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问题
（1）
我如一只公鸡在广场上踱着。我侧着头，用右眼瞥了一下大树，它们奇妙地舞动。我竖起了自己羽毛的衣领，树洞里有三只虫子。我铁青着脸，我用锯齿般的脚蹬了蹬石板路，发现已经出了火星。我知道我是公鸡，这种动物让我联想起菲律宾。虽然我从未去过那个该死的国家。
（2）
我必须学会用脑袋走路。这很难。它无法迈动步子。但迈步的东西未必能行走，比如树木。而不会迈步的东西未必只能原地不动，比如陀螺。是的，我正如陀螺一般行走于大直街上。我是一个旋转餐厅，服务员会为你递上一份我用过的食谱。
（3）
为什么会有落叶？因为每一棵树必须秃顶。这是顽疾，没有神医或特效药会解决这一问题。或许，这是北方流行的发式。我们需要歌颂秃顶，因为这让我想起了荷兰抽象主义美术大师蒙得里安。但我的头发茂密，十分丑陋，这在北方可以算是一个异类。
（4）
几乎每个人都有动物的表情，我也不例外。这丝毫没有贬义。或许人类在上帝眼里便是动物。我曾仔细观察过这些表情。我似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可以在非洲草原上找到我的模板。
（5）
我唱歌的时候想起一只唧唧的虫子。它也在唱歌。其实好多动物都会唱歌，比如牛马羊，甚至鸭子。它们不要话筒，也没有歌词。但它们的歌甚至比我的还要动听。
（6）
早晨我睁开眼睛，我体内的全部内存都通电般醒来。这很愉快。它们中的某些部分将被使用、复制，粘贴或被删除。我通电般醒来，发现自己一直坐在电脑桌上。
（7）
我接近麻雀，如一只长颈鹿接近我。我试图啄米，抖擞羽毛并想象自己能飞。当我的双脚离开地面的一刻，我发现那个高大的怪物一双棕色的眼睛正温柔注视着我。
（8）
人的五官的结构和形状一定是经过精细设计的。眼睛位于高端，便于瞭望。而且眉毛和睫毛两道保险，避免汗水侵入。鼻子处于中心位置，既有效连接避免了分散，还横竖搭配，富于变化。耳朵两侧，可清楚视野外的声音。嘴最下端，吃饭//www.58yuanyou.com说话谁都不影响。如果颠倒一下可就乱套了。仅以鼻子为例，如果横着，便觉失衡。如果大头冲上，逢有雨水还需雇个工人用木板盖上，麻烦得很。
（9）
我经过一片玉米地，发现它们已经黄了。玉米黄了，有人偷了玉米，玉米地因而也黄了。我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如同闯入佛堂，并撕裂了金色的经文。北方盗贼多，我估计这片玉米地也不能幸免。
（10）
子夜，一束汽车灯光射进我的卧室。光影不断移动，我清楚了自己的位置。我正在家乡的床上，而那束灯光照亮了我。这让我思考：我们经常缺少灯光的指引。如果没有灯光，我可能始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11）
如果在飞机上，你便能体会到鸟多么辛苦。它们很累，急于降落，而它们不得不飞。它们的飞，如同我的奔波。我也急于降落，但我不得不奔波。
（12）
谁能了解一条鱼的心呢？他们在水里，游过他们的街道和田野。只要在水里，他们就应该是快乐的。这让我想象，离开空气我将多么难过。让鱼离开河水是不人道的，他们应该生活在他们最快乐的地方。
（13）
我喜欢条纹的动物，比如斑马。我也经常穿带有条纹的衣服。这些图案的背后其实有许多暗示，只有伦勃朗才能了解其中的含意。是的，我喜欢条纹，任何色彩和形状的条纹都会让我想入非非。我希望伦勃朗能为我画一件油彩的条纹衣衫。
（14）
我脑海中一些虫子在叫。这是无法睡眠的结果。它们在叫，似乎十分饥饿。它们的声音细成一线。我脑海中一定有一片金色麦田，这些虫子在这片麦田里唧唧地歌唱。
（15）
这几天，我嗑了许多瓜子。我在吃向日葵。我相信梵高也吃过向日葵。我一直在想，瓜子为什么是黑色的？这可能是梵高也没有想过的问题。向日葵其实度过了许多黑夜，所以这不足为奇。我们往往注意到那些灿烂的金色花瓣，却不知道，向日葵其实本质是黑色的。如果我是梵高，画一株黑色的向日葵，是可以尝试的。
（16）
泰戈尔虽然长了一脸大胡子，其实十分幼稚。屠格涅夫亦然。他也长了一脸大胡子。一个人能让自己的文字永远年轻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或许，他们不应该长大胡子。这似乎是伪装，不然便是不合时宜。
（17）
