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向明月共潮生的上一句

迟来的解释(微篇小说)

■伍稻洋

还向明月共潮生的上一句

伍稻洋 ,本名伍道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市委书记的“两规”日子》《明月共潮生》《绝对不说受不了》《码疯》《还珠谣》,中篇小说《游戏无规则》《馅》《预谋》,短篇小说《永远的红灯》等。

梅北闭上眼睛,使劲地眨几下,图片上的桃桃突然就动了起来。桃桃左手托举砂煲,右手拈着身上的薄纱:“来啊,会长!”

声音远远地从天外飘来。这声音可不像桃桃:“扭扭捏捏的,一个大男人!”

那是蚂蚱的声音,蚂蚱不是回南德市了吗?她儿子得了急病。

梅北再次用力眨眼睛,桃桃就在照片上,就站在他的面前。

“桃桃!”梅北失声叫道,手往图片上摸……

这是省展览馆展览大厅,宽大的展厅正面,布满了实物和图片。实物摆在展架上,图片挂在展墙上。实物是各种各样的汤煲、茶煲、饭煲……图片是端着砂煲搔首弄姿的砂煲模艳照。

南德市砂煲精品展刚进行过开幕式,一些嘉宾沿展厅走一圈后,匆匆离去。展厅里只有展品的主人、南德市砂煲会的会员,以及会员的几个亲属,总共就三十几个人。偌大一个展厅,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文章是自己的好,砂煲也是自己的好,别人不看自己看。砂煲主人都驻足在自己的作品前,反复地、仔细地、爱不惜眼地看着。

梅北茫然地看着嘉宾离开后,在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再转回展厅,绕展厅走着,身子有些轻,脚步有些浮。他好像希望别人跟他说点什么,或者他跟别人说点什么,但别人都在看自己的作品,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而他一时又不知道跟别人说点什么,没趣,无聊,还有一种受冷落的感觉。他目光斜视着展品,装出看的样子,绕回大厅门口左边。那是展览的最前端,展览《前言》就支在那里。他停在《前言》跟前,反复地念,开始是默念,不知不觉就有了声音:“这是南德市砂煲会成立十周年的精品展,这是砂煲艺人的杰作,这是祖传工艺的发扬光大……”念一遍,又念一遍。他感到咽喉干涩,身子发软,眼前越来越朦胧。自从喝过蚂蚱的老树茶后,他就有了依赖,不喝身上就没劲。此时,他拿过放在展架上的杯子,咕咕地喝着,几下就喝了个底朝上。喝过老树茶,喉咙马上有润润的感觉,精神也慢慢好起来。他目光几经游离,便转向右边自己的展品,脚步不自觉地往展品跟前移。他的展品包括展架上的几组砂煲和展墙上的几幅图片。每组砂煲按功能、形状、色泽不同而搭配,摆满了上、中、下三级展架,饭煲、汤煲、茶煲,圆、扁、高、矮、黑、白……展墙上挂着的图片,是桃桃的照片。桃桃或蹲或站,一只手撩着披在身上的白纱,另一只手托举着砂煲,硕大而浑圆的双乳若隐若现……

梅北欣赏自己的砂煲,更欣赏为他托举砂煲的桃桃。砂煲再艺术,也是人创造的,人体的艺术,可是上帝创造的。车展有车模,砂煲展也可以有砂煲模。受限于经济,他们这次没有请砂煲模现场端砂煲,只拍照片。会员们的照片制作各显神通,有花钱请人的,有用自己亲戚的女儿、老婆的。秘书长李本文做的照片,脖子下面是老婆,头部用的是网上的美女照加工。梅北本来想让女儿端的,女儿身材不错,让她穿多一点就是了,但妻子反对。妻子说,听说有卖老婆的,没听说有卖女儿的。梅北也曾想过请职业模特,但得花不少钱,而这钱砂煲会是报销不得的,除非另开发票,但数额大,报销有风险。前几天的下午,梅北给电视台主持人桃桃发微信请她做主持,想不到连端砂煲的事也敲定了。

梅北问:“砂煲会要到省里展览,请你主持,可否?”

桃桃问:“几时?”

梅北说:“十八日。”

桃桃说:“时间尚可。”

梅北说:“出场费?是我请哦。”担心桃桃不明白,又补上一句,“我请当然你不会多收。”

桃桃说:“那当然!”

梅北说:“请价。”

桃桃说:“你说吧。”

梅北说:“一只手。”

梅北当时是想给五千。他觉得桃桃跟他已经不只是一般的朋友了,就等于帮个忙。对方微信马上来了:“一只手可以表示五个亿呢,你舍得?”

桃桃不说“你有吗?”而说“你舍得?”,梅北心里很舒服。他回道:“也可以是五百呢。”

对方给了个笑脸,然后是:“大会长要是出得了手,五十我都没意见。”

没等梅北回应,桃桃又发来一句:“不怕别人笑话你这个大会长吗?”

梅北说:“五千。”

桃桃说:“要是在市里,倒也无所谓。是在省城吧?”

梅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桃桃说:“要是你办个展,我可以义务帮你。”

梅北心头一热。

桃桃说:“这是会里的事嘛,该公事公办。”

梅北回道:“那就一万。”

微信好一会儿没有回,梅北有些急。又过了好一会儿,桃桃才回:“还是少了点。这可是在省城啊!要是省里的同行问起谁请我,我好意思说是你梅大会长吗?”

梅北心里一下子没底了。半晌儿,他给桃桃发去一个“?”。

桃桃说:“两万算了,就当帮朋友做件事。”

梅北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想法,马上问:“可否帮朋友再做件事?”

桃桃问:“还带条件啊?”

梅北说:“我想让你端着我的作品拍照。”

桃桃问:“让我端砂煲拍照?我成砂煲模了?”

梅北说:“车有车模,服装有服装模,砂煲怎么就不可以有模!”

桃桃说:“端着砂煲照相可不好看,让人看着像家庭主妇。”

梅北一乐,心里想,我就要让你做我的家庭主妇,手上写道:“你端的是我的砂煲嘛!”

桃桃问:“别人的砂煲我可不端哦!加多少?”

梅北心上一堵,这妞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写道:“好朋友还讨价还价,两万包了。”

桃桃:“要不是朋友,让我端个砂煲照相,二十万我也不干。既然是朋友,那主持、端砂煲一起,五万吧。正好一只手。”

这数字有点大,如果跟砂煲会的人说,请个主持,前后半个钟就五万,大家一定猜测端砂煲的钱也在里面了,或者怀疑他拿回扣,或者跟桃桃有一腿。砂煲会的钱他说了算,但不排除以后会有人查账。要不端砂煲那三万自己出?他虽然不像别人替他吹的那样有钱,但几万块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只是心有不甘。他当会长后,买刮脸的刀片都虚开发票,自己的腰包已经没有往外掏的习惯了。梅北心里还是有些纠结,他可不是喜欢浪费的人,砂煲会的钱,省下来,迟早还不是他自己花?直到桃桃托举着砂煲任由摄影师摆弄时,他才豁然开朗。

按摄影师的要求,拍照地点选在梅北的砂煲窑前。桃桃试穿自己带去的好几套衣服,摄影师都摇头。桃桃一脸无奈。梅北宽容地说:“将就吧。”

“你不懂艺术。”摄影师不容置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小车尾箱,“我不是说你不懂砂煲艺术,我是说你不懂摄影艺术。”

梅北心想:“其实砂煲艺术我也不懂。”

“既然你请了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对模特负责,对作品负责。”摄影师从后备箱里拿出衣服递给桃桃,说,“我要的是独一无二的造型,空前绝后的效果,举世无双的艺术。”

桃桃接过衣服二话不说,立马就换。当她再次走到摄影师面前时,梅北眼睛一亮。所谓的衣服其实是一袭乳白色的纱,桃桃只是轻轻地在自己身上绕着,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若隐若现。这位全市男人都喜欢看的美女主持,肯穿这身让他看,五万已经值了。

摄影师是街上一间小照相馆的VPBdCkyx师傅,但开口闭口不离艺术。他对桃桃的姿势十二分挑剔,这样站嫌高,那样蹲嫌矮,一会儿笑得不自然,一会儿手放得有点远,弄得梅北都过意不去,不时在旁边说“难为你了”。他甚至怀疑摄影师故意折腾桃桃,以便多看人家几眼。可桃桃并不介意,着实让他感动。当然,女人向男人展示自己的身体,就像富人向公众展示自己的财富,不但不损失什么,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实力,对生意还有好处。

“没事,要拍就拍好。”桃桃笑着说,“谁叫我是你的朋友?”

