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因为孩子的学习，我写了一点点我的童年，我的外公。浮云旧事温柔。我外公离开15年了，我决定写下来，在文字里，再见我的外公，和我远去了的童年。
我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或者说，我外公外婆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妈是长女，舅舅们在外地。我的学习，都是我外公在过问。他倒是不会盯着我的学校功课，很少问我考试成绩。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学校老师，他都常常说“功夫在课外”之类的话。我很小的时候，字都未必认得，他就开始教我古诗词，一开始很多诗歌都是靠声音记住的，以至于有些字，放在诗里我才认识，单独出现就满心觉得“这个妹妹我在哪里见过?”小孩子心智未开，似懂非懂，很多时候只是觉得音律好听，意思全岔了。萧红写她祖父教诗歌，她只喜欢“两个黄鹂鸣翠柳”，因为黄梨好吃；“几度呼童扫不开”，非要读成“淅沥乎通扫不开”。令人莞尔，令我想起小时候。《长恨歌》描写杨玉环马嵬坡赐死后，唐明皇日夜思念，求其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心里替他感伤，就在书本右上角几乎要出纸面的地方，画CbSett个小小仙女在云中，风吹仙袂飘飖举，从句子那里引一个弯弯曲曲的箭头一路指上去，加注曰“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教到“霜叶红于二月花”，外公说我秋天生，名字从这里来。我一下子非常激动，如见前生。我外公一首一首地讲解，一首一首地录进专门给我的诗抄本里。我有时还要讨价还价，先听听，不喜欢，换一首。有时一首引出一大串。讲诗讲词，就一定会讲历史地理。“东风不予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读着读着，就把《古文观止》引进来了。其中的忠孝节义，良辰美景，感世伤怀，天地正气，都很动人心肠。上课走神，我会照着自己的感动，在脑子里编演一出《再陈情表》，或者《滕王阁序之落水不死》之类的个人版影视剧。眼睛盯着黑板，神魂飞往天外，万里赴//www.58yuanyou.com戎机，关山度若飞，这一切为小孩子展开一个没有边际的时空。物质非常匮乏局促的年代里，我们在诗歌里抵达远方。慢慢地不用我外公督促，我自己翻书，觉得不懂再去问他，或者觉得喜欢，也跑去和他说，要他帮我抄写加录到手抄诗本里。我的阅读兴趣很窄，喜欢的书，就像一首歌唱的，“读你千遍也不厌倦”，一部《红楼梦》，我几乎背得下来大半；不喜欢的书，//www.58yuanyou.com总是停在前几页。我外公为了要我把《三国演义》读完，给我讲历史，布置我看《上下五千年》，费尽心思，我只是跳跃着把所有写到诸葛孔明的段落挑出来读了几遍，用铅笔在边上写下各种叹息：“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或者，“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完全纠结在英雄末路的情绪里了，其它的，连人物关系都没看懂。琼瑶的《几度夕阳红》引进大陆的时候，我一看，噫，怎么搞的，这不是《三国演义》的开篇诗吗?带着被琼瑶阿姨煽动起来的少年愁滋味，再度翻开看看，还是读不下去，令我外公徒呼奈何。另外一本特别吃力的是《静静的顿河》，背景那么复杂，人性那么幽微难测，乡土气息那么迷人，我一翻开就要在顿河沿岸广袤的田野上做白日梦，至于小说在传达什么，一团浆糊。我外公订阅不同的书报，布置各种书籍，自己动手剪贴材料，制作过几十册剪贴本，希望拓宽我的兴趣和视野。他常常用老家话叹息，说教我读书难如“牵狗落汤”。好像是说很难把小狗哄下温泉的意思？
