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 时》
第四章 月老
灌满风的日子里骤然降温，佳时从走廊的饮水机接了热水，惯性望向对面教室时，眼睛的倦意被冷风吹醒了几分。卓林正好从教室里走出来，转着篮球，跑下楼梯。她的目光随一瓣黄叶下移，那瓣黄叶悠悠打着转，似乎想要飘到地上，又来了风托它起来。黄叶飞快旋转着，像一朵有很多瓣的黄花。
楼梯折五折，垂直线下移，出了楼梯口的卓林，再次进入佳时的视野。他没有穿校服外套，穿着一件蓝灰的卫衣，白色的衬衫领子没有翻出来，在佳时的角度里，形成一圈浅浅的白边。他抬起头，也看到了佳时，向她挥挥手，跑远后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小得在视线搜寻的范围内，大拇指和食指合起来的圆就可以圈住他。
佳时还不曾拥有过这么好的时光，像是在构筑一片巨大持久的温情。仿佛每一天的日记开头，都可以写成“X月X日，晴天/阴天，爱很饱满”。连同教室的桌子都被太阳光照得发亮，很普通的木质桌子，上面刻着历届学生用小刀写下的字。
不曾拥有过这么好的时光，宛若所有的事物都是促成美好的合力。学校的草皮湿漉漉的，上完体育课，买了桃子汽水，跑上楼敲敲玻璃窗，拿给佳时的卓林，鞋边沾了几根湿漉漉的草屑，青绿色的，和浅黄色的，闻起来有某种清新的气息。
上学以前的时期，父母不在身边，佳时被奶奶关在家里，永远是孤单的。她爬上窗子，整个人几乎要攀在防盗网上，向路过她家的朋友挥手，他们笑她出不了门，挥着风筝在她面前奔向退潮后裸露出大片沙地的河滩。
佳时记得有一天，她在午餐桌上，央求奶奶下午让她出去玩。当她从午睡中醒来，奶奶果然把钥匙留给了她。她走在阳光猛烈的街上，不时把前襟拉到脸上，掩住自己憋不住的笑容。她的笑气往衣服里钻，眼睛不是因阳光刺眼而是因快乐眯缝成弧形的线段。
童年的孤单游戏里，佳时跟在邂逅的黄色蝴蝶，或一条小黑狗后面，倘若蝴蝶徘徊于紫红英花地，小黑狗在属于它的那张方形椅垫上睡大觉，佳时就自顾自踢一枚小石子，小石子滚向哪，她也就往哪走。她发现了一片芦苇，长得又细又高，叶边如刃，她在里面穿梭，芦苇高过她的头顶。于是看起来，就好似一股风钻了进去，芦苇哗啦哗啦的响。
在芦苇里面是有些沉闷的，佳时开始想象那些可能发生而并不存在的事情，想象另一种生活，想象她的朋友在做些什么，折叠一罐星星相互倾诉愿望，还是捣碎紫色的小野果做出染指甲的染料。时间流逝得很慢，佳时不是一个随时能出现的玩伴，得不到欢迎，落寞难免涌上心头。
童年已经很遥远，连那片芦苇，也看不到了。它们都一杆一杆折了腰，好像被施了魔法，橘子一树一树地结了果，过程如同拉了进度条。佳时的自由不再受到限制，门轻轻地响了一声，那是宁静的秋天之夜空气响动的声音，她拥有了一把配给她的钥匙。
圣诞节后是考试周，提前交了卷，在宿舍收拾行李，拉上行李箱的箱子后，才想起手机没有开机。她靠着储物柜，给卓林发了短信，考得怎么样呢？卓林回短信的速度很快，考得很好啊。天气好冷啊啊啊啊。
好多个“啊”，佳时觉得好好笑，打开身后的储物柜，取了围巾，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原本不知道开心可以抵挡寒意，脸一红，耳朵一热，就好像在自己很近的地方，生了一堆火，扑亮了眼前的一小片时光。
佳时把脸深深地埋进毛线围巾里，那是水洗晾晒后，又搁在柜子里过了很久，混合了洗衣粉、阳光和一柜子空气的味道。她想记住这样的气味，并将其命名为“温暖”，此刻后颈的温度和脸庞的红晕，都可成为命名的理由。
“我分享给你的歌，到底有没有好好听啊”、“蒸红薯升起来的炊烟好温暖啊”、“你在哪里啊”、“今天你喊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你的声线温柔极了啊”，还有，最初发的那句，“圣诞快乐啊，佳时”，好多好多个“啊”，缓缓滑入耳廓，直到被他的温柔包裹，时间是接收到所有“啊”的最佳容器。
