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作家 提名
黄金明
出生于广东化州。著有《拯救河流》，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凤凰村的昼与夜》，诗集《大路朝天》《陌生人诗篇》《时间与河流》等十多种。获过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
《小说盗》（实验文本）2014年第5期。
洞城的陆深并无写作经验，忽而有一天下笔如有神，接连写下了多个具有影响力的小说。原来他无意中盗取了别的小说家在脑海中的故事。不久，他盗取小说家故事的事情被文学侦探所揭发，而小说盗的故事背后隐藏着一个组织的秘密。
小说盗
——“地下人”系列中篇小说之七
黄金明
最大的秘密是宇宙的存在及它的被理解。——爱因斯坦
从前，洞城有一位无所事事的陆深先生。一天午后，他忽然有了写点什么的冲动，匆忙中找来一个笔记本，在纸页上写下了“实验室”三个字，之后，一行行文字像蚁群在涌现，源源不断。他完成了一部蚁巢般结实的小说。小说外壳犹如一座未来世界的圆形废墟，里头却是繁华喧嚣的城市，大街纵横，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天空像一面镜子，被高楼大厦捅得支离破www.58yuanyou.com碎。一幢超级胶囊公寓像人类的巨掌骄傲地挥向天空，它挥霍了资本家的金钱和艺术家的梦想，是两者在这个时代的完美结晶。陆深手不停笔，书写了一昼夜。他像一支自来水笔，像一台打字机，被陌生而奇异的激情所挟裹，由一双看不见的手操纵，写下了这个反映洞城现实的故事。故事的人物、情景或细节，都来自现实生活，是司空见惯的，但当这一切通过语言用某种法则组织起来，却呈现了奇特的风貌，更真实更典型。这是一部中规中矩的现实主义小说，但也时见奇思异想。倘若说它是一架严格执行既定航线飞行的飞机，那么仍有不符合常规的飞翔，穿行于话语的涡流或叙述的密云中。一些生僻的词语或古怪的句子，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却像泉水从笔端汩汩流出，准确、生动而奇异，使大面积单调干燥如沙漠的小说地图出现了生命欢腾的小绿洲。他不知道故事是如何来到他头脑并在他手上完整地呈现的。也许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姑且说，是他梦见了这个故事，那么理所当然归他所有。
故事梗概是这样的，洞城有一个惯于游荡的男子，受到一间人造宇宙公司的邀请，到地下城桑之国参加一个关于信仰和天空的文化论坛。他受女科学家黄晶的邀请，进入了一个人工宇宙，接受为期一年的实验，以测试人造星球的诸项性能及用途sdIzyUP，并将两人在特定环境的日常生活、心理体验及精神状况详尽记录。该人造星球只有核桃般大小，打开来半径却有三四百公里。
该小说交待故事背景说，二十一世纪中叶的果城、禾城或凤城等地上城，天空被灰黑巨茧般的愁云惨雾覆盖，大地上的植被像珍稀动物那样难以见到。在本世纪初还常见的街道树如芒果树、木棉树和紫荆树等，已像恐龙、凤凰和麒麟那样成为传说。有钱人住在地上，没钱人只好迁居于地下城，地下城的房价便宜多了。无论地上还是地下，人们见到的树木都是仿真的，用金属、塑料及橡胶诸物由能工巧匠做成。几乎每一座地上城都有一座地下城，犹如树冠和树根，互为倒影。洞城就是果城的地下城。
洞城不仅是陆深生活的地方，也是该小说的发生地或背景，还跟他后来所“写”的多篇小说相关。自从地下盘古迁居果城地下修建第一个住宅起，地下人在地下世界繁衍了三四代之多。地下盘古是民间传说的洞城始祖，据说他长着一对翅膀，而又苦恼于没有足够的空间飞翔。相传，他曾在地下修建出拥有庞大空间的地下天空。近百年来，热衷于寻找该天空的人从未间断但一无所获，此说一直未获主流学术界的认可。有据可查的是，他留下的遗迹顶多是一个方圆两三百里的大窟窿，如今被改建成了人原由网工湖，属于洞城白狮山森林公园的一部分。其人其事多荒诞离奇，正史大多不载，在野史中也语焉不详。如今，除了贫民窟中密集如蜂巢或蚁穴的小房子外，洞城各大小区的主要建筑物有两种，一种是洞中楼，地产商先挖出一个巨大的洞穴，再在洞中建楼房，譬如无底洞、飞霞洞诸小区都是早期的经典之作。一种是摩地大楼，像向下修建的塔那样楔入地底。