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拿雪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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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执《森中有林》

选自《芒种》2020年第10期

梦见拿雪碧

郑执

1987年生,沈阳人。著有长篇小说《浮》《生吞》《我只在乎你》,小说集《仙症》等。曾获“鲤匿名作家计划”首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辽宁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

森中有林(节选)

赏读

文 | 郑执

一、黄鹂

两只黄鹂被吕新开从粘鸟网上摘下来,是清明节前一天,也是爹妈忌日。要不是日子赶得寸,他也不至于往深想,他想,这对黄鹂是爹妈化身的,不然咋这么巧是一公一母?铁定是惦记自己了,特意过来瞅一眼,索性对俩小玩意儿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只母的竟然应了一声,音儿瘪得能听出来饿不少天了——鲜有人比吕新开更懂鸟——黑枕黄鹂,母的眉羽比公的长,黑亮亮一绺儿朝后挑,像女人描眉时哆嗦手了。来机场上班四个月,麻雀、乌鸦、杜鹃、野鸽、山雀、红隼、夜鹰,吕新开摘了个遍,从没如此金贵过谁,下手比绣花都细,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在网前耗了半个钟头。他后悔犯懒没披大衣出来,被风打了个透。四月都出头了,沈阳还刮西北风。

吕新开呼里呼哧地回到办公室,倒是没让两只黄鹂冻着,一边裤兜儿揣一只,掌心搓热当被裹着。已经八点半,大李刚早饭还没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儿一早晨了;小李刚不知道搁哪儿弄来根红绳,正往一颗空弹壳屁股上绑,手笨,一直脱扣,嘴里骂骂咧咧的。办公室一共就他们仨人,俩同名同姓,大李刚三十六,小李刚二十二,长得还连相,都是团团脸,绿豆眼,吕新开刚上班那会儿,以为亲哥儿俩呢。四个月前,吕新开第一次走进屋,那鼻子霉味儿从此挥之不去——与其称办公室,不如叫储物间,撑死就十平方米,还在半地下,刨去一个储物柜、两张桌子、一张行军床,连并排过俩人的地方都匀不出。吕新开双手插兜儿,站在原地转圈儿踅摸。小李刚问,找啥呢?吕新开装听不见,本来就不爱搭理他,这人嘴欠,比自己小一岁,仗着十七岁就上班,在机场也算老人儿了,开玩笑没大没小,上个月俩人差点儿动手,亏大李刚拉架,拽吕新开去走廊劝,别跟小崽子一般见识。小李刚又问,卵子落屋里了?吕新开问,昨天分那箱苹果呢?这句是问大李刚的。大李刚说,全烂的,扔了。吕新开问,纸壳箱呢?大李刚说,都搁门口呢。吕新开来到走廊,端起那箱烂苹果,去厕所倒进垃圾桶里,再回来的时候,空纸箱就做了两只黄鹂的新家。他用透明胶带封了箱顶,再拿钥匙捅出两排窟窿眼儿,装修完毕。两只黄鹂对临建房应该是挺满意,几声脆叫打窟窿里传出,底气明显比刚才足不少。小李刚暂停手中活计,啥玩意儿啊?吕新开说,鸟。小李刚说,废话,我问你啥鸟?吕新开眼皮都懒得抬,声音更低说,黄鹂。小李刚问,多大?有肉吗?吕新开这才抬头,拿防贼的眼神回瞪,清楚这小子不是开玩笑。平时小李刚打的鸟,基本都被他带回家吃了,猫头鹰都他妈敢下嘴,炖了锅汤,第二天还把剩的装保温瓶带办公室来,问谁想尝尝。大李刚捡了饭勺里剩的几粒米,来吕新开身边蹲下,顺窟窿眼儿一粒粒塞进去,打算在这儿养?吕新开说,带回家。大李刚说,黄鹂叫得好听,但不好养。吕新开自言自语,两个黄鹂鸣翠柳,下句啥来着?大李刚说,我初中文化。吕新开说,小学课本里的,说啥想不起来了。小李刚说,两个黄鹂鸣翠柳,我跟你妈交杯酒。——捅完句屁嗑儿,自己咯咯乐。吕新开忍无可忍,刚要开骂。大李刚又说,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现在后老悔了。说罢碰碰吕新开胳膊,挤了个眼,意思算了。吕新开合计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气,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刚没皮没脸,还接话,当初好好学习,现在又能咋的?大李刚说,不咋的,起码分苹果不至于总轮到烂的。小李刚哼了一声,将红绳套进脖子,黄铜色的弹壳在胸前晃晃着——跟个二傻子似的。吕新开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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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单位班车从机场回到大西菜行时是五点。纸壳箱一路被吕新开捧在腿上,两只黄鹂挺懂事,一声没吭,省了麻烦。吕新开主要是嫌跟同事搭话麻烦,平时坐班车,不管困不困他都装睡,没别的,就是懒,懒得记那么多人名。进屋五点多,大勺里有前天炖的豆角,剩个底子,点火热了热,半个凉馒头掰开泡汤,对付一口就出门了原由网

天开始长了,但冷还是冷。彩塔夜市上个月已经陆续出摊儿,更多的厂子开始不管饭了,夜市反倒更热闹了。把北头第一家是铁亭炸串,哈喇油爆面包糠的香,还是把吕新开给勾过去了。炸串这玩意儿,吕新开打搬到沈阳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瘾了。小时候在山里和县城,从没尝过这口。甜酱跟辣酱分装两盘,自己上手刷。吕新开最爱炸鸡排,先滚一圈儿甜酱,再蘸单面辣酱,合他咸淡。俩大鸡排下肚,才算见点儿饱。再往前走,是家游戏厅,偶尔兴起,他也钻进去找人掐两把《街霸》,今天没工夫,他赶着去再前面一家杂货店。那家关门早,夜市开摆,一家三口就锁门吃饭,因为地摊儿卖的东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白天生意。吕新开家里的锅碗瓢盆不少都是从他家买的,之前去的时候,他记得见过鸟笼子。