我有十几个表兄弟姐妹，其实我是学习最乖的那个。这么多孩子里，比我聪明的有的是，但是我在学习上最听话，吭哧吭哧地跟着外公的指引一步三个脚印。我怕做家务活儿，宁可拿本书盖在脸上。有的弟弟妹妹会耍小聪明应付外公。这里面最顽皮的是我妹妹和小晖弟弟。他们都够聪敏好记性，短时间就把要查的功课拿下，查完就扔到脑后。但是有一次我和小晖在田野里玩，天上下起毛毛细雨，我俩推推搡搡往回走，细雨飘在我们脸上，飘在才到膝盖高的青青甘蔗田里，远远地，我家院角红艳艳的三角梅热烈地联成一片。我就随口念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小晖跟我抢路，在田埂上跳来跳去，先到了进村的篱门，回头笑嘻嘻地问我：“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我心里微微一怔，对他，对我外公，都有另眼相看的感觉。他和我妹妹因为顽皮贪玩，受的管束最多。我一直以为他们不喜欢外公。我外公最后一年，除了舅舅家，也跟着我妹妹生活了几个月。她不顾自己怀孕在身，天天照着外公的喜好做番薯稀粥瓜菜饭。妹妹上班的时候，我外公就去找附近的外籍教师串门。也许是教师的职业特征，也可能是性格特点，他很喜欢与人交谈，从前在老家，他和地头的农人邻居也有说不完的话。小晖刚置下宽敞明亮的新居，把外公接去，把最大的朝阳的房间布置稳妥给外公住。其时外公已经觉得身体不适，辗转反侧，常常想试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床位沙发，小晖就不厌其烦地殷勤搬动，希望他好受一些，睡个好觉。我妈在美国帮我照顾新生儿，打电话给他，他很满足地说儿女孝顺也罢了，岂料孙辈也是如此！我一时泪直往上涌，对弟弟妹妹满心惭愧与感激。
除了好为人师，我外公另外一个非常明显的爱好，就是栽种。我们家院子有一角常年扦插一行行玫瑰花月季花枝，那是我外公在培养强壮的品种，养到生根开花了，再移植到院子其它角落，他还常常挑出好的花枝送给朋友。院子后面和侧面一排排桉树，春天靠着树干搭好丝瓜架，夏天里就垂垂累累地挂满了。远看层层的绿荫里隐隐的白墙黑瓦。前院侧边是葡萄架，我常在那下面看书，阳光经过葡萄枝不再晃眼，风吹叶子沙沙响。无花果成熟的时候，风中飘着甜丝丝的香味，引来成群的飞鸟，我看书一半半，会去密密的枝叶里翻找完好的果子。杨桃似乎四季都结果，在水井边洗衣服的邻居常常顺手采走一两颗，杨桃那么酸，人家采走我不介意。杨梅熟透的时候红得发黑。有些水果，我们会背着外公，不等它熟透就给摘下来了，他也不追究。盛夏时节，白木槿缀满枝头，常有邻人来采去煮水喝，木槿开得那么密，人家采走我也不介意。其实记忆最远可以达到上学以前，我跟着外公外婆在乡下花木葱茏的土院子里，大门口，树影下学写字。我也记得跟着外公爬上屋后陡峭的土坡去给香蕉树浇水施肥。看他把成熟的香蕉整串砍下来，我就欢欢喜喜跟在那串和我一般高的香蕉串后面。1979年我外公右派得到平反，我们离开乡下回到城郊我父母家，我家院子里那棵杨桃树就是和我们一起从乡下移回来的。无论在哪里，我外公都给我们布置一个三味书屋，也给我们搭建一个百草园。我家院墙很宽，而且只到小孩腰部那么高。