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
父亲1995年去世，距今20多年了，可我还时常在梦里见到他。
父亲晚年生活在我身边。原由网那时候老家还种着责任田，父亲患肺气肿，长年咳嗽，农活也干不了，先随我进了城。母亲城里农村两头跑，她把责任田托给了姐姐种，每年夏秋季节再赶回去帮忙。
父亲种了一辈子田，省吃俭用，也没有积下什么财产，满头白发时才将茅草屋翻成瓦房。
进城时，在他的行李中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我拜托朋友从服装公司按出厂价买回了全套秋冬衣服。可是他舍不得穿，只在出客、回老家时穿，还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买的。”
父亲只会种田，烧饭做菜一概不会。进了城干什么呢？他很快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营生——捡垃圾。在我们那个小区，每幢楼都有垃圾箱，父亲每天守着，人家扔了的旧纸盒，旧衣服，旧鞋子，空酒瓶，还有那些不新鲜的咸鱼咸肉，都捡回来。很快自行车棚里堆满了，家里阳台上、床底下也塞满了。
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未及敲门，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吵架。
母亲说：“你必须随捡随卖，如果再拿回来，我从阳台上扔下去。”
父亲说：“你懂什么？集中起来送到收购站，每斤可以多卖3分钱。”
母亲又说：“你儿子在机关工作，你在家里捡垃圾，丢死人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给我听着，我们要自己养活自己。他们夫妻俩一个月拢共不到一百块钱，能养活我们？”
我听不下去了，噙着热泪转身下楼，又回了机关。那天中午，我给爱人打电话：“单位加班，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父亲就是这样，认准了的事情谁也挡不住。我和爱人也劝过几回，反复表明“我们能养活一家”，他总是低着头不说话，我行我素，每天起早贪黑坐在楼栋边那张破旧的藤椅上，紧盯着附近几个垃圾箱。
我知道邻居们有些议论，无非是嘲笑讥讽，但是时间久了，我开始站到父亲立场上，“我们凭着劳动挣钱吃饭，碍着谁了？”那几年，父亲靠捡垃圾时常补贴家用，确实为我分担了许多。
1995www.58yuanyou.com年的冬天，也没见到特别冷，可是父亲感冒了。起初他还是坚持天天下楼，守住垃圾箱。等到我从外地开会回来，发现他已经烧得不行，立马将他送去医院。医生使用了最大剂量的抗菌素，也未能逆转。
临走前，他紧紧拽着我的手，因为戴着氧气罩，想说什么又吐不出声音。后来我感觉到他手里捏着一把钥匙，那一定是想交给我的，我朝他点点头，他这才松开手慢慢闭起了眼睛。
父亲在病床上昏迷了10多个小时，直到最后咽气再没有睁开眼睛。丧事办得很简朴，置办寿衣，送去火化，购买骨灰盒，一共花去了1400多元钱。
我非常后悔：外出开会前为什么没有叮嘱他“冬天不能下楼”？为什么没有把那些从农村带来的旧衣服藏起来，让他穿上新衣服更//www.58yuanyou.com暖和一些？他长期服用氨茶碱，已产生严重抗药性，我为什么对这些常识一点都不懂？
父亲走后的几天，我几乎天天梦见他。我问自己：人有灵魂吗？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诚然不信有什么灵魂可以游离于人的躯体之外。
但是父亲又来了，他手里攥着那把钥匙走进我的梦中。我一骨碌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那www.58yuanyou.com把钥匙，打//www.58yuanyou.com开了他从老家带来的一只铁盒子。
我惊呆了，那铁盒里藏着捡垃圾挣来的一大沓毛票，数一数正好1400多元。难道他早就为自己准备了丧葬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