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买蕨粑

梦见买蕨粑

戴冰,一位具有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的气质的作家,受西方重要作家的影响很大,但同时能够很好地化为自己的风格。其小说常常是从一个意象起笔然后就描述形而上的世界,追问世界的深沉,包括人性的裂变与幽微。

楔子

北山脚下有个村子叫义贤庄,左侧临着一条叫宽阔水的大河,其余三面都是绵延数百里古木丛生的大山,围着千多亩的良田,春雨冬雪,丰饶肥沃,夏秋两季禾浪起伏,有如万千条大蛇翻身。义贤庄得天独厚,村民们衣食无忧,就这样过了上千年的光景。

百八十年前,也算是老话说的活该劫数了。先是遇上铺天遮地的大蝗灾,还没缓过神来,天又降下旱魃,断了宽阔水,田地里颗粒无收,饥荒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不几年天下就乱了。盗贼四起,路陈饿殍,散兵游勇来来去去,抓丁征粮。那千多亩的田地爬满干沟,渐渐成lXwOnXOX了荒郊野地,深更半夜,常有冤鬼寻仇,饥狼啸月。这样过了有一年多光景,村中就有那打熬不住的村民扶老携幼外出讨口,只剩下几个半死不活的还留在村中,有除了耕田没别的本事的,有眷恋故土舍不得走的,也有几个寿数高的是活得不耐烦了,要和宗祠同存亡。不几年,一个兴旺发达的义贤庄就败落下来,见不着几丝生气。

梦见买蕨粑

作者戴冰

四月初八,义贤庄上来了个黄面瘦高和尚,穿一件丹青色长衫,自称是县城南郊赤松寺的方丈主持。赤松寺年前走了水,一座金碧辉煌的八进大寺院烧得只剩下只砖片瓦,混乱中还遗失了赤松寺的镇寺之宝:释迦佛的一颗门齿舍利。先师留下来的一串沉香念珠也只找回来四十二颗,还有从知县老太太那儿借来抄写的一部天台二十四祖师子尊者手抄的《法华经》也踪迹全无。

和尚失了重宝,神光褪尽,自觉没了根基,无奈何,只得孤身一人,四方浪迹,化点穷缘吊着半条薄命。四月初八的中午,大和尚来到义贤庄,再也支持不住,就坐在晒谷场中喘气流虚汗。

村中有好些是没见过光头男人的,都围拢过来看。村头有个老者,当日在家里捉得一只巴掌长短的土鼠,放锅里煮熟了正准备享用,听得晒谷场中人声嘈杂,叽叽喳喳,就仔细锁了门出来看。

老者年轻时见过些世面,认得和尚手中讨饭的是个紫金钵,就有些信了老和尚是赤原由网松寺的主持。和尚说这紫金钵是先师遗下来的,平时都用它喝水进食,大火时只抢得这只钵出来,虽然饿,倒不舍得拿去换了东西吃。

老者听了就摇头叹息,说了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话,就去自家屋里拿了两块蕨粑给和尚吃了。

吃完蕨粑,和尚又讨了点水喝,这才缓过神来,原由网坐直了身子看,见偌大个村子破败不堪,十几个围看的村民呆头呆脑,鬼似的青脸暴睛,不禁动了佛家好生之德、慈悲之心,就站起身来四处走动,观看四周风物。

村民们这才发现老和尚身材巨大,骨质奇薄,虽然饿得皮包骨头,但走动之间龙行虎步,真有些说不出的仙家气味。几个在村中有声望的老者互相点点头,快步赶过和尚,返身跪下,说:“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倒不想活了,只求和尚为村中后辈指点一条明路,好为义贤庄留点香火。”

老和尚几次三番请不起来,也就合十还礼说:“同舟共济,便有三分因缘,何况吃你几块蕨粑,喝你一钵水呢?”

几个老者见和尚心动,不禁喜形于色,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和尚沉思良久,遥指北山说:“此山所产黑猴,乃赤君白帝之后。半劫之前,赤、白相争,引南水淹了堂庭山方圆数百里的地面,荼毒了无数生灵,人神共怒,被上天罚下地界,脱去人形,世世代代风餐露宿。此猴眼红者为赤君之后,眼灰者为白帝之后。

《百兽经》上记得清楚,说此猴最具灵性,为百兽之首。何不去捉了来,教它舞刀弄枪,去东南那风光繁华之地,混些粥喝,岂不强似在这里吞风嚼草?古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到这大河涨水,山返青时再回来,重振家园,再立宗祠,岂不是个权宜之理?”

