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头上长了好多疙瘩

陈菲,笔名潼河水,男,江苏泗洪人,1968年生。于《延安文学》《当代汉诗》《北方文学》《语文周报》《百花园》《小小说大世界》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万字,有多篇小说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刊物转载。出版《陈非诗选》一部。有多篇作品入选《2015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漓江版)《2016中国年度微型小说》《2016江苏新诗年选》《中国当代诗人词家代表作大观》《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1949---2015》《当代精英诗人三百家》、《汉语新诗鉴赏大辞典》、《中国网络诗歌史编》《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等选本。获第一届“冯梦龙杯短篇小说”优秀奖,第二届廖诗蝶诗歌奖,太湖风诗歌奖等。系多家知名杂志签约作家。电影《爸爸在北京》编剧。

高登奎失魂落魄地向家里走来。很多庄邻向他打招呼,他一概不理睬,低着头。他表嫂问,表弟,你怎么了,像少了魂样。高登奎撩起眼帘,木木地看了她一眼,显得那么陌生,曾经和他经常开玩笑的表嫂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表嫂一脸的诧异,表弟,你哑巴了,死人似的。高登奎突然眼睛一瞪吼道,你滚远点,谁是你表弟!表嫂被吓得连连后退,好,好,俺走,俺烦什么心,好心当成驴肝肺。

夕阳透过门前的刺槐树,照在土屋的门板上,红得像一片片的近乎凝固的血,偶尔有风吹来,那些血又扭动了起来,像游动的蛇,吐着芯子向意图进门的人扑来。高登奎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两步。这是我的家啊,为什么门上挂了那么多的蛇。他想起了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她在屋里吗?她被蛇困在屋里了吗?高登奎一想到温柔贤惠的董婉,便有了勇气,啪啪地敲打着木门。那些蛇一样的余晖,被击得粉碎,随着门的打开,泼洒了一地。他惊恐地跨了过去,忙对着妻子叫,注意,快过来,脚下有蛇。董婉怔怔地看着丈夫,你怎么了,中邪了吗?高登奎没有言语,径直地走向里屋,关了里间的门,倒头便睡。

董婉赶忙急火火地跑了出去。高登奎的父母一听,随后赶来。不管父母怎么问,怎么劝,高登奎面朝里,一声不吭,像一截烂木头。高登奎觉得自己真的像一截木头,在水里漂着,漫无目的。他仿佛又漂到了水流湍急的淮河,然后进了一个山洞,一些人对他大喊大叫。他身体瑟瑟发抖,犹如摇摆的船,随时都会倾翻。他看到一双双手向他伸来,不是拉他,而是推他,搡他。他绝望地瞪着那些人,其中还有他的大姐。那是自己的大姐吗?大姐怎么会不救自己?想着想着,眼泪又溢出眼眶,一滴,二滴,顺着眼角,爬过耳垂、下颌,伤心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听到母亲的啜泣,他听到妻子的叹息,他听到父亲一遍又一遍的追问。并且他记得今天是农历的五月初五。

高登奎睡了三天,不吃不喝。

父亲找来他二舅,想想办法。二舅说,奎子不吃不喝,不理不睬,总有原因的。他可能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受了什么惊吓。只有掰开他的嘴,才能解决问题。父亲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奎子二舅,奎子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也最疼他,除了你,谁也无法撬开他的口。二舅应道,我试试吧。

二舅轻轻地坐到奎子的床边,手摆了两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二舅用手摸摸高登奎的脑门,很凉。乖,奎子,二舅来看你了。你不吃饭,你大你妈都愁出病来了。还有你媳妇,也几顿没吃了。你也想想家里人的感受啊。乖,听话,听二舅的话,起来吃饭。人是铁,饭是钢,难道你非饿死自己算了啊。高登奎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他听出了二舅的声音。他努力地想说话,但另一个声音却对他说,高登奎,你说过,你发誓过,从今往后不理任何人,不再信任任何人,他们都是魔鬼,是撒旦,是蛇。他的的眼皮,又重重地落下,像河里的闸门。

高登奎看到了很多鸟,它们叽叽喳喳,比唱歌还好听。它们在和自己说话,高登奎,来啊,飞起来啊,飞到树上,我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他舞动着手臂,真的飞了起来,飞到了树上。很多鸟围过来,问,你在人间好玩吗?你老婆怎么不来?高登奎说,人间不好玩,人间玩不起;我老婆怕高,不敢来。一只鸟说,你可以背着她啊。高登奎笑笑,她听不懂你们说话。另一只鸟说道,笨,你给她当翻译啊。

二舅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好好的孩子,出去一个月,回来怎么变成这样子。二舅想起小时候经常给奎子唱的儿歌,只要一唱,奎子就会咯咯地笑个不停。奎子乖,二舅坏,二舅是棵烂白菜。奎子帅,二舅矮,二舅弯腰你上来。奎子笑得前仰后合,然后非要骑到二舅身上,嘚驾嘚驾,赶马一样。二舅脱了球鞋在社场上转圈地爬,引来邻居们阵阵笑声。又一次,二舅爬得快了,奎子一不小心掉了下来,额头正巧磕在一块小小的砂礓上,顿时渗出血来。二舅抱着奎子,用嘴在伤口上吮着,心痛得直掉眼泪。然后,背起奎子往村卫生所跑。跑着跑着天黑了。乡村的道路,阴天是泥泞,晴天是磕垃。磕垃垫到脚上,痛到心里。由于心急,二舅跌了一跤,左眉角磕在了磕垃上。虽然原由网没有出血,但已经起了一个大疙瘩,以致多年后,那里经常发痒发痛,医生说,可能那里有什么异物磕进去的。