坐在庭院里我想起河水。其实院子里并没有河水。但我想起了它。我甚至听到了它汨汨流动的声音。这说明，一个人心里想起什么，什么东西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出现。由此我想起了鱼。我抬起头看了看大树，发现树叶正渐渐生长出鳞片。坐在庭院里，我看见银色的河水慢慢地涌来，即将沉没我的头顶。而一地月光，似乎与水相关。
（18）
我出了门，在路上看见一只老虎。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对现实主义都十分熟悉，但对超现实主义却并不十分了解。我在路上看到一只老虎，这可能是荒诞的超实的，但我看到的可能真是一只老虎。老虎在我心里，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会出现，而不仅仅是在路上。有这样的眼光，我们距离现代艺术才不会很远。
（19）
我拉上拉锁，躺在沙发上准备睡觉。我确定这个城市大约有六百个人与我一样，准备拉上拉锁睡去。即使不睡觉，那些走在街上的人也似乎www.58yuanyou.com在梦游。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睡觉，闭上眼睛。然而，我们的心却洞开着一个大大的窗口。我们常常在梦中从这个窗子探出头去。我们睡觉，但我们时刻醒着。我们需要在梦想中流出我们的泪水。
（20）
我们的大脑就像一座城堡。是的，城堡。它有自己的旗帜和围墙，也有自己的守军。这些士兵从我们的眼睛（城堡的窗子）向外张望。会有许多东西想要攻进来，每天都有许多新的事物。但是，它很坚固。那些新近进来的东西很快就占据了高地，变成了城堡中最为牢固的掩体。我们的大脑就像一座城堡，当它的顶端伸出一面白旗，这就意味着它已经被颠覆。
（21）
我照镜子，看到的是我。这是一件多么没有想象力的事情。我照镜子，看到的是一只老鹰。这似乎已经接触到了事物的本质。镜子只是一个载体，而镜子中的我们是可以想象的。如果说我照镜子，一只老鹰从镜子中以尖利的喙啄我的鼻子，这似乎已经接近完美。
（22）
城市支离破碎，这个城市的树没有树冠，枝条被迫从电杆里钻出来。街道没有树木，两只猫只能站在电话线上。出租车没有红灯，它只会在人的脸上行驶。而在距我不远的人行道上，两辆车正如交媾的公鸡和母鸡叠摞在一起。在另一个地方，建筑新掉了一粒牙齿。摩天大厦似乎有些倾斜。女理发师为猴子刮着屁股。而在不远处，地面突然出现了塌陷。机关大楼里已有两只牛发生了碰撞。因此鸽子一直用翅膀走路。它的旅途并不平坦。而城市的额头高耸，中心广场附近新近又矗立起五个鼻子。但这座城市的楼群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鸟。他们叽叽喳喳，为琐事叫个不停。所有的楼房都是鸟笼，小区如同花鸟鱼集市。而火车正流着鼻涕，它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所有的公交车在渴望排泄。但购物中心和商场十分拥堵，门口蹲着七千年的麒麟怪兽。我们的城市早已支离破碎。它由线条组成或由色彩组成。我们生活其中，在黄昏的街道上奔跑。
（23）
我把一件格子衬衫挂在竹竿上。衣襟和袖子迎风飞舞。红蓝灰条纹的我，也在飞舞。其实，如果把我挂在竹竿上，我也会选择这种舞姿。我感觉我与格子衬衫息息相关。
（24）
我躺下来。并闭上眼睛。我知道电灯在看着我。它们没亮，但我知道它们也闭着眼睛。闭着眼睛不等于停止了思索，如同电灯，没有亮，但仍然高悬于屋顶之上。
（25）
墙皮脱落，不断原由网落下灰尘。但丁的木刻像比鲁迅灰尘要多些。这不奇怪，传说中鲁迅有洁癖，而但丁不喜欢洗头发。当然，这是我的杜撰，不然无法解释灰尘的事情。
（26）
我无法让一只鸟停下来。就像无法让一只鸟停下来一样。它们是巫师，喜欢用胳膊走路。而且树上没有椅子，鸟也不会躺着睡觉。
（27）
月光中的玻璃是浅黄色的，似向日葵。有微光射出，长度大约一厘米。我发现这些光线让玻璃充满了浪漫情调，如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
（28）
读东山魁夷的马。其实这不是马，而是东山魁夷自己。是东山魁夷美丽的灵魂在河边啮草。
（29）
鸟是不会落在斜坡屋顶上的。除非有米。但人会主动选择攀岩。这便是人与鸟的区别。猫即使不捉老鼠，也经常在椅子腿上磨它的爪子。猫选择的是第三条路线。