梅北说:“干吗不在‘朋友’前加个‘男’字?”

桃桃嫣然一笑,那笑让梅北回味无穷,浑身酥软。

梅北认识桃桃,是在加入砂煲会之后。

梅北老婆郑甜做副食品批发生意。有一天,他们的高中同学李本文到梅北家摊上买酒,郑甜问:“烧有啥好砂煲?我们家煲咸鱼的砂煲有裂痕了。”李本文说:“好久没到窑上去了,近来都在忙砂煲会的事。”

“南德的砂煲一年还能卖几个?”梅北不屑地说,“砂煲会忙啥啊!”

“你小看砂煲会了。”李本文说,“今天的砂煲会不是昨天的砂煲会了。现在要加入砂煲会的人排着长队呢!”

南德市烧制砂煲的历史很悠久,到目前,因建筑施工发现的汉代砂煲窑遗址已经有三处。南德市的砂煲以南德地区特有的上乘蛋黄耐热黏土为原料,经苛刻的净土、炼土工艺,然后成坯晾干上釉,再进窑用樟木树头烧制。南德砂煲成品色泽锃亮,敲击声清脆悦耳,内外光洁、柔润、细滑,煲与盖扣合紧密得油不渗水不透,好看、耐用又环保。千百年来,南德市人都传承着这样的土法制作工艺。二十世纪末,传统材料耐火蛋黄黏土及樟木树头越来越稀缺,成本越来越高,以致价格一路攀升。南德砂煲已成为奢侈品,消费者望价而逃。本来用作炊具的砂煲,演变成爱好者的收藏品。当然,一些有特殊生活要求而经济条件允许的人还是舍得买南德砂煲做炊具。他们说:“南德砂煲只要不是人为因素,十年也不坏,而用别的砂煲,虽然便宜,但一年得用好几个,甚至更多,算起来还是南德砂煲合算。更重要的是,南德砂煲不会释放有毒成分,环保。”

当然有钱人毕竟是少数,曲高和寡。因此,南德砂煲人的坚守越来越艰难,真正坚持传统工艺不变、材料不变的南德砂煲人越来越少了。有人悄悄用其他黏土代替耐火蛋黄泥,用速生桉柴代替樟木树头,甚至用瓦斯,其烧制出来的砂煲品质自然可想而知。几个砂煲人偶尔在一起谈到南德砂煲的命运,都不胜感慨。有一天,李本文突然说:“要不,我们成立个组织吧,大家一起探讨如何拯救南德砂煲。”有人问:“成立啥组织啊?”李本文说:“我们都是烧砂煲的,就成立个砂煲会。”议论一番,便推举会长、副会长、秘书长、理事。黄守信家烧砂煲的历史最长,砂煲也是公认烧得最好的,眼下他家窑上出的上品砂煲,一组六个最高可卖到上万元。据说他家的砂煲用牛油(有说蛇油)和黏土、和釉,烧出来的砂煲摸着更柔润,敲击时发出的金属之声更悦耳,干烧而不炸裂。但他们家从来不肯定,也不否认。曾有人悄悄尝试,但总做不出黄家砂煲的效果。黄守信从不张扬,大家推他任会长,他几经推辞。李本文说:“你就别推了。你不做,谁好意思做?”黄守信才默许了。李本文家砂煲烧得一般,但李本文能说会道,也是提议成立砂煲会的人之一,请缨任秘书长。凡烧制过砂煲的人,只要承认章程,交纳会费,均可申请加入砂煲会。南德市烧过砂煲的人不少,大家也都想有个组织。很快,砂煲会就拥有二十余名会员。

砂煲会成立不久,有关部门过问,要求找个挂靠单位,然后到民政部门登记,否则不合法,不得组织活动。会长黄守信一心烧砂煲,嫌麻烦,说:“喝茶聊天还犯法啊?干吗自己找个笼头戴上?”李本文却说:“认个爹有什么不好?肚子饿了说不定还能化餐斋呢。”

多数人附和李本文的意见。后来就按行业分类,挂靠了市某单位,成为某单位的下属部门。

砂煲会没有办公场所,牌子准备挂到黄守信家门口上。李本文这人喜欢来事,眨眨眼睛,马上就有想法:“砂煲会已经认了爹,是否搞个揭牌仪式什么的,请记者来写篇报道?”

黄守信一听就摇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但多数人还是附VPBdCkyx和李本文的意见。黄守信无奈地说:“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具体事我可不管。”

根据挂靠单位领导的意见,揭牌那天请了很多人,现场被看热闹的群众围得水泄不通。李本文还搞来不少鞭炮、烟花,揭牌后,鞭炮的噼啪声和烟花的尖叫声,让半个南德市喧嚣了好一阵。

经媒体一番报道后,砂煲会几乎家喻户晓。不久,有关部门把南德砂煲工艺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管理。此后黄守信经常被通知参加各种会议。

一番折腾之后,砂煲会会员都被称为砂煲专家,受人敬重。原来对砂煲会不感兴趣的砂煲人,纷纷要求入会;一些没烧过砂煲的人也托关系要求加入砂煲会。有人甚至愿意赞助一笔钱作为入会的条件。理事会多数人坚持会员准入标准:正在烧砂煲或者曾经烧过砂煲的人。李本文很不以为然,说:“砂煲会刚成立,人气还不够旺,资金正短缺。我认为只要愿意赞助,都行。”多数人还是觉得,让不烧砂煲的人入会,就掉砂煲会的价,就有损砂煲会的声誉。李本文说:“就是国际级的砂煲会,会员也不是个个都烧砂煲!”黄守信说:“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

一天,蚂蚱突然造访黄守信。蚂蚱造访的目的是索要砂煲,但她见到黄守信后,并没有直接提出要砂煲,而是大谈风水。黄守信不喜欢蚂蚱,但出于礼貌,硬着头皮做蚂蚱的听众。他是唯一的听众,没法走开。

蚂蚱讲着讲着,看见黄守信不停地打哈欠,知道话题远了些,便谈起砂煲。她说砂煲是南德市的品牌,发展前景远大,要想办法争取到市里的支持,壮大砂煲会的队伍,把南德市的砂煲事业做强,让南德市的砂煲走向世界。她说很乐意在砂煲会挂个职,为砂煲会助威。黄守信说:“砂煲会现在队伍不小了。有些不烧砂煲的人想入会,我们都没同意。”蚂蚱一拍桌子,大声叫起来:“给他们入啊!怎么不给?还给钱呢,只要给钱,谁都入!队伍还嫌大吗?人多声势大,那砂煲会就厉害了!”

