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唐一惟,1986年12月生于河南漯河,毕业于西安工程大学平面艺术设计专业,现居成都,自由职业者,曾用笔名唐冰发表文学作品,《寻找贞节烈女》是其中篇小说处女作。

寻找贞节烈女

+

唐一惟

梦见烫活人

一、贞节烈女

梦见烫活人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一个下着冬雪的早晨,杨毛穿着破烂的军大衣,挎着硕大的荆条篮子,拿着露出很多锈迹的铁碗,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来到这个叫做陵谷的村子。陵谷既没有丘陵,也没有山谷,数不尽的参天杨树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大雪下了几天几夜,平原看上去宛如一块巨大的蛋糕,诱得孩子们忍不住拿搪瓷碗狠狠舀上一碗,洒上一层白糖,躲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欢欢喜喜吃个痛快。冷雪钻进杨毛的身体,一瞬间化为热水。他已经很饿了,但并不急着去行乞。跋涉上百里地,他可不是来要饭的。

进村的入口,是一片掉光了叶子的杨树林,林子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数不清的坟头,几天的大雪,让那些坟头变得像一个个刚出锅的雪白馒头,仿佛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哦,那不是蒸汽,而是炊烟,再走近一点才看清楚,离坟地几米远的地方歪歪斜斜立着一户人家,那些好闻的炊烟正从烟囱里缓缓上升。还是去问一问路吧,杨毛心里想着。

穿过坟地,一扇用小树干拼凑成的门立在眼前。从做工来看,这门并不怎么讲究,小树干既没有刨过,也没有凿过,有些中间突出一个大疙瘩,有些弯曲得怪异,被强行串在一起,张牙舞爪地挣扎着。

“有人没有?”杨毛伸长脖子喊道。

没有人回应,杂乱的小院被白雪覆盖着。一条黄狗悠悠然地从窝里走出来,用温顺的眼睛看了一眼杨毛,又拖着链子转身回窝里去了。

“有人没有啊?”杨毛又大喊一声。破褥子做成的门帘被掀开,露出一个叼着烟卷的苍老妇人的脸。老妇人望了杨毛一眼,把乱糟糟的脑袋扭向灶房喊道:“你耳朵里塞了驴毛啦?要饭的来了,出来给他个馍。”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头上粘着干草的老汉从灶房里闪了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在夸张的大围裙上抹了抹,这是一个已经赋闲的老教师。他快速瞅了一眼杨毛后又钻进灶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刚蒸好的馒头,馒头泛着小麦的本色,看了心安神静。

“你是从哪里来的?”老教师咧着嘴问道。

本不打算在这家行乞,但出于乞丐的本能,杨毛还是接过了施舍。

“大爷,我是从东乡来的。”

听到乞丐先叫了一声大爷,老教师立刻眉开眼笑:“这是个老实人啊。”要知道这年头的乞丐大都是不老实的,比如安徽来的一些年轻乞丐,在遇到村里的老汉时,如果被问一句:“你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大都会回敬一句“我是从安徽来的大爷”。

“哦?东乡,那可不近呀。”老教师笑着说。

接过馒头的杨毛站着不走,老教师有点不耐烦,难道这个要饭的还想在家里吃菜喝汤不成?

“家里还没做好饭,你去别家再讨讨吧。”

“大爷,我想找个人,跟你打听打听。”杨毛支吾着。

“只要是这个村里的,没有我不认识的,你说吧。”

“我找那个,贞节烈女。”杨毛搓着衣角用最低的声音说了出来。老教师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明白眼前的乞丐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于是凑近了大声问:“你说你找谁?”

“贞节烈女!我要找贞节烈女!”

