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骆驼肉

梦见骆驼肉

第六章 家书抵万金

1

就在富生他们在山谷里看月亮的时候,富顺妈也坐在炕上看着月亮。富顺妈想象不出戈壁滩上的月亮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跟窗外的月亮一样被云彩遮住了一块,就像圆圆的脑袋上包了一块白布。自从孩子们走了之后,富顺妈的魂也仿佛也跟着孩子们去了大戈壁。一天到晚魂不守舍,一会出去一会进来,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前两天去石羊河挑水,看见河对岸有几个拉骆驼的人。她心里一阵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水捅冲过河去,问那几个拉骆驼的人是不是从西藏回来的?那几个拉骆驼的人睁大眼睛看着她,还以为碰上了一个疯女人。从那以后,有事没事她就去石羊河边站一会儿,盼望着哪一天孩子们突然出现在光秃秃的河滩上。

白天的日子不好打发,夜晚的日子更难过。她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子里面胡思乱想。而且,往往想得都是让她担惊受怕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在炕上看月亮。看见月亮她的心情还好一些,如果看不见月亮,她的心情一晚上不会畅快。孩子们走了这么长时间,一点音讯也没有,就像飘散的炊烟一样。她心急如焚,嘴唇上起了一排亮晶晶的小水泡。有一次,她梦见富顺一瘸一拐变成了一个小老头,还梦见富生被一群饿狼追得满头大汗,只有水清还是那个样子,就是脑袋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了,那个样子像个可怜的尼姑。早晨醒来坐在炕上,越想心里越麻乱。她收拾好包袱要去找孩子们,被表姨夫拉了回来。表姨夫把包袱往炕上一扔,没好气的说,你咋就沉不住气呢?孩子们跟着解放军走了,又不是跟着土匪走了。你有啥不放心的,又不是去杀人越货。孩子们是去干正经事,用公家人的话说,是干一件伟大的事业。你疯疯癫癫撵上去算干啥的嘛,还不让人家把大牙笑掉?

富顺妈说,我就是担心富顺的病。

表姨夫说,富顺有病也有人照顾他。再说,解放军里面还有医生,水清她们去不就是照顾富顺的。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是富顺病好了,好容易啊,远天远地的,回来也得有些时日。

富顺妈说,孩子们过了年就走了,现在都快立夏了。

表姨夫哀求道,好我的你哩,几千里路靠两只脚丫子一步一步走回来。他们要是跟鸟一样长着两个翅膀早就飞回来了。你就在家里耐心熬着,也让我少操一点心。

富顺妈若有所思的说,我怎么觉着,是不是富顺有啥麻烦了?

表姨夫说,你呀,成天胡思乱想。你咋不往好的地方想呢,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如果有麻烦,早就捎回信来了,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富顺妈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也是。

这就对了。表姨夫笑了笑,没有事出去转一转,一个人成天憋在屋子里,没有事情也憋出事情了。要不然就去我家住些日子,跟孩子妈说说话,心里也不憋闷,省得你一天胡思乱想。

富顺妈一声长叹。

其实,富顺妈明白拉骆驼的道行,只是由不得自己而已。早些年富顺爹出门,有时一走就是半年,她带着孩子们也是这样熬日月。不过,那时候有孩子缠绕在身边,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但也觉得踏实。可是现在,屋子里除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影子。早晨太阳出来,怎么也等不到落下去,日子过得比推磨还慢。为了打发时间,她常常拿着一块破布去擦新房子的门窗。新房子盖好几个月了,门窗啥时候都跟新的一样闪闪发亮。望着漂亮的新房子,她似乎看见小孙子在院子里步履蹣跚的样子,似乎听见了稚声稚气的笑声。可是晚上躺在空荡荡的土炕上,时间过得没有蜗牛走的快。即便就是睡着了,经常被神神鬼鬼的梦惊醒。于是,她干脆坐起来望着窗外的月亮。看月亮成了她生活里重要的事情,也是不可或缺的事情。窗外的月亮看不见了,她就看着云彩,云彩一片一片离去了,公鸡的打鸣声便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窗外的月亮明亮起来,遮挡月亮的云彩不知哪里去了。富顺妈觉得身上有了一些凉意,随手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继续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走的慢,云彩也走的慢,她弄不清楚是月亮再走还是云彩再走。她觉得孩子们就像月亮一样明明亮亮,自己就是追赶月亮的云彩。一会儿功夫,一片云彩追上了月亮,并且遮掩住了月亮,屋子里变得暗淡了。富顺妈无精打采的躺进被窝,没等她闭上了眼睛,嘹亮的鸡叫声就穿过窗户,在耳边响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富顺妈正在吃饭的时候,表姨夫一溜小跑进了院子。人还没有进了房门,声音早已进了屋子。富顺妈急忙跳下炕,表姨夫晃着手里的信进了屋,富顺妈,富顺妈,孩子们来信了,孩子们来信了。

富顺妈一把拿过信紧紧地贴在胸前,老天爷,总算盼到他们的音讯了。

表姨夫激动地说,盼星星盼望月亮,可算是盼到了一封信。我是嘴上不敢说,心里也像猫抓一样。这下踏实了,心又掉进肚里了。

富顺妈把表姨夫让到炕上说,快看看孩子们信里面说了些啥,他们几时能回来?

表姨夫打开信看了半天说,孩子们说,富顺的病完全好了,运输队急需往西藏送货物,又缺少拉骆驼的人手,人家不但把富顺留下了,还把富生和水清也留下了。孩子们说,等把这次运输任务完成后他们就回来。

还说了一些啥?

