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总是板着面孔写诗，宋代词人常常苦着脸写词，泪眼汪汪。其实宋代词人有时也会面带微笑写些幽默词。幽默是一种智慧，可以化解危机和尴尬；幽默是一种心态，可以让自己也让别人快乐开怀。词世界里，有丑男的幽默，有酒徒的幽默，有寒士的幽默，更有壮士的幽默。表现形态各不相同，但能www.58yuanyou.com量魅力则一。
《幽默：大槐宫里着貂蝉》
作者：王兆鹏（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在我们的印象中，唐代诗人天天板着面孔写诗，一本正经地赋诗言志 ；宋代词人常常哭丧着脸写词，词中时常充满了泪水。不过，宋人也偶尔露过笑脸写幽默词，北宋中后期还一度兴起过 “滑稽词派”。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
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噪河朔。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
除了王灼点名的这批人外，苏轼、黄庭坚也写过幽默词。刘永济先生的《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专门选了一些幽默滑稽词。这是20世纪唯一专题选有幽默滑稽词的词选，可以参看。
《唐五代两宋词简析》，刘永济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幽默滑稽词，兴盛于北宋中后期，到了南宋，辛弃疾将它发扬光大，赋予了幽默词比较严肃的内容和深刻的意义，用幽默词来嘲讽炎凉世态、讽刺贤愚颠倒的社会，抒发人生的不得意，提高了幽默词的艺术品位。
简单介绍了幽默词的发展历程后，我们再来看几首具体作品。一是北宋侯蒙的《临江仙》：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幽默，是一种人生的智慧。侯蒙用幽默的态度化解人生的尴尬。洪迈《夷坚志》记载：侯蒙直到31岁时才中乡试，身材矮小，长相丑陋，经常被人取笑。有次一位轻薄少年把他的尊容画在风筝上放飞。这要是一般人，早就被气哭了，可侯蒙见后大笑，在风筝上写下这首《临江仙》后再次放飞。词开篇说，我一直不得志，没人相信我的才能。如今画工把我的容貌画在原由网风筝上，让我大出风头。我正好借着风势，一举飞上天空。《红楼梦》里薛宝钗也写过一首《临江仙》，其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就是从侯蒙“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转化出来的。这也表明曹雪芹是读过侯蒙这首词的，所以不知不觉地化用在宝钗名下。
被人嘲讽挖苦，本来是一件难堪的事情，让人郁闷，可侯蒙将负面情绪转化为正能量的心理暗示和激励，他不但没责骂那位取笑他的放风筝者，还感谢他“送我上青云”，去蟾宫折桂、考取状元。到那时，你再仰望我、翘首羡慕我吧！“雨余时候夕阳红”，写景如画而又含意丰富。既可理解为词人终于时来运转，守得雨散天晴，云开见日；也可理解为词人年纪老大，终于创造人生的辉煌，如同夕阳分外灿烂。侯蒙把一场人生的尴尬和无奈，用智慧的方式，巧妙地予以化解，既表明了自己的理想，又友善地回应了好事之徒对他的嘲弄，足显大度和智慧，他的这种处世方式值得我们借鉴。后来他果然有大出息，官至副宰相。
再看南宋后期词人周文璞的《浪淘沙题酒家壁》：
还了酒家钱。便好安眠。大槐宫里着貂蝉。行到江南知是梦，雪压渔船。
盘礴古梅边。也信前缘。鹅黄雪白又醒然。一事最奇君记取。明日新年。
“还了酒家钱。便好安眠”，这两句包含三层意思 ：一是他是个酒徒，好喝酒，经常赊酒喝 ；二是他很穷，没钱喝酒，经常赊 账 ；三是他是个讲诚信的酒徒，有了钱便还酒债，还了债才好安 心睡觉。“大槐宫里着貂蝉”，化用唐传奇《南柯太守传》中的故事。他穷了一辈子，酒醉后酣然入梦，发现自己终于发达了，不仅做了太守，还当上了驸马爷。“行到江南”醒来，才知道是一场美梦，自己原来还睡在渔船上。破船上白雪皑皑，刺得眼睛差点睁不开。读了这一句，我们才晓得，词人原来是一位流浪汉，是一个很可爱的诚信的酒徒。
“盘礴古梅边。也信前缘”的“盘礴”，出自《庄子》，指一 种箕踞的姿势，是古人的一种不礼貌的坐姿，这里是表现一种傲然的姿态。梅花是高洁隐士的象征，作者虽然穷困潦倒，但也赏梅爱梅，心中自有股清高傲气。所以他自嘲“也信前缘”，这傲骨清高是天生注定的。“鹅黄雪白又醒然”的“鹅黄”，指柳冒嫩芽，是不是春天快到了？“一事最奇君记取”，词人在醉酒醺醺然时还故作神秘状，设置悬念，引起你的期待与猜想，读者还以为他要宣告什么特大新闻呢，原来是“明日新年”。这情形很符合酒徒喝醉了的状态。词写得很逼真好玩，诙谐幽默中展现了词人自由自在、洒脱超然的人生态度，虽然贫困，但品性高洁。