黄守信可不想要这种厉害,他们砂煲会只是一个切磋砂煲艺术的民间组织。他说:“要些不相干的人进来干吗?”

蚂蚱张张嘴,突然又摇摇头,叹一口气说:“今天不说了。”

黄守信做出送客的样子,蚂蚱往外走几步,突然站住,说:“江西有位大师,问我要南德的砂煲。南德的砂煲就你们家的最好了。”

黄守信没吭声。

蚂蚱说:“这也是宣传。你就随便给一个得了。”

黄守信本来不同意蚂蚱挂名砂煲会顾问,但当其他副会长提出后,他也同意了。蚂蚱成为砂煲会顾问后第一件事,就是反复跟其他副会长阐述扩大砂煲会的主张。多数理事认同她的观点后,黄守信就不好再坚持。砂煲会为广大向往者敞开大门后,加入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了。

梅北望着李本文,说:“要不,我也凑凑热闹去?”

李本文说:“当然欢迎!”

梅北问:“要赞助多少钱啊?”

郑甜在那边转过脸来:“你想买啊?”

梅北不哼声。郑甜回头招呼生意后,李本文向梅北伸出一个指头,意思是一万。

梅北觉得花一万元买个砂煲会员,没意思,说:“我又不做砂煲,入砂煲会干吗?”

“你可以利用这个平台啊!”李本文说,“现在要办事,少不了找关系,砂煲会聚集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像蚂蚱这样的人物,都主动要求在砂煲会挂职。你入了会,这些资源就归你了。”

梅北说:“有头有脸的人只接触会长。我算啥啊?”

“加入砂煲会你就是砂煲专家了,是人敬三分呢。”李本文说。

郑甜正忙着跟客户点货。李本文压低声音说:“你先赞助一笔钱,马上可以挂个理事。我帮你运作,下一步再谋个副秘书长或者副会长。反正那么多副会长,多一个也没事。要是你赞助的钱多,马上就可以当副会长。说不定到换届,会长就是你的了。”

郑甜回头发现他们两个在说悄悄话,大声说:“梅北你真想买官?你自己有钱可以买,别拿我的钱!”

李本文笑了笑:“买啥官啊?砂煲会是民间组织。”

梅北冲郑甜说:“你知道蚂蚱吧?她现在是砂煲会的顾问。我入了会,就跟她成为同事,以后工商税务要是来查你,你就说蚂蚱是我朋友,看谁还敢为难你?”

梅北捏捏下巴,歪着脸,半晌儿问:“祖上烧砂煲的,算不算?”

李本文一愣,这种情况还没有人提过。

“我爷爷生前说,我曾爷爷是地方上砂煲烧得最好的。我爷爷得了祖传,也烧了一辈子好砂煲。”梅北慢条斯理地说。他祖上并没有烧过砂煲,他是痴人说梦,但谁知道呢!如果这个理由可以入会,不但省一笔钱,还理直气壮,免得别人说“买”字。

李本文说:“这么一说,可以立马封你个顾问之类的头衔了!”

郑甜狡黠地笑:“我爷爷以前也烧过砂煲,我也可以入会了。”

“今天我可发展两个会员了。”李本文从身上掏出两张表,“填表!”

郑甜说:“要是有工资发,我马上填。让我交会费,我还是做小买卖算了。”

梅北成天生活在郑甜眼皮底下,很是乏味,早想自己找些事打发时间,便填了表。李本文拿梅北的表给黄守信签字时,黄守信说:“梅北家祖上烧过砂煲?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他说烧过,你说没烧过,谁去查证?”李本文说,“签就是了。”

黄守信说:“这地方,谁家祖上烧过砂煲,大家都清楚。要是让梅北这样入了会,还能收别人的钱吗?”

李本文只得给梅北打电话。梅北并没有不高兴,万把块钱对他来说是小数目。梅北这些年帮老婆看摊,不时抽水,老婆一直没有发觉。他说:“我交钱没问题。借祖上烧砂煲的名义入会,是不想让老婆说我拿钱买。”

理事会开过,梅北就是副会长了。不久,砂煲会召开年会,桃桃应邀参加。梅北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桃桃,突然见到真人,眼睛都睁圆了。秋冬之交,天气还没怎么冷,桃桃白衬衫外披件蛋黄色外套,下身是牛仔裤,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她的一举一动,都牵着梅北的神经。整个下午,他的目光都追随着她。他什么女人没见过?可从没见过这样勾魂的!吃晚饭时,桃桃坐在蚂蚱旁边。梅北不断去给蚂蚱敬酒,目的是接近桃桃。梅北跟蚂蚱碰杯,却看着旁边的桃桃:“大师讲话真有水平。砂煲会就靠大师了。”桃桃顺着说:“那当然。”蚂蚱的马屁被梅北拍得舒服,也对桃桃说:“梅北家几代烧砂煲,有不少好砂煲呢!”

蚂蚱睁着眼睛说瞎话,梅北一听脸就发热,但这热持续时间有限。这年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多了。他从心里感谢蚂蚱跟桃桃瞎说他好话,他顿时觉得自己跟她亲近了许多。

桃桃说:“那梅会长该送我砂煲了。”

梅北说:“一定一定。”

桃桃离去后,梅北跟李本文说起这事,心里直叫苦。李本文说:“桃桃那是逗你玩。她的砂煲多得没地方放,哪会真要你送!”

梅北说:“要是人家真要呢?”

“那也容易。从我那里拿给她就是了。”李本文说。

李本文家窑上出的砂煲做工粗糙,也不耐用,梅北可不想让桃桃说他的砂煲差劲。南德市砂煲做得最好的是黄守信家,但拿黄守信家的砂煲送桃桃,桃桃要是看出来,一定笑话他,看不起他,他还能有念想吗?

几天里,梅北一直想着给桃桃送砂煲的事。想去想来,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李本文说:“要不,你就去黄会长那里拿几个坯放进我窑里烧吧。”梅北想想,觉得再没有别的办法,便以学习的名义到黄守信窑上买了几个坯,在底部画上“梅氏”标记后放进李本文家窑里烧。但因为火候问题,釉面稍有起皱。梅北有些忐忑。李本文说:“要是烧得跟黄会长窑里的一样,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反而不好。”梅北摸着砂煲半天不说话。李本文又说:“你请人做个盒子装着,桃桃一看盒子漂亮,里面就是装个夜壶她也高兴,她本来就不懂砂煲。”梅北觉得有道理,于是请木工师傅做了个精致的红木盒,把红绸布包着的砂煲装上。他想这样或者能分散一下桃桃对砂煲的注意力。他给桃桃打了多次电话,才约好了请她吃饭送砂煲的时间。

为了这次见桃桃,梅北特地理了发,换上自己认为最显年轻的衣服,还提前洗了车。桃桃上车后,梅北说:“我今天有个感觉,像是跟初恋女友约会。”

桃桃没接梅北的话,看着那精致的红木盒子,说:“真漂亮,这算不算过度包装啊?”

“好马配好鞍,表里如一。”梅北说。他突然明白,一些包装堂皇的物品,其实动机跟他如出一辙。

“你送给别人,别人也许会收藏起来。送了我,我要用的哦。”桃桃说。她那天让梅北送砂煲,确实是随便说的。砂煲会不少人给她送过砂煲,她都送了别人。

“砂煲就要用的嘛。”梅北说,“我就喜欢让你用。”

“煲咸鱼茄子。”桃桃一只眼看着砂煲盒子,一只眼看着梅北,“可以吧?”