表姨夫抖了抖信纸,就这些。

富顺妈拿过薄薄的一页信纸看了看问道,信上没说富顺害得啥病?

表姨夫,没有说就不是要命的病。富顺还能继续参加运输工作,说明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呀,把心踏踏实实放进肚里,等着孩子们回来就是。

富顺妈抹了一把眼睛说,西藏这个地方真叫个远,走一趟跟上天一样难。

表姨夫笑着站起来说,这下总算有个盼头了,耐心等着吧,以后这日子就像芝麻开花一天比一天好,你是越老越有福气啊。

送走了表姨夫,富顺妈靠在门板上,抑制不住的喜悦让她失声痛哭。当天晚上她睡了一个好觉,她不但梦见孩子们骑着骆驼回来了,而且还梦见了富顺他爹。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她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点着煤油灯,在煤油灯下翻来覆去摸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她不认识字,但她觉得信纸上面那些黑豆一般大小的字就像孩子们在眼前晃动。多少天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幸福,她感觉就像洗了一个热水澡,从里到外的轻松。天色渐渐亮了,屋子里的黑暗也散去了,她把薄薄的信纸贴在胸口,心里在想,不知道孩子们离天边还有多远。

2

一大早天空就阴沉的像个倒扣的锅底。大家把粮食驮搬放到骆驼背上,又用雨布把驮子捆绑得严严实实这才放心上路了。阴阴沉沉的天空如影随形了一上午,就是不见一滴雨水落下来。就在大家以为不会下雨的时候,突然刮起了飞沙走石的狂风。黑压压的天空被快刀一样的闪电切成了无数碎片。轰隆隆的雷鸣声中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雨裹着风,风带着雨,天地之间变得风雨飘摇。富生紧紧拉着金毛的缰绳,扭头对水清大声喊道,拽紧金毛身上的驮子。

水清抓住驮子上的绳子,金毛庞大的身躯像堵墙似地挡住了劈头盖脸的雨水。水清立刻觉得好受了一些,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楚。惊天动地的雷声从耳边滚过,震的耳朵嗡嗡直响。平常硬邦邦的戈壁,此刻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水清两只湿淋淋的布鞋里面灌满了碎沙石,硌的两只脚丫子像没穿鞋一样。水清弯下身子迅速脱下鞋清理了一下,然后又紧紧抓着金毛继续朝前走去。如注的狂风大雨之中,骆驼队像一片片飘零的树叶无着无落。前面的骆驼没有影子,后面的骆驼也不见踪迹,天地间风雨茫茫。

精力旺盛的大雨一直下到诺木洪,落汤鸡似地骆驼队才停住了脚步。这个时候,躲藏了一天的太阳在西边的山顶上面露出了脑袋。四分五裂的乌云,变色龙似地把天空变得五颜六色。骆驼队在一个破败的羊圈旁边卸下了骆驼背上的驮子。好在驮子被雨布包裹的严实,粮食没有被雨水淋湿。大家松了一口气,在羊圈里扎下帐篷后便纷纷开始收拾湿漉漉的衣服。

离羊圈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低矮破旧的小土房,大概是牧民临时居住的小房子。富生走到土房里面看了看,房子虽然破旧,可是里面干干爽爽,地上还有干柴和干羊粪蛋。富生返回羊圈从驮子上抽出一张羊皮递给水清说,水清,拿着大衣去小房里面把湿衣服换了,等一会儿点着火再把湿衣服烤干。

水清接过羊皮,拿起棉大衣匆匆向小土房走去。驼工们见水清进了小土房,纷纷从驮子里拿出棉大衣,就地脱了湿漉漉的衣服换上了棉大衣。

马有财换上棉大衣说,让雨水泡了一天,身上快发霉了。

富生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说,没想到戈壁滩的雨这么大。

马有财说,诺木洪这地方雨水多,以前马步芳的队伍在这里种过粮食,还种过大烟呢。马步芳这个家伙害着呢,西北三马属他有本事。

再有本事也被我们打到台湾去了。唐排长走过来说,他要是有本事,怎么不修青藏公路?说到底就是一个土霸王,除了欺压老百姓就是剥削老百姓。

马有财说,这话不假。听说,马步芳逃跑的时候,黄金装了满满一飞机,由于黄金太重,飞机从天上掉到了沙漠里。

唐排长笑着说,如果掉到民勤,你就成马老财了,不是马有财。

马有财说,我要是有那么多的黄金,就做几个黄金骆驼,天天躺在家里看它们,心里不知道怎么舒坦呢。

富生说,马叔,有那么多黄金干啥不好,做几个骆驼摆在家里,既不当吃,又不当喝有啥意思。

马有财笑着说,你马叔就是个骆驼命,有钱没钱心里就是骆驼。想一想真是没有啥出息,拉了这一辈子骆驼,还是离不开骆驼。

唐排长看了一眼小土房问道,富生,土房里有没有干柴火?

富生说,有柴火还有干羊粪。

唐排长,太好了,咱们可以喝上开水了。

大家收拾的差不多了,便集中到了小土房里。小土房里,水清已经点着了一堆火。大家挤在火堆周围纷纷烤起了湿衣服。衣服烤得差不多了,壶里的水也开了。大家拿出馕疙瘩,就着开水吃起了晚餐。

驼工铁锤说,要是能吃一碗酸面条就好了。吃了两个月的馕疙瘩,肠子跟骆驼蹄子一样快磨出窟窿了。

富生笑了笑说,铁锤,你咋和别人不一样呢,人家都是用胃消化食物,你用肠子消化食物。

铁锤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你跟别人也不一样。

富生问,我咋跟别人不一样?