赶上老板正要上锁,吕新开进门了。他没记错,指着收银台后面堆在最顶的鸟笼子问,那个多钱?老板说,那个不卖。吕新开说,摆那儿不卖,啥意思呢?老板说,我以前养了只八哥,死好几年了,跟笼子都有感情。吕新开问,八哥咋死的?老板说,话说太多累死的,逮个人进门都得显摆两句,伤元气了。吕新开说,闲着浪费,我要。老板说,五十。吕新开说,二十。老板说,三十。吕新开说,破不锈钢,又不是竹子的,二//www.58yuanyou.com十五。老板装着一脸不情愿,收下钱,把鸟笼子交给吕新开,问,你养的啥鸟?吕新开说,黄鹂。老板问,单蹦儿还是对儿?吕新开说,对儿。老板说,对儿好,不寂寞,黄鹂就得养对儿。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老板瞅他一眼,还买别的吗?不买我锁门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西的丁字路口,有人烧纸,两团火焰一左一右地蹿动,好像黑夜在对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该走的近路,眼见大风卷起烧得正旺的黄纸在半空中盘旋,他想起爷爷说过,那是孤魂野鬼在抢钱,突然犯了硌硬,随即掉头,继续往夜市南口走,宁可绕远。出了南口再往东,就是青年大街,也是从市区直通机场的主干道,吕新开每天坐班车来去的必经之路。自打年后开始动迁,整条街一天一个景,全程二十来公里,不是扒房、挖沟、埋管,就是栽树、架灯,没一段囫囵路。吕新开提着鸟笼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脚步,周边的拆迁户也出来摆摊儿了,夜市挤不进去,只能沿浑河排一长溜儿。吕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悠,想踅摸两个小盅,回去给鸟盛水跟食儿。眼瞅快逛到头儿了,肚子突然一阵阵疼,感觉要蹿稀,反思一下,问题不应该出在炸鸡排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估计是给凉馒头拔着了,要不就是早上让风吹着肚脐眼了。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家拐,还没走几步,拦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泼,挨了他妈两手锤,说啥就是不起来。吕新开路过一瞅,原来是为个玩具气枪走不动道儿了——来复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买一杆来练手,说不上为啥,忽就犯起撩闲的心。摊儿主是个大姐,吕新开故意提高嗓门问多钱,大姐张口三十。他急屎,没心思讲价,甩下钱,拎枪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弹,钢弹跟塑料弹都有,选一个。吕新开抓起一包钢弹蹽了,塑料还玩儿啥意思?他离开时,听身后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吕新开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鸟笼右手长枪,冲上楼,直奔厕所,总算没在最后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两只黄鹂放笼子里安顿好,第二泡又来了,这回肚子疼得他一脑门儿汗,再出来时,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发上卧倒,盖上毯子,看眼表,快八点了,随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嘎春河,明闪闪的河水,从两岸的山杨林跟白桦林之间蜿蜒而过,到了夜里还会发光。嘎春河从松花江来,途经新开农场的一段并不深。五岁前,爷爷常领吕新开去河里摸鱼,有时也拎火枪去打野鸭。五岁后,吕新开就敢自己去河边了,不一定非摸鱼,夏天光泡泡脚图个凉快,爷爷也管不过来。那场山火过后,爷爷比从前更难了,要养活孙子,每天还得坚持进山巡逻。爷爷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每次吕新开梦回嘎春河,都是以那场山火收场,梦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红色,连河水都是通红的。儿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从头到脚冒着烟,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叶松林中,隔着河水冲他招手,吕新开从不敢越过去,即便他清楚那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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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沙发上醒来时,吕新开又钻了趟厕所,肚子没那么疼了,出来时感觉都瘦了一圈儿,晕晕乎乎,可能是发烧了。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半盒扑热息痛,还没过期,吞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听见窗外又传来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响,不用看表也知道,半夜十二点过了——街对面那家烧烤店关门的时间。一箱箱空酒瓶往门口摞,女服务员下手狠得像抛尸,天天陪一帮酒蒙子熬夜,就指这阵儿撒闷气呢。今天门口没人打架骂娘,已经算消停了。吕新开来到窗前,望着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红色,抽冷子就起了恨意,其实早都恨了好几个月了,灵感突如其来,拎过那把气枪,上好钢弹,拉开窗,架稳,瞄准最顶上的红箱,目测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吕新开收紧鼻息,扣扳机,只听街角一声炸响,碎玻璃碴子从镂空的箱中飞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窝。女服务员奔出来,顿时蒙了,扫视一周,更蒙了,立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再折腾了。吕新开在心里正乐呢,感觉烧都退了一大半。上网摘鸟都四个月了,到现在小李刚还霸着那杆单管猎枪不让他使,老子七八岁就跟着爷爷摸枪,五十米开外俩卵子给你穿串儿,埋汰谁不会使枪?吕新开一边乐一边上膛,这把瞄的是正数第二箱最中间那瓶,直接扣扳机。霎时间,一声惨叫盖过酒瓶子的炸裂声——刚刚一辆倒骑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只见一个男人紧捂右眼,从车座上翻落在地。