小区之间有密如蛛网的地下铁路及地下高速公路，还有造价昂贵的地下机场，但因为航线的制约，所谓的地下航班名不副实，主要是飞往地上城。而在果城及洞城之间，有数条地铁相连通，这在三十年前已成事实。整个天地犹如黑暗而巨大的混沌之物，除了等待新一代盘古复苏别无他法。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发明或制造一种有天有地、有山有水的人造宇宙，就很有必要，且商机无限，堪称朝阳产业。人造宇宙的研发及生产方兴未艾，但其安全性及稳定性都未尽如人意。这就是当下的现实。如果一个民用的、三维或四维空间的人造星球成功研制，并走入千家万户，那么无论你住在哪儿都会拥有广阔天地。
在那个叫地球——二○六六的实验室里，女主人公承受不住剧变和压力，几乎崩溃。该实验室也是一个人造星球。男主人公因误服桑之国的桑叶而化身为新一代蚕王，长出蚕蛾般的翅膀，拥有了飞翔能力。如果在二三十年前，这个情节多少有点超现实，在二○六六年的洞城，却屡见不鲜。有的地下人深居简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踏出洞城一步，逐渐向啮齿类哺乳动物逆进化，譬如鼠类、蝠类及猫科动物，在黑暗中能视物或感觉灵敏。变异者中的极少数，有某种鸟类或昆虫的特征。他们或胁生双翅，像古文献记录中的古怪天使；或如蝉蛾之蛹，脱壳重生，破茧化蝶，从背部长出羽翼，能在地下广场短暂地飞翔。该小说所写的人与事，就是对洞城现实生活的准确描摹及忠实反映。
陆深写完最后一个字，感到精疲力竭。他依稀记起之前的某一天，曾在某个偏僻的地下废墟闲逛。那座废墟仿佛是一处火箭发射台，但看来是三四百年前的产物，按理说，当时尚没有地下人居住。另外，那些古代人在地下城发射火箭干什么吗？要往哪儿发射呢？闲逛和游荡，是陆深生活中的重要主题。通常，他像一个考古学者在洞城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瞪大双眼，寻觅着历史的痕迹或未来的端倪。他从不做记录，也不放在心上，毕竟，他没有撰写任何调查报告的爱好及义务。“在读书中有一种不寻求达到目的的等待。读书就是漫步，阅读就是游荡”，这是陆深后来在《游荡的影子》上读到一句话，很喜欢。这是一部法国小说。而陆深在写这篇小说之前对读书兴趣不大。在他看来，漫步就是读书，游荡就是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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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6年第5期
创作谈
文 / 黄金明
2012 年5 月，我蹦出一个念头，决定以系列形式撰述思想小说“地下人”，先写了《实验室》、《蝉人》、《寻我记》、《胶囊公寓》。2013 年又写了《看不见风景的房间》、《倒影》和《小说盗》。人物具有多重身份，各怀心事，踪迹诡秘。当小说完成，我已被改变。正如《小说盗》中的作家跟小说相互影响，这组小说也跟作者相互塑造。小说像人一样，具有独立的生命，自有其轨迹，并因引力使周遭发生了变化，譬如读者的反应乃至某个范围的文学生态//www.58yuanyou.com。
我为什么会写“地下人”系列小说呢？要追根溯源是困难的，但这肯定也是现实的产物以及我长期打量现实并思索的结果。在今天，物质已极大丰富，但地球并非乐园。人类在历史上承受着内部的相残和奴役，又面临着外部环境的崩溃。对地球无情地掠夺和榨取，将万物分成有用或有害两大类。精英发号施令，群氓蜂拥而上：“干杯吧，我们已大功告成，花了数千年，将大自然改造成四季如春的温室。”好比于黑夜中，一艘满载着旅客的大船，在茫茫大海中航行，风高浪急，船舱入水，酩酊大醉的船中人浑然不觉。显而易见，人类命运的分水岭在于人祖被逐出乐园，也在于山丘被越堆越高的塑料、橡胶、旧电器和核废料填埋。连天空也被腐蚀，连土地也被毒化，树林中的空气悬浮着尘埃，江河湖海都被污染了，人类只好饮用瓶装纯净水。你瞧，武器专家津津乐道于导弹的射程和威力，而不关心打击的对象是谁，航天专家津津乐道于宇宙飞船的性能和安全而不关心要到达哪里。人类坐上了一列单向行驶的高速列车。越来越快，越走越远。无人在中途下车，也没有服务站，在到达终点之前，无人知道到底要去哪里，但没有一个乘客扭头往回走。地球被损毁的部分，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小说——《死去女人的奶》里的女主人公，死了，仍在哺育着人类的孤儿；也是一只穿烂了的鞋子，被随手抛弃。