铁锤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噗嗤一声笑了。

富生说,你说呀。

铁锤说,人家都是拉着骆驼缰绳走,你是拉着水清的手走,就是跟大家不一样嘛。

铁锤的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人笑了起来。

富生的脸腾的一下比火堆还热,他红着脸狡辩道,胡说八道,你啥时候见我拉水清的手了?

铁锤得意地笑着说,拉手手,亲嘴嘴,美死你了。

富生站起身一下扑过去将铁锤压在身体下面。马有财一把推开富生说,干啥呢干啥呢,说说笑笑图个热闹,就是拉了手,亲了嘴有啥嘛。

水清一把拉住富生的手说,铁锤你好好看,我们就拉手手了。

铁锤坐起来说,拉就拉呗,我说了句笑话,富生就跟老虎一样吃人呢。

富生没意思的又坐了回去,拿起馕疙瘩吃了起来。

唐排长笑了笑说,真有意思。

马有财看了铁锤一眼说,眼红人家干啥,别说拉手手,有本事你去摸人家的脚脚也没人管你。就怕你啥也摸不上,只能摸骆驼蹄子。

唐排长打开岔问道,铁锤,你身体苗条的跟个丫头一样,怎么起了这么一个硬邦邦的名字?

铁锤说,听我妈说,我从小身体不好,才给我起了一个硬邦邦的名字,希望长大以后像铁锤一样结实。

马有财说,我大哥给孩子起的名字才有意思呢,老大叫马拴驴,老二叫马拴牛,老三叫马拴狗。

为啥起这样的名字?唐排长问,又是马有是驴 。

马有财说,我大哥前面几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好不容易活了一个,生怕再有啥闪失,就起名叫拴驴。说来也奇怪,拴住了驴,接下来两个孩子也都活了,名字也就都带一个拴字。农村人觉得,名字越难听孩子就越容易活。

小屋里的气氛活跃轻松,看着火堆一点点暗淡了,大家便起身回帐篷睡觉去了。马有财走出门口,又回过头对富生说,富生,今天晚上就让水清在房子里睡吧,帐篷里面太潮湿。

富生说,她一个人不敢睡。

马有财说,你是干啥吃的。

富生跟着马有财去帐篷把水清的被褥抱到了土房里。回到土房后,富生把被褥铺在火堆旁说,累了一天,早点睡吧。

水清说,你先出去,我把衣服换上。

富生转身走出了土房,水清背过身子迅速把棉大衣脱了,换上了烤干的衣服。她钻进被窝后朝着门口喊了一句,好了。

富生回到土房后,火堆也快熄灭了。富生拿起水清的棉大衣准备睡觉时,发现棉大衣的两只袖子单单薄薄的。他用手摸了摸袖子,发现袖子里面的棉花没有了。富生奇怪的问道,水清,袖子里面的棉花哪里去了?

水清说,我用了。

富生,你用了?

水清说,女人的事情。来的时候没有带那么多草纸,只能用棉花凑和。

富生躺在羊皮上没有吭声。

水清说,富生,你钻到我脚底下睡吧,这样暖和一些。

富生原由网还是没有吭声。

水清又说,咱俩又不是偷鸡摸狗,你害怕个啥。

停了一会儿,富生爬起来把身上的大衣搭在被子上,钻到了水清的脚底下。富生一动不动躺在被窝里,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躺了一会儿,他翻转了一下身体,没想到水清的两只脚丫子正好就在自己的怀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水清的两只脚丫子。

其实,水清也没有睡着。这么多天来她心里一刻也没有平静过。她为失去富顺难过,同时又为有了富生感到欣慰。自从迈进富顺家的门槛,她就喜欢上了这一家人。婆婆心底善良,通情达理。富顺厚道勤快,也知道心痛人。富生虽然活套一些,但也规规矩矩,虽然嘴巴比富顺能说,可一点也不讨人嫌。一家人省吃俭用,和和睦睦,她从心里庆幸自己到了一个好人家。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自己一心一意准备当新娘的时候,不幸的事情揉碎了她的心。她后悔莫及,要是自己不让富顺参加运输队也就不会发生这个悲剧。可是,自己又不是神仙,谁能料想到无法欲知的事情。让她心暖的是,富顺在弥留之际也不肯舍弃自己,硬是把自己托咐给了富生。开始的那些日子,她为富顺这份情意感动,也为这份情意尴尬。随着这种尴尬变得习以为常,她从心里开始接受富生了。她在心里告戒自己,已经失去了富顺,决不能再失去了富生。虽然一路上千辛万苦,可她心里一点不后悔。只要天天看着富生健健康康,再大的付出她也甘心情愿。就在刚才富生躺进被窝的那一瞬间,她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久违的温暖空气一样包围着她,一天的疲惫早已跑的无影无踪。年轻人的心都是相通的。水清相信,并且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富生和自己一样,不会有一点瞌睡。