圣诞节过后毕竟是呵气成雾的日子了，糖水店只剩下热奶茶售卖，倦怠的老板几乎使所有困意在眼中会合，伸手接过卓林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零钱，只小幅度地伸一下，手肘依旧呈直角，他把零钱握在手心里，省略丢钱进抽屉的步骤，争分夺秒托着腮补觉。店里散发着奶茶的甜味，温度也比外面高一些，卓林握起佳时没有捧奶茶的另一只手，先是轻轻叠放，很快十指交叠着，窜入衣服口袋取暖。
佳时总觉得卓林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她想卓林的体温一定比她的高一些，他总是穿得不多，但热气腾腾。当她的手被卓林的衣服口袋兜住，手心叠着他的手心，手指缠着他的手指，手背蹭着衣服口袋的衬布，她突然明白过来卓林穿的是一件多么温暖的外套，连口袋衬里的布料都是天鹅绒面。佳时心下一时难过，好在握手的甜蜜更胜一筹，从整个荒凉的世界溢出，似乎他们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心灵之地，能开出一丛蔷薇。
佳时的记忆在冬天里特别深刻，她记得那天考完试，应许卓林在学校多留宿一天晚上，把行李箱竖在墙角，小跑着去见他，扑进他的怀里，那一连串动作背后，自己紊乱的心跳。那天教学楼后面灰紫色的一团云絮，和她脖子上扎的毛线围巾一个颜色，后来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同样颜色的云絮，要不颜色不一样，要不颜色深浅不一样。
一直以来，冬天的很多场景，都会在冻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剪辑成鱼鳞一般在记//www.58yuanyou.com忆之河自动播放的画面。佳时因而一直认为，冷能加深记忆，让发生过的事情更加烂熟于心。偏偏所有冷的记忆里，发生了那么温暖的一桩，他握起她的手，放进一只有天鹅绒面的口袋，像冷水里兑进了热水，整杯水都在热传递的作用下有了温度。
连同“在想什么呢”、“天气这样好的日子，必须想想快乐的事情啊”、“想什么会快乐呢”和“想你啊”的日常短信，也在以后的漫长时光中，散发着余温。倘若能忽略掉羽绒服袖子脱线后露出的败絮，倘若没有被落魄化走自己三分之一的魂，嘴角笑出的一丝弧度，必然能够停留得更久。
卓林早就习惯了俯视中佳时看起来显得更细弱的四肢，习惯了她头顶的绒发。就连袖管里露出的白色棉絮，也觉得可爱。以至于在一个结束晨跑的早上，他特意绕路从佳时的班级经过，看到女生的指甲呈现出好看的淡紫色，也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只是寒冷的缘故。他甚至想起某篇童话，森林里的小狐狸或者别的动物，兜售能把指甲染成淡紫色的染料，那是一种涂好后透过手指组成的菱形窗口，就可以看见回忆的染料。
摊开在客厅的行李箱还没完全整理收拾好，阳台晾晒着拧干挂起来小半天才不再沥水的衣物。家里还是老样子的，什么也没有变，厨房里煨着汤，佳时在房间闻出鸡汤里加了干蘑菇、当归和枸杞。房间里堆着大号中号的纸箱，她的书都搁在纸箱里，年年皆有买书架的期待，年年皆有落空的失望。
有时候她找一本书，要挪开几个纸箱，打开最底下的那个纸箱翻找。有时候不用找什么书，她也会仔细把箱子打开，挑出一些书晒晒，以免受潮。在纸箱书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拔腿走动，是她虚掷时光的某种方式，以抵抗独处时的百无聊赖。
楼下有个刷了绿漆和红漆的球场，开着的窗外零星飘来篮球落地声，玻璃窗的隔音效果，使篮球落地声听起来涣散一些，在耳朵里聚不成多大的响动。反倒是男女的嬉闹声在某个雨天撤退，才让人沮丧。
薄纱窗幔没有揭开，室内因此保留熹微的光晕。拉开窗帘，视野不断延伸，乡下的房子被近山围拢。那是座旅游业难以发展的山，筹钱塑了各路神仙的金身，门票涨至30元一张，人烟年渐稀少。神仙多而庙堂少，月老跻身不下，四季流转中，经年淋着雨，兀自生锈。大抵神仙该以岩石塑造，不该以铁塑造，生锈的神仙，在察觉到它的虚假时，看着就不太可信。
