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撬锁头

梦见撬锁头

玄子(青岛)

季红在车站上等车时,感觉旁边有个男人总是盯着自己看,她寻思着,“这个人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冒失。”还没想完,对方就犹疑着发问了。 “是季红吧!”

她瞪大眼看着那个挺着啤酒肚,已有些秃顶的男人,“你?”

“老同学,我是刘韶光啊!你还在榆林街的老房子住吗?”

她迅速搜寻着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这个找不到丝毫曾经样貌的男人和自己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班,同窗了九年呢,她想起来了,他们家原来住在她家后面那个院,是建筑公司的职工宿舍。他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在那个院住,印象里,他们很早就陆陆续续搬出去了。

“是啊!不然还能上哪儿去住呢!你搬走得有二十年了吧!”

“可不是,二十多年了,听说咱这筒子楼这回真的要拆了,终于盼来这一天了。”季红附和着。

这些日子,每到下班,她就急忙火促地往家赶,到了家,先是例行公事地上母亲那间小屋看一眼,自从父亲走后,母亲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她老人家终日待在那间四壁昏黄的小屋里,不言不语。就是看到陈光时,眼神还能活络些,有时候还拿干瘪的手摩挲摩挲孩子的头,“好孩子,要听你妈的话啊!”

儿子是懂事的,使劲点着头,“姥姥,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我妈添乱。”

此刻,老人正面朝墙躺在床上,季红看着那瘦小蜷缩的背影,眼圈倏地一下红了。

“妈,我回来了,今天下班在车站碰见我同学刘韶光了,您还记得他不,以前住在咱对面楼下,他说这次咱们这片儿真的要拆迁了。”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照耀下,季红看见母亲的肩膀轻轻耸动了一下,但是最终没说什么。她又站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然后轻轻走了出去,从外边锁了房门。回到自己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上QQ,看看拆迁群里有什么最新动向。其实指望从群里得到最新消息,真的不是很靠谱,但也没别的办法,好歹这里每天都会有一些相关信息,比如听说瑞安路的筒子楼拆迁又被搁置了,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其实这个消息跟她,跟大家伙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一片离她家老远,这些人纯属瞎操心,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再往深处一想,她觉得还真有关系,他们这两片基本是同步行动的,这一来,不会影响我们这一片吧。季红皱着眉头想,其实从去年就开始落实榆林片区的筒子楼拆迁了,当时这件事还上了小城的各家报纸,可是在一通煞有介事的报道后,拆迁又不了了之了。“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啊!”气得好多群友在群里直骂。在群里,季红是个纯粹的旁观者,她总是将QQ设置为隐身状态,并且无论大家说得多么热闹,她都不会插话。她总觉得今天应该会有点好消息,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今晚季红在路口买了一份麻辣烫回来,自从儿子陈光上高中住校以后,她基本就不开伙了,没心情,也没胃口,这样的日子一转眼就是两年。母亲一天就吃两顿饭,而且都是自己做,怕给她添麻烦。她想着自己从出生就在这栋筒子楼里过日子,这一住就是四十多年,不要说老住户,就是第二第三茬邻居也都基本走干净了,至于那些外来的租住户,那就跟割韭菜似的不知换了多少茬了。到了现在,这栋二层楼里除了她家,就是二楼东头的陆叔老两口是老住户,这相对的两家人孤零零地守着这栋早已衰败的楼,仿佛没有声息地生活着。

真的该离开了,她想着父亲过世已经八年了。父亲走的时候,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昏黄的眼角有混浊的泪溢出来。老爷子走的时候没闭眼,是她给老人合上的,老人走得不安心啊,就这么一个独闺女,还遇人不淑,现在一个人带着儿子,往后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季红光顾着走神,那碗麻辣烫坨成了一块,她看着污乎乎的粉条正犹豫要不要再吃时,电话铃响了。这个点儿谁来电话啊,她边嘀咕边站起来。“你好,是季红吗?”

“是,您是……”

“我是街道的林主任,通知你这个周末上街道来领取拆迁补偿条例。”

“哦,好的好的,谢谢您,林主任。”季红挂断电话后,在布帘旁边愣怔了半天,这是真的要拆了啊!她把手按在胸前,感受着自己怦怦的心跳。一开始她是极其兴奋的,可是接下来更多的是紧张,这回不会又像以往折腾一阵就没动静了吧。她边琢磨着,边回到长条几边把吃了没几口的麻辣烫袋口系了起来,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

已经凌晨三点了,季红仍旧瞪大了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这次是真的要拆了,她好久没这么激动了,即使儿子考上二中,她也没这兴奋,在她看来,那是应该的,儿子的学习从来都不用她操心,并且永远出类拔萃。她忽然伤感起来,要是父亲还在该多好,就能享受一下好的住房环境了,没福啊!