“哦——你找那个东西干啥?”老教师笑着问。

“我梦见她了,就想想见见她,不干啥。”

老教师终于忍不住大声笑起来,笑得身体支撑不住,扶着木门剧烈咳嗽起来,引得黄狗和屋里的苍老妇人都走了出来。

“那个东西早就毁了,木材烧了好几天,炖肉了,石头扔了。”苍老妇人叼着烟卷把一碗热水泼在地上。

馒头掉在地上,把白雪砸出两个深深的洞眼,连同热水砸出的那些雪窟窿,一如杨毛破裂的心,一瞬间千疮百孔。

“地方还在,盖成大队部了,你要想看让你大爷带你去。”苍老妇人发布完命令转身回了屋。

杨毛瞪着两只木木的眼睛,整个上半身都隐隐痛了起来,抑郁难耐的痛苦无处释放,他抓着自己的脚腕坐在地上仰面大哭起来。树上的积雪仿佛受了惊吓,被一阵微风吹得纷纷下落,落在杨毛脖子里,钻进他滚烫的身体,又化成热水,逗留在他的肚皮上。

陵谷村的贞节烈女是一座牌坊,一座成了精的牌坊。

但成精的却不是牌坊下埋葬的曾经活泼的生命,而是一个字,一个贞洁烈女的“女”字。

陵谷村地势高于周边村落,土壤也异常肥沃,空气爽朗又不乏湿润。依靠着天赐的恩宠,这里的百姓世世代代安心务农。农民的心愿是极其单纯的,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去想别的事,比如读书或做生意。所以从古至今这里的商人就少,读书人也少。

富饶又穷苦的陵谷村,没有文化却盛产另一种和文化接近的产物——说书人。

如果谁家门前有一片干净的空地,空地上再立着一棵大杨树,那空地迟早会变成一个说书场。黄土里挣扎的庄稼人,唯一能安慰疲倦灵魂的地方就是说书场。老牌坊上“女”字成了精的消息,就是从说书场里爆炸性地传出来的。

斑驳沧桑的老牌坊,掉光了红漆,褪尽了荣光。温润的春风把大地吹得嫩翠欲滴,也把老牌坊吹得摇摇晃晃。烈日把麦子晒成金黄,也把用杨树造成的老牌坊晒得干裂如鳞。一切看起来都要荡为寒烟,贞节烈女四个字有三个也被岁月消磨得气若游丝,唯独那个“女”字,受尽风雨,却越发鲜润。烈日高照的正午时分,人们分明能看到,那个煜煜生辉的“女”字,仿佛在颤抖一般,贪婪地吸收着阳刚之气,闪闪放光。

于是人们相信,这个“女”字成精了。

凡是妖孽,必要害人,无论她心中是爱还是恨。村子里的地主说。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二、害人

梦见烫活人

既然妖孽已出,就会祸事难免。第一个被害的瘸腿乞丐,是在三十岁的时候笑着死的。

虽然残疾,但他已经是一个幸运的乞丐了,至少他祖上曾经有过一分土地,让他除了乞讨之外还有一个塌了屋顶的旧宅子,一无所有的旧宅里,长着一棵参天的杨树。那是怎样一棵让人羡慕的杨树啊,秋天落下来的叶子足够一户庄稼人烧火做饭整个冬季,春天嫩绿的新芽能让一个穷家不至于在荒年饿死。如果再狠狠心把树砍了,那换回的将是结实的柜子、椅子、桌子,甚至一口让人安心的棺材。可怜的年轻乞丐,除了这些看不见的财富,他还幸运地拥有一个看似残疾却很健康的身体。没有人去羡慕他瘸着腿的健康身体,却有人羡慕他塌了屋顶的旧宅,也有人羡慕他那棵长了百年的杨树。所以虽然他不是任何人的负担,却又像一个秤砣一样压在一些人的心上。在他生病的时候,村里的地主很是着急,慈悲地为他抓了几服药,又怜悯地看着他把药喝完,之后才安心离开。那真是几服好药啊,一碗一碗喝下去,可怜的乞丐活得如梦似幻。

一天夜里,月亮挂在天空,太阳穿不过的树叶,月光却能穿过。没有钱去点灯,乞丐的老屋里却一片如水银般的白亮。孤独的乞丐刚要上床,却听到院子里树叶脆拉拉的声响,像顽皮的孩子在树叶上跳跃。是贼吗?乞丐还是上了床,望了望四面空空的土墙,又望望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家里除了一缸清水,并没有值得贼去偷的东西,会是别的要饭的吗?那就让他自己舀一些清水喝吧,就算屋顶全塌下来他也要睡