这回轮到吕新开蒙了。

接下来的两天,有警察在临街几栋楼里挨家敲门,正好赶周末,人都在家。吕新开知道出事儿了,把枪藏在床底下,终于还是等来了警察。简单寻访,更像查户口,临街三五十户,感觉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心肯定是虚,吕新开跟警察反打听,人咋样儿了?那天半夜是听着救护车叫了,没出人命吧?年轻那个警察说,在四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吕新开嘀咕,没出人命就行。年轻警察说,多倒霉,一个收酒瓶子的,得罪谁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轻,意思话多了,俩人就上楼敲门了。吕新开关上门,还没缓过神儿,大李刚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他啥时候上班,星期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病假还要请到哪天。大李刚会说话,他说的是领导不乐意了。吕新开合计一下,说,明天就回去。挂掉电话,他坐回沙发,发会儿愣,听见两只黄鹂在阳台叫,起身去给添了一撮小米,这两天一直拿雪碧瓶盖凑合盛着。吕新开观察这俩小玩意儿,明显都胖出一圈儿,毛色渐显嫩黄,又琢磨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出门。

下午两点半,吕新开打车到四院,下车后在对面的银行取了一千块钱,工资卡里就攒下这些。穿过门诊,上二楼,拉住院部的护士打听,赶上一个好说话的,告诉他,前两天半夜是收了一个男的,眼睛让玻璃碴子给崩了,查了一下登记,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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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四楼的时候,吕新开腿肚子转筋了,从小到大都没惹过这么大祸,关键是心里绞得慌,人家一个收酒瓶子的,本来就不容易,凭啥挨这一遭?真要瞎了,往后可咋办?登记上写了,廉加海,四十六岁,正是一家之主,顶梁柱的年纪。吕新开楼梯也没力气爬了,干脆坐在台阶上缓缓,竟有点儿委屈。这两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来找去,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自己当时烧糊涂了。坐了能有十分钟,直到打扫卫生的拖地撵他,吕新开才憋足一口气,站起身朝407走。

在病房门口,吕新开听见屋里传来单田芳说评书的动静——《三侠五义》。走进去,病房一共三张床,中间那张空着,挨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个大高个儿,双眼裹一圈儿纱布,应该在睡觉。最里面挨窗那张,一个男人靠着枕头被褥坐,听半导体的就是他。这人面色黝黑,剃平头,脖子短粗,右眼贴一块方纱布,应该是廉加海没错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岁,像个小老头儿。吕新开走上前,廉加海扭脸看他,俩人半天谁也没说话,廉加海先是关掉了半导体,随后左眼越睁越大,好像在对吕新开说,我猜到你是谁了。吕新开掏出那一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才开口,大叔,对不起,我叫吕新开,我来认错的。你眼睛是我打的。廉加海说,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吕新开说,酒瓶子是我打的,拿气枪。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说,你挺准啊。吕新开无言。廉加海又说,坐吧。

吕新开原本打算,先找受害者认错,再去派出所自首,“心安”排在“理得”前边。来的路上,他假想过好几种画面:家属讹他一笔,揍他一顿,这都能接受,最怕还是丢工作,万一赶上子女不是善茬儿,再叫个记者来曝光,上把早间新闻,人也一起丢了——但他说啥也没想到,自己被廉加海摁住扯了一下午家常,人家还给他剥了个橘子,吕新开觉着不可思议,橘子瓣儿送进嘴前还顿了两秒,怀疑是不是被下了毒,可转念又在脑子里扇自己嘴巴,真是小人之心,我是碰上活菩萨了吧?廉加海对他说,事儿都已经出了,历史不能倒退,你敢主动找我来,就说明你不是个坏孩子。你多大了?吕新开说,二十三。廉加海说,七四年的,属虎?吕新开说,对,大叔脑袋挺快。廉加海说,我女儿跟你同岁,也属虎,十月份的,你几月?吕新开说,我四月底。廉加海说,vtYzbFlDU大半岁,独生子女?吕新开说,对。廉加海说,嗯,我女儿也是。在哪儿上班?吕新开说,在机场。廉加海说,飞行员啊?吕新开说,驱鸟员,在地面活动。廉加海说,这工作挺有意思,我有个战友以前跟你是同行,平时打鸟用啥枪?吕新开说,原由网大叔,那天晚上我就是想拿气枪练练手,真的,我对不起你。吕新开说着,鼻酸突然止不住,眼泪落下两行,起身给廉加海鞠了一大躬,头沉下去就不起来,更嫌自己丢人,这些年想爷爷的时候都没哭过。廉加海说,坐吧,孩子,坐吧。吕新开抹一把眼泪鼻涕,又在空床搭边儿坐下。廉加海又问,你爸哪年的?吕新开说,五二的。廉加海说,我大你爸一岁,论起来你得叫大爷。吕新开改口,大爷。廉加海说,父母做啥工作?吕新开说,爹妈都没了。廉加海说,咋没这么早?吕新开说,我五岁那年,一场山火烧死的,俩人一起。廉加海叹了口重气,接不下去话。吕新开继续说,我不是沈阳人,我家在黑龙江农村,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挨着大兴安岭,我是爷爷带大的,我爷爷是护林员。我去县城上高中那年,爷爷也没了,打那以后就我自己,一直都我自己。廉加海边听,手上又剥好一个橘子,递上说,这些年没少受委屈吧,孩子。吕新开一愣,突然又开始哭,一直哭,没完没了。