卓田的《眼儿媚题苏小楼》词，反思一种现象，也蛮有幽默感：
丈夫只手把吴钩。能断万人头。如何铁石，打作心肺，却为花柔。
尝观项籍并刘季，一怒世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苏小小是南朝的著名歌妓，今天杭州有苏小小墓。这首词很有味道，词意比较显豁，用不着细讲。有人说这首词是瞧不起女人，我看未必。他只是在思考为什么男人的铁石心肠一遇见美女就柔软了。项羽和刘邦算是英雄豪杰了，可在虞姬和戚夫人跟前，就没有了大丈夫的豪气。原因何在？作者让世人去思考。
再看一首送穷词。古人经常烧纸钱送穷。南宋杨湜《古今词话》记载有这种民间习俗。一位太学士人，在正月晦日扎芭蕉船送穷鬼，并写了一首《临江仙》：
莫怪钱神容易致，钱神尽是愚夫。为何此鬼却相于。只因频展义，长是泣穷途。
韩氏有文曾饯汝，临行慎莫踌躇。青灯双点照平湖。旧船从此逝，相共送SeFzMMjFM陶朱。
作者开篇就骂钱神是笨蛋，说像我这么聪明又讲义气的人，钱神离我远远的，可穷鬼总是跟我寸步不离，相亲相厚。“为何此鬼却相于”的“此鬼”，指穷鬼；“相于”，相厚新近之意。为什么钱神请不来，穷鬼总是缠着我呢，大概因为我过于重德仗义，所以一直受穷。“展义”，大词小用，一般指帝王朝廷宣示德义，这里作者说自己“因频展义”而受穷，有调侃之意。
“韩氏有文曾饯汝，临行慎莫踌躇”，意思是韩愈不是写过 《送穷文》为你穷鬼饯行吗？怎么还不走开，老缠着读书人。韩文公这样的大文豪都出面写文章为你送行了，你就该知趣地离开，别踌躇犹豫！民间送穷鬼时都要用纸扎成小船，点上双灯， 把穷鬼送走，所以说“青灯双点照平湖”。
“旧船从此逝，相共送陶朱”的幽默点在哪呢？按上下文的词意，应该是说今天把穷鬼送走了，明天就能把陶朱公范蠡迎来，让我发点小财。为何词人不是“迎陶朱”而是送陶朱呢？幽默就体现在这里。穷鬼、财神一起都送走了，折腾了半天，自己照样受穷。贫寒的学子，穷得没法，写下这首词，聊以打发寂寞贫寒的时光，颇有几分趣味。
杨湜也说此词“极有理致”。还有无名氏写的《失调名咏纸钱》：
你自平生行短，不公正、欺物瞒心。交年夜、将烧毁，犹自昧神明。若还替得，你可知好里，争奈无凭。
我虽然无口，肚里清醒。除非阎家大伯，一时间、批判昏沉。休痴呵，临时恐怕，各自要安身。
“你”，是指烧纸钱的人，上阕用第二人称的口吻来写，大意 是 ：你们这些烧纸钱的人，平时欺行霸市，欺瞒别人，尽做昧良心的缺德事，到了年关夜，良心不安，烧纸钱来求鬼神保佑，却照样烧假钱来欺骗鬼神。如果假钱能代替真钱也就罢了，只是代替不了呢。
下阕作者拟纸钱的口吻来写，转换为第一人称。大意说：我虽然没有口，不能说话，但心里清楚得很。你烧纸钱又有什么用，难道想阎王判你多活几年？这是不可能的，除非阎王一时糊涂判错了。你别痴心妄想了，阎王是不会判错的。你做的坏事，生死簿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是好自为之吧。此词通过咏纸钱来讽刺那些做尽坏事的人不仅骗人还骗鬼神，读来很是解气痛快。
刘过的《沁园春寄稼轩承旨》，构思奇特，品位高雅：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此词的创作缘起是，辛弃疾在浙江绍兴做浙东安抚使时，派人到杭州去请刘过来聚会，刘过一时不得空，不能分身前往，于是请出历史上曾在杭州生活过三位大名士来帮他请假。这三位名士是何许人？原来是白居易、林逋和苏轼。为什么请他们三位来说情呢，因为他们都是杭州历史上人人熟知的名贤，在杭州做官或隐居时写下不少名篇佳作。杭州之所以出名，与这三位诗坛名流的广告宣传大有关系。杭州市应该授予这三位前贤以“杰出市民”的荣誉称号。可不，宋代杭州还真有过类似的表彰活动，杭州有一座三贤祠，正是纪念这三位贤人的。
刘过的词是这样写的：稼轩翁您要请我去相会，真是太荣幸了。我喝着美酒、吃着猪肘，冒着风雨，渡过钱塘江去拜访您，多么爽快！只可惜香山居士白居易大人约着和靖先生林逋和大才子东坡居士把我的车驾给拦住了，硬是留下我不让走。东坡说，西湖就SeFzMMjFM像梳妆台前浓抹淡妆的西施，浓淡得宜，清雅亮丽，让人流连忘返 ；而林和靖和白居易一边推杯换盏，一边说 ：上天竺和下天竺，景色如画，飞来峰上更是楼台叠印，值得观赏。更有那 “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有山有水有云，看不够呢。林逋又说，这些都比不上孤山的梅花好看，我们还是先去孤山赏梅，等天气晴朗了再去造访辛弃疾，你就先陪我们在此流连几日。他们三人说的话，都是刘过用他们的诗句剪辑而成的。“白云”是白居易说，而不是空中飘着的白云。这构思真可谓别出心裁，居然把历史上不同时期的三位名流拉扯到一起，就像关公战秦琼、穆桂英大战樊梨花、安娜卡列尼娜跟潘金莲较量一样，无理而有趣。辛弃疾看了这首词后也拍案叫绝，立即派人给刘过送去千两白银，做求田问舍之用。