非常合适我在墙上走动，在树叶间寻花问果。有年家里粉刷卫生间，我妹妹无聊，把剩下的银色漆刷在院墙上方，隔一个红砖，刷一砖银色，隔一个红砖，刷一砖银色。我却越看越怕，越看越像蛇纹，央求她把所有的砖面都刷成银色的吧，油漆却不够了。我再去采水果就慌慌张张的赶快要跳下来。我种过一棵藤蔓，名字很普通，五角星花。花开的时候一整面围墙上闪闪烁烁挤满了红艳艳的小小五角星，每颗星只亮一天。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昨天枝上朵。第二天出来又是全新的一批。为了它那么惊人的繁密，那么惊心的旋生旋灭，那么动人的生生不息，我每天早上都要仔细数算一遍，不辜负那成百成百的星星喷涌式的绽放。我外公早上看见我，往往第一句话就问，你的花今天开了几百星?全家只有他，那么在意在心地分享我的珍重，我的欢喜。我外公好像不喜欢盆花，他的花草树木都在地里，比人还高。我猜他不喜欢娇气的植物。不过漳州水仙是只能养在水里，长在盆里的。我舅舅从南京带给他很多雨花石，铺在水仙盆里晶莹剔透。春节前他会花很多时间细细地雕刻花球，刻得好，将来花才开得好，花朵白得浮悬在空中，云朵一样停着，整个春节都溢满水仙馥郁的香气。我外公不止会刻水仙花球，他还给我们雕过一个笔筒。我看着那刻刀一点一点游走，慢慢地出现一枝竹子，慢慢地多了一片竹叶，几天后出来一行字：“登高一目能及远，望尽天涯不见边。”满园花草树木，给我和妹妹增加了很多家务：那么多植物，夏天要非常勤力地浇水，一趟又一趟地从水井里提水。有时我们赛跑斗快，路上嘻嘻哈哈地洒掉一半。瓜架都靠着树，我们就在树与树之间挖出一道道沟渠，所有的水都倒在第一棵树下，指望它自动往远处的树木流去，结果水流得一地泥泞，自动灌溉宣告失败。暑假里表兄弟姐妹都回来了，白天外公要检查英文和古文，我姨也要检查数学，晚上的时间归我们自己。下午读书没几分钟大家就盼晚饭，心思早已像萤火虫一样飞进夜色里。为了不耽误饭后的团体活动，我和妹妹常常会在日头还很毒辣的时候，赶着把瓜果花草胡乱浇一遍，井水冰凉凉的，浇到热辣辣的地面上，把一些花草都浇伤了。
小孩子一年四季都在给外公跑腿，往亲人朋友家里送玫瑰花苗，送丝瓜，送葡萄酒，送刻好的水仙花球，甚至秋季以后还送洗碗用的丝瓜络呢。我外公早上出门，脚踏车后面也常常绑着花花果果坛坛罐罐的，带去给他同事和学生。葡萄成熟的时候，我外公就酿制一缸又一缸葡萄酒，摆在高脚的大木床底下等待时间酝酿。我和小晖合作，每天倒出小小一勺，一人一口，清甜的果香原由网，淡淡的酒香，令人陶醉。有一次舀得太大勺了，我酒精过敏，就地现出原形。
十二三岁长个子的时候，我常常偏头痛，累了倦了情绪波动甚至各种气味都令我头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只是痛。我外公四处打听草药方，有点线索就催促我妈追根究底，他还到山里人家去求药引子，自己到地头田间去翻翻找找，枝枝草草的拔了来，时时翻晒。这种药用羊头做药引，大概怕我不肯吃，不让我看，用瓦罐煎好，只剩一碗碗深褐色药汁，让我喝下去。很奇怪，曾经那么折磨我的偏头痛竟然就这么医好了。要高考了，夏日炎炎，窗下苦读。窗外夜来香怒放，夜色越深，香气越浓。也许高考压力太大了，我又开始头痛。我外公因此砍掉成片的栽种多年的花枝。我外公是十分惜花人，但他爱我远甚。我妈妈知道他爱花，遇到不得不舍弃的情形，她跑去找我的堂哥哥，把花移种过去，我外公散步经过还会看见他的花好好的。我从没见过我妈养花弄草，她这么对一朵花，是为那爱花人。