奎子翻了一个身,已泪眼婆娑,再也没了孩童般的笑容。他听到二舅的歌声,又勾起了童年的回忆。他经常跟二舅去掏麻雀窝,那些小麻雀从睡梦中被揪了出来,唧唧地叫着,像在哀求。奎子有时候很犹豫,想把它们放回屋檐底温暖的小窝里,要不它们妈妈回来一定很伤心的。二舅在下边催促道,小兔崽的,快一点啊,这么重站在肩上,快受不了了。二舅将那么小的麻雀下了油锅,麻雀们在热油里炸得金黄。奎子看着看着,就掉眼泪。二舅说,没出息,嚎什么嚎,不吃它吃什么。当二舅递过来金黄酥脆嫩香可口的麻雀,奎子就觉得自己不该掉眼泪。

奎子,二舅想问你一句话,你在外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二舅用手帮奎子揩了一下眼泪。高登奎说,没什么,二舅,你回去吧,我吃饭就是了。

二舅说,你不说,心里永远留个疙瘩。

从乌鸦岭到淮南坐车需要十几个小时,客车在高洼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人在车里前仰后合。尘土飞扬,路旁的庄稼和杨树叶落满尘埃,看不到绿色,就像春天根本没有来过。高登奎用手掌揩了几下车窗玻璃,看到不远处的田埂上几个孩童在放着一群羊。羊在慢条斯理地吃草,偶尔抬头看看,或者向前奔跑几米停下来,又埋头杂草间。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有很多人在场上围观,好像有人吵架。邻里吵架在乡村司空见惯。闲着没事,大家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扯着扯着就出事了。高登奎十几岁的时候和汪北的四山磨仗,四山小他几岁,结果四山吃亏,鼻子被打出了血。四山妈从地里拔来一筐红萝卜,搬张小桌子和椅子在汪南,用石刀剁着萝卜骂了一天一夜。结果困了,竟剁下了自己的中指。红萝卜本身就辣,汁水浸到伤口上,疼得钻心。后来,左邻右舍都说,不屈,不屈,天报的。

临行前,高登奎的妈左叮咛右嘱咐,奎子,钱装好了,生人面前不要露陷,这世道贼骨头多。高登奎用蛇皮口袋装了一捆山芋粉丝和几瓶老家酒,扎紧袋口背着迈出了低矮的草屋。董婉也撵出来说,俺娘跟你说的话听见没?高登奎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几块钱嘛。董婉有点生气了,几块钱不是钱啊,几块钱能买几十斤水稻。几块钱确实是不少钱,可以读一学年的书,可以够几个礼拜的生活费,可以办一桌像样的酒席。高登奎说,妈,你们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妈说,当家才知柴米贵,等你当家了,就知道钱是好的了。

淮河烟波浩渺,木船、水泥船、铁船腾云驾雾般在水里行驶。对岸的柳枝扭动腰肢,像唱柳琴戏的少女。客车上了轮渡,似乎平稳了许多。轮渡向西南斜开着,躲避着水流的正面冲击。淮水异常清澈,比家乡的土塘水好很多。高登奎家的门口塘边挖一口土井,每天起早邻居们排队打水。起来晚的,只有用水瓢轻轻舀出已经见底的浑浊的脏水,回家后放进白矾打脏气。每逢炎炎夏日,有少年抬着满满的一木桶从砖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挨村叫卖,嘿,卖水喽,又甜又凉的井水,一分钱紧喝。一听到叫唤,高登奎的喉咙就冒烟,又甜又凉的水太诱人了。妈妈不给他钱,就跑到南墙根生闷气。高登奎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赚很多钱很多钱。后来高登奎没有钱辍学了,钱的重要性深深地刀子一样插在了他的心里。可是,广阔的田野除了庄稼可以贱卖几个钱,再除掉三粮五钱,吃的喝的用的,红白喜事花销,所剩无几。若碰上天灾人祸,大病小疾的,日子根本没法过。

过淮河不久,车子到站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高登奎感觉肚子饿了。东瞅西看,来到一家包子店。老板,包子多少钱一个?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白白胖胖的,老妈嘴,没长胡子,五分钱一个,你买菜包子,还是肉包子?高登奎说,就拿肉包子,拿十个。说话的时候,一个黑瘦的男人靠了上来,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兄弟,你买那么多吃得下吗?高登奎回过头,嘿嘿,都饿一天了,再说我饭量大。

老板说,端到桌子上吃吧。高登奎说,多少钱,先给你。老板说,吃过给一样,还怕你跑了不成。

高登奎两口一个包子,一会吃完了。用手抹抹嘴上的油,老板,给你钱。

一共五毛钱。

高登奎转过身去,手伸进上衣内的口袋里一阵摸索,钱呢,我的钱呢?所有的口袋都翻遍了,钱像长了翅膀不翼而飞。老板,我,我的钱不见了。

咦,你这人是想白吃怎地?你的钱不见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带没带钱,鬼知道。

老板,我的钱真的不见了。下车时,我还摸过在里边。临来时,我带十块钱,去掉车费,还有八块五。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白吃吧。

高登奎说话有点结结巴巴,那,那,老板,你看怎么办。这附近有派出所吗?

派出所?派出所管用吗?警察是你家的啊,叫来就来啊。多大的事。要不这样吧,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可以抵押的。老板注意到高登奎的蛇皮袋子里有粉丝一样的东西。你袋子里是什么?高登奎答到,是粉丝和酒。说这话的时候,高登奎的语气明显地硬朗了许多。

老板白白胖胖的脸上堆砌着笑容,有东西就行,钱无所谓啦。高登奎问,你要粉丝还是酒?老板答,要粉丝,听说你们侉子那边粉丝好吃,都是山芋粉。高登奎有点舍不得,宁愿给他大曲酒。怎么啦,不想给,是吧?行,我也不强迫你,给钱好了。高登奎咽了一口唾沫,不是这个意思,粉丝不好撕啊。老板哈哈一笑,这不简单嘛,我有剪刀。高登奎解开袋口,取出粉丝,放在桌子上,像等待肢解的尸体。老板摸过张小泉剪刀,从捆子中间咔嚓咔嚓地剪下去。那种声音好像骨头断裂的声音,牵引着高登奎的心,他的心隐隐作痛。五毛钱竟能让人心疼,要是五块钱,十块钱呢?会不会疼死啊。