月老生锈，原野生锈，光阴生锈，此地没有信女，盛产岭南荔枝。气候皎美，景色迢递，惠风也总是和畅，落日沉降的时候，火烧云连绵，令人看不厌。那时已经知道紫霞仙子，也知道孙悟空最终成斗战胜佛，傍晚的云彩怎么看都能联想得到爱啊。
那么，假如你站在那里，假如你能想象，怀着一份爱与感知，生锈的月老似乎也没有关系。因为它是月老，月亮是它的斗篷，它脚下的乱石，也可以被称为月亮石，成为一种爱情的信物。长在它旁边的树，爱侣亦可以买来红绸带，蘸金粉或墨水，写下姓名或誓言，系于树枝，让其代替着我们，经历一些绵绵细雨，或狂风暴雨。它们最好代表着“我爱你，我永不收回去”，最坏也代表着“我爱你，我此刻占有你”。
时间和风雨，最终会带走红绸飘带上金色或黑色的笔墨，但月老和金石都已经证明过了，谁和谁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做过很多傻事，留下无比深刻的记忆，许下过思虑无邪的诺言，相信情爱能够永真，历久弥坚。而不觉得，他们的爱情其实也都是司空见惯了的。
年轻时理想中的爱情永远只有一种，无私、隐忍、不计回报地付出。谁敲碎这个幻象，谁就是敌人。光线折射再折射，叠进月老充满铁锈的面容，还是有情人徘徊在原地，温柔笃定心碎地，从不拐弯抹角地，呈现自己那份明晃晃赤裸裸的爱，仿佛没有谁比一尊维系姻缘的神像，更适合听取人类的喃喃自语和心涛骇浪。仿佛除月老以外，也没有谁，认同那些最温柔和最哀伤的心思能成为爱情的铁证。
爱是细碎到难以察觉的，是悬而未决的，是一颗心脏突然宣布跟自己的身体没有多大关系，它为另一个人而跳动，而狂喜。再难以觉察，再悬而未决，都在一颗心快要跳出体内的时刻，露出马脚，继而决定不再沉睡下去，过去的桩桩旧事，忽然间都能让自己的心明确爱意，盼望爱情的光辉照耀，最好能晒暖茸茸的发顶，最好紧张得出一手微汗。
在佳时的出生之地，人们不会说出他们想要什么，白天任何时候都不会，哪怕轻声耳语。除非对象是神灵的金身，是祖先的石碑，则另当别论。人们烧香拜佛，踏青扫墓，往地上倒一杯酒，恭请神佛或先辈开饮，则不忘开口，谢过神明，念过祖先，絮叨几句后，便终于可以，讲一讲未达的愿望，求一求神明和祖先的庇佑，并立下约定，若心愿达成，定携酒还愿。仿佛只要这样相互默认，即可保证执行。
求神拜佛的人们因循而自在，他们的愿望，在别的时刻，从不声张，即使不是有意欺瞒，也免得透露而出后在旁人热烈的注视中受刑。倘若人们有一些带裂缝的过去，也一样羞于对旁人启齿，但求可以在神灵和祖先的护荫下得到愈合。然而。然而。佳时不敢求神明庇佑她的姻缘，她总觉得神明不会答应太多事，祖先也不可求，万一祖先关切，入梦来晤，说和不说都很为难。
和“请保佑我发财”、“请保佑我万事顺遂”、“请保佑我考试顺利”相比，“请保佑我的爱情是美好的”、“请保佑我的爱情是永久的”、“请保佑我的爱情是无瑕的”，总会少一些说出来的底气。不过神灵和祖先大抵能洞察心灵，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卓林，也就每时每刻不知如何是好。在拜神和祭祖后，佳时总会发自内心地补充一句：假如你听得到我真正的愿望，请你相信，麻烦你并不是我的本意。
佳时用抽屉锁住自己写下的秘密日记，删除和卓林互发的短信，甚至也没有保存卓林给她拍摄的照片。一枚买东西找零的硬币，因为是由卓林握过后放进她口袋的，她也要费尽心思藏起来。更加别提她那个损坏后，被卓林修好的发夹。她害怕日记和短信被阅读，害怕照片、硬币和发夹被看见，从而露出早恋的端倪。一旦被奶奶知晓的话，她也别想瞒过父母。
卓林：
卓林。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闭着眼睛，睁开眼睛，心里全是你。我喝了点桂花FsiIR酒，好想以后找一天和你喝。我有好多从前未有过的奢望，想和你去看星星的念头，在那些奢望中，也排队领着号码牌。