我外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是树木，就是树人，一刻也闲不下来。若论树人，他不只管我们的学习，他也为全县各个中学的英文教学花费很多心血。1979年右派平反，外公恢复教职，为了让我妈妈顶替，我外公直接退休了，然后每个月拿25元补差工资在教师进修学校工作。那时国家百废待兴，出现很多非常时期非常策略。当时英语教师奇缺，外公提议选拔一些“文革”前学过英语的老三届初中生突击培训，以应急需，并自告奋勇挑起这副重担。从此一连几年，各中学英文教师全都由我外公培训上岗。他那时已年逾花甲，却常年在做老师的老师，为恢复和提高全县的英语教学水平四处奔走。他还往山区，往很偏远的地方去，舟车劳顿，去听当地的英文教学，给他那些站在讲台上的学生，放下锄头不久的学生，满面风霜的学生，做各种指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家里几乎天天都客人不断。都是外公的朋友，更多的是他的学生。这些学生其时都是各个学校的老师。在学校遇见，我们恭敬地和老师打招呼；在家里遇见，他们恭敬地和我外公打招呼。大家泡杯茶，在葡萄架下高谈阔论，谈论学校的师生，教学难点，教材选择，人事变动，或者友人音讯。福建气候四季如春，我总是开着窗户做作业，院子里笑声阵阵，也不影响我的功课。大人的话题小孩没有兴趣。那一阵阵言笑，像背景音乐一样融入如水月色，融入花香蛙鸣，令人心生澄澈。我非常自觉地完成功课，偶尔也听个只言片语。有次听见他们谈论学生作文水平一届比一届回升，不似“文革”刚过，取材土气，错字连篇。举例“今天在学校门口看见一堆牛粪，我大吃一斤”云云，我在窗内也跟着大吃一惊，乐不可支。大人的话题，落在孩子心里，会产生一些小孩子才有的想法。有一次我摔裂脚踝骨，大人忧心忡忡，怕落下痕迹，只有我老神在在。县城里最出名的接骨医生竟是一位英语教师，是外公的老学生，当然也是我家常客。此人满面尘灰烟火色，我一直奇怪他怎么看都不像教师或医生而更像卖炭翁，但是他的医术很高明，解决过很多难题痼疾。不知什么原因他曾吃了很多苦，我外公为他为他儿子的遭遇热心奔走，极力帮扶，我满心信任他会尽心尽力报答在我身上。
外公心慈性直，不平则鸣。文革后负责英文教学，唯才是用，不少老师是他从底层嘎啦里拉出来的，突击培训后成了教学骨干，在青黄不接的年代里，这些左手把锄犁，右手执教鞭的代课教师托起了地方教育。在学校看见我的英文老师，我总会微微犹豫一下，觉得有一点点错位，因为从前有一两年的时间，她每星期来我家里听我外公授课。学校里还有一位老师面容和煦，常带微笑，他的女儿斯文腼腆，常来找我姐姐一起做作业。但我看见那老师总是忍不住心里一凛，眼前幻像丛生，生怕他画皮一揭，露出獠牙，阿姨说他“文革”里打斗过我外公，但外公却从未提起。大人更念念难忘的，是从前困顿的日子里得到的温情。我伯外公视力模糊，有回来访，喝汤时把勺子凸面朝上，什么也舀不起来。我看着着急，想着大人常说他心地善良，感念他在外公落难的日子里给予同情，我差点去拨他碗里的勺子，幸好他自己先发觉了转过来。要是我伸手，说不定要挨骂。他们大概会以为我待人无礼，举止奇怪。
大人常以为我书呆，说我心思古怪。古怪的小孩子慢慢长大了，准备高考了。全社会都已经很重视教育，备考时三天两头摹拟测试。我外公向学校抗议测试过于频繁了，好比农夫种下秧苗，不事浇灌，不及生长，只管每天都拔出来看看长根了没有。我外公种花育人都同一理，细心照顾，爱心呵护，耐心守候。我小时候学习吃力。还出现过考试不及格被留堂，需要我姐姐来向老师认领的地步。小孩子心里其实是很惭愧的，家里却没有因为成绩责骂过我，我外公常说的话就是这孩子“聪明花”还没开，不开窍的意思吧。每次拿到坏成绩，我都会期盼有一天我头上会开出一朵花来，到那时，这些都不是问题了。后来学习上去了，大家都说，噫，“聪明花”开了。我如释重负，也觉得有点踩空的感觉，本以为会有一场盛大的花事呢，谁知脑袋还是那个脑袋。