“我还可以送你咸鱼茄子呢。”梅北想着给她买菜的不是丈夫就是男朋友,乐不可支,“太可以了!”

“开个玩笑。”桃桃不经意地飞他一眼,“这么好的砂煲是要收藏的。”

“那谢了。”梅北说。

那是梅北第一次单独跟桃桃吃饭,饭后两人还在酒店外面的空地上走了几小圈,两人谈得很投机。他送给桃桃的砂煲,有一天成了夜壶,后来桃桃还拿它糊弄男朋友。

桃桃通常收到砂煲,几乎当天就转给了别人,但梅北送的砂煲有个红木盒子,看着漂亮。她回到宿舍打开后,盒子用来装那些没用完的化妆品,砂煲就随手搁在墙角落。一天,马桶堵了,天又冷,桃桃情急中就尿到了那个砂煲里。

加入砂煲会,离开副食品摊就有借口了。一次,梅北去到砂煲会(黄守信家),正好见到蚂蚱跟黄守信讲玄学。蚂蚱讲得两边嘴角直冒白沫,讲得黄守信两眼眯成一条线。梅北来到,黄守信仿佛遇上救命恩人,一秒也不耽误就把听众的位置让出来。梅北第一次听蚂蚱讲玄学,听得还算恭敬。蚂蚱很高兴,讲到中午十二点时,说:“我要走了,有个大人物请我吃饭。我说事可以帮办,饭就不吃了。他一定要请,我再推就不厚道了。”用刚拍过屁股的手跟梅北握过,转身出门,突然又转回来问,“会长呢?”

黄守信从里间走出来,蚂蚱做出一副懊丧的样子:“差点误事了。”然后提高声音,换上畅快的语调,“有个专家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想要南德的砂煲。南德的砂煲就你的好了。”蚂蚱不知第几次索要黄守信家的砂煲送礼了,每次都说同一句话。其实黄守信知道,她问别人要的砂煲也不少,也都说“南德的砂煲就你的最好了”。黄守信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就成了:“次品有。”蚂蚱说:“没事。你的次品也是精品。有就好。我可以交差了。这个专家到处讲学的,让他给你宣传宣传。”蚂蚱走时,梅北一直送到车前,还为她拉车门。

蚂蚱说:“你不错,南德的砂煲事业看来还得靠你。有空到我办公室坐坐。”

说心里话,梅北并不喜欢蚂蚱,样子难看倒也罢了,要命的是她那居高临下总想教训人的德性,接触几次之后,他就讨厌了。但是,人无聊之时,往往就得找无聊之人。一天梅北从砂煲会出来,在街上转一圈,不想回家,却又无处可去,就突然想起蚂蚱。

蚂蚱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的厅,正向门口处摆张大班桌,大班桌左边放着书柜,柜上全是风水方面的书。书柜左边是一个放置辟邪物件的架子,摆着五花八门的辟邪物,如兽首、妖镜、古铜钱等。墙壁上挂满了她跟全国各地风水大师、名人的合影。挂在大班桌后面的是蚂蚱的半身照。蚂蚱两片薄如蝉翼的嘴唇,被涂得贼红而给人肿胀的感觉,低领口上面硬挤出的不是事业钱,而是两块皱巴巴的皮。梅北看了一眼,急忙偏过脸。

蚂蚱对梅北的造访十分意外,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以至于有些忙乱。她把小茶壶里的废茶倒进自己正在喝水的杯子里,从茶盒里拿出茶叶却倒进茶几旁边的杂物篓。

“乱套了!”她冲梅北一笑说,重新从茶盒中取出一小撮茶叶放进小茶壶泡上,“尝尝我这茶,这是千年老茶树的芽,喝了神清气爽。”

“太感谢了。”梅北说。

“你平时喜欢喝茶吧?”

“还行。”

“艺术家没有不喜欢茶的。”

梅北受宠若惊,一不小心居然成艺术家了。

蚂蚱给梅北倒上茶,放到他面前。梅北手指扣一下茶几,然后就端起茶,闻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钻进鼻子,沿着呼吸道进入肺泡,渗进血液……

“有些茶闻着香,喝就不怎么样。”蚂蚱说,“这茶喝着会更香。”

梅北轻轻呷一口,有点甘,有点滑。

蚂蚱看着品茶的梅北说:“有个老板最近遇到点麻烦,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要我去帮帮他。”

梅北喝完小杯子里的茶,放下茶杯,没话找话:“你去了吗?”

“能不去吗?他说他是我好朋友的好朋友。我这人就心软,看着别人有难,不会袖手旁观。”蚂蚱一边给梅北续茶一边说。接着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她如何为别人排忧解难:有病的病好了,贫穷的发财了,想当官的如愿了,结婚多年不育的生了龙凤胎……梅北曾听说,蚂蚱的儿子不是她老公的,她老公没有生育能力,甚至没有性能力。梅北又听说,蚂蚱曾在外地被关过,因为诈骗……

“我的崇拜者遍布全国各地,只要我肯出去,吃住不用花自己一分钱,讲学每小时五千元起。”蚂蚱说着拿起茶壶等着给梅北添茶,“喝呀!”

梅北喝过几杯,身上感觉躁热起来。梅北喝再喝一杯,感到脸像被火烧着了。

“中国是风水大国,古往今来,从皇帝到平民,没有人不讲风水。”蚂蚱说,“听说你老婆生意做得蛮大,你家风水一定很好。你啥时方便,我去帮你看看,让你老婆赚更多的钱。”

梅北内急,几次想上卫生间,可刚要站起来,蚂蚱便示意他坐下,听她讲完。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总讲不完。他感觉膀胱快要爆炸时,才打断她的话:“我得方便一下。”

从卫生间出来,郑甜突然打来电话,说雇员请假了,她要到银行去,让他回去看摊。郑甜的声音让他想起那年,他喝了酒阴差阳错爬到她身上的事。那一刻,他突然萌生剥光郑甜狠狠折磨一番的念头……他连招呼都不打就径直出了蚂蚱的办公室。蚂蚱叫他,他才略一回头说:“家里有事,我走了。”

“刚才是老婆的电话啊?”蚂蚱说,“你老婆也真是时候!”

梅北连声说:“是是是!”

“你老婆一定很能干。”蚂蚱说,“什么时候方便,我去你家看看,让你老婆赚更多的钱。”

梅北没有回应,飞快地下楼梯。不知下了几层楼,还听到蚂蚱的声音:“记得啊!”

梅北像是跟谁比赛似的,往常二十分钟的路程,今天不到十五分钟就搞掂了。小车在铺面门口吱的一声急刹时,郑甜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出来看。

“今天回来得真快啊。”郑甜肩上挎个包,一脸笑。

梅北把大门关上,一把拉过郑甜就亲。郑甜惊奇得仿佛看见外星人,问:“你是梅北吗?”

梅北没接郑甜的话,忙着脱郑甜的衣服。

“我要去银行。”

梅北一把将郑甜的包扔到旁边,说:“我就是银行。”

“人家等着我呢。”

“等着你的是我!”梅北三下五除二就剥掉了郑甜的衣服。

“干吗不上楼去?”郑甜说,“关了门不做生意了?”

“现在就做生意!”梅北把郑甜放倒在地板上。

“你今天怎么啦?”

“蚂蚱说你一定很能干。她要来看看,让你赚更多的钱。”

“这种人你也信!”

梅北说:“不管信不信,你今天得感谢她!”