刚过五点季红就起来了,天还没大亮,她忙忙活活地整理好房间,又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最后还给妈妈和自己做了醪糟蒸蛋。“妈,我把早饭放蒸锅里了,一会儿您拿出来吃就行了。我去街道拿补偿条例了,早点去,省得等会儿人太多。”她说完,就准备出门。

“红,我昨晚梦见你爸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在门口定住了。回头看时,妈坐了起来,她用长了数块老年斑的手拢了拢有些乱的灰白头发,眼睛慢慢地和季红对上了,“你爸他,他找不着家了,急得满原由网头大汗。如果咱这楼真拆了,你爸他找不回来,那可咋办啊?你上回不是说,咱这儿不能回迁吗?”说到后面,老太太的声音好像蚊子叫,眼泪却在昏黄的眼睛里直打转。

她没有接茬,拖着沉重的脚步迈出门去,把孤零零的、无助的母亲留在小屋里。早起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让她没想到的是,父亲会同时托梦给她们娘俩,梦境//www.58yuanyou.com中,她站在一个楼梯间搭成的简易厨房里,她正低着头给家人捞面条,楼梯挡板就那么斜在她头前,看上去她已经很适应这逼仄的环境,倒是父亲,苦着脸站在一旁,并不打算接过她盛得满满的一碗清汤面。她抬头看父亲,后来……这个梦最终没有结尾。

她一路忐忑着,到了居委会,没想到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在聊天,她径直朝办公室走去,刚好碰上林主任笑呵呵地从里面往外走。“季红来了,挺早,赶快领份补偿说明,回家好好研究研究,这次是政府运作,给的条件相当优惠啊!”

“哦,主任,我想问问您,这次拆迁确定不能回迁吗?”

“是啊,要房子的就是那两处异地,说实话如果想回来,也有变通的办法。就是要钱,到时候在周围买个爽气的套二房,添不了多少钱的,可比现在的居住环境好多了,一定把握好这次机会,让你老母亲享享福吧!”说完,林主任乐呵呵地出了办公室。

季红点着头,可是她高兴不起来。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季红就拿着一刀黄表纸来到十字路口。她原本想等农历十月初一送寒衣时,和父亲念叨念叨拆迁的事,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回到家和母亲商量拆迁的具体事宜时,老人家说什么也不同意拆迁,尽管她把林主任的原话给母亲复述了一遍,还可着劲地把能想到的好处介绍了一遍,可老太太除了那一句带着哭腔的“我不能让你爸找不着家了”。 再不接茬。

“爸爸,我妈不同意拆迁。她是怕您找不回自己的家,爸爸,您在的时候,就盼着拆迁对吧,这次终于要梦想成真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做通我妈的工作啊!”季红一边用根树枝拨弄着火堆,一边念叨着,母亲原本是温和的,可是,经过这些年的磨折,她变得沉默起来,终日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即使是她这个闺女,也很少沟通了。季红真怕好不容易盼来这次拆迁,因为母亲固执己见,不配合,把事情搅黄了。她想起前两天,群友在群里发的一张新闻图片,马路中间一座二层的危楼上,隔壁的房间倒塌了一半,窗户和门像张开的没牙的嘴和空洞的眼睛。那仅有的一家住户的木门也因为年代久远弃掉,她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家,难道真的要沦落到这般田地。昨晚,主任也在群里说,街道里的二十七号、二十八号两栋楼的邻居已经百分之百自发签名要求拆迁了。他们不属于第一批拆迁楼座,但大家伙的积极性特高,都希望能借上这个势头。

这时候季红想给儿子打个电话,但又怕这么晚打过去,惹他担心,可是眼瞅着这么大的事没个人商量,她真的犯了难。

林主任敲门的时候,季红刚帮老母亲梳完头,梳子上还缠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七十二岁的母亲,眼角已经堆满皱纹,嘴也深深地瘪了下去。干黄枯瘦的手满布着老年斑。“妈,我去给林主任开门。”母亲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大姨,我们今天来看望您,本来早想来,可这阵忙得晕头转向。”