我外公做事用深心，不用猛力。福建热天多，我们常常各搬一张躺椅坐在屋头树下乘月，讨论书上的事，功课上的疑虑。晚风拂过，稻花香里，蛙声一片。这样的夜课，又怎么会畏难呢？有时候我外公在地里伺候他的花草，我蹲在边上和他聊天，讲讲老师布置的作文有新思，或者无头绪。院子里留下我很多愉快的时光，我爱把书桌移到树下，我外公在附近锄草剪枝，来回走动，看见我头越趴越低，就敲敲桌子提醒一下，实在不行，轻轻拉一下头发，我就不得不坐直了。
我常揣想外公要是看见今天应试教育这么功利，以他那么刚直敢言的性情，日子大概不会好过。我外公1957年划为右派，1979年平反，他和我外婆从人人尊敬的先生、先生娘，一坠到底，在贫困、备受歧视与践踏的困境中渡过37岁到59岁人生最成熟最强壮的22年。连带我妈妈阿姨们舅舅们全部失去所有的社会机会。命运突然转向，强迫他们放下课本，把青春都洒在艰苦的农田劳作里了。我妈因此在她18岁与32岁时两度被踢出高考考场，一生无缘高等教育。我小舅舅农田劳作十几年以后，以小学生的学历考进大学，完成研究生与博士学位，以一己之力对抗历史的荒谬。国家恢复正常，我外公已经是到了退休年龄的老人了。
以我现在的人生阅历，稍可想象那漫长无告的22年，以及其后艰苦的追赶补救。可是我回忆我的童年，没有见过我外公疾言厉色或者怨愤不平，也没有听见他斥责抱怨过命运的亏欠。我物质清寒的童年，反而因为他，花开四季，书香满溢。我从小看见的外公从来都是声音宏亮，精神饱满，出言幽默生动，无一刻闲暇。同事朋友说他退休老人还这么不辞辛劳，服务公益，比县长还忙，他遂自谓“民办副县长”，“民办”且“副”，乐以江湖之身尽庙堂之力。他的同辈人真的多年喊他“郑副”，一点戏谑，诸多认同。外公在家，不是在院子里整饬他的花草瓜果，就是在桌前为我们准备教材，讲解文史地理，或者在外面窗下和学生友朋高谈阔论。就算在家里也是衣着整齐，无丝毫邋遢，在地头栽花种果时戴草帽穿汗衫，在窗下阅读写字时穿衬衣，出门常着中山装。无论何时，都爽爽朗朗，整整齐齐，他的身上自带师道尊“颜”。我见过外公大学毕业时戴学士帽着礼服的照片，以今天的话形容，可不要太正点了，不只是帅，是有正气。网络发达，鸡汤横流。其实我外公才是那个深陷泥塘还能仰望星空的人啊，他不但仰望星空，还带领大家出了泥塘。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1990年，我上大学了，考到南京投奔我舅舅。开学后我外公一起来，在南京住了几个月。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一时那么多小时读过的，诗书上的种种，今朝都到眼前来。乌衣巷口，燕子矶头，清凉山石头城，龙蟠里虎踞路，书本与美景相遇，历史与现实相遇，处处留下我们的赞叹。年纪小的时候，外公牵着我的手浑浑沌沌在诗书里走一趟，长大了，再跟着他和舅舅亲历一遍，好像看旧照片，原来如此，记错了啊；或者很激动，啊，的确如此，诚不我欺。乍见翻疑梦，一种穿越，一种落实，与童年映照，与古人映照，是幻是真，亦惊亦喜。我到美国后，写了很多信给他，细细写下我的所见所闻，恨不得像一个摄影像头一样，把远方带到他眼前。记得他六十几岁时，曾经多次一个人去全国各地漫游，我那时年纪小，不记得缘起为何，可能是右派得到平反，身心自由，出去看看久违的世界。我只记得他出去了很久，回来以后的很多夜晚，我做完功课就听他讲旅途见闻，非常着迷。