“我干吗要感谢她?”郑甜说着便叫起来。

“总之你得感谢她。”

砂煲会原来的活动主要是同行切磋砂煲艺术,偶尔也搞砂煲展览,让社会各界对砂煲品评。砂煲会降低门槛后,会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那些不烧砂煲的人不断提出举办一些与砂煲无关的活动,他们只要热闹,他们需要热闹,就连斗鸡、放风筝比赛,也千方百计凑份子,在主办或承办单位栏添个名,黄守信坚决反对。蚂蚱要黄守信以砂煲会的名义邀请全国各地的风水大师来南德市开研讨会,黄守信也不同意,他说:“我烧砂煲从来不讲风水,也不信风水。”

蚂蚱说:“那些人个个能说会宣传,多少人想邀请他们,他们都不肯去。你请他们来一趟,市里的人就知道你有能耐了。”

“我不用别人说我有能耐。”黄守信说,“我也请不动他们。”

“你请不动,我请得动啊!”蚂蚱双手拍在瘦削的大腿上,“这样好了!人我出面请,钱也不用砂煲会出。你以砂煲会的名义出个文件,我去拉赞助。用不完的,就给砂煲会。我保证让你赚钱。”

黄守信说:“这不是忽悠市领导吗?”

“怎么是忽悠?”蚂蚱说,“这是为南德市的经济建设服务!理直气壮!”

黄守信还是不同意。蚂蚱直摇头。后来就分别给李本文及副会长打电话,各个击破。当多数副会长都成了蚂蚱的说客后,黄守信无奈地说:“你们折腾去吧。”

李本文起草的《关于召开全国风水大师研讨会的报告》被蚂蚱骂得狗血淋头:“你猪脑啊!挂这名堂别说拉赞助,根本就不准开!”

“话都是人说的。请的是风水大师不假,但得换个说法,还得和VPBdCkyx经济联系到一起,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嘛。”蚂蚱说。

“风水学可以称为玄学。”李本文说,“玄学无所不包。”

“有了!”蚂蚱兴奋地叫起来,“就叫‘玄学与经济发展’研讨会!”经过再三推敲,《关于举办玄学与经济发展研讨会的请示》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

金秋十月,南德市虾肥蟹美,全国各地的风水大师二十多人下榻南德海边的一家五星级饭店,接受砂煲会隆重的宴请。

砂煲会有关人员及经济精英出席了玄学与经济发展研讨会,从开幕式到研讨结束,整个过程不到一个小时。会长致辞之后,该是几位风水大师发言,但他们个个都九分谦虚,都希望别人先“抛砖”,自己的“玉”才肯出来。后来,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先生拿过话筒,说:“我年龄最大,我先说几句吧。”蚂蚱干咳,会前她反复提醒过,会上不要说“风水”而要说“玄学”。蚂蚱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先生以为蚂蚱伤风了,说:“没事。我也讲完了。我的助手最近进步很大,让她说。”把话筒给了身边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士。这位女士慢条斯理地说:“我大学学的是考古,认识老先生后,我才开始研究风——嗯,玄学经济。老先生的玄学经济就是节约。我当老先生的助手,老先生不断提醒我不该花的钱不花……”那些坐在嘉宾席上的大师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老先生为人吝啬,女助手是讥讽他。

掌声响了好几秒。

会后,参会人员一一考察南德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最后还在南德最优美的美人湾住了三天。

砂煲会应该怎么开展活动,分歧越来越大,理事之间,会员之间,争论越来越激烈。开始是烧砂煲的人看不起不烧砂煲的人,后来凭个人感情关系,烧砂煲和不烧砂煲的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至于烧砂煲的人也互相轻视。而不烧砂煲的人又纷纷写起论文,妄言砂煲的优劣,同时互相吹捧论文的高下。烧砂煲的人说:“新媳妇教婆婆生孩子,可笑!”论文作者反驳道:“没生过孩子就看不出孩子优劣了?”砂煲会成了斗嘴会。砂煲会的活动,烧砂煲的人就很少参加了。

要换届时,黄守信提出不再做会长了。几个副会长和秘书长各拉人马,都希望做会长。争去争来,没有结果,换届一拖再拖。李本文对梅北说:“蚂蚱不是看好你吗?蚂蚱神通广大,让蚂蚱帮你说说话,或许会长就是你的了。”

梅北知道蚂蚱可以帮忙,但他不想找她,不想听她讲故事,更不想喝她的茶。那次蚂蚱给梅北喝茶,得好处的是郑甜。郑甜受到启发,几天后,悄悄把一盒伟哥放在床头柜上。梅北看见后,马上倒进了马桶,盒子也撕碎冲掉。

“凡事有得就有失。”李本文说,“要是她看好我,肯帮我,我倒愿意听她讲故事。不就是听故事吗?你就当没听见。等她帮了你,以后少听就是了。”

随后,李本文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动了梅北的心事。

送砂煲请吃饭之后,梅北约桃桃吃饭、聊天、散步,都很愉快。但自他给桃桃看手相、脚相以后,他再也没找过她,他已经对她不抱任何幻想了。但几个月后,他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这段时间忙啥呢?好久没听到会长洪亮的声音了。”她刚跟新男友分手,心情不好。他请她吃龙虾,说了很多让她宽心的话。饭后到海边散步,借走下堤岸提防她跌倒,他向她伸出手,她乖乖地拉着。她的手像没有骨头,肉得让人全身酥软。

“可以抱一下吗?”他问。

她不假思索就说:“行啊。”

他抱着她,感觉怀里是柔软的一团。他真想在沙滩上吃桃子。她却从他怀里挣出来。他要拉着她的手散步,她又借故指向海面上的渔灯而抽了出去。那次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现在经李本文一提,梅北本来没死到黄河的贼心,突然又跳跃起来。他想,要是做了会长,找她的理由会更多,见她也更方便。经常搞活动,凡活动都请她主持,多给她好处,或许能征服她的心。桃桃是说过不想找大叔,但他相信一句话:什么都有可能。

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梅北再次去蚂蚱的办公室。他想,这次尽量不喝茶,要喝也不喝那老树茶,万一蚂蚱非要他喝,他就装样子,抿一下,万一喝了,就再让郑甜快乐一次吧。其实让郑甜快乐,他不但没有坏处,还有好处。那次让她快乐之后,她天天给他煲靓汤,做好菜,拿他当皇上一样服侍。

蚂蚱套间的门是开着的,蚂蚱正歪屁股坐在大班桌后面,偏脸望着墙上的照片。她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梅北,马上跳起来,离开大班桌跟梅北握手。梅北坐下后,蚂蚱闪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拿着盒茶。

“那天我拉肚子了。”梅北说,这是他突然想到的。他觉得这样说,那天急匆匆地走,可以言之成理。

“这茶我喝不惯。”梅北说。

“喝茶拉肚子,没听说过。”蚂蚱给梅北亮一下茶盒,“一位得道高僧寄给我的黑茶,也是千年老茶树上采的,但这茶不是那茶。这茶要在市面上买,五万元一两,也不一定是正宗货。上午刚收到。你是第一个喝了。”

“那谢了。”梅北机械地说。

蚂蚱抓一撮茶叶放进小茶壶里。

“大师的茶可真多。”

“都是朋友送的。”蚂蚱一边泡茶一边说,“我不常喝一种茶,经常换。”

室内很快弥漫着茶香,这茶比上次的还香,让人产生多呼吸几次的欲望。梅北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蚂蚱很快就给梅北倒上茶:“来,尝尝。”

梅北捧起,闻着,吸着,然后轻轻呷了口,感觉还是有点甘,也没有闻着香。

蚂蚱从茶几底下拿出另一个盒子说:“这种清淡些。我喜欢这种。”

“烟分男士、女士的。”梅北说,“茶也分?”