和尚说完,看看日头,大步而去。

北山上的黑猴,最是神出鬼没,行踪飘忽,或藏于深涧,或渺于幽洞,每群里一雄数雌,小雄猴一生下地不久,即被赶出猴群。小雄猴初离猴群,戚戚然张皇失措,愀愀不乐,这时捕捉最是容易。

村民中有几个脑筋灵光的,就依了和尚的话到山上去张机结网,捉来黑猴一试,果然聪慧无比,于是就卷了细软,带着妻儿老小,到江湖上闯荡去了。村民们以此为生,渐渐形成村风,世世代代传了下来。

我爷爷五十岁那年死了黑猴,回乡准备另捉一只。来到村中,见宽阔水湿意沁人,浩浩荡荡,极目再望,见家乡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回首江湖险恶,不由得就熄了重返江湖的念头,于是起屋开荒,定居下来。

爷爷死在七十二岁上,父亲守孝三年,耐不住山中寂寞,只觉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加上第三年年尾,又遇上百年不见的大瘟疫,人像秋风过处的树叶,死了一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得重操旧艺,带着网子绳套,上北山捉猴,但时值冬季,不是黑猴产期,只捉得一只母猴。父亲给母猴取名大黑,调教数月,待到大黑技艺精熟,看看村中人已死去大半,再无留恋,就一根扁担挑了刀枪锣钹,带着我母亲,又开始了那耍猴的生涯……

上篇

据说那年春天迟迟未到,立春的那一夜,天气突然大寒,从半夜起,又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雪粒从大树上顺着狂风四散飞舞,大团大团未化的雪迹仿佛大地黑色肌肤上的白色胎记,又丑陋又刺目。那年的春天真是寒冷。

我的父母带着那只名叫大黑的母猴从家乡向着东走,顺着宽阔水域历经克邦河、打孟河,直到达了岩澄河尽头的会龙坝。

会龙坝从西向东依次环绕着波玉河、白岩河和庆水,另一面依着永丰山,依稀有些像我父母那百十年前的家乡模样。会龙坝子里住着百多户褚姓大族,自称是洪武六年从江南江宁府迁居而来,出自诗礼之邦,不屑于和山野鄙夫交通。几百年来他们保持着当年的服饰和古怪的口音,吃得更是稀奇,家家户户待客的主菜都是油炸蛋壳里未成形的小鸭胚胎。但他们晒谷子的院坝和木门却都洗刷得纤尘不染。

父亲四处看看,松了肩上的行装,对母亲说:“就这里了。”

我的父亲决定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原因是即将临产的母亲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另外,那只几个月来突然变得十分懒怠的黑猴已不能为父亲招揽多少生意了。

子午交错的时候,我看着这混浊的天地第一次睁开了眼睛,据说那时天是一层无垠的白气,而大地却像稠稠的粥一样在雾气里起伏。

梦见买蕨粑

喜极而泣的父亲蹦跳着冲出大门,在石坎上绊了一下lXwOnXOX,站稳身子后,他把一只大钹敲得震天的响。铜钹的声音像金水那样渗入了丝丝的空气,震得我们寄身的那座天主教堂颤颤发抖。

披着金黄头发、衣着素洁的彼德牧师二十年前带着主的旨意漂洋过海,要渡东方这些异族的子民到主的天堂去。彼德牧师用洋番的方式接生了我,我是生在主的脚下、他的眼中的第一个婴孩,他用疯狂的颤音祝福了我:“主将带你到水草丰裕的河边……”他用发抖的手将圣水洒了我的一脸一身,我在冰凉的圣水里放声大哭。

彼德牧师失常的举动吓坏了父亲,父亲苦苦哀求,在母亲稍能起身就带着我们离开了教堂,来到一座寺庙里住下来。

主持仔细听完父亲的请求,恍然大悟说:“只有天才晓得!你们进来吧。”

我出生的第二夜,也在子午交错的时刻,我被平生第一次噩梦惊醒。我梦见一团柔软的混沌正试图组成某种成形的东西,但是我无法辨别。我从甜睡中惊醒并且号哭起来,哭得接不上气,嘴唇在霎时间就变得乌紫。

心烦意乱的父母不知所措,没有注意到大殿晦暗的角落里大黑也正发出凄厉的尖叫,却消融在我憋www.58yuanyou.com气的寂静中了。

稍停之后我一口气回转过来,大殿里陡然全是我响亮的哭声。这时大黑一身湿漉漉地蹒跚着来到父母的跟前,用力拉扯父亲的衣服下摆。正在极力帮助母亲哄诓我的父亲被大黑的尖叫弄得心神不宁,挣了几下没挣脱,大黑尖利的长指甲一下就划破了父亲的衣服。父亲觉得胸口一憋,回转身来,一记漂亮的蹦腿把大黑弹出几步远,大黑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飞身而起,沉重地落在地上。

梦见买蕨粑

父亲一口长气憋在怀里吐不出来,接着他听到一声不祥的哽咽的声音,回身看了一眼,在摇曳不定的烛火的光晕里,大黑弓起的脊梁颤颤发抖,仿佛一团有生命的黑色突然鲜活起来。父亲盯着那团黑毛深处两颗精红的眸子,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梦似的觉得这殿堂是个活物的嘴,被香灰呛了口,随时会抽动着大咳,而自己倒是这活物口里的食屑……

父亲全身的毛孔陡然张开,一阵阵虚汗渗满全身,但我越发响亮的哭声重又吸引了父亲的目光。母亲这时却睁开了眼,看见大黑蠕动着爬向它隐身的角落,地上是一路乌黑的血迹。

母亲说:“你踢得重了些。”

父亲说:“嗯,重了些。”

那一夜据说发生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

本文节选自《月的暗面》一书,戴冰著,收录于《黔山七峰套书》,点击阅读原文购买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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