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过世半年之后，我才第一次梦见他。梦里本来一直混乱而模糊，但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我就回到了三十年前景星街的老房子。那是一个下午，人们都已经去上班了。家属楼下的小院里空无一人，我看见父亲急匆匆迎面走来，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衣，表情轻松自若，模样是他四十多岁时原由网候的样子：戴着黑框眼镜，鬓角剪得整整齐齐，满头都是黑发。//www.58yuanyou.com
我在梦中欣喜莫名，下意识地走近他：爸爸，你又能走路了？可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继续急匆匆从我身边经过，走入单元门上楼回家去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他已经坐了十年的轮椅，不可能那么步履轻盈，自己一定正身在梦中。然后，我想起父亲已经过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我努力停留在这梦境中，不愿醒来，以至于在梦中无法移动，追上楼去。我竭尽全力定住小院，不想让这个场景飘走。就那么站在小院里，一动不动，想着父亲就在楼上，我笑得很开心。
第二次梦中见到父亲，是在一个巨大的游泳池上空。在游泳池中间架起了三层楼高的红白相间软梯，许多人从水里游到软梯下，一路攀登上去，越过横梁，再从另外一边攀爬下去。看起来好像是某种比赛，又好像是综艺节目，周围都是欢呼和呐喊声，热闹极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但很像多年前的陆军学院训练场，那是一个越障训练项目。我也不清楚规则是什么，隐约觉得最好不要从软梯上跌落到水里，那样得分就会低上很多。
我悬浮在空中，接近软梯一米左右的地方。父亲从水里游过来www.58yuanyou.com，抓着软梯的绳索一级级攀爬上来。父亲的表情很紧张，手指关节因为攥得太用力而发白。爬到快接近顶部横梁的时候，感觉他已经快要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父亲把上臂支在横梁上喘息休息，我在侧面看到他手臂的肌肉已经松弛无力了，那是他六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经常晃动上臂软软垂下来的“哈喽肉”和我们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老了。翻过横梁，父亲顺着软梯向下攀爬，但是明显已经难以为继。爬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从空中坠下，落入下面蓝色的泳池，溅起的水花很高。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为他松了一口气，觉得他在水中要比软梯上轻松许多。
前天早上5点，我站在了他的卧室门口。他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原由网捶床大骂，又在大发雷霆，整个人愤怒而焦躁。我站在一边只是笑，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法清晰地说话了。但是，此刻因为发火的缘故，竟然口齿流利，各种斥责的话语喷涌而出，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丝毫没有失语的迹象。我笑着看他：“可以啊，老头儿，骂起人来你倒一点不含糊了。”于是，他不好意思了一下，但又马上更加愤怒了起来。我自己倒是挺高兴的，因为能够流利说话，说明他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还能发那么大的火，说明他的生命力依然旺盛。也许，真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呢，说不定哪天就会跟小时候一样，攥着根棍子满家撵着我飞跑。
在黑暗中醒来，我感到自己周身寒冷，房间的温度极低。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早上6点钟。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前两次是我梦见了父亲，这一次是父亲梦见了我。在这个梦里，才真正有父亲存在着的感觉。等我彻底醒来，意识到2天之后就是他的周年忌日，梦里最后一点欣喜也彻底消失。我坐在黑暗里，感觉寒冷包裹着悲伤阵阵袭来，如同汪洋大海无边无际，我一个人漂浮在没有波澜也没有时间的白色海面正中，距离所有的陆地都同样遥远。
当一个人死去，他并不是进入了这个世界的内部，进入另外一个空间。而是远远飞离这个世界，远到发一次讯号回来都需要很长时间的程度。那些讯号经过漫长的距离，终于抵达的时候，因为一路上损耗过多的缘故，已经很难推知准确的意义。它们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像，一些含混的声音，最清晰的只有情绪。因为在遥远的时空之间流转，唯有情绪背后不变的关切不被压缩，不被变形，甚至不会损耗。因此，收到讯号的人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谨此纪念父亲逝世一周年。
题图原由网摄影：Still 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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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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