“因人而异。”蚂蚱往杯子里放了茶,注了水,端起小茶壶要给梅北添茶,“你喝啊。”

梅北有点渴,捧起茶杯,一饮而下。蚂蚱端起自己的杯子闻了闻。

梅北连喝两杯,觉得脸上又有了灼热感,很快身上也躁热起来。他想郑甜应该在家吧?他不自觉地看着对面的蚂蚱,眼前慢慢变得朦胧,桃桃挡在了蚂蚱前面。

“如何?”蚂蚱问。梅北眨眨眼睛,发现蚂蚱看着他。她的颧骨上泛出一点红色。“好!”梅北觉得声音有些远了,仿佛另一个自己在远处说话。“好就多喝两杯。”蚂蚱给梅北添茶,自己也不忘呷上一口。脸上那点红慢慢向外扩散。

梅北眼前越来越朦胧,他身体里有个人想站起来,另一个人却又坐着不动。

“如何?”蚂蚱又机械地问一次。“好!”梅北也机械原由网地答应着,他觉得话已经不像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了。“好就多喝两杯。”蚂蚱看一眼梅北,自己又喝了一口,脸慢慢红润起来,眼睛也突然出现了红色。她捧起梅北面前的茶,递给梅北说:“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梅北接过茶与蚂蚱对视,眼里的是桃桃。

“好热!”蚂蚱脱去外套,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内衣。梅北眨眨眼睛,蚂蚱变成了桃桃。

“你不热吗?”蚂蚱站起来,“也脱了吧?”

梅北身体里有一个人抗拒着,说不要脱。

“脱啊!”蚂蚱说,“我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

梅北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叫着:桃桃,桃桃……

“不会要我帮你脱吧?”

梅北脱了衬衫上身就光了。

这时,梅北突然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进秦可卿房间睡觉的情景,这一刻,他就是宝玉,蚂蚱是秦可卿……不,是桃桃……

梅北从蚂蚱套间出来。他整个人轻飘飘的,随风起舞。

半个月之后,挂靠单位召集砂煲会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开会,让大家推荐会长候选人。几天之后,挂靠单位就给砂煲会发函,推荐梅北为砂煲会会长候选人。

梅北要到一个刚试业的山庄宾馆去开选举会。这个宾馆的老板跟蚂蚱经常在一起,到山庄宾馆开选举会是蚂蚱的主意,但几个副会长都不赞成。

梅北说:“砂煲会要改变形象,就从选举会开始。没钱先挂账,会后再想办法。”

有人说:“钱还是次要的,我担心的是健康方面的问题。刚开张的饭店,去闻甲醛啊,去喝洗锅、洗碗水啊。”

梅北说:“不是说新屎坑好蹲吗?”

有好几个人做出呕吐状。

选举会开完后,蚂蚱就出点子,让烧砂煲的会员捐砂煲。砂煲收集起来后,蚂蚱就带着梅北跑一些单位,要求给砂煲会赞助。很快,砂煲会就有了近十万元。于是租办公用房,购买办公桌椅。

“我要把南德砂煲会做成全国一流的会。”梅北在理事会上说。

换届后砂煲会的第一个活动是请蚂蚱讲课。蚂蚱讲课时说:“砂煲要上档次,仅在物的层面努力还不够,还要在精神的方向开拓。物是死的东西,没有精神支撑,就没有提升空间,就不能升华,就没有灵性。如何让砂煲跟玄学连为一体,要从窑的位置选择做起,然后到选料、做坯、烧制,无一环节不需要玄学的支撑。”

梅北在总结时说:“梅大师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精神课。我家祖上烧砂煲,选址就先讲方位,窑里摆放砂煲坯也十分讲究……”

砂煲会接下来的活动,专心烧砂煲的人都不参加了。

讥笑梅北的议论越来越多,有人说:“梅会长家祖上没做过砂煲,人家逢年过节都做纸砂煲烧,用告诉你吗?”

梅北又气又恨,却不好发作,毕竟他家祖上确实没烧过砂煲。他跟李本文提出,给了李本文几万块钱,算是入股。心想现在他还不算烧砂煲的吗?但还是有人议论,说他拿别人屁股做面皮,可别人屁股并不漂亮。梅北听了生气,李本文听了也生气。

梅北再次到蚂蚱那里诉苦说:“那帮砂煲佬,烧砂煲不是,不烧砂煲也不是,怎么整?”

蚂蚱双手在桌子上一按,说,“不就是烧砂煲吗?有啥难嘛!”

梅北不相信自己烧不出砂煲来。很快,由蚂蚱选址的砂煲窑就建起来了。梅氏砂煲在南德市出炉那天,梅北搞了个仪式,请了砂煲会所有会员,但去的不到四分之一,还请了南德所有媒体的记者。去的人当面都说梅氏砂煲烧得如何好,私下却嗤之以鼻。事实上,梅氏砂煲做坯选料欠讲究,流程简单,火候也掌握不准,给人半生不熟的感觉。经不起看,也上不了灶。

梅北有些丧气。蚂蚱说:“砂煲就是砂煲,说它好就好,不好就不好。你做做包装,市里有面子的人都送上一套,让大家都知道你烧了砂煲。”

于是,梅北到处送砂煲,还请人为他写专访,说他是南德砂煲技艺的传承者,把南德砂煲烧制技艺发挥到了极致。但是梅北越是为自己宣传,唱反调的人就越多。当然,梅北不断针对反调作辩解。比如有人说:“梅氏砂煲只能煲咸鱼茄子,没有什么看头。”梅北就回应:“砂煲本来是用来煲东西的,要什么看头?”有人说:“梅氏砂煲看看可以,但上不得灶,一见火就裂。”梅北就说:“砂煲用来煲东西,那是最低层次的砂煲。我的砂煲是艺术品,只用来收藏。”

郑甜可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梅北怎么说。她可是实用主义者,梅氏砂煲一出窑,她就拿回家煲咸鱼,刚开锅就炸了,害得她洗了半天灶。她一边把破成几块的砂煲扔进垃圾桶,一边说:“不中看也不中用,做夜壶还差不多。可现在谁家还用夜壶啊?”

梅北气得冲郑甜抡起巴掌,郑甜哈哈一笑,闪开了。

梅北是容不得别人说不是的人,面对不断的议论,很是苦恼。苦恼就往蚂蚱那里跑,他慢慢觉得,只有喝了老树茶,心情才好,才没有苦恼。蚂蚱对梅北的表现十二分满意,说:“看来我得带你上趟首都才行。”

蚂蚱是个说做就做的人,第二天让梅北订了机票,第三天即起飞。请客定在下榻酒店旁边的一家小烤鸭店。梅北走进烤鸭店,左看右看,觉得那店不地道,卫生条件比南德市的狗肉店好不了多少。蚂蚱说:“正宗店烤鸭多少钱一斤,你知道吗?有钱也不去。反正又不是自己吃。”梅北想说“我们也吃啊”,但蚂蚱容不得他说话。“现在还有多少东西不冒牌?你这个砂煲会会长不也是冒牌货?我们今晚请的国际学会的专家,其实也是冒牌货。冒牌专家吃冒牌烤鸭也相宜。”蚂蚱说完就笑。梅北也笑,但心里滋味苦苦的,原来在蚂蚱心里,他就是冒牌货。蚂蚱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一点脸子也不给他留,真让他难堪,要不是她帮了他那么多,现在还在帮他,他也许就发作了。

蚂蚱和梅北坐定后,国际专家一个接一个来了。专家们老少不同,高矮不等,但有一样是共同的,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大的皮包,皮包上都印有“国际艺术鉴赏”字样。有个年轻专家,一坐下就从包里掏出一张国际艺术鉴赏会邀请函递给梅北,梅北接过看一眼就给蚂蚱。蚂蚱向梅北介绍年轻专家说:“这是国际艺术鉴赏会秘书长,资深鉴赏专家。”然后又一一介绍其他专家:“这个是资深艺术鉴赏大师,鉴赏会主席;他也是资深艺术鉴赏大师,鉴赏会名誉主席……”梅北听着一个个震耳欲聋的名字,不住地点头:“久仰久仰!”蚂蚱介绍完毕,挥挥手中的邀请函,说:“未动兵先动粮草。吃饭,先吃饭!”