吕新开离开四院时,正落太阳。他坐在公交车里,心踏实不少。窗敞着,风灌进来吹干脸上泪痕,凉飕飕,感觉像刚洗了个透澡,从里懈到外,闭眼能睡着。来沈阳第五年了,五年里,吕新开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还都是陈年积压的旧话,搁心里再憋下去可能会变质、发霉、长毛的话——抖搂一个干净,吕新开觉得自己像一个新生儿,一只才破壳的雏鸟。吕新开听了廉加海劝,没去自首,毕竟也没人报案,就算哪天警察真找上门,廉加海也向他保证,不追究责任。不过廉加海有个条件,吕新开必须每天下班去陪他说话,一直到出院,去了还得给他带两只一手店的猪爪,就爱啃猪爪。吕新开都应下了。不过那一千块钱留在床头柜上,他手里不剩钱了,下个月开支还得等俩星期,只能先跟大李刚借点儿。夕阳的余温洒上身,稍有了些暖意。吕新开心里捋着未来几天的大事小情,眼皮渐渐贴在了一起。

吕新开睡过了,下车往回走两站。他挺喜欢住大西菜行的,热闹,有人气儿。房子是大姨留下的,套间,铝镁设计院分的宿舍,借给他住。大姨去海南以前,钥匙留给吕新开,说就当替她看房子了。在此之前,吕新开在航空职业技术学校住了三年宿舍。大专文凭是他到沈阳后,大姨逼着他考的。备考那半年,他就睡在大姨家的沙发上,那时候大姨夫已经先一步去了海南。最开始吕新开不乐意再念书了,被大姨硬拽着辅导了一个月,后来居然慢慢就上道儿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大姨破天荒夸了吕新开一句:我早就看出来,你智商随我们老刘家了,没随他们那一家子农村人,长相也没随——大姨就是那么个人,一句好话都能叫她说得硌牙。吕新开跟大姨不亲,绝对跟这有关,哪怕俩人是彼此在刘家最后的亲人。搬来沈阳之前,他跟大姨只见过一面,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大姨来新开农场给自己妹妹上坟,火车两天一宿来,两天一宿回,住都没住。可能也因为爷爷根本不招待,躲山里连面儿都没露,上坟还是吕新开领着大姨去的。总之吕新开那时候就看明白了,两家指定有大矛盾。刘家姊妹两个,姥爷跟姥姥据说是知识分子,以前在沈阳的某大学教书,八十年代末先后病死了,大姨后来对吕新开说,就是让你妈给气死的。他在沙发里备考那半年,每天跟大姨也说不上几句话。大姨没孩子,男人又不在身边,每天下班回到家,吃完饭就钻进屋里看书,要不就是趴小书桌上画图,反正除了上厕所都不出来。这样的日子,后来总算在吕新开的点灯熬油下结束了,开学前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学校宿舍,连寒暑假都不回来,除非赶上年节,回来跟大姨吃顿饭。有两年的年三十,大姨去海南过的,他就买饺子自己回宿舍吃。他合计,这样挺好,应该也合大姨的意,他俩都是不爱欠别人的人。

进了门,吕新开先给两只黄鹂倒了水,自己煮了袋方便面,站着几口吃完,洗澡的劲儿都不剩了。眼科医院应该没啥传染病,直接上床,沾枕头就着了。路上就预感,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安稳觉,不过在睡着前的一刻,吕新开的脑袋里最后冒出一个感想——这要是他自己的房子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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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病房看廉加海时,吕新开不光带了猪爪,还带了俩鸡架、半斤熏鹌鹑蛋,外加一袋拌腐竹。廉加海心情不错,开玩笑说,这几个菜不整半斤白酒,真挺白瞎。吕新开说,要不是护士看得紧,我真就给你带酒了。廉加海问,你喝酒吗?吕新开说,滴酒不沾。廉加海说,难得。本来吕新开还有后半句:最烦酒蒙子。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见廉加海胃口一天比一天好,心反倒揪起来——刚进屋时,正赶上护士换药,廉加海的右眼眶里血赤糊拉,他扭头没敢多看。护士还说,今晚能确定下次手术时间,叫家属来签字。护士走后,吕新开哆嗦着问,大爷,眼睛还能保住不?廉加海说,刚进来时说能保住,现在又说够呛了,做最坏打算呗。吕新开问,最坏打算是啥?廉加海说,摘除,装个狗眼睛。吕新开感觉喉咙被一大口口水给卡住,连吞了两下,才说出话来,大爷,手术费得多钱?砸锅卖铁我出。廉加海摇摇头,用不着你,我有医保,本来有,等我出院就去要。吕新开没太听明白。廉加海把猪爪放下,说,你真当我是收破烂儿的了吧?吕新开说,你说有时候也送嘎斯罐。廉加海说,那都不是我本职工作,我本职工作没跟你提过吗?吕新开好奇了,没有,大爷你到底干啥的?廉加海说,我是警察,狱警。他瞧出来吕新开不信,又说,我的警官证就在那夹克里怀兜儿,你自己翻。吕新开说,不用了,我信。大爷,那你不上班,收啥酒瓶子啊?廉加海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年我下岗了。吕新开又糊涂了,警察咋还能下岗呢?别逗了。廉加海说,是被人顶包了,劳改局的领导贪污,把我们八十二个转干的指标给卖了,一个卖五万,逼我们下岗。吕新开嘀咕,还有这事儿。廉加海拿起猪爪继续啃,说,都告他两年了,等出院我接着告,告赢那天,医保都得给我补回来,这两年去药房买盒板蓝根我都留单子。