“谢谢,谢谢,还让您惦记着。”

“大姨,您这话说得见外了,咱这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今www.58yuanyou.com天其实是带着任务来的,咱们楼现在就您家没签协议了,街对面的四十六号、四十七号楼已经全签了。大姨,咱可得想开了,我知道您舍不得离开这儿,邻街照相机厂那栋楼有好几户往外卖的,都六十多个平方米,一平方米一万三到一万四,我算了算,也就八十多万,基本和补偿款拉平了。大姨,咱可不能错过政府给的好机会啊!”主任连珠炮似的一通劝,季红却发现母亲早走神了,那散漫的眼神停在已经泛黄、裂了许多细纹的墙面上。

后来林主任也拿老太太的不言语没办法,她和陪着来的邻居又坐了一会儿,就讪讪地离开了,在走廊尽头,林主任长叹一口气,“唉,原来我想你家肯定是最积极签协议的一批,没成想,你家会出问题。季红还得好好劝劝你母亲啊,这次可真是个难得的机会,千万别错过啊,再者说,可别因为你们一家耽误了整栋楼的邻居,大家伙都不容易啊!”说着,她头也没回地下楼了。

季红寻思着,这次拆迁真像林主任所说,已经不是自家的问题了。可别背上骂名啊!怎么才能说动母亲呢,越想越没了主意,她紧皱着眉头,回到自己那间逼仄的小屋里去。窗外响起一阵哗啦啦风吹落叶的声响,有一丝冷风从窗缝中侵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过两天就好变天了,她得赶紧买煤准备过冬了。

季红一大早就去早市买了一大捆雪里蕻,儿子最喜欢吃她腌的雪里蕻咸菜了。她又买了一斤鹌鹑蛋,想着回家做个茶叶蛋,给老母亲换换口味。她正盘算着,还要再买点啥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转回头一看,竟又是那个秃顶发福的刘韶光,“真巧啊,老同学,又碰上你了,一个人来买菜啊!”

“是啊,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趁今天有时间过来收拾收拾老房子,下个星期就开始签约交房了,原由网早交早拿钱啊,争取进入第一梯队!”刘韶光说着,嘴角在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眼角也因为笑意叠了几道浅浅的原由网笑纹。

“哦,你们楼的动作很快啊!”

“可不是,我们楼是咱这个地块第一栋全部签约的楼座,关键时刻还真没掉链子,运气好,邻居们心齐啊!”

“对了,你还没搬家啊!”

“嗯,我们还得稍等等。你快去忙吧,有时间再说!”季红有些慌张地结束了话题。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差点把最大的事——买煤给忘了,她掉转身向街角的煤店走去。 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她纳闷了,昨天卖蜂窝煤的师傅明明说上午没时间来送煤,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早早地来了。这样想着的功夫,她打开门,探头往外看去,只见三四个收破烂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拎着编织袋堂而皇之地排开在走廊上,其中一个不到一米七的黑瘦男子用螺丝刀极熟练地撬开了隔她家两个门的老田家的门,几个人鱼贯而入。她就这样看着他们,那几个人竟然懒得回头看她一眼。老田家的铝合金窗上星期就被不明来路的人给拆走了,其他人家也都难逃这种命运。这一阵,每天回家,都能看见邻居们的老房子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而楼下那条原本狭窄的走道,已经被逐日增多的不知从何出来的垃圾堆积得看不出原样。但是像今天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撬锁进屋,还是头一次看到。

她突然害怕起来,要是哪天,就妈自己在家,这些人自顾闯进来可怎么办,老太太还不得让他们吓出毛病来。

那天晚上,她又失眠了。她直愣愣地盯着墙面,仿佛看见童年时的自己和要好的同学在放学后一起回家,走着走着,那个原本乖巧的女孩忽然转头对她说,“我不想回家了。”她忘了自己当时是怎样回应的,也忘了那天是什么时候、怎样回的家。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者那根本就是臆想。

这天深夜,季红突然被一阵仿佛很遥远但又急促的铃声吵醒。

“季红,这么半天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家没人呢!我想告诉你,你们这栋楼赶不上第一批拆迁了,哎,你抓紧这段时间,再做做大姨的工作吧,真心希望她老人家早日回心转意,能搭上拆迁这班车,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可真是太可惜了。”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挂了电话。

母亲在不远处,从她那与屋子同样陈旧而沉重的的喘息声里,季红听到了一个无奈的消息,这个冬天又要在这栋老楼里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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