正如水清想的那样,富生一点睡意也没有。往常拉着骆驼行走一天,只要躺下身子就能睡着。可是,今天躺在暖暖和和的被窝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富生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没有心里准备。对于从来没有接触过丫头的他来说有些束手无策,而且,躺在身边的这个丫头不是别人,如果没有出意外就是马上进门的嫂子。说心里话,富生心里一直喜欢这个嫂子。他心里的媳妇标准也是水清这样的丫头。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那天哥哥弥留之际说得话,他心里跟小葱拌豆腐一样清清楚楚,只不过当时没有想那么多。随着日子天一天过去,他知道自己和水清的事情必须面对现实。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呵护好水清,保护好水清。在水清身上凝聚着两个男人的情怀,凝聚着一家人的希望。他本来想跟水清谈一谈这个问题,可又觉得不妥,哥哥才走了几个月,自己就这样迫不及待,实在是有点大逆不道。他了解水清,知道水清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丫头。水清已经和这个家有了深厚的感情。水清离不开这个家,这个家也离不开水清。就在哥哥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富生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家全部压在了自己肩膀上。一个肩膀挑着妈妈,另一个肩膀挑着水清,他要替哥哥把一切事情都承担起来。他现在已经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了,他是两个男人的组合。这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他不仅想自己和水清的事情,想家里以后的事情,甚至想到了更长远的事情。想来想去,就是不能让哥哥失望,也不能让水清失望,更不能让母亲失望。刚才钻进水清被窝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这一辈子好好爱这个女人。

水清的脚丫子突然动了一下,富生的心也随之动了起来。他感觉口干舌燥,浑身的血液也在膨胀。可他不能让自己膨胀起来。他克制着身体里那个蠢蠢欲动的魔鬼,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想着死去的哥哥。想着想着,情绪慢慢平和了,想着想着瞌睡就来了。

夜越来越深了,月光越来越亮了。迷迷糊糊之中,富生看见了一条河。这条河好像就是哗哗流淌的石羊河。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脱了鞋刚刚下到河水里,一丝不挂的水清鱼一样跃出了水面。水清白花花的身体刺的睁不开眼睛,馒头似地乳房就像两个白色的灯笼挂在胸脯上。水清笑眯眯的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搓背,他接过毛巾正准备给水清搓背,忽然水清紧紧抱住了自己,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像火一样在燃烧,自己像条光滑的鱼一样使劲往水清的身体里面游,游着游着就在水清的身体里面爆烈了。爆烈的那一瞬间,富生一下子惊醒了,他猛的坐起来,惊慌的打量着四周。

咋了富生?

听见水清的声音,富生把头扭向了门口。

水清坐起来又问了一句,富生,你咋了?

富生说,天就要亮了。

3

干燥的荒原像是无边无际的海绵,无论有多少雨水都能吸收消化。昨天铺天盖地的大雨,第二天居然荡然无存了。残留在草叶上的雨水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荒原上的野草明显又绿了一层。漫长的一天里,富生几乎没有跟水清说几句话,甚至不敢正视水清那双干净的眼睛。中午吃饭的时候,水清递给他一个馕疙瘩,当他接馕疙瘩时,无意碰到了水清的手,他触电似地一下把手收了回来。

水清奇怪地问道,富生,你咋了?

富生尴尬的笑了笑,从水清手里接过了馕疙瘩。水清盯着他又问一句,富生,是不是昨天下雨着了凉,你哪里不舒服?

富生说,我挺好的。

我不信。水清一边说,一边伸手在富生额头上摸了摸,奇怪,头也不热呀,那你天不亮咋就坐了起来?

富生想了想说,尿把我憋醒了。

水清笑了笑,幸亏你醒了,要不然还把我冲走了呢。

富生看了一眼水清,水清的脸擦了胭脂一样。他猛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梦,仿佛又看见了水清胸脯上的那两原由网个诱人的白灯笼。想起那两个白灯笼,富生的心跳就加快了,脸上也像火烧一样滚烫。他看了一眼水清,正好水清也在看着自己。富生没话找话说了一句,吃饱了没有?

水清说,吃饱了。富生,你可不能有什么病,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

富生拍拍胸脯说,放心吧,我比牛还结实。

水清说,你结结实实的,家里也就结实了。

富生没有说话,心里面也热乎乎的。他不敢再看水清,害怕眼泪流出来让水清笑话。他不再说话,水清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跟着骆驼向前走去。

长长的骆驼队在荒原上走了整整一天,太阳掉到山顶的时候,骆驼队在山谷里准备宿营了。山谷里光线暗淡,怪石嶙峋,幽深莫测。从昆仑山口贯下来的冷风,顺着山谷流淌,山谷里的帐篷被风刮的东倒西歪哗啦啦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启明星还在山尖闪亮的时候,骆驼队就像一条蟒蛇似地朝着山谷外滑去。山谷里的风丝毫没有减弱,抽打的山石怪声怪气的喊叫,刺耳的叫声一直把天空叫亮。

山谷外的荒原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平展展一直铺向遥远的地方。骆驼队在平展的荒原上行走了两天,荒原依然还是那么遥远。

晚上休息时,马有财说,晚上让骆驼们好好吃一些草,明天骆驼们只能靠吃咸盐充饥了。富生问为什么。马有财说这个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察尔汗。察尔汗是一句蒙古话,就是盐的意思。这个地方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全是跟石头一样坚硬的盐盖。这种地面骆驼最害怕,也最破坏骆驼的蹄子。

富生没有来过察尔汗,也没有见过石头一样坚硬的盐盖。他想象不出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晚上躺在帐篷里,望着帐篷外面的月亮,他觉得察尔汗这个地方大概和月亮上面差不多。可是,月亮上面不长草,还有一只可爱的小兔子,看来这地方比月亮上面还荒凉。他觉得察尔汗这个地方有一些神秘,他甚至有一点迫不及待的感觉。这种神秘的感觉,在第二天就让他吃尽了苦头。

正如马有财说的那样,平平展展的盐盖就像无边无际的大石板。光秃秃的石板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蓝汪汪的天空上飘浮的白云,天地间空空荡荡。

开始的时候倒也罢了,虽然行走在疙疙瘩瘩的盐盖上感觉有些吃力,但也马马虎虎能对付过去。可是,才走了半天的路程,水清的鞋底就磨通了。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水清,富生问水清,你的脚咋了?