“我想和你怎么怎么”的句式一旦盘旋在脑海里，愿望之池就充满硬币落水的声响。我没有什么想象力，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经历，我是没有金箔纸的，没法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请你放心吧。爱你绝对不是出于虚荣。而是出于，睡觉的时候，我好想梦见你。好想的。
我不知道写下这些算不算醉话。我是醉了的，桂花香的醉。其实我没有喝多少桂花酒，我啊，只是把你在我身上开发的奢望，兑进了酒里喝。在这样的时刻，奢望化着微醺的妆容现了形，她的眼角甚至贴有星星的亮片。
我见过那种属于舞台的妆容，我的所有奢望，或许已经在逐一亮相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啊。但我好爱你，想和你发生更多。
佳时
……
远方是太阳落下原由网的地方，当最后一道金线消失，月老也就变成一尊冰冷的神像。乡下的四周净得像一个人的失眠，薄薄的刀片把月光切开，人们在白昼弯腰躬身种植的植物生根发芽，长出花朵。夜晚有些角落并没有风，路灯深深地打哈欠，佳时站在屋顶，即使是夜晚，天气也是晴好的，能看到云朵层层叠叠的移动。
夜色稍微重一点，月亮也由皎洁的白转为淡淡的黄，好像脖子上细细的白银项链，变成了一圈金箍。云层经过快速的移动，也由厚厚的棉花糖，变成了片状的灯芯糕。奶奶在和父母通电话，如实禀告佳时最近的成绩略有下降。奶奶的嗓门很大，即使跑上屋顶，还是听得清晰。佳时踢着一块从花盆滚出来的石子，湿发披散着，没什么风吹，因而冷得抱臂。
时间像个赧然的贼，偷走莫文蔚歌词里的，“喜出望外的夜晚”、“骑的单车”、“她和他的对谈”，以及“好多桥段”、“好多浪漫”、“好多心酸”。佳时上一回和卓林约会，把发热的脸颊，埋进他没有拉上拉链的外套里，触到蓝色毛线的柔软，就像触到温热的雪。卓林的手在衣服口袋里，伸长往外延一点，隔着衣物抱住她，像是要把他们的温暖合在一起。
“俄罗斯套娃最里面的那个娃娃，一定是最温暖的吧。”佳时的声音，闷在衣服的织物里，脸颊有一瞬触到静电般发麻。“套娃的温度都很低。”卓林煞有其事地说，“因为套娃的衣服是用颜料画上去的啊，一点也不暖和。即使是最里面那个套娃，也不暖和吧。最里面的那个，一定闷得慌，正满心期待着有人把它拿出来也说不定。”
假设他们还不是恋人关系，假设他们只是在卖套娃的店铺见第一面，假设卓林漫不经心地说出“最里面的那个套娃正满心期待着有人把它拿出来”，也许，佳时在那样一个新的场景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喜欢他，毫无还手之力。
上帝总是这样，对处在相互吸引磁场里的人特别好，好得怎么都是完美，有点幼稚也是完美，有点温吞也是完美，在回忆里有滋有味，全赖在发生时，心脏格外有力地跳动了两下，咚，咚。
肇事的是一整个相吸的磁场，哪怕恋爱的手法不太高超，亲密的方式只有那么几个初级的动词，但它就是强大，就是有力，让人下定了决心去爱，爱得不休不止。时间变成了一个很差劲的计量方式，三年，五年，十年，好像不应该那么计算，那太粗略也太笼统。两个人的爱情一旦贴上时间的标签，就有了生产日期，有了保质期，但爱情不应该过期不是吗？
那个磁场没有让恋人失望过，一丝一毫都没有，半分半秒也没有，同一个约会的地点，只能看见云朵的天台，或只能看见河面的沿岸，时隔两个星期，时隔两个月去，依然好得令人窒息。什么都无须改变，只要稍微更改天气，阴，晴，雨，感官就会彻底被更新，最后又是“爱啊”，将所有阴的晴的雨的心情垄断，爱啊，爱啊。
大概在心的某一层里，佳时始终希冀着一直一直爱下去。一直一直爱下//www.58yuanyou.com去。句号在日记里连续书写。哪怕最终会有一个句号，是前面所有句号的句号。但佳时怎么忘记得了，发现卓林书写句号的方式，是从圆点向左画出圈圈，也亢奋地跟着模仿的，打心眼里爱着他的自己。
教学楼顶的风和阳光，路灯下一高//www.58yuanyou.com一矮的影子，草稿纸上的秘密，蒙着被子的心事，雨后打的同一把伞，倘若说都会随着水汽偷偷溜走，那佳时打死也不要信。当她在细长的路上走着，明明是这些不会随着水汽偷偷溜走的回忆，让平凡的她有了那么一点点的骄傲。