烤鸭颜色红得发紫,肯定被抹了过多的色素。梅北拿过面皮慢慢地包裹着烤鸭皮,迟迟没有放进嘴里。蚂蚱动作快,包一团递给一位老专家后,自己又包一团吃了。梅北看着专家们都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手上的烤鸭才进了嘴。几个国际专家一边吃着烤鸭,一边看着梅氏砂煲。当他们吃得面如烤鸭、嘴角流油时,就纷纷把红包装进口袋,在梅北准备好的梅氏砂煲鉴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这次鉴赏会你们一定得参加,机会难得哦!”秘书长临走分别跟梅北和蚂蚱握手时,再次提醒。

回到房间,梅北详细看了邀请函,半天的会,要交五千元会务费,需要奖杯的再加钱:金奖二万元、银奖一万五千元、铜奖一万元,首都三日游则要另交三千元,由旅行社安排参观有关景点。

梅北笑着对蚂蚱说:“这不是做生意吗?”

“谁都知道他们做生意。”蚂蚱说,“但你要想堵住砂煲会人的嘴,就得拿个奖。”

“这种奖现在满天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梅北说,“砂煲会的人会怎么看?”

蚂蚱笑笑说:“生活到处充满滑稽。谁会忽悠谁就是赢家,谁大忽悠谁就是大赢家。”

梅北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买的。”

“非议肯定有,但目前应该还可以忽悠一些人。”蚂蚱哲学家一样深沉,“再满天飞也是国际奖嘛。”

梅北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了。现在想想,当初他待在家里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吃饱喝足,睡到自然醒,除了帮老婆看看摊,就找朋友玩,多好。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啊!跟别人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他真有点埋怨李本文让他加入砂煲会了。

早上起来,梅北第一句话就说:“这砂煲会会长我不要干了。”

蚂蚱偏脸看他半天,像看个怪物,许久,悠悠地说:“你没吃错药吧?烤鸭再假,也是鸭烤的嘛,怎么让一个人突然就发神经了呢?”

梅北怯怯地说:“自欺欺人。”

“凡人,先自欺,然后欺人。”蚂蚱瞪着梅北,“你告诉我,谁不自欺,谁不欺人?”

梅北突然想起家里的批发摊,老婆每过几天就改一次产品的生产日期,不是自欺欺人吗?他糊里糊涂地跟郑甜走进婚姻登记处,不是自欺欺人吗?他为了个破会长,违心跑到蚂蚱办公室,不是自欺欺人吗……

下午,梅北决定参加国际艺术鉴赏会,反正费用可以开发票回去报销。会后他请几家媒体发了消息。一夜之间,他得国际金奖的消息就传开了。

回到南德市后,专家、《名人大辞典》编委会纷纷来信、来电,梅北选择了几家名堂大的。辞典出来后,砂煲会买了几十套送给有关领导,还分别送市档案馆、图书馆收藏。接着他又印了本介绍梅氏砂煲的册子,把专家的鉴定意见译成多国文字做成精美的插页。册子出来后,在南德市举办首发式,同时召开研讨会。特邀到会的除了在冒牌店吃烤鸭的国际砂煲会专家,还有出席“玄学与经济发展南德研讨会”的那批玄学大师,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女助手再次发表精彩讲话。老先生和女助手还分别为梅氏砂煲题词。老先生题“玄机之煲”,女助手题“梅氏砂煲,中国一流”。

让梅北更加兴奋的是,南德市的不少单位纷纷邀请他去讲课。梅北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推说忙。邀请单位以为他谦虚,要求更迫切,还开出一小时两千元的报酬。蚂蚱说:“你傻啊,我为你做那么多工作是为了啥,不就是要让人承认你吗?邀请你去讲课,这可是使用话语权啊。南德市砂煲会就你一个人能到处讲砂煲,以后谁还敢说你不会烧砂煲?”

梅北第一次讲,底气有些不足,第二次、第三次,就越讲越像回事了。他讲祖上如何把玄学与砂煲艺术融为一体,如何追求实用和艺术相统一,代代相传,让南德的砂煲技艺流传至今。现在砂煲会的宗旨是把南德的砂煲技艺发扬光大,他有信心、有决心让南德砂煲会蒸蒸日上。

蚂蚱每周都要让梅北陪她喝一次老树茶。他曾向蚂蚱提出,带点老树茶回家晚上喝。蚂蚱说她的茶只能在她那里跟她一起喝,而且也不能多喝。有一次,趁蚂蚱不注意,梅北悄悄用纸巾包了两小包装进自己的裤兜,一包是他喝的那种,一包是蚂蚱喝的那种。他想着要跟桃桃一起喝。他对桃桃已经动了真情,但距离一直拉不近。要是时间后退二十年,梅北也算得上英俊后生,想当年郑甜对他一往情深就是证明。可现在梅北只能算英俊大叔了。而到目前为止,桃桃还是不愿跟大叔谈恋爱。他知道,不少大叔也打她的主意,但同样没得手。如果她拒绝跟他来往,不理他,或者对他没有丝毫暧昧,他也不会自讨没趣。问题是,她偶尔的表现,又令他产生跃跃欲试的冲动,欲罢不能啊!他曾想,如果她失恋,在空档期,他乘虚而入,一定能成功。但是她根本没有“虚”的时候。他对她慢慢没有了耐心,也没有了信心,再也没有主动联系她。

不久梅北去参加一个会议,桃桃去采访,远远看见梅北就伸手要跟他握手,话中带着几许娇嗔:“会长多久没打我电话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我一直想着你啊!你啥时有空,我请你吃龙虾。”梅北说。

“会议结束吧。”桃桃说,“后天就行。”

临去接桃桃时,梅北把那两包老树茶装进口袋里。一段时间不见,他们话题多了不少。梅北讲他上北京领奖,吃烤鸭。他说:“没见专家前,心里总有些怕,见了才知道,专家们吃相也没比我们好看多少。”

“你专看人家吃啊!”桃桃问,“我吃起来是否也很难看?”