其实这首词是模仿辛弃疾的《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来www.58yuanyou.com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辛弃疾爱酒如命，天长日久，形成酒精依赖症，影响健康，理智上想戒酒，但情感上难以割舍，生理上的渴望更难控制，于是戒酒就成了十分纠结的心理与生理的问题。这首《沁园春》以幽默的态度，亦庄亦谐的语调，别开生面的艺术表达形式，表现了心中的纠结。
他把自己想象为将军，把酒杯设想为士兵，命令酒杯说：酒杯，你前来，听我训话。本帅今天做了身体检查，感觉长时间口干舌燥，喉咙像烧焦的铁锅，近来精神也不佳，特想睡觉，呼噜打得像雷鸣。这是为啥子？都是你在捣鬼作怪！酒杯说：大帅真 是想不开，戒什么酒呢。人家刘伶，走到哪儿喝到哪儿，随时准备醉死后就地掩埋，那才是古今达者。辛帅自我检讨说：如此看来，你是真知己，是我错怪你了。是啊，饮酒过量，也不能全怪你酒杯，时常有歌儿舞女侑觞助兴，想不多喝也难。平常大伙儿总是把酒当作鸩毒来防嫌，殊不知饮酒的多少全在人为掌控。无论怨大怨小，全因溺爱而生；物事本无所谓好坏，过分偏爱就会酿成灾害。今日跟你沟通后，对你倒是有了新认识。好吧，从今开始，跟你达成协议：你赶快离开。不走的话，我又禁不住拿你痛饮了。最妙的是结尾，酒杯说：得令！俺听大帅的，今日个挥之即去，没准哪天想俺了，招之即来。酒杯看透了辛大帅的心思，并没有铁心戒酒，所以随时准备回来侍候。
词用主客问答体，已很新鲜，把酒杯想象成士兵招来训话，更是别出心裁，古来无二。表面上是责备数落酒和酒杯，实则是替酒开脱。这哪是戒酒令，俨然是祝酒词。辛帅平时严肃得很，遇到知己酒杯，就变得格外幽默风趣！
宋末曹豳，也有一首幽默诙谐的《红窗迥》词：
春闱期近也，望帝乡迢迢，犹在天际。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
争气。扶持我去，转得官归，恁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更选个、宫样鞋，夜间伴你。
《红窗迥》词调，两宋时期是专门用来写幽默诙谐情趣的。宋代书生每年有两次考试，春试和秋试。秋试又叫乡试，是在州府举行的考试，只有先通过乡试成为举人，才能去参加春季在朝廷举行的礼部试。许多家境贫寒的年青举子，没钱骑马或雇车，只得用双脚走路去赶考。曹豳也是如此。他是浙江温州人，从温州走到杭州，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春闱期近也，望帝乡迢迢，犹在天际”，考试时间一天又一天临近，可是我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完，遥望帝乡，仿佛远在天边，不知何日才能走到。遗憾双脚不争气，一天只能走上五六十里路。可无论如何，还得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啊。于是词人鼓励安慰双脚说：“争气。扶持我去，转得官归，恁时赏你。”你好好争气，扶持我到京城，等我考上做了官人，一定好好奖赏你。怎么奖赏呢？“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朝靴，是朝官所穿。做了高官，就有轿子坐了。唐宋时代的交通工具有三种：一是人力轿子，一般是当官的人才能坐 ；二是马和驴子，马是有钱人骑的，驴子一般是穷人所骑。唐代王梵志有诗云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 心下较些子。”三是舟船，走江河水路就乘船。最有趣的是结拍 ：“更选个、宫样鞋，夜间伴你”，白天坐轿子，不用双脚走路，晚 上还有佳人陪伴不孤单。“宫样鞋”，是宫廷式样的新鞋，代指身 份高贵的美女佳人。也就是找位佳人来陪伴。这是作者在路上的 自我安慰，自我开解，自我打气 ：及第后，可以做大官，可以娶美女。自我幽默，会减轻心理的压力和身体的疲倦。
上海社会科学院王毅博士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过一部《中国古代俳偕词史论》，搜集了大量唐宋时期的幽默词，并作了有理论深度的分析，值得一读。
《中国古代俳偕词史论》，王毅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文节选自
《唐宋词小讲》
作者：王兆鹏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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