高登奎拿着纸条,一路打听,找到了大姐家。只要找到大姐,一切都解决了。大姐夫胡海是煤矿领导,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工作,可以赚到很多钱。多年不见的大姐牵着弟弟的手,问东问西。回忆着小时候,她放学回来后,经常带着弟弟们去湖里找喇叭瓜吃,圆圆的黄黄的,甜甜的,香香的;掐下凄凄牙头上的小疙瘩,然后砸开,看到里面有白色的小虫在蠕动。高登奎会问姐姐,大姐,虫子怎么不会闷死呢?大姐说,老师也没有教过我,我怎么知道。大姐,这虫子能吃吗?可以啊,你吃吃看。高登奎真的捏着虫子送到口中,酸酸的涩涩的。

在高登奎的眼里,大姐最疼自己了。大姐听完他在包子店的遭遇后,很气愤,千刀万剐的贼人,出门被车撞死,喝水被水噎死。高登奎笑道,不要咒人家,说不定在路上不小心掉了的。人家做生意都是这样,不讲钱还做什么生意。

晚上大姐夫胡海下班回来,一看来了小舅子,忙叫老婆到街上买几个凉菜,说,毛子舅从来没有来过,今晚上咱弟兄俩好好喝两杯。高登奎说,我不会喝酒。胡海说,你看,见外了吧,你那里是酒乡,哪个不是斤把量。有一年,我和你姐上你家,毛子外爹找几个陪酒的,结果,把我灌得烂醉,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酒。当时,你也敬了我三杯酒,忘了?高登奎嘿嘿一笑,我们那里有个风俗,女婿上门是贵客。即使菜拿不出手,酒一定要喝好。胡海道,那样喝酒不喝死人才怪呢。害我多少年不敢去。两人还在说着话,凉菜已经买回来,倒在瓷盘里端上了桌子。大姐从菜厨里取出一瓶双沟大曲,这瓶酒还是从老家带来的,放几年了。胡海打开瓶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高登奎自小闻着酒香长大,没想到跑了这么远还能闻到一阵阵熟悉的味道,心里的不快身体的疲惫便减轻了许多。你一杯,我一杯,弟兄俩不知不觉喝了一瓶酒。胡海有了一点醉意,毛子舅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明天我就到矿上跟领导说说,尽量给你安排个井上工作。高登奎一个劲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大姐也说,给你找个好工作,也是给娘家挣个脸面。

高登奎从大姐和大姐夫的脸上了HBgXqwTpN看到很多希望,像一朵又一朵的刺槐花次第开放,洁白馨香。他要离开生养他的土地,离开那些绿油油的玉米地黄灿灿的水稻田,戴上旷工帽,穿上旷工服,成为令人羡慕的工人。然而现实像把锋刃的刀,给了你可以劈荆斩浪,砍向你却残酷无情。努力了三天,大姐夫没有带来丝毫的喜讯。那些在梦里开了无数次的刺槐花三天后进入了暮秋,不是一朵一朵地凋零,而是一串一串。姐夫说,矿上不收外地人。你要没有事,在这多玩几天。高登奎明显地听出了弦外之音。不了,姐夫,明早我就回去,家里要整地了。姐夫说,家里有事,我也不留你,不能误了农事。

大姐早早地起床,煮了七八个鸡蛋,下了半桶挂面。毛子舅,这些鸡蛋带着留路上吃,你姐夫上班去了,也就不送你了。高登奎把鸡蛋分别装在两个口袋内。鸡蛋还有点热,像温暖的手掌抚摸着两边的胯骨。他望着大姐,发现大姐的脸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极了午夜的星辰。妈妈脸上也有雀斑,总在白天闪烁。大姐老是说,都是妈的基因不好,遗传。高登奎一脸坏笑,有雀斑好啊,晚上可以照亮。大姐摸起扫把一扬,高登奎边跑边笑。母亲有时也会对大姐说,谁叫你托生错了,托生在大队书记家就好了。我知道,她指的是山河大队书记的老婆,她是水利站站长的三闺女,漂亮,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好像全世界都不在她的眼里。尤其夏天,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像发情的芦花鸡。高登奎经常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书记的公子。他喜欢那条粉红色的裙子,还有白皙的双腿。书记老婆有时回头看看,他马上转过脸,假装看街边的菜摊。书记老婆不看他时,他又跟在后边,看着粉红的裙子和白皙的小腿。高登奎弄不明白,妈的腿为什么没有她的白,为什么不穿花裙子。如果妈妈也这样多好,她牵着我的手,走着大街上也趾高气昂。跟妈妈上街,高登奎总爱低着头。不是因为妈妈脸上的雀斑,而是那条时常闪现的裙子和白腿。高登奎脸上没有雀斑,妈说,传女不传男。他追问,为什么不传男的啊?妈笑笑,这我哪知道。在街上,高登奎趁母亲不注意就溜了,满大街地找书记的老婆。他觉得跟在她的身后,总能抬起头来。九岁的时候,大街上再找不到那条粉红色的裙子了。高登奎找了无数次后,便抬不起头了,总没精打采地低头走路。妈妈问,你怎么了,成天丢魂似的。高登奎看到妈妈脸上的雀斑一闪一闪的,满是疑问。