第三天傍晚,吕新开拎着猪爪进屋时,中间那张空床上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扎一根马尾,腰绷得溜直,两只手扣在膝盖上,像个乖学生。吕新开走近了,那女孩一歪头,起身就要走,跟故意躲他似的。打他身边晃过时,瞥见个侧脸,吕新开也没好意思多看,转跟廉加海打招呼,我来了,大爷。廉加海点头,冲女孩说,再坐会儿啊。女孩也没应声,像在怄气,但离开的脚步很慢,趿拉鞋底走路。廉加海主动接过猪爪,叹气说,大了,也管不了。吕新开说,你女儿吧?廉加海说,是不是看不太出来?得亏长相没随我,随她妈了,她妈白。吕新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没吭声,坐上空床,屁股底下还有女孩的体温。廉加海把猪爪放一边,盯着吕新开看了一会儿,你有对象了吗?吕新开说,没有。廉加海又问,你觉得我女儿长得咋样儿?此话一出,吕新开就明白啥意思了,但他闹不明白这小老头儿心里盘算啥呢,咋就盯上他了?他一个农村出身的孤儿,一月挣一千块钱不到,图他啥呢?再说这又算啥?我欠你只眼睛,你搭我个女儿,没听过这思路啊。吕新开左右想不通,把半导体给拧开,故意小声说,长啥样儿没太看清啊。廉加海把半导体又给关了,说,要不我明天再给她叫来,你俩多坐会儿。吕新开瞅这意思是绕不开这话头了,干脆挑明吧,大爷你到底啥意思?廉加海说,我觉得你俩挺合适。吕新开琢磨着必须接招儿了,掰手指头说,我属虎,她也属虎,是吧?廉加海说,没错。吕新开说,我爷爷说过,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合适。廉加海说,咱别扯那封建迷信的,我是党员。吕新开打偏了,心说早知道有这一出,刚才就该撒谎说有对象了。廉加海乘胜追击,说,小吕,你别以为我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看上你这个孩子了,你是个善良孩子,我女儿也是,你俩合适,真的。吕新开换路子开始服软,说,大爷,我配不上你女儿。廉加海两腿一盘,身子前倾,说,可别这么说,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对不对?多少都有自己的小缺陷,大爷拿你举个例子,你这孩子,性子挺急,还有点儿鲁莽,这算缺陷,但是你敢作敢当,说话算话,心思也细,这都是优点,一个人优点只要盖过缺陷,那总体就是一个好人,对不对?吕新开点头,这话没错。廉加海接着说,我女儿,优点也很突出,孝顺、懂事,还聪明,打小学习就好,长得也不赖,挺受端详的。吕新开敷衍说,看得出来。但廉加海突然不往下说了,左眼也开始游离——吕新开发现,人俩眼睛少了一只打配合,心思果然更容易暴露。他忍不住追问,那缺陷呢?廉加海支支吾吾,啊,啊。吕新开重新占领高地,不依不饶了,接着说啊大爷。廉加海干脆低了头,把两只猪爪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对吕新开说,今天一人一只,你陪我啃。

俩人算是不欢而散,等公交的时候,吕新开越想越憋气。难怪那女孩走路蹭着地走,敢情是盲人!双目视力一个0.02,一个0.03,廉加海说得好听,不是全盲——那叫缺点吗?亏自己当初还怕被人讹钱,原来人家要讹你一辈子,还不敌讹钱呢,钱起码有数儿。吕新开心里发狠,挖只眼赔他都认了,瞧不起谁呢,自己就算再穷再不济,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她回家。

吕新开气得饱饱的,到家也没心情吃饭,第一件事就是进屋从床底下拽出那杆气枪,进阳台拿锤子叮咣一通砸,惊得那两只黄鹂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劈成两截儿的枪杆,攥在吕新开双手中,他才算冷静了点儿,想想也不知道这是冲廉加海还是冲自己。屋里电话响了。吕新开进屋一接,火又蹿回来——还他妈追家来了!当初廉加海跟自己要座机号的时候,还寻思对方是怕他跑,该给,不避讳。哪承想全是阴谋啊,老东西道行太深了。吕新开张口就急了,你手术到底要多钱?我全赔,连手术加医药费,你都算清楚,半年还不起我还一年,一年还不起我还两年,你还想咋的!电话那边喘了一阵,廉加海才说,我为打个电话爬了好几层楼,你等我歇口气儿。吕新开不耐烦,有话赶紧的。廉加海说,我在你夹克兜儿里揣了封信,你好好看一下。护士叫我了,我回去了。

小吕同志:

你好。本人廉加海,当兵出身,也是党员。我对党对天向你保证,以下绝无半句戏言:

1. 我女廉婕,家教严格,洁身自好。若你二人结合,你就是她第一个男人。

2. 我女廉婕,外冷内热,知恩图报。若你二人结合,只要你不负她,她定不负你。

3. 本人离异多年,与前妻无财产纠纷,外债已清,名下有房产一处,现与我女廉婕同住,若你二人结合,登记之日即可将名下房产过户与你,做婚房相赠。本人迁出,绝不打扰。

廉加海

一九九七年四月七日

信纸上的题头是“沈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吕新开倒推了一下,敢情他第二次从病房回来,这封信就写好了。吕新开将信铺在小书桌上,捋了捋折痕,顺手拿镇尺压上,大姨以前画图用的。随后他又出了门,打车回了四院。