（30）
故宫红墙上绿树的影子，是会动的。我看见青色的枝杈在攀越墙头。当年试图政变的锦衣卫也是这样进宫的吧？
（31）
银灰色的十字架是教堂一部分。翠绿的穹顶和紫红色的墙面是另一部分。没有钟声，一只麻雀从墙内飞出来，但不肯落在十字架上。
（32）
我牵着一只白马。马鼻子有几粒红色的雀斑。白马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如油灯的光芒。
（33）
我想吃掉一只貔貅。这样，我便能化身一只貔貅，或者携带一只貔貅走过广场。我会睁着大理石的眼睛，遥望不远处渐渐亮起来的昏黄的路灯。
（34）
我突然发现我站在浓雾里。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者出现的时候没有人察觉。这让我感到迷茫。这些浓雾是否存在？是不是仅存在心里？要弄清这个问题需要寻找雾的起源，以及扩散的途径。但它们也已经被浓雾封闭。
（35）
小时候我犯下许多罪孽。我曾在夜里用三节电池的手电晃屋檐下的麻雀，然后用铁钎子刺穿它的胸膛。我曾把雨伞尖对准一只大鹅，然后一张一合，把这只大鹅吓得一声不再生育。我曾用砖头砸河里的鸭子，把它伤的不轻。我折断过许多蜻蜓的翅膀。我还撵过母鸡并踢死过一条狗。我有罪，希望得到宽恕。
（36）
打开房门，却没看见一个人。这样的情景多次出现。楼梯很黑，打开房门那一刻出现短暂的光，随即又一次陷入黑暗。就像生活中短暂的快乐。
（37）
深夜，想喝口水。水桶里有个红月亮，漂浮着一只葫芦瓢。哦，这是半个月亮，另一半早已丢失，说不定沉入了水底。
（38）
月夜，我想长成一株玉米。没什么理由，就是玉米。垂着叶子，身边是一些青翠的植物。生着紫红色的胡须。
（39）
我以一根火柴点燃了油灯。很灿烂。但我发现这一刻如此孤独。
（40）
我家蓝色铁皮屋顶正冒出腾腾的热气。这让我焦虑。它是否会变红？这些热气似乎象征着什么，总之，我家蓝色铁皮屋顶正冒出腾腾的热气。
（41）
我摇扇子。或扇子自己在摇我只是摆设。或者我俩一起摇。这真那么重要？摇肯定有某种缘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42）
月亮挂在树上，树挂在月亮上。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为了看这些树和月亮，我使劲擦我家的玻璃。
（43）
就这么站着一晚上了就这么站着，树站着睡觉。我突然想起，马也站着睡觉。树里面会不会有一匹马？站着睡觉，站一晚上。
（44）
凌晨两点，窗上布满了牛的影子。虚幻的时辰里布满了疑原由网问，不确定性。并未听见牛的叫声，凌晨两点，牛或许全都睡了。但它们出现在我的窗子上，像不久前看到的一出戏剧。
（45）
据说人一天中会有一万个念原由网头。我曾在一条河流的河面上看到无数上升的气泡。二者会有些类似吧？但我不敢确认，这些念头是否会在我的脑海中带来气泡。
（46）
我在街上走着，墙上移动着麋鹿的影子。它怯怯地跟随着我。我们谁都没有弄清对方的心思。
（47）
我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晾干了袜子。它们像一群袋鼠。我把它们晾干，因为我知道这些袋鼠喜欢啃食松籽，而且我不喜欢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48）
月亮眯成一线。漆黑的街巷深处传来狗吠声。一只乌鸦飞上树梢。而我在做梦，梦见月亮眯成了一线。
（49）
一个妄想症患者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星，星星上有白衣人。他们用酒精擦拭着星星的铁锈，或者注射针剂。一颗星星即将死去，而另一颗也渐渐熄灭。许多星星聚集在一起。它们在开会，发出“嘤嘤”声，研究生锈或者熄灭的问题。毫无疑问，有星星在行走，十分拥挤，从缝隙间穿行，到更深的地方去。它们其实在溜走以逃避更大剂量的注射。星星病了，因此生锈，晦暗，逐渐稀少。而上面的白衣人，会一一关闭它们的灯，并阖上它们流泪的眼睛。
（50）
我熄灭灯，为了让月光进来。这满屋的银子，让我想象自己是个富翁。我生活在银子黑暗的内部。月光进来了，照亮了我，也照亮了这喃喃自语的嘴唇。
2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