大姐催促道,毛子舅,要走赶紧走吧,路这么远。高登奎面露难色,大姐,我身上路费没有了。大姐说,不早说,你大哥走了才说,我身上没有一分钱,要不,我出去借借看。毛子舅,路费多少钱?高登奎想了想,给我两块钱就够了。大姐“哦”了一声走进里间。高登奎坐在外间的凳子上,里间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大姐背朝着他,打开大衣橱紫红色的门,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高登奎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大姐右手伸进衣橱的最里边,在厚厚的一叠衣服下面摸摸搜搜,摸出一个红布包裹。她打开一层又打开一层,里边是一张牛皮纸包裹的东西。打开牛皮纸,大姐的手抖了一下,边上的红布不小心掉了下来,像一面红旗缓慢地降落。大姐弯腰迅速地捡起,并向外间看了一眼,眼神有点慌张。高登奎坐在那里,感觉也很不自然,像妨碍别人做事的孩童。大姐怎么了?怎么像做贼一样?高登奎看到的远比大姐的惊慌更让他疑惑。大姐打开的牛皮纸里是一叠厚厚的整整齐齐的十元人民币。大姐从上面取出一张,又侧了一下身子,把钱装进了上衣口袋。随后,麻利地包好牛皮纸和红布,再将包裹塞进一叠衣服下边。大姐用手掌压了压衣服,生怕包裹跑出了似的。门又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像病了很久的人。高登奎像参加一场隆重的葬礼,红色的包裹像一口棺材被大姐一个人埋葬在一堆衣服底层。高登奎的心里有酸水往上泛,险些漫过眼眶。高登奎低下头,像小时候跟在妈妈的身后。他闭上眼睛,世界暗了下来。他用耳朵感知大姐从里间走出来,对他说,毛子舅,你坐一会,我出去借钱给你。高登奎没有应答,像一块柔软的面团蜷缩在凳子上。

过了很长时间,大姐才回来。毛子舅,等急了吧。唉,跑了几家才借到两块钱。高登奎的牙齿咬得发出了响声,声音咯吱咯吱,好像很多老鼠在口里吃大豆。他没有伸手去接钱,他的手一动未动,好像两截木头挂在身上,很沉很沉,沉得让他无法抬起。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睁开迷离的双眼,大姐,谢谢你的好意,钱,我不需要了。大姐问,怎么了?不要钱,跑回去啊!高登奎没有理她,走到菜厨,取出装着粉丝和酒的蛇皮袋子,背到身上。他不想丢下它,它们从春种到秋收,再到千里之外,一直陪伴着自己。这里不是它们的故乡。大姐追出到门外,把钱塞给他,高登奎把钱扔了出去;大姐又追上去塞给他,他又扔了出去。最后一次,大姐没有捡起钱,呆呆地木在路边,尽量的放长视线,直至弟弟消失在茫茫人流。

高登奎沿着来时的方向,一边走一边讨饭吃。傍晚时分,圆圆的太阳火球一样在西边的树梢上燃烧。河里的水被烤红了。路边的玉米叶蜷曲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高登奎走到河边,放下蛇皮袋子,撩水洗了把脸后,双手下口并拢,捧水喝。河水甘甜,加了蜜糖一般。喝了几捧水,背起袋子上了河岸。往后望是燃烧的树林,往前看是伸向远方的石子路。路上的石子犹如一枚枚鳞片,在夕阳的灰烬里游走。假如这是一条蛇,那么高登奎无疑是走在危险的境地。在老家的池塘,他见过红色的蛇,它趴在一株芦苇杆上,红绸一样,煞是好看。他看了很久,一阵风吹来,蛇在微微摇摆的芦苇上舞动起来,就像大姐脖子上的红丝巾。蛇吐出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高登奎有点害怕了,惊慌地准备跑开。蛇已经发觉了他,嗖地窜了下来,直奔高登奎而来。高登奎边跑边喊,蛇啊,蛇啊。蛇顺着土路边的青草逶迤而行,像一根点着的鞭炮的信子。大姐听到弟弟惊慌失措的喊叫,摸起一根竹竿跑了过来。大姐迎头就是一杆,打在蛇的头上。蛇猛然被当头一棒,惊魂未定地扭了几下尾部,头一弯,身子准备打圈保护头部。大姐敏捷地以竹稍挑起蛇腰。蛇在竹竿上边扭动,像两条撕碎的红布条。高登奎转过脸时,大姐已将蛇尾捏在手中,一边抖一边安慰,弟弟,没事吧,吓着没?蛇在大姐的抖动中,勾着头,身子一阵阵痉挛,肌肉一簇一簇聚成无数的肉疙瘩,像体内有很多珠子在滚动。几分钟后,蛇不动了。蛇躺在地上,像一条理直的缰绳,纹丝不动。高登奎走近来,姐,它死了吗?没有,它不是装死就是吓死,完全没有死透。快找块东西来砸烂它的头。高登奎看到姐姐的额头有汗珠子往下滴。他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一块砂礓,有五六斤重,形状怪异,颜色黄白相间。弟,你打吧。没有事,它差不多死了。高登奎蹲下了,双手举起砂礓,重重地砸了下去。椭圆形的蛇头顿时扁了。他又举起砂礓,重重地砸下去,蛇头已经血肉模糊了。他站立起来,高大了许多,像杀了一个山贼般的荣耀。大姐连夸弟弟厉害厉害。高登奎问,姐,蛇怎么办?大姐说,死蛇不能放这里,它的同伴会来救它的,万一活了,它会来报复我们的。还是把它挂树上,给老鸹吃。高登奎学着姐姐的样子,手指捏起蛇尾掕了起来。姐姐蹲下身子,让他站在肩上。大姐说,用竹竿挑着,挂高一点,要不,老鸹看不见。第二天,姐弟俩再去看,那条蛇没有了。被老鸹吃了,还是被同伴救走了原由网,不得而知。不久后的很多梦里,高登奎梦见好多次那条红蛇,火一般地向他袭来,时常半夜惊醒,大喊大叫。父母买来香和纸,到树下烧了三次,祷告了三次。说来真灵,从此,梦里再没有蛇的出现。