进到病房,吕新开没有再坐中间的空床,直接坐上了廉加海的床尾。廉加海面朝墙侧卧着,左眼压在枕头里,也不知道是睁着还是睡着呢。吕新开坐的方向对门,只有头顶一根灯管还亮着,才发现第一张床的大高个儿应该是出院了,病房里就剩他们俩人。吕新开假装回头看天,其实在偷偷观察廉加海。窗外夜色淡蓝,大风天把夜空多吹出了几颗星星,就在此肃静一刻,半导体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由小渐大,这回是刘兰芳的《杨家将全传》。原来廉加海没睡,拧开了半导体,又把手收回枕头底下垫着。俩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一整段,直到插播广告了才开口说话。吕新开说,大个儿出院了啊。廉加海说,是个消防员,伤得不重,眼睛保住了,刚才被老婆接回家养去了。吕新开问,再手术时间定了吗?廉加海说,后天早上。吕新开说,我请假过来。廉加海说,不用。吕新开说,我给你剥个橘子啊。廉加海说,大夫让少吃橘子,上火。吕新开说,那我明天给你买点儿桃罐头。廉加海说,明天你别来了。吕新开说,大爷,今天是我不对,脾气又急了,不该那么跟你说话。廉加海翻过身来平躺,左眼仰视吕新开,说,明天下班,你跟小婕见一面吧,小婕都同意了。吕新开点点头,去哪儿见?廉加海说,太原街的京九快餐,知道不?吕新开说,知道,没吃过。廉加海说,明晚六点。吕新开说,行。廉加海靠起身来,从床头柜里变出那一千块钱,夹在一本《知音》里,平平整整。廉加海说,钱拿回去,你俩吃饭逛街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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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九号。星期三。早上一进办公室,吕新开先还大李刚四百块钱,又多给了五十,就当之前替自己值班的感谢费。大李刚嘴上说不用,手还是接了。九点半,小李刚才进屋,脖子上不挎弹壳了,换了条真金的项链。吕新开说,迟到了。小李刚说,我比你来得早,刚在食堂吃饭呢,咋的?吕新开说,你咋不连中午饭一块儿吃了呢?小李刚说,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前两天还没来呢。吕新开说,我请假了,大李刚替我班。小李刚说,臭你妈农村人,是不欠削了?吕新开就是故意找碴儿,单挑你是个儿吗?小李刚说,咱俩出去。小李刚瞄大李刚一眼,见这把没有要拉架的意思,硬着头皮扭身进走廊了。吕新开跟出去,小李刚还要往出走,被吕新开叫住,就这儿吧。没等小李刚反应过来,吕新开从身后一个大脖搂子将他放倒在地,紧跟着泰山压顶,膝盖死死顶压对方胸口。小李刚根本上不来气,只听身上泰山冲自己吼,以后少跟我狂,听着没?小李刚嗯。往后摘网子我一天你一天,打鸟你一天我一天,好使不?小李刚嗯。当泰山从自己胸口移走时,小李刚才发现大李刚正倚门口看热闹呢,他的目光随后被一片裤裆遮住,瞪眼见吕新开从自己头顶跨过,一路出了走廊。

吕新开走上空地,头顶的天空是墙灰白。预报有小雨,看样子下不成,也不影响正常飞行。虽然在机场上班,但吕新开很少抬头看飞机,更没坐过,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飞机,对飞行也没有向往。他更享受跟风景平起平坐,讨厌居高临下。他爱坐火车,最好是能睡上一两宿的长途卧铺,大觉接小觉地睡,醒来也不知道在哪儿的感觉最美。他曾经坐了两天一宿的火车来到沈阳。他的大姨曾经也是坐着那趟车,反方向从沈阳去大兴安岭给自己的妹妹上坟。二十多年前,母亲也曾坐过某一班火车,也或许坐的是长途汽车或者卡车——吕新开突然就想家了,想自己在大山里的那个家。

青年大街的路越挖越宽,越来越难走,班车到大西菜行已经五点半。吕新开飞奔进家,换了身体面衣服,皮夹克是当年妈妈从沈阳就带过去的,收腰蝙蝠袖,是男款,他印象中妈妈爱穿男装。等他打车到了太原街,已经六点过十分了。吕新开心里挺愧疚,让人家女孩等自己,不地道,何况人家身体本来就不方便。小跑到地方,他突然又不敢进了,躲在路旁的一棵银杏树后,扫一眼,就发现了挨着玻璃窗坐的廉婕,还是扎个马尾,灰格子衬衫,牛仔裤,白旅游鞋,还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儿,腰板绷得直,面前只摆了一杯可乐,半天才喝一口。隔这个距离看,完全看不出来眼睛有什么不一样,没戴墨镜,也正常眨,文文静静一个姑娘。吕新开合计,毕竟还是跟一般人有区别,五米距离应该还是发现不了自己,干脆从树后面绕出来,走近两步继续站那儿看。他感觉自己这样不道德,甚至是下流,但他又挺爱观察她那些小动作——一会儿拢拢头发,一会儿紧紧领子,每隔几分钟就把手腕上的电子表凑近耳朵,应该是听报时,直到看见她又一次听完报时,起身抻抻衣角,准备要走了。吕新开才看了眼自己的表,都六点半了。但他仍然没挪窝儿,目光追着她从门口出来,下台阶很小心,先用前脚掌试探,后脚跟才敢落实,连贯起来,就是拖着地走路,应该挺费鞋的,为啥不整根盲人棍呢?肯定是不想让人当自己是盲人呗,怎么说还是小姑娘,心高。