对现代性的反思，是“地下人”系列小说的另一个隐秘来源。我一直以为，东方文化强调整体虽有忽略个体或个人的弊端，但其天人合一、崇尚自然的思想却使大自然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能保持物种的多样化及生命的活力。而西方文明虽然对个人给予了最大的尊重，但其享乐主义和科技至上乃是建立在掠夺和毁坏大自然的基础之上。人类扰乱大自然的结果必是扰乱自身而在劫难逃。在瓦特发明蒸汽机之后，大自然隐秘的链条已断裂而无法修复。这不仅是人与自然冲突的根源，也是种族之间、国家之间乃至文化之间冲突的根源，在争夺能源、核威胁、恐怖袭击、生态恶化和社会非正义笼罩的今天，和平深受威胁。雷蒙潘尼卡在《文化裁军——通向和平之路》等著作中深入揭示了现代性的后果。他从人的本质、宗教、政治及宇宙本体诸个角度重新定义了和平：和平是和谐、自由和正义三等分扇面构成的圆，而被“爱”之圆心所联结。但丁诗云：推动太阳和星星的爱。他认为任何形式包括个体、体制、政治或宗教等的独裁和专制不会带来和平，建立在现代科学及文化基础上的竞争、发展、进化、胜利和征服也不可能通向和平。他清晰而严谨地论证了和平的条件就是文化裁军，而特指肇始于西方而肆虐全球的现代性文化尤其是技术统治和进化宇宙论，将使其成为垄断文化而最终崩溃。进化的、竞争的、战争的上帝，不是和平的上帝。只有吸取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教训，在平等基础上寻求诸种文化的对话才可能有和平。这表现了他对某些狂热和绝对主义的彻底否定，也要求个人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及植根于宽恕的行为。
我写“地下人”系列，可以说是对雷蒙潘尼卡在文学上的声援或呼应。《小说盗》是对当下现实的反映，也是对当下小说现状的反拨，这是一组相互支撑的镜像。我不讳言这建立在不满的基础上并试图揭示或变革。该系列描述人类在后工业时代的生存境遇、精神生活及其出路，题材涉及新科技、建筑学、房地产、生态学、现代都市、地下世界等领域，杂糅科幻、悬疑、言情、侦探、商战等元素。主人公陆深经历复杂，行踪不定，具有画家、作家、特工等多重身份及职业。正是这翻来覆去的多重身份及生活，及38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冒险生涯，使陆深精神分裂，丧失了记忆。他疯狂写作，试图以书写对抗遗忘。现实、记忆、想象以及他写的小说相互交融，混淆不清。但在《小说盗》中，他不过是一个另类的抄袭者，别人在头脑里孕育的小说，还没有来得及创作，就被他像摘果子一样盗取了。见识了奇幻的小说园、小说树及小说果后，他立志写出一部创造另一个现实的小说。他被地下城“绿盟”头目海黛以类似于催眠术的手段控制了精神，参与创作史诗性长篇小说《绿色秘史》。该“小说”实是“绿盟”的档案纪录，其记载的亦是事实或潜在的现实，事情一边在发展，一边被记载，书写与行动融为一体。人物、时空与事件，乃至叙述及语句，都在一个话语万花筒中高速旋转，让人目不暇给。
二十世纪之前，一个自然论者意味着是一个艺术家，以诗句提炼大地的水晶和蜂蜜，以颜料捕捉夏日天空变幻的美www.58yuanyou.com及向日葵的金黄。以乐曲模仿百灵鸟的歌声和整座森林的飒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厌弃一切武器和战争。在今天，一个自然论者意味着是一个收殓者或哀悼者。自然界是一座墓地——在这具大象无形的尸骸上，聚集了动植物、微生物乃至森林、河流、云朵和空气的魂灵。也意味着他是一个永不使用暴力的战士，是在工业巨兽面前疯狂地挥舞长矛的堂吉诃德，必败无疑，但必须战斗。然而，今天某些海外生态组织采用的极端手段也让我不安，这也是《小说盗》所关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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