水清抬抬脚,鞋底磨通了。

富生说,你就这么一双鞋?

水清摇摇头,从老家来的时候就穿了脚上这双鞋。

富生说,你把鞋脱了。

水清就坐在盐盖上开始脱鞋。就在水清脱鞋时,富生看见水清的袜子上面已经有了一片血迹。富生说,水清,你的脚已经磨烂了。

水清说,没事。

啥没有事?富生把水清的袜子脱下来,发现脚掌一片鲜红。富生从衬衣上扯下一条布,仔细给水清把脚包裹好。

水清说,你的衬衣已经成背心了。

富生又扯下一条,把水清另外一只脚包裹好,然后,又找出两块牦牛皮垫到水清的鞋里。水清穿上袜子试了试,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水清的问题暂时解决了,没一会儿富生的鞋底也磨通了。水清从包袱里拿出一双新布鞋让富生换上,富生奇怪地问道,哪里来的新鞋?

水清说,来的时候我带了两双鞋,你哥走的时候穿了一双,还剩下一双。

富生说,路途长着呢,没有办法的时候再说。

水清想了想又把新鞋装进了包袱里。富生用皮子捆绑好破鞋准备前进时,水清突然喊了起来,富生,你看骆驼的蹄子流血了。

富生走过去抬起骆驼蹄子看了看,骆驼肉墩墩的蹄子上已经磨破了一块。富生急忙将十峰骆驼的蹄子检查了一遍,发现其中有两峰骆驼的蹄子磨破了。富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跑去问马有财。谁知马有财正蹲在地上用针线给骆驼缝着蹄子。

富生惊讶地问道,马叔,你这是干啥?

马有财说,用针线把伤口缝上,然后再给骆驼穿皮鞋。

富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看着马有财发呆。马有财说,给骆驼蹄子包裹皮子,要不然蹄子磨通了,骆驼就没用了。

富生说,我的骆驼也有磨破蹄子的。

马有财把一个帆布包扔给富生,这里面有针线,拿去给骆驼把伤口缝上。

富生回来把马有财的话告诉了水清。水清利索的把针线穿好递给富生,我扶着骆驼蹄子,你来缝。

富生犹豫了一下说,你来缝吧,我下不了手。

水清接过针线说,你扶好蹄子。

富生抬起骆驼的一只蹄子,水清咬着牙开始给骆驼缝伤口。骆驼蹄子中间裂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透过血淋淋的口子可以看见蹄子深处的红肉。比火柴棍细一些的大针从口子这边穿过来又穿到口子那边。疼痛的骆驼使劲抽动着小腿,富生死死抱着骆驼小腿不松手。缝完了这一峰骆驼,又缝那一峰骆驼,两峰骆驼的蹄子缝好后,水清一屁股坐在盐盖上直喘粗气。

富生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你比我强。

水清伸出手说,你摸我的手。

富生摸了摸水清的手,水清的手冰凉冰凉,一点血色也没有。

富生说,我下不了手。

水清说,骆驼太可怜了。

富生说,别说骆驼了,咱们的脚丫子不也磨破了吗。

水清站起身说,骆驼蹄子受不了坚硬的路面。

富生找出来几块皮子,把受伤的骆驼蹄子包裹好,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金毛的蹄子。富生放下金毛的蹄子说,咱家的金毛还是健壮,蹄子基本没有啥毛病。

水清说,你咋不说,咱们经常给他开小灶,宁愿自己少吃几口,也不能亏待它。

富生说,金毛和银毛就是咱们家里的人。要不是舍不下它们,我哥也不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水清没有说话,跟在富生后面默默地向前走着。

炙热的阳光烘烤着盐盖,就像在蒸笼里行走一样。即便把衣服裹在脑袋上,强烈的紫外线依然能刺穿衣服,蛰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从来不知道疲倦的野风,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撒野去了。火辣辣的阳光下,犬牙交错的盐盖像水波一样铺到看不见的尽头。水清从包裹在脑袋上的衣服缝隙里看了一眼身后的骆驼,骆驼们一个跟着一个,无精打采的迈着软塌塌的蹄子。前面依然是无遮无拦的开阔,脚下还是走不完的盐盖。硬邦邦的盐盖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上来的热气无孔不入,火辣辣的太阳几乎把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都抽干散尽了。水清从金毛背上拿下水壶,正准备喝水时,没想到金毛把嘴巴凑了过了。水清摇了摇水壶,把最后一点水倒进了金毛的嘴里。

刺眼的阳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天色渐晚的时候,骆驼队终于在两天之后走出了要命的盐湖。眼前是一条哗哗流淌的彩色河流。河边植物茂盛,让人立刻凉爽了许多。大家给疲惫的骆驼卸下驮子之后,骆驼们便拥向了那一片绿油油的植物。远处的昆仑山连绵起伏,高高的山顶一直伸进彩云之中。骆驼队在夕阳里扎好了帐篷之后,富生问唐排长,这是啥地方?

唐排长说,格尔木。这是一句蒙古语,意思是河流密集的地方。

富生直起身体望去,夕阳下到处是绯红的河水。河的前面还有河,闪闪发光的河水一片连着一片。收拾利索后,富生在帐篷外面叫水清去河里洗脸。

躲在帐篷里的水清说,等一会吧,现在我咋去?

富生说,现在咋了?

水清说,你自己看。

富生向河边望去,赤身裸体的驼工们像天鹅一样在河水里嬉戏,富生笑了笑走回帐篷说,那你等一会去洗一洗。

马有财说,富生,你咋不去河里洗一洗?