眼瞅廉婕都领先一段了,吕新开才想起来跟上,始终隔着两三米。几次见路面上坑坑洼洼,吕新开都差一点儿冲上去要搀她胳膊,但她总是能安全迈过,时慢时更慢。一段路下来,吕新开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她提心吊胆了。原来她是要坐公交车,237,正好跟自己也顺路,吕新开也站一旁等。车来了,吕新开紧跟在她身后上车,担心她登阶会仰下来,双手随时做好推举准备。下班点儿都过了,车上人少,两人都有座,吕新开坐在她斜后方,隔着过道,这是个新角度。月光刚好偏向她那侧,吕新开盯着膝盖上那双手细看,手指修长,像弹钢琴的手,就是手指骨节稍粗。就那么一路看着,大西菜行到了,吕新开也没下车,继续坐,又过了两站,怀远门,她下车了,吕新开也下车。下车再看眼表,七点二十五。没走几步,她扭身一拐,进了家门市。吕新开抬头——敬康盲人按摩院。明白了,她应该是在这工作。直接跟进去就暴露了,吕新开站在门外,徘徊了五分钟,想想该怎么圆谎,打了个腹稿,才跨进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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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炽灯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进屋右首是收银台,细长条的屋正中摆放了三张按摩床,两个男师傅把边儿各坐一张塑料凳,一个戴墨镜,一个双闭眼,应该都是全盲。再往里瞧,左首还有个里屋,是套间。戴墨镜的起身,问是不是会员,吕新开说,不是。墨镜又问点名找哪个师傅,还是随便,正赶这时候,廉婕从里屋出来了,正系白大褂最顶一颗扣子。吕新开说,这女师傅吧,我不受力。墨镜坐下了。廉婕系好扣子说,进里屋吧。吕新开乖乖进去,里屋又挤两张床。廉婕说,趴下吧。吕新开脱了皮夹克,就近那张床趴下,脑袋刚塞进那个洞里,就听见门被关上。廉婕问,哪儿不舒服?吕新开反问,我能翻过来吗?趴着难受。廉婕说,随便。吕新开就翻过来。廉婕站到他的脑顶正前,说,翻过来就先摁肩了。吕新开说,摁头行吗?脑袋有点儿麻。廉婕不再说话,指节顶住俩太阳穴开摁。吕新开感觉手劲儿太大,耳膜都被挤出噗的声音来。吕新开说,哎呀,重了。廉婕说,不重,正好。吕新开奇怪,抬眼仰视廉婕的脸,还真是第一次端详正脸,虽然是倒着,也能看出是标准瓜子脸,下巴短短,鼻头尖尖,有点儿丹凤眼——他大胆跟这双眼睛对视,还是没觉出任何不同,不算特别剔透而已,一下能从中望见自己,一下又消失了——知道了,原来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廉婕说,你是那个相亲的吧。吕新开一惊,你咋知道呢?廉婕说,认得你动静。吕新开说,咱俩没说过话啊。廉婕说,在病房,你跟我爸。吕新开心说,耳朵果然灵。廉婕说,我的情况,我爸说了吧?吕新开反问,你咋不问我,今晚为啥约好了没去?廉婕说,习惯了,上个月也有一个没来,上上个月有俩。吕新开说,但是我又来了。廉婕说,来就来呗,按摩还是得给钱。吕新开问,你爸是怎么介绍我的?廉婕说,就说人品不错,在机场上班。吕新开心虚,没讲怎么认识的?廉婕说,没有。她的十指探进吕新开的头发里开始抓,你几天没洗头了?吕新开说,两三天吧,是爱出油。你平时都有啥爱好啊?廉婕说,小时候爱看看书,弹弹电子琴,现在只能听歌,听评书。盲文书太贵,也买不起。我眼睛不是天生的,知道吧?吕新开说,知道。你爸说你以前学习可好了,写书法还得过奖状。廉婕说,听我爸说你大专文凭呢。吕新开说,啥用没有,进单位没门子,都得从临时工干。接下来两人好一阵没话再说。吕新开眼皮发沉,摁头确实挺舒服,但又不忍心冷场,随口vtYzbFlDU说,我考你一个吧。廉婕说,考啥?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廉婕说,一行白鹭上青天。

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行白鹭上青天。

就是这句,在嘴边转悠一星期了。吕新开在心中一遍遍默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像一首摇篮曲,自己到底还是被哄睡着了。

……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11期

选自《芒种》2020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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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执《仙症》(《森中有林》收录其中)

理想国 | 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0年10月版

跟曾经那数年里的惶恐做了断

《仙症》后记

文 | 郑执

2018年底,《仙症》在“匿名作家计划”比赛中获了首奖,我的小说跟人突然受到很多关注,这当然是好事,一个作家能收获更多读者永远是好事,但同时也陡增惶恐——很多借《仙症》一篇才初识我的朋友,满怀期待地购回我几年前的旧作(多指比上一本长篇《生吞》更早以前的两本集子),阅后大失所望,惊呼“写出《仙症》的作者竟然还写过这种东西”——说实话,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幸好这两年学着脸皮厚了不少,搁前几年得找堵墙撞半死。

我出版个人第一本长篇小说是2007年,当时刚满二十岁,出道也算挺早,但那时候的确嫩得很,本也没有天纵之才,加上当年对文学所有的认知仅建立于自己有限的阅读与无限的假想之上,狂到没边儿,站不稳脚理所应当。同年,我在香港读了大一,暑期去 TVB 电视台做实习编辑,不过为赚点零用钱,却整天抱怨自己被大材小用,又在粤语听说无能的环境中,表达受缚,自我挣扎。后来因与节目制片人爆发矛盾,一气之下辞了职,既得罪了电视台,又白瞎从学校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实习名额。犹记得当日被男制片指着鼻子骂:“你呢种人将来喺社会上一定扑街!”我脾气也暴,逼身边会讲粤语的女同学帮我翻译:“老子回去当作家了,老子不上街就不会扑街!”后想想,当时自己真是狂得可以,竟认为作家不算一种社会职业。再一个,那女同学在翻译中一定是擅自把“老子”俩字给和谐了,不然对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摆摆手放我走,也有可能他是在听到了“当作家”三个字后,彻底当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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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钢的琴》