路上行人稀少。时而有农用车或大卡车驶过,扬起一股烟尘。高登奎侧过身子,用手捂住鼻子,嘴里嘟哝着骂几句谁也听不到的脏话。走到一条拐弯的路段,有辆草绿色的军用大卡车减慢了速度。车厢上盖着拱形的绿帆布,厢内是空的。高登奎顾不了那么多,快步奔跑过去,双手扒住后挡板,蹭地窜了上去,由于贯力,身子向前一倾,双膝跪了下去,车厢的底板发出沉闷的一响。他就事趴了下来,生怕被司机发觉。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路上尘土飞扬。卡车在淮河边一个叫凤墩的码头停了下来。高登奎睁开双眼,看到很多车辆在排队上轮渡。码头上除了汽车喇叭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好像这里没有人的存在。他不清楚这辆车冷冰冰的要驶往何处,总而言之,它在一步步向家的方向靠近。轮渡鸣了几声长长的喇叭,螺旋桨搅动着河水,泛起阵阵豆花一般的波澜。夜色在水面上忽明忽暗,像水里有很多老汉在吸旱烟袋。高登奎的父亲也时常捧着旱烟袋,坐在夜色里的田头一袋接一袋地吸,鬼火一样地闪烁。青蛙在水田里不厌其烦地叫着,蚯蚓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土层拉出寂寞的哀愁。一行行水稻排列整齐,站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使人不由得不想起秦始皇陵的兵马俑。父亲点亮了田野,却没有点亮自己惨淡的一生。母亲提着马灯,走出家门,走在赤着脚板走了无数次的乡间小路上,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老和尚,在湖里看魂啊,回来吃饭啦!打记事起,母亲就叫父亲老和尚。乌鸦岭的女人很多都这么叫着丈夫,一般很少直呼其名,或者干脆叫孩子大。高登奎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老婆董婉在人多的地方不乱叫,有事就“嘿”一声。私下里,叫他小和尚。高登奎呵呵笑着,我是和尚,你是尼姑啊!董婉举手扭了一下他的耳朵,要死啊,死和尚。高登奎哎呦哎呦地求饶,好了,好了,就叫我小和尚吧。董婉咯咯笑着,这还差不多,真乖。

天渐渐亮了。卡车在绵延的大山下一块宽阔的场地停了下来。司机下了驾驶室,走向后车厢,喂——,过瘾了吧,下车啊!哼!你以为我没长眼睛啊。你一上车,我就看到了。快下来!快下来!

高登奎也想快下来,可是麻木的双腿不听使唤,挣扎了两三次,依然撑不起腿。好像这双腿不是自己的,是两根不堪一击的朽木棒。高登奎无助地看着司机,从司机乌黑的发梢眺望过去,一座又一座大山肩并着肩,挡住了他的去路。还磨蹭什么,快一点啊!高登奎无力地说,我腿麻了,起不来。这时候,几个军人闻声走回来。高登奎用手揉着双腿,渐渐有了知觉。他踉踉跄跄爬了下来,准备往回走。司机高声叫道,到哪里去,这是放牛场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么?高登奎转过脸说声谢谢兄弟带我一程。司机道,那倒不必了,事情不搞清楚,你不能离开这里。

高登奎被带到山洞前的一间办公室。一名军人十分严肃地坐在一张紫色的办公桌后面,身子有点胖,随着他身体的前倾,椅子的榫部传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军人和颜悦色地问,老乡,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高登奎如实地详述了一遍。军人眉头一皱,怎么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呢?有介绍信吗?高登奎说,没有。军人马上威严起来,没有介绍信,你今天哪也不能去!高登奎正视着军人,我不偷不抢,老百姓一个,凭什么扣留我?军人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跳了几下,险些栽下来。凭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高登奎声音颤抖,不是部队吗?军人平稳地说,是部队,但是这里是部队的军工厂。来人,把他带到赵科长办公室。赵科长语气的舒缓和高亢与刚才那名军人如出一辙。最后赵科长说,来人,把他带到李主任那儿。高登奎又如实地陈述了一番,嗓子都说哑了。李主任召集训过话的几名领导就高登奎事件进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讨论。期间,李主任还向上级打了几遍电话。

高登奎出了军工厂,太阳已经到了后山。黑黝黝的山峦起起伏伏,像黑色的波浪。一个闪电划过头顶,天空劈出一道不规则的口子,紧接着一阵阵振聋发聩的雷声,像一列装载煤炭的列车轰隆隆地驶来。雨点先是一滴一滴,豆粒似的打在脸上、手上,然后渐渐密集起来,整个天空好像是炸了仓库,无数的豆粒倾覆下来。高登奎浑身湿透,粉丝由硬变软,由细变粗,吃饱喝足的粉丝死尸一般趴在他的身上。他舍不得扔掉,他已饥肠辘辘。好不容易,他看到路边有个瓜棚。棚子没有门,也没有人,只有一张网床子。脱下身上的衣服,拧干水,凉在床框上。高登奎一边吃着泡得发白的粉丝,一边泪流满面。他又看到大姐脸上的麻雀斑,它们叽叽喳喳落在棚子上。高登奎站起来,对着漫天大雨,对着漫无边际的夜晚,大声地吼着。可是那些麻雀根本不听,依旧聒噪。心烦意乱的高登奎躺在床上,淹没在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

高登奎变得沉默寡言,走路总是低着头,步子慢腾腾的。大姐回来几次,道歉几次,他无动于衷,大姐的话像风,这耳听那耳扔。或者抬眼看一下大姐,然后又低下头眼泪丝丝。他也想忘掉一切,抬头做人,可是心里总有个声音喊他,那声音悦耳动听,比世界上任何的音乐都让他如痴如醉。他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在梦里。即使和董婉曼妙的身体交融,也只是瞬间的愉悦,或者根本没有一丁点的欢乐。即使第二个女儿的诞生,也没有给他带来欢欣。相反,高登奎愈加的沉闷。别人家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他却窝在家里,干些简单的农活。再说,谁也不愿意带他这样的窝囊废,少根弦丢了魂的三脚踩不出闷屁来的人出去干活。董婉说,要不你在家带孩子种地,我出去打工。高登奎点点头。公公婆婆临行前左叮咛右嘱咐,闺女啊,出门凡事长点心眼,多给家里打打电话。董婉说,知道了,我又不是几岁小孩子。