富生说,我不会水。

水清说,不会水害怕啥,在河边洗一洗多舒服。

富生想了想走了出去。

其他人都到河里痛快去了,帐篷里面就剩下马有财和水清两个人。马有财点着烟锅说,拉骆驼的人苦大啊,一www.58yuanyou.com年四季行走在www.58yuanyou.com没有人烟的荒凉地方,夏天一身风雨,冬天一身风雪,白天吃不上一顿热乎饭,晚上睡不上一个热呼觉。头发比骆驼尾巴长,身上的虱子比天上的星星多,就跟昆仑山里的野人差不多。

水清睁大眼睛问道,马叔,昆仑山里面有野人?

马有财说,听人家说过,没有见过。不过,昆仑山里有土匪是真的,我们在唐古拉山口就碰见过。

水清说,什么时候青藏公路修通就好了,就不用再糟这份罪了。

马有财说, 就是难为你了丫头。拉骆驼的队伍里从来没有女人,就是有女人也没有好下场。年轻的时候,我和一个叫二牛的小伙子给东家拉骆驼。二牛比我大一岁,他和东家的丫环小红悄悄好上了。有一次去阿拉善右旗的时候,他们俩人商量好,准备到了阿拉善右旗就私奔。上路的那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小红女扮男装跟着骆驼队上路了。谁知道刚进入巴丹吉林沙漠就遭遇了沙尘暴。昏天黑地的沙尘暴整整刮了三天三夜,我们在骆驼身下趴了三天三夜。等到沙尘暴停了之后,发现二牛和小红不见了。大家分析,可能沙尘暴把小红吹走了,二牛去找小红,结果两个人都被沙尘暴掩埋了……

水清听着听着,脑子里便有了铺天盖地的沙尘暴,还有沙尘暴中小红的影子。小红软弱的身子,在沙尘中就变成了一粒沙尘融入到了沙暴之中……

马有财把烟锅在地上磕了两下,扭头看了一眼水清。谁知疲惫的水清已经靠在帐篷上睡着了。

马有财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帐篷。

第二天是个好天,骆驼队要在草肥水美的河边休整两天。中午吃了一顿汤汤水水的疙瘩汤,大家的情绪也好了起来,舒舒服服钻到帐篷里睡觉去了。富生也打算回帐篷去睡觉,一转脸发现水清一个人在河边洗锅,便直接去了河边。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水清头也不回问道,暖暖和和的,你咋不去睡觉?

富生站在水清身后说,不瞌睡。

水清把锅里的水泼进河里,站起身子看着富生说,你要不瞌睡,干脆陪我出去走一走。

富生说,这地方有啥意思。

水清说,天气这么好,我想找个辟静的地方洗一洗,身上脏得看不成,你帮我照看一下人。

富生点点头,好呗。

水清把锅送回帐篷,拿了一条毛巾就跟着富生顺着河边朝前走去。走到一个杂草丛生的河弯处,富生停住脚步说,这里草高水缓,没人看得见。

水清看了看四周说,那我去了。

富生说,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水清踩着乱七八糟的草甸朝河边走去。还没有走出几步,水清就陷进了一个草甸里面。水清使劲抬了抬脚,两只脚动都不动,身体好像也开始往下沉,吓得水清大声喊叫起来,富生,富生……

富生紧走了几步,跳到水清前面的一个草甸上面,急忙伸出两只手去拉水清。可是,草甸里的泥水已经漫过了水清的小腿。任凭富生怎么用力,水清还是纹丝不动。

水清挥舞着胳膊说,富生,好像越陷越深了。

富生说,你不要动,让我想一想咋办。

水清一动不动看着富生,忽然富生两手拦腰抱住水清,拔萝卜似地使劲往上拽着水清。水清的脸紧贴着富生的脸,胸脯也紧贴着胸脯。水清觉得有一股热气从脸上一直流淌到了身体里,这股热气火一样几乎把自己融化了。尽管富生结实的胸脯快要把自己挤扁了,可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美好。她看见白云在头顶上慢慢散开了,自己也像白云一样快散开了。她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像一堆稀泥,几乎要瘫软在了富生的怀里面。她希望富生就这么紧紧抱着自己,紧紧的一直不要松手。就在她陶醉的几乎要昏迷的时候,富生牛吼般的一声叫喊中,她像个萝卜一样被拨出了泥潭。气喘吁吁的富生紧紧搂着她,脸上的汗珠像雨水一样往下流。水清擦了擦富生脸上的汗水,然后把头深深埋进了富生的胸脯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见富生在耳边轻轻叫她,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水清,水清……

她抬起头看着富生,富生松开双手说,吓死我了。这是一片沼泽地。

水清理了理前额上的头发,我以为我要死了呢。

富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胡说个啥呢,以后不许说这个倒霉字。有我在,你啥也不用害怕。

水清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说,我感觉到了,你就像一座山。

富生打量了一下她说,快找个地方洗一洗,你跟个泥猴差不多了。

水清看了看满身的泥水笑了。

绕过河弯是一片鹅卵石的河滩。富生说,这里辟静的很,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泥潭,你慢慢洗着,我回去给你拿棉大衣。