我尤其记得他到青岛、上海等地的见闻，那里有他的弟弟妹妹接待，劫后重逢，此身虽在堪惊。那时生活多么清贫啊，那样的年龄，那样的远游，可谓“生活在别处”。原由网我外公才是那个有诗和远方的人，而且他的眼前也从不苟且。有时候上课太沉闷，有时候熬夜累了，有时候等人等车无所事事，有时候课业清闲，想家的时候，无聊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担忧的时候，我都会随手拿起作业簿，实验报告纸，草稿纸，细细地写一段信给他。怕写不清楚，好多地方我还画图做注。一边写，一边想象我外公读到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情，一边幻想我有能力的那一天，接他来，把这一切都指给他亲眼看一遍，自己在脑子里上演一出外公访美记。我之看人观物，会不自觉地带着两双眼睛，遇到有意思的情景我往往会想象我外公此时看见，会怎么看。或者看见不同的人文景观，感到有差异的文化，我会暗暗记住，提醒自己下次去信要写上一笔。这样的书写，让我觉得还是和在国内一样，还是和在我外公身边一样。付邮的时候往往好几张大小长短不一的纸张叠在一起寄出。几年后我妈来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我桩桩件件都要问。讲到小表妹毕业后应聘教职，在我家屋侧挂上黑板，老外公当学生，一遍又一遍地听她讲课，给她打分，指导她教科书正确的打开方式。我听着听着，不觉魂归故里……那屋头院侧，冬青篱旁，瓜果树下，那个多年不下课的讲堂，那一直不停息的教与学。我走后那么多年，外公还在那里，还在做着同一件事。那些树木要是会说话，恐怕出口能成章。离开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我有没有机会回一次那个长日无事，树影横斜的院落?像从前无数个日子那样，翘着脚赖在躺椅里，阳光把葡萄枝的影子投在纸上，正好投在我在读的那一句，飞鸟立在无花果枝头，慢条斯理地把每颗果子都咬一口，风中传来玫瑰若有若无的香味，我外公院前院后，窸窸窣窣地修剪搬动他那些永远搬不完的枝枝叶叶，花花朵朵。时代的风把我吹到天的另一边，我有没有一天能扶着他走在我落地生根的所在，指给他看我信里不厌其详地写了又写的种种，就像小时候他牵着我那样，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终究没有赶上时间的脚步。这些心愿都落空了。我外公2003年底去世，我2004年回国，妹妹要给我看我外公告别仪式的录影带，我慌不择言，一口拒绝。她不奇怪吗——我从小到大是那么和外公亲近？我没有解释。这不是普通的告别，这是要切断生命的联结，告别自己的成长岁月。生命有难以承受之痛，我只好像鸵鸟一样把眼睛藏起来。
外公离去15年了，我仍然常常想起他。看一本书，读一首诗，和小孩子聊天，见到某个人，苦思日常里的一些难题，看见一些奇特的风景，或者走在路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都可能想起他，想起我小时的一幕又一幕。血缘是不会改变的，童年是不会忘记的，爱是不会消失的。见与不见，都在心里。
众孙辈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后排左一是叶红。
他们家寒暑假常态，扎马尾辫背对镜头的是叶红。
骑车的是她大表弟。
他们家寒暑假常态，这要让现在独生儿童多少的羡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