董婉到了杭州,在老乡的介绍下,找了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公公带着高登奎来杭州找她,要她立马回家。董婉问,我干得好好的,老板马上要给我涨工资了,为什么要我回家?公公也不正面回答,你回去,让奎子出来吧。董婉说,你看他那样子,谁要他啊。公公说,怎么没人要,不缺胳膊少腿的,踏踏实实做事就行。董婉说,缺胳膊少腿倒还好说,就怕缺心眼。公公显然生气了,家丑不可外扬,说他缺心眼,你脸上好看啊!董婉脸一红,看了一眼高登奎,埋下了头,眼睛盯着红色的鞋尖看。高登奎始终默不作声,好像他根本不存在,是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董婉带着公公和高登奎在西湖玩了一天,又是划船又是爬山。在公公的提议下,一人花五块钱到雷峰塔玩了一回。公公说,那白娘子太可怜了,压在塔下这么多年。董婉听后伤感地说,虽然她被压在塔下,但是这里风景好啊,哪像我。。。。。。她背过脸去,站在塔的二层,看着远处游船上成双成对的游客和湖滨手挽手的情侣,想哭。高登奎看到很多人向故塔的玻璃围墙内扔硬币,在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扔了二块钱纸币时,他突然大叫起来,不要啊,给我,给我。很多人的目光转向了他,充满疑惑。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人怎么了?神经病啊!还是蛇精附身了。父亲拽着高登奎急匆匆地下了楼梯,在南山路八号门口上了公交车。

火柴盒一样的出租房,突然挤进了三个人,显得拥挤,显得别扭,好像随时都会燃烧。董婉幽怨的眼神,看着余怒未消的公公一大口一大口地吸着旱烟袋,看着双眼空洞迷茫的高登奎呆坐在床上,大声地说,你们爷俩回去吧,我不想回去,不想看到你们。公公也不示弱,你不回去,去家把两个孩子带来,我没有能耐侍奉。董婉指着高登奎对公公说,,你看看,你看看,他有神经病,你脑子也进水了?高登奎弹簧似的弹了起来,你,你才有病,我比你正常,你是神经病。高登奎的话,来自地狱,另董婉打了一个寒颤。我神经病,我就是神经病,离婚!董婉的话重如泰山,把高登奎又压回了床上,头压到了裤裆。公公软了下来,闺女啊,不是我有意刁难你,你再这样干下去,我们全家的脸都丢尽了。董婉显然听出公公的话外之音,你给我说清楚,我丢你们家什么脸了?我偷人养汉了,我杀人放火了?公公说,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啊。你表嫂每次回去都说你很多难听的话,说你跟高个子厨师长有一腿。董婉心如刀割,她们说什么,你们也信?我从来没有做出对不起奎子的事。厨师长是喜欢我,买过花送过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动过心,我心里装的是这个家,女人的心一野了,家就散了。董婉的几句话像寒冷的雪,公公的火熄灭了。高登奎抬头望望她,有人送花,为什么不送给别人,偏偏送给你?董婉冷冷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人领不走,鬼领飞跑。你信你表嫂的瞎话,回去跟你表嫂过吧。离婚!高登奎的头又垂到了两腿中间,像树丫里的一颗柚子。公公叹了口气,闺女啊,消消气,奎子不会说话,别跟他计较。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们爷俩的不是。公公的话春天般温暖,董婉的眼里酝酿了很多泪花,终于委屈地开了。她收拾着几件衣服,把暂住证也放进皮包里,说,我跟你们回去,坐晚上七点的车。

农村没有什么工好打。村里办了个漆刷柄厂,董婉报名去了。高登奎跟着小包工头,到处提小桶,干些最脏最累的下涮活。高上有时开玩笑,奎哥,你那玩意还管用么?高登奎瞪他一眼,不管用,你老婆借我试试。大家一阵哄笑,没想到少脑子的奎子也会幽默。高登奎头昂得高高的,干起活来很卖劲。大家都夸奎子,说奎子干活一抵三。奎子喜欢听这话,越夸越卖力,一个人攻五个大工的泥浆。包工头大www.58yuanyou.com侃竖起大拇指,奎子干活最丧了。背地里,大家都骂他少脑子、缺心眼、仆种、人来胜。

二丫是超生。村里乡里找了高登奎很多次,动员董婉去结扎,这样罚款少一点。董婉想去,公公死活不同意,你不能让俺高家没了香火啊。董婉说,留一个招女婿不就有了。公公说,你要结扎,我就喝农药死了算了。董婉看公公态度如此坚决,也就打消了念头。每年夏秋二季,计划办总会来扫荡二次。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交得起罚款。水过地皮湿,多多少少总要给点。不给就牵猪赶羊扒粮食。董婉说,村长,你看能不能秋里交罚款,现在真没有。村长坐在当门的一张破木椅子上,身子动了动,椅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这我不管,你也看到了,外边乡里的村里的来了十几个人,不能让大家白跑吧,至少也得给两百。公公哀求道,这些年,奎子身体不好,我没有找公家讨露水,家里实在没有什么钱啊。村长斜睨一眼董婉,向外一招手,三混子进来,搬两袋粮食。公公坐在码起来的两袋黄豆种上,要搬,连我一把老骨头一起搬去。村长腾地站起来,椅子晃了晃,险些栽倒。他伸手去拉坐在粮食上的高盼粮。一把将他拉到了地上,三混子和乡里来的不知道姓名的黄毛一人抱一袋黄豆就准备往外走。高登奎从门后摸出一把生了锈的镰刀,堵在门口,眼睛瞪得吓人,我看哪个敢搬走黄豆,谁搬我就砍谁。两个搬黄豆的年轻人抱着袋子愣在原地,像泄在淤泥里,无法抬脚。外边的人都围了过来,但都不敢上前。村长脸都吓黄了,高登奎,我承认你是好佬,今天我可以不搬你家种粮,咱们秋后算账!听了这话,他们放下了粮食,掸了掸衣服。三混子一出来,乡里的一个干部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三混子,你今天怎么怕他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三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妈的脑子有毛病,真砍了我找谁去。那干部说,砍死了,我去给你报个烈士。村长一挥手,走,到后庄去。场上的一辆拖拉机烟囱里先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然后是渐渐变淡的几股混合着柴油味的白烟。十几个人坐在车厢里,被烟雾缭绕着,像一些扫墓的人。