水清说,包袱里面有我的裤子。

知道。富生头也没回就走了。

河水很平静,水温也合适。水清不紧不慢脱了裤子,两条白花花的腿像河水一样耀眼。河对岸一蓬黑刺上两只鸟儿,鸣叫着扑棱棱飞上了天空。虽然天气暖洋洋的,可是,河水依然有些冰冷。清亮的河水里,几条泥鳅甩了甩身体就没有了踪影。水清洗干净了两条腿就上了岸。她不敢脱衣服洗身子,尽管她渴望洗一洗身子,可她害怕着凉感冒,她知道感冒意味着什么。她蹲在热乎乎的鹅卵石上,愉快的在河水里洗着脏兮兮的裤子。裤子很快就洗好了,她回头向后望去,一道艳丽的彩虹从天边这头拉到天边那头,富生正从半圆的彩虹门里走了过来……

红彤彤的太阳一大早就从昆仑山顶上升了起来。骆驼队在满天朝霞里浩浩荡荡趟过了格尔木河。正如“格尔木”这句蒙古语一样,这里到处是小溪小河。骆驼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摆脱了河流密布的荒原,进入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刺林。

郁郁葱葱的黑刺枝上挂满了一串串亮晶晶的小红果,明亮的阳光下就像红玛瑙一样灿烂。一路饥渴的骆驼们不顾一切低着脑袋边吃边走,驼工们也故意放慢脚步,给骆驼们多留一些吃食的时间。

无边无际的黑刺林里闷热闷热,蚊子像小红果一样无处不在。大家把衣服包裹在脑袋上,可是,无孔不入的蚊子还是把大家叮咬的满脸疙瘩。就在大家被蚊子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时候,冷不防从黑刺林里窜出一只棕熊,惊得骆驼们四下逃窜,黑刺林里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惊恐中的富生一把将水清拉到身后,没想到金毛猛然朝前走了两步,用身体挡在了他俩的前面。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棕熊已经扑向了金毛前面的一峰骆驼。受惊的骆驼疯狂的在黑刺林里横冲直闯,气急败坏的棕熊转身朝着一个驼工扑去。大家紧张的快要崩溃的瞬间,突然一声枪响,棕熊直立起来的身体晃了几下倒进了黑刺林里。

唐排长举着枪从黑刺林里闪出身子喊道,没有事了,没事了,大家赶快找回骆驼准备出发。

惊魂未定的驼工们缓了一口气,胆战心惊地开始在黑刺林里寻找自己的骆驼和散落在的驮子。看着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他们的金毛,水清感动的把脑袋轻轻靠在了金毛的脖子上。

富生收拾好骆驼回来之后,水清激动地说,富生,你说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金毛咋就知道保护咱俩呢。

富生说,金毛就是不会说话,它心里啥都明白。

水清,光听人家说过,狗救主人的故事,没想骆驼也会救主人。

富生,难怪我哥死活要把它们赎回来呢,换上谁也舍不下它们。

水清拍了一下金毛,听见没有金毛,走完这一趟咱们一块回家。

金毛脖子上的铃铛又叮叮咚咚响了起来。

走出密密麻麻的黑刺林,太阳已经开始西沉。骆驼队在一片水草茂盛的洼地里宿营了。劫后余生的驼工们扎好帐篷之后,坐在草地上谈论着惊悚的黑刺林,谈论着神枪手唐排长。马有财一边往烟锅里装着烟叶一边说,唐排长是个扛枪的材料,枪打的跟喝水一样麻利。你们今天都看见了,啥叫吃粮打仗的人。吃粮当兵就得有一身真本事,天塌下来心不慌,脚不乱,该出手时就出手。

唐排长笑了笑,要是没有这个本事,早就在战场上死过几回了。

马有财点着烟锅说,像你这样的神枪手,我一辈子就见过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马连长。

唐排长疑惑的问马有财,马连长是谁?

马有财说,有一年,我们给马步芳的部队送粮食,押送骆驼队的就是马连长。我们快走到都兰时,在一个山沟里碰上了野牦牛。有一头威猛的公牦牛风一样朝我们冲了过了。大家扔下骆驼撒腿就跑,还没有跑出几步,就看见马连长朝着牦牛开了一枪。野牦牛一头杵在地上,身体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不动了。其它的牦牛调转沟子跑进了山沟里。大家好奇的走过去一看,马连长那一枪正正打在了牦牛脑门上。哎呀,真叫个神枪手哩。

唐排长皱着眉头问马有财,老马,你是不是跟马步芳有什么亲戚关系?

马有财笑了笑,唐排长真会说笑话,我姓马就跟马步芳有关系?你想一想,我要是跟马步芳有亲戚关系,还用得着吃苦遭罪,风里来雨里去的拉着骆驼满世界跑?

唐排长说,那你怎么老是长敌人的威风?马步芳是罪大恶极的国民党反动派,他手下的马连长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这些狗东西,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马有财说,我是个拉骆驼的,他们的事情我咋知道。

唐排长说,现在是新社会,拉骆驼的也要提高思想觉悟,提高阶级斗觉悟。动不动就说些落后话,说明你的思想很成问题勒。老马,你是骆驼队里的重要人物,以后这样的话少说,这样的故事也少讲。

马有财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里。

唐排长说,老马,想说啥就说出来,咱们可以讨论。正好,时间还早,我给大家上一堂政治课。

马有财看了唐排长一眼,默默站起身子,在鞋底磕了几下烟锅,背着手朝荒野走去。

唐排长生气的问道,老马,你到哪去?

