃调到西安来驻防，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装备的洋家伙！把我调到中条山名义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赞誉，实际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杀死‘后娘带来的娃’！甭说日本人没料到十七师会站住中条山，连他派我出关也根本没想到我会挡住日本人……我在中条山没退一步，得不到奖赏，连军饷也断了；逼我撤军，还冠冕堂皇地说是让我回关内休整……”
朱先生问：“这么说你真撤兵了？撤到哪里去了？”
茹师长说：“撤到北山。十七师撤进潼关，他就忘了给我说过的‘休整’的话，立即命令我进北山围剿红军。”
朱先生悲哀地说：“完了完了，中国完了。茹师长……兆海是倭寇打死的，还是红军打死的？”
茹师长突然低头：“先生别问了……”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头来：“天哪！天哪……我再不问你啥了……我听够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着倭寇来把我杀死好了……”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书院，立下一条规矩，除了编县志的诸位先生的亲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门来，从此日起，关门谢客。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阅修改八位同仁分头编成的县志各部分的手稿，终日几乎不说一句话。
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潜然原由网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
午饭后的阳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欢聚的机会。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儿媳端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生猛扬起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朱白氏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朱先生忍不住说：“我想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朱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原由网一只白毛鹿了……”
朱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GrkKL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即便圣人如朱先生，在国不国的前提下也无暇维系白鹿原的秩序。人心败坏，世风日下，田地里罂粟花死灰复燃，朱先生只能慨叹世人饮鸩止渴。随着鹿三和朱先生的谢世，白鹿原也将片瓦原由网不存。
黑娃死了，朱先生走了，白嘉轩瞎了，鹿子霖疯了，“食尽鸟投林”各有各的命数。一卷《白鹿原》也到了尾声。明天，我们将再次回顾本书，回顾这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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