村长最近经常到漆刷柄厂闲转。有时到董婉的车间嘘寒问暖,董婉啊,不是我有意为难你家,上边有名单和任务。我跟你家无冤无仇,没有办法啊,按道理,你生了二胎就该结扎了。董婉侧了一下头,不要假慈悲了,你们村里不上报,乡里知道个屁!村长嘿嘿一笑,我去年才选上村长,你家名单是以前就报上的。董婉嘴角一撇,不要丢人了,谁不知道你怎么干上村长的。村长脸一红,不要扯那么远。董婉不依不饶,不是你自己说选的吗?选票都是你们那一伙人填的。现在装得像正人君子,你们偷鸡摸狗哪个不清楚啊!村长的脸拉长了许多,像挂在钩子上的紫色的口条。董婉的话像一枚绣花针,在村长的心上扎来扎去,绣出了很多疼痛。不管她怎么损他挖苦他,村长依旧叮着她。一次大丫生病,董婉张口向他借钱,村长毫不犹豫地拿出一百块,有困难尽管说,谁家没有三灾两难的。董婉很是感激,村长,等我发工资了给你。村长大气地一摆手,算了,权当我孝敬你的,少抽几包烟就搁里了。

秋里,计划办的人也没有找高登奎罚款。好像他们的名单从计划办的名册中突然消失了一样。高登奎问董婉,你看家里粮食要不要移到王庄?董婉说,今年不移了,再搬过去,二嫂又不高兴了。董婉的二哥住王庄。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他们每年秋夏都把玉米啊小麦啊水稻啊用平板车拉到二哥家藏着。二嫂有时会闲言碎语,把我们家做仓库了,万一被偷了,俺可承担不起。二哥狠狠地瞪她一眼,就你乌鸦嘴。第二年春,村长在一天傍晚来到高登奎家。奎子,你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过得也不顺,我跟村里几大员商量过了,今年给你们救济粮,过几天等通知到乡里领。董婉坐在里间的床沿上,脸背过去,一直看着山墙上的几张明星美女画。那些美女明星笑得很甜,好像她们的身体里加了很多蜜。董婉暗自发笑,她感到笑里有点苦。她和村长的事,厂里的人都知道。不过没有人点破而已。

村长还是坐在那张破凳子上,身子弓着,双手撑着膝盖,像一件景德镇陶瓷。高盼粮吸了几口旱烟,屋里便充满了白色的烟雾和尼古丁的味道。村长用右手掌搧了搧面前的烟雾,不仔细看就像搧自己的脸。烟雾在眼前缭绕,村长的头有点像清明时节的坟墓。还是吸我的吧。说完掏出一包烟看了看又装进了上衣口袋,这包烟不是在这种场合发的。然后在左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红三环烟,潇洒地弹出一颗,毕恭毕敬地递了过去。高盼粮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很不习惯。他狠狠地吸几口就没有了,村长,你的好烟吸不惯,还是我的旱烟吸得过劲。村长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大叔不会享受。高盼粮说,想享受也享受不起啊,一把老粮食卖了也不够。高登奎在云里雾里飘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一朵黑云里伸出大手抓住他的衣领,像提起一片云彩,轻飘飘的。他想挣脱,想回到地上,可是越挣飘得越高,直到自己融入了一大片白云之中。那人突然松手,他感到回归了130斤的体重,身子直线下降。董婉张开双臂,大声呼叫。他听不清董婉在呼叫什么。他看到董婉的嘴越来越大,犹如蟒蛇一般。他极力向上纵,渴望那只大手再一次掕起他。他愿意成为一片云,成为被风摆布的云。黑手没有救他。他紧闭双眼,听天由命。董婉收起双手,垂下头,走开了。高登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体被摔成了碎片,赝品一样撒满一地。母亲哭天喊地,把天哭黑了,把地哭成了湖泊。

奎子,村长跟你说话呢。高登奎愣了愣,说什么啊。父亲说,村长让你明天到县里检查一下身体,弄个证明什么的。

我又没有病,检查什么。高登奎闷声闷气地说。

村长抬起身子,整个上身压在屁股上,墓碑一样肃穆,脸上刻满夕阳的余晖。高登奎看看门口的几株冲天杨,又转头看看村长的脸。村长的脸暗了下来,高登奎努力地睁大眼点亮他,可是,仍然黯淡无光。奎子,你去搞个医疗证明,我去乡里给你申请个低保。村长说话的时候,两排雪白的牙齿比象牙还白。高登奎依然固执,我说过,我没有病,你干嘛老说我有病?村长瞟了一眼高盼粮,声音穿过浓重的烟雾,敲击着高登奎的耳膜。很多人的病是看不出来的,奎子,你真的有病,你有点不正常啊!高登奎说,我有没有病,我自己清楚,你少放屁!村长讨了个没趣,脸像霜打的紫茄子。高盼粮矿石一样的双眼一瞪,奎子,怎么说话的呢?人家好心好意,别不识好歹。高登奎抬脚迈出门槛,冲进夜色之中,夜色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几只秋蝉顿时哑然失声,好像哭够了人间。

村长愤然站了起来,像拔根而起的柳树立在门口。董婉从里屋出来,拽了拽村长的衣袖,村长就被锯倒了,又重重地栽到了椅子上。村长,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少弦子,你别计较。黑暗里,村长的手摸到董婉的右手,软软的,发面一样。他在上边揉来揉去,村长真想马上把她揉到床上,揉成面条;或者,揉成不同形状的面团,让它膨胀,让它发酵。

高盼粮唉声叹气地吸着烟,整个房间只能听到他的喘息声。村长不说话,董婉不说话,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哑巴。外边的秋蝉突然聒噪起来,寂静的乡村有了一点生机。偶尔谁家的狗像吃了老鼠药狂吠一阵,它的声音高过烟囱,高过麦草垛,高过树梢,淹没了烦人的蝉声。蝉声在狗吠的间隙里探出头来,也歇斯底里地歌声嘹亮。