马有财说,尿尿去。

唐排长骂了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

马有财没有搭理唐排长,一直沿着草滩向前走去。走了没有几步,就看见富生和水清坐在草滩上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帐篷走去。

卸了驮子的骆驼们悠闲的洼地里吃草。这个季节,正是骆驼脱毛的季节,野草上小河边,随处可见散落的骆驼毛。富生洗完脸,把散落的骆驼毛收拾起来,找了一个空地坐下,笨手笨脚的把骆驼毛一点一点塞进水清空荡荡的大衣袖子里。就在他往大衣袖子里填充骆驼毛的时候,水清不声不响走到了他的身后。看着富生填充骆驼毛的样子,水清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也说不清楚是咋回事,无法控制的情绪让她泪如雨下。一滴滴的眼泪小雨点似地落在了富生的脑袋上。富生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上一朵朵红云开得像牡丹花。他又扭头往后看了一眼,发现水清脸上挂满了泪水。富生吃惊的站起来问道,你咋了水清?

水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富生又问,到底咋了。

水清突然破涕为笑,我也不知道咋了。

富生松了一口气说,吓我一跳,我还当出了啥事情呢。

水清说,能有啥事情。

富生以为水清又想起了哥哥心里难受,于是便劝水清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老放在心里煎熬人呢。

水清说,你知道啥,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自己知道。

富生又问,那你咋了,好端端的哭啥?

水清说,眼泪是我的,想流就流。

富生说,神经病。

水清心疼的打了富生一下,傻子,你才有神经病。

富生说,那你哭啥,是不是受不下这个苦了?走完这一次咱回家,就是给一座金山也不干了。

水清说,我才不怕吃苦呢,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高兴。

富生张了张嘴,就看见水清眼光变得迷离起来。他把棉大衣递给水清说,袖子里面填的都是骆驼毛,比棉花暖和多了。一会儿你自己缝上就行了。以后用了棉花就告诉我,我给你往大衣里面填骆驼毛。我捡了不少驼毛,都装到包包里了。

水清点了点头,她觉得怀里面抱的不是一件棉大衣,而是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

西边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东边的月亮就升上了天空。天空上一个红太阳,一个白月亮,就像两只不同颜色的大眼睛看着暮色朦胧的荒原。帐篷前的篝火旁边,唐排长一边吃着馕疙瘩一边说,唉,要是能吃上一顿大米饭就好喽。

铁锤眯着眼睛问唐排长,大米饭就那么好吃?

当然。唐排长说,大米饭红烧肉能把人香死。你没有听人家说,我们四川人三天不吃大米饭腰杆子疼。

铁锤说,我还没有见过大米长的啥样子呢。马叔,你吃过大米饭没有?

马有财,老鼠屎见过吧?

铁锤说,老鼠屎谁没有见过。

马有财说,大米跟老鼠屎差不多,就是颜色不一样。一个是黑色,一个是白色。

胡说八道。唐排长说,大米白白亮亮像小珍珠一样,老鼠屎黑不溜秋的,怎么跟大米差不多。

马有财说,我吃过大米饭,一点也不经饿。吃一肚子大米饭,走不出五里路肚子就饿的咕咕叫。

唐排长说,北方人不习惯,我们南方人觉得大米饭好吃又经饿。

马有财说,要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

铁锤说,让你们说的我肚子又饿了。

唐排长站起身子说,不说了,回去睡觉。

月光把帐篷里照得清清亮亮。听着抑扬顿挫的呼噜声,水清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大米的事情。水清没有吃过大米,甚至没有见过大米。不过,她觉得唐排长说的不会错,珍珠一样的东西肯定好吃。她心里默默琢原由网磨着,等这一次完成任务之后,她和富生在县城的饭馆里好好吃一顿大米饭,亲口尝一尝大米饭好吃不好吃。想着香喷喷的大米饭,肚子突然咕咕咕叫了起来,腮帮子两边也酸溜溜的。水清咽了一口唾沫,一翻身把脸扭向了里面。

月光像水一样在帐篷里流淌,富生有棱有角的脸就像石头雕刻的一样。看着酣睡的富生,水清心里就像刮过一阵春风。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和自己同岁的男人就要和自己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她怎么也想不通老天爷是咋安排的,这个安排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给村里的一个姑娘介绍过富生,只是还没有说好见面的时间,富生就阴差阳错的成了自己的男人。富生长得比富顺好看,脑袋瓜比富顺灵活。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富生的这些事情,可现在不想都不行了,富生已经成了自己的另一半。其实,她心里一直都不讨厌这个小叔子,只是事情来的太突然,让她一下子转不过来这个弯。静下心仔细想一想,也没有啥奇怪的。哥哥没有了,弟弟和嫂子一块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何况,还没有和富顺入洞房,自己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她们村子里就有这样的事情,那个弟弟比嫂子小好几岁,哥哥病死之后,还留下几个孩子。第二年,嫂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虽然人多粮少日子不好过,可也热热闹闹的红火。这么想想,水清觉得心里坦然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谁愿意说啥说啥去。只要她和富生亲亲热热,把妈妈照顾好,一家人过好日子才是正经事。可是,想到富生妈,她的心又紧了一下。她不知道回去以后,如何面对老人家。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好在老人家是个明事理的人,时间长了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猛扎扎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无论如何很难接受。换上谁也一样,走时活蹦乱跳的儿子,回来连尸骨都没有带回来。她的心都要疼碎了。唉,水清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雪花蝴蝶一样在天空飞舞,院子里铺满了厚厚的白雪。突然,一只黑老鸹从雪花里钻了出来,不偏不斜落在了新房的屋顶上。水清一边叫喊一边把手里的条帚扔了过去。黑老鸹不但没有飞走,反而越变越大,变得跟牛一样大。眼看着新房子噼里啪啦的垮塌下来,水清大叫一声醒了。帐篷里鼾声依旧,帐篷外已经有了亮色。

待续……

来源:知美文化 编辑:郭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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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梦见骆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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