“你不会,你怎么会难看呢?”梅北盯着桃桃的眼睛,“你啥动作都不难看。”

“你骗人!”桃桃嘴角一撇,“你在专家面前也不会说人家吃相难看。”

“真的,我不骗你。”梅北摸着胸口,“骗你是小狗。”

桃桃低头吃起龙虾。梅北心里叹这女人吃相真的很好看,是上帝为男人创造的尤物。吃饭时间比平时短了许多。梅北装出醉态,说要到房间休息一下。他想要是桃桃不同意陪他到房间,就在包厢再坐一会儿,给她泡上老树茶。

桃桃望着他说:“你没喝多少啊。”

梅北摸摸脑袋说:“今晚空腹,酒上头了。”

桃桃没说什么,就帮梅北拿了皮包跟在后面,十分体贴的样子。进了房间,梅北就泡茶,自己一杯,桃桃一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梅北一会看着冒起来的袅袅茶烟,一会看着桃桃有些红晕的脸。他想还没喝老树茶,脸就有了红,老树茶一喝过,她还能怎么样?梅北的心怦怦直跳。茶还没泡多久,他就端给桃桃。桃桃接了茶,放到嘴边,闻一下,叹:“不愧千年老树茶,香!”要喝,却又说,“太烫,得等一下。”把茶杯放到茶几上。为了证明茶水不烫,梅北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喝了一大口,舌头和喉咙都被狠狠烫了,幸好桃桃正伸手进自己的包里拿东西,没看见。

“喝啊,凉了就不香了。”梅北说。

桃桃微笑着端起茶杯,正要喝时,手机突然震动。桃桃接电话时,梅北把茶杯递到桃桃嘴边,让她喝。桃桃听着电话,显得有些焦急,转开了脸。桃桃放下电话,就站起来说:“我男朋友找,你自己休息好了再走吧。”

梅北再让她喝茶,她拿过背包就走。梅北突然一跃而起,从后面抱住桃桃,说:“你骗人,你男朋友刚被你甩了。”桃桃说:“甩了旧的,现在是新的。”梅北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死死抱住桃桃:“我就是你男朋友。”桃桃一边拉开房门一边说:“要不你做下一个吧。”梅北还不想放手,无奈身子有些软,桃桃像团棉絮,轻轻地从他手中飞了出去。

梅北躺在床上,打电话给蚂蚱,要她到酒店来。

蚂蚱接到梅北的电话十分意外和兴奋,问他怎么想起让她到酒店去。梅北说快来,见面再说。

蚂蚱来到酒店,梅北就把桃桃没喝的那杯茶给蚂蚱喝了。

蚂蚱瘫在沙发边的地毯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今天——表现太——棒了。”

梅北突然想,要是桃桃男朋友没有给她打那个电话,他今天就能如愿了。

蚂蚱说:“冲你今天的表现,我还得为你做件事。”

梅北还是想着桃桃。他相信机会还会有的。

蚂蚱说:“我为砂煲会筹笔钱,到省城搞一次展览。”

这次展览,简直把梅北折腾得精疲力竭。

首先是展厅的选择。梅北想在省图书馆的展览厅搞,图书馆的展厅是小些,位置也稍偏,但费用少得多。很多会员也主张在那里办,说只要省城的观众去看,加上媒体宣传,目的就达到了。

蚂蚱说:“舍得拜就舍得跪,要展就展出南德砂煲会的气派来。”

梅北知道,钱不够,蚂蚱还会帮忙,大不了再主动跟她喝一次老树茶。

接着考虑的是展览规模。开始的方案是每个会员展出两个砂煲。因为展品越多,费用越高。但多数会员认为,既然要展,就要上规模。后来又有人提出请砂煲模。事实证明,吸人眼球的并不是那些砂煲,而是女人照片。虽然所用砂煲模层次不同,甚至有人让自己的老婆做,但老婆也是女人,只要扮得年轻,露得艺术就行。有人因为怕露得多而不好意思,就改头换脸,下身是自己老婆,上面则从网上选择美女加工。这些女人,一个个端着砂煲,站姿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露。

最初只打算请三五个嘉宾,但蚂蚱刷刷地就开出十位朋友的名字。蚂蚱习惯让砂煲会给她的朋友发红包,梅北无法说“不”。结果费用大大超出预算。

在省城请观众出席类似展览,以前一般每个人二百元就行。这次让李本文联系,说一定要三百元。蚂蚱一听就说:“往那里一站就三百元?抢银行啊!让南德的人去,谁去补助一百元,不去拉倒!”

梅北也觉得,就看个展览,每个人三百元,确实有些贵。虽然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但他也心疼,补助一百元,会员家属肯定愿意去,但展览是要给省城里的人看的,要是去看的都是会员家属,倒不如在市里展。

开幕式的安排几经改变,最后决定请桃桃主持。

梅北在宾馆里没睡好。早上,蚂蚱给他泡了老树茶,说少喝一点可以提神。他没有马上喝,只是用保温杯装起来带着。蚂蚱临去展览馆的时候,突然接到电话,她儿子得急病已经被送去医院。蚂蚱走后,梅北就紧张起来,他毕竟没经历过这种规模的展览。

展览开幕式定于上午十点三十八分举行。梅北看着陆续到来的嘉宾,没有一点感觉,热情不起来。他仿佛局外人一般,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保温杯里的老树茶。他打开保温杯,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喝了一口,忍不住又喝一口,眼前一片明亮,心里那种郁闷的感觉突然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再喝一口,桃桃突然走到他前面,问:“会长,可以开始了吧?”

他看着桃桃,幸福得要蹦起来,手差点就伸过去。

“时间到了,开始了吧?”桃桃又问。

“开始吧。”他眼睛盯在桃桃的脸上。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艺术家,大家上午好!”桃桃说,“这是一个空前的展览,这是一个盛大的展览……”

主持词由梅北亲自撰写,“空前”和“盛大”是昨晚蚂蚱提出加上去的。南德砂煲会第一次到省城展览,说空前一点不假;展览规模说盛大,一点也不过分。一是作为市级的砂煲展规模大,二是嘉宾和观众来得多。

那么多人支持他的砂煲会,支持他的展览,他激动不已。虽然所请之人都做了工作,付出了报酬,但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是没有一定的关系,不看蚂蚱的面子,报酬再多人家也不一定出席。

开幕式结束后,梅VPBdCkyx北悄悄走近桃桃。这时,展览跟他似乎没有一点关系了,他心中只有桃桃。桃桃是他花钱请来的,他要单独跟她一起吃饭,他要跟她一起喝老树茶……

“我请你吃龙虾。”他对桃桃说。

“我今天没空。”桃桃说,“我男朋友等我,我得马上过去。”

展墙上的桃桃正冲着梅北微笑:“会长,来啊!”梅北的手感觉桃桃身上有些冰凉。

桃桃在梅北眼前飞去飞来。梅北身上突然长出翅膀,长出尾巴,他扇动翅膀,摇着尾巴,也跟着桃桃一起飞起来:“桃桃,桃桃……”

梅北和桃桃一起落到了他的砂煲窑前,摄影师正为桃桃整理胸前的轻纱。梅北一把推开摄影师,一把扯掉桃桃身上的轻纱,一手揽过桃桃……感觉真好……

突然,李本文走过来说:“蚂蚱的儿子没了,在家里已经没有呼吸……”李本文又说,“看地先生无地埋,算命先生半路死。蚂蚱半年前死了母亲,现在又死了儿子,自己怎么没有一点办法?”

梅北好像没听到李本文说话,毫无反应。

梅北两脚软绵绵的,身子慢慢往下滑。他双手急忙抓着相框,挂相框的钉子承受不了他的重,突然脱开,梅北和照片一起滑落地上,虽然没发出太大的响声,但刚转身的李本文还是听到了。李本文扭头问:“会长,你怎么了?”

梅北喃喃道:“砂煲会啊那个老树茶……”

红豆杂志

红豆生南国 此物最相思

投稿邮箱

散文:hongdousw1972@163.com

小说:hongdouxs1972@163.com

诗歌:hongdousg1972@163.com

内容版权声明:除非注明原创否则皆为转载,再次转载请注明出处。

文章标题: 还向明月共潮生的上一句

文章地址: www.58yuanyou.com/wenzhang/104749.html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