临走,村长说,等奎子回来多开导开导,一根筋拧到底有什么好处?高盼粮连连点头,是,是。董婉拉亮了40W的电灯,屋里突然闯进来贼亮的光。村长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影子样消失了。

雪花像头上的皮屑,在冷风里飘飞。高登奎站在五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边上,眼睛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溜达。五只老母鸡的爪子用红布条拴着。一只芦花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像是诉说着曾经辉煌的岁月;肛门一张一合,像是想排出一枚光荣的卵蛋来。高登奎蹲下来,用手拍了一下芦花鸡的头,叫什么叫,叫春啊。几个妇女看着他直笑。芦花鸡挣扎着往一边跑,另几只蹲在雪地里像锚一样拽着它。人流越来越密,从东边的西边的南边的北边的涌过来,潮水一般。黄头发,白头发,黑头发,蓝头发,犹如五颜六色的帆船起起伏伏。苏北话,四川话,皖北话,不土不洋的撇腔话沸沸扬扬。穿大衣的,穿棉袄的,穿裙子的,带帽的,光头的,五花八门杂草一样在宽阔的街道上漂浮着。

雪花似乎比早上开得更多更大了。她们从天上变着花样下来,就为了在人间光秃秃的枝头绽放一会。那些在外边砌墙的打杂的看门的耍横的卖笑的收旧的卖碟的,此刻,都在午后的家乡聚拢在几条高洼不平的街道上。高登奎用白色的塑料袋套在头上,孝子似的守着几只老母鸡。很多人投来异样的眼光。高登奎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笑,他反而不自禁地嘿嘿笑起他们来。快下集的时候,老母鸡终于被一个大腹便便老板模样的男人买走了。那男人轻松地提着几只鸡,扔到了三轮车厢里。母鸡在车厢里拼命地挣扎,很多鸡毛离开了身体和雪花一起飞舞,黑的白的黄的花的紫的,五颜六色。五颜六色的世界多么好看,多么迷人,像妖艳的女人。高登奎跟在车后捡着一地鸡毛,装在蛇皮袋子里。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笑他,一路追到街东的小学门口。他突然停下来,像一台奔跑的拖拉机耗尽了最后一滴油。头上的塑料袋是白的,身上背着的蛇皮袋是白的,蜡像一样立在街边。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和他一样站在雪地里,浑身雪白。女人在有板有眼地唱着泗州戏,唱着“孟姜女哭长城”,唱着“秦香莲告状”。歌声委婉凄凉,把高登奎的魂都勾走了。他一步一步被北风推着移近了唱歌的女人。他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脸上有两行泪痕。女人仍旧唱她的戏词,好像她就是戏词里的女人,好像高登奎根本就不存在,就是看不见的魂魄。高登奎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不冷吗?快回家吧。女人的歌声嘎然而止,她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霹雳一样的笑声,把所有人都震蒙了。笑声凄厉,摄人心魄。两条在雪地里撒欢的黑狗吓得一动不动,像两支倒掉的墨水瓶。高登奎像被瘟疫传染了,继而也哈哈大笑不止。路人都说,一对疯子,一对傻子。他们笑够了,疯足了,突然静止了下来。远看,像两尊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塑。高登奎沙哑地问,你是哪里人?女人说,我是天上人。高登奎说,天上都是神仙啊。女人抬头望天,我是嫦娥。怎么可能呢?高登奎疑惑地说。女人幽幽道,你是凡夫俗子懂什么。你听到树上的麻雀,飘舞的雪花在说话吗?它们说,欢迎嫦娥来到人间,查勘人间疾苦。高登奎狂笑起来,哈哈,你这女人疯了,说什么疯话。不远处的冲天杨早已脱去了绿色的盛装,换上了银装,趾高气昂的树枝都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几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有时立在树梢不动,有时抖抖羽毛,好像从哪篇散文里成功出逃的标点符号。女人很认真地说,你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高登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真的听到了它们在说话。女人问,听到了吗?高登奎闭着眼睛说,我听到了,一只公麻雀对一只母麻雀说,我们到屋檐的家里吧。女人哦了一声,雪花说话了吗?高登奎继续说,雪花没有说话,它们在哭哭啼啼呢。女人也闭上了眼睛,你胡说,雪花没有哭,它们在骂人呢。高登奎问,骂谁啊?女人的牙齿狠狠地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她的嘴里也落满了雪,有个黑塔般的男人在上边行走。它们在骂,狗日的栓柱,黑心的原由网栓柱,栓柱不是人养的,是狗日的,驴下的。高登奎愕然地睁开了眼睛,你是,你是山河大队书记的女人?

女人一字一顿地说,不要瞎扯,我是嫦娥。高登奎轻叹一声,你是三闺女,不是嫦娥。女人推了一下高登奎,你他妈胡说,上帝会惩罚你的。高登奎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你脑子有问题,你有病,你有病!高登奎大叫,我没有病,我没有病,你有病,你有病。他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全世界都能听到。但是,天寒地冻的,全世界都麻木了。

两条黑狗在雪地上疯一般地打着滚,撒着欢。一条狗玩出尿来,抬起一条腿,对着冲天杨的树干撒起了尿。树下的一大片积雪被瞬间融化,雪的边缘参差不齐,略显淡黄。高登奎也想尿尿了。他旁若无人地掏出阳具,对着雪撒出热尿。他的尿比狗多,一大片雪花渐渐地软化,成了一片湖泊。高登奎跪下来,用手轻抚水面,温泉一样的水让他有了暖意。女人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羞怯。女人也跪下来,用手指在水里划着,划啊,划啊,她想划出浩淼的水域。水渐渐凉了,凉得刺骨。她仍旧不停地划着,手指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感觉不到疼。手指划出了血,她还在划。他们的液体融合在一起,纠缠不清。

高登奎站了起来,狂笑着走了,留下了充满体温的浩瀚无垠的湖泊。他挺直了身子,昂着头,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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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梦见头上长了好多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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