磁场的范围在佳时和卓林念不同的高中后扩大了一些，坐标都在城北，却相隔11个站的公交站数。一下子能看见“成长”是怎么一回事。卓林的视力竟然也会变差，在鼻梁上架了副眼镜。连同身高也在改变，好像在搭积木，他的塔多搭建了几块，比身边的都要高，呼吸着拔高一层的空气。
佳时买了双打折的高跟鞋，断码才有的特价，刚好剩下的那双，是属于她的小码。她以一种灰姑娘穿水晶鞋的庄重，让脚降落在那两只高跟鞋里，练习走路的时候，甚至还露出了试图掩饰紧张的矜持笑容。
那种虚高几厘米的感觉，由于靠一个坡跟支撑，像持续的踮脚，还好脚是可以切切实实地落在那截鞋跟上面的，走起来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轻叩着地面，随着地面的材质不同，有时发出咚咚咚类似心跳的声音。
心里的底气意外笃定地往上涨，如果说世界上存在什么魔法，存在什么美好的幻想，以当时对身高差在乎的那份焦灼为圆心的话，那么半径范围内所有可以使她看起来更高一点的物品都有了魔法的属性——扎进衣服里的裙子也好，扎得高一点的头发也好，再普通不过的高跟鞋也好——都让心里那份“想要更高一点”的美好幻想变得有计可施。
电视剧上不是演过这样那样的场景吗？穿着高跟鞋的女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马路边，拦了出租车去机场追自己没有办法彻底告别的男生，只是为了来得及告诉他，我很爱很爱你，请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同样还是穿着高跟鞋的女生，鞋跟断了一截，掰下另外的一截，走在去见年龄小一点男友的路上，拐进一家店买到了可以替换的平底鞋，然后见面了，小男友说，姐姐今天好可爱啊，穿了高中生的平底鞋。
佳时买的高跟鞋是收敛的灰色，没有办法不收敛的，过斑马线，靠近他，和他还是如以往一样并排走着，但视线不一样了，视线是比以往高一点的视线，呼吸的空气也是比以往更高一点的空气。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心脏在某种难以自制的喜悦中沸腾，接吻也变得不一样，她踮起脚尖，起点不一样了，所以也没有踮起多少，他也只要低一低头，就可以吻住她，她也可以吻上他。
沿着河道散步的接吻，把人变得像贪杯的醉鬼，佳时很早就体会到了。那一年她十六岁。又一天开始了，又一天沿河堤散步，她离十六岁结束还有很远。她可以每天每天顶着高升起来的晨光，让一双趿着拖鞋的脚换上施了魔法的高跟鞋，把她带进有花有光环的世界里，还没有少过零嘴啊。
卓林给佳时的零嘴，会用黄色的便签纸写上吃的日期，订书钉夹着便签纸，咬住零食的开口。佳时拥有一个小巧的起钉钳，那些开零食袋的日期，都是不能见面的日子。一张张写着日期的便签纸，竟给那样的时光也写下爱的批注。
施了魔法。
仿佛时间化为液体，在周身流动。
佳时想过的，想过所有这一切是不是在骗人？是不是只是一种自我陶醉？是不是只是由于美丽的黄昏传来流行的情歌？是不是再过几分钟，再过一小时，她就不得不哭出来，指责时间把允诺给她的那份爱情收走？
没有哪个头盔高明得可以窥得脑内一刻的感受，无人知晓爱情赠予她的悸动，只有她自己明白，在什么地方轻轻的有虫鸣着似的，使得每晚每晚她在房间里，摊开手脚躺下，随后静静的又起来了。她能想得起卓林发给她的半数短信，那是她看了又看，没有办法保留，删除前只好都记下来的啊。
从任何载体上删除的句子，不管是手机还是纸张，即使会忘记，会遗漏，永远也不会消失。
时间收敛了它的破坏性，没有一举击中爱情的脆弱之处，施展它的法力，让爱像饼干、像罐头、像牛奶那样变质过期。佳时在时间的眼皮底下，在她那个有花有光环的世界里，写长长的情信，有些是暗夜情书，有些是白昼闲情，没有火漆印，没有邮票，也不曾投过信箱，抵达某只邮筒，但它们存在着，一封封，一张张折成两折的纸，在一个并不流行书信的年代，仿佛占了时间的便宜一般，存在着。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