一年半后,经历了父亲离世,家境骤落,我休学一年回沈阳,每天除了读书、练字、跑步、买菜、做饭,陪母亲看电视剧,其余时间都用来写作。此后三年里,铆足劲又写出两本长篇,都成滞销书,深受打击,才幡然醒悟,原来作家作为一种职业,一样也要谋生。待我重返校园后,家中已无力支付我的学费,“写作能否养活自己”变成我的日常自问,昼夜深处一种惊慌之中。再后来的事,其实我有在“一席”栏目的一次演讲中详述过——借了高利贷,磕磕绊绊地拿到大学毕业证,随后在香港的一家出版社里谋得了一份编辑的工作,干了不到两年,偶然贱卖出一本旧书的版权,将够填债务的坑,脱身后跑去台北读了一年半的戏剧系研究所,幸好学费跟生活费都相对亲民,手中仅存的一点可怜版税勉强够撑,直到2016年,才因一个电影剧本的工作,退学来北京定居。正是来北京前的那三四年里,我写过很多“那种东西”,都是短的,轻浮的,谄媚的,懒动脑也不走心的,被我丢在自己一度鄙夷的网络上,手机App 里,无非想告诉别人我仍在写,攒够篇数再结集成册,说穿了还是谋生。

2014年前后,港产网文刮起一阵风,情色小说随三级片一起回暖,最“夯”的出版后甚至占据畅销榜首半年之久,作者跟出版社赚得盆满钵满,于是有编辑同事怂恿我也写一个,工资版税两头拿,何乐而不为。时陷困顿的我,全无半点抗拒,甚至是兴冲冲地打开内地某知名文艺网站,笔名注册,借坐班偷懒的工夫坚持连载,数月过去,竟也成了“夯”款,底下评论盖起高楼,更乐此不疲,本计划完成后一键简转繁,在香港出版卖钱,可惜最终因尺度过大被网站后台枪毙,才惊觉自己一直是在发布框里敲,连个底稿都没留存,小十万字从此无踪可寻,枉余酸楚,如今只能当段子在酒桌上逗人一乐——那几年里,“文学”被我亲手杀死,兵不血刃,头也没回过,眼皮底下只剩“文字”。丧失了敬畏,自然就无愧疚可言。我甚至公开调侃所谓的“严肃文学”,不过是故步自封的小圈子笑话。今再忆起,那种心态就跟一个苦情少女在初恋惨败以后,放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差不多逻辑,天真又可笑。

梦见拿雪碧

电影《钢的琴》

闲叙此多,今都当笑话,非故作洒脱,更像是跟曾经那数年里的惶恐做了断。原来惶恐根源所在,是曾那般自我作践,兜兜转转今天还能回得来,多有侥幸。后怕。可那也确是我一路走来的踪迹,不掩盖踪迹是我对自己最大的诚意。若有人非说写作有多纯粹,我不会反对,但我坚信写作并没比谋生纯粹到哪里去,否则所有作家都该改写日记,或干脆把笔撅了。我本身是不太乐意在作品以外探讨文学的。写小说的坚持写,读小说的坚持读,这就够了。灯前纸背,台上台下,不用非逼自己挂相,照着一个作家或读者的模子去活,到头来其实没两样,殊途同归。作品以外,我更热衷探讨点儿别的,毕竟人生已经严肃到令大部分欢愉都显得太过短暂。

十年前那句自问——“写作能否养活自己”,坦白讲,今天我的答案是“基本没问题”。至于自己如今写的小说到底有多“严肃”,会被别人怎样看待与评判,已不再置于心上。文学严肃与否,论心不论技,作品是好是坏,论技不论心。我自恃有自知之明,懂得到任何时候都不该得便宜卖乖,觍脸说“《仙症》才是我真实水平”这种话,不能够,也不可以——曾经写过的每个字都是我。稚嫩不堪的处女作,装老成而失真趣的滞销书,闭眼捏鼻子写下的千字万字,通通是我。“不再愧对文学”这种话,更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我确定不想再愧对自己,跟自己越来越看重的读者。总而言之,这本小说集,是在《仙症》打了个头后,近两年里踏实写的,最后的中篇《森中有林》,完成于疫情自我隔离期间,每天起床先照把镜子,跟自己说这次就一个要求,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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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hello,树先生》

因此这一本,权当新的开始。给自己,也给我的新老读者们一个交代。

《仙症》单篇放出后,我曾在微博收到过两条留言,分别有两个词跃入眼中,一个是“浪子回头”,一个是“夺舍”。对于前者,男人活到一定年纪,能被用这四个字形容,不失为一件幸事,甚至还带那么点儿潇洒。至于后者,才疏学浅了,百度词意,原是道家用语,意为“借别人身体还魂”,反应几秒后我才笑出来,想必这位朋友是被我过去写的“那种东西”伤害太深。不管怎么说,两个我都当褒义收下,毕竟脸皮又厚了。在此,只想特别感谢一下这两位朋友。我不知道你们离我有多远,但我猜我们很近。还魂归还魂,我还是回到自己的身体为妙——回到为一本插画版《聊斋志异》废寝忘食的身体,回到被爱伦坡吓到脊背通凉的身体,回到被余华和川端康成抽空灵魂的身体。那副身体,可以是九岁,或是十七岁,也可以是三十三岁,或一条道走到黑。

我不算特别迷信的人,但我相信凡此世间的每一个人,总要被一股力量所指引,无论这股力量来自内或是外。人渺小又无谓的一生中,神不可能时刻在场,我选择用写作弥补它的缺席。拿起笔,我是我自己的神,我给我自己指一条生路,放下笔,我仍是尘埃,是野草,是炮灰,是所有的微不足道的子集,于现实中坦然地随波逐流,从不迟疑。从今往后,我只想努力不再被万事万物卡住——除了那些个值得推敲再推敲的用词与标点,它们一定存在完美答案,相比人的命运,永远精准而明晰,只要它们各安其所,我便不再会那般惊慌。我必须写下去,也只能写下去,不存在别的救赎。

2020年8月18日 北京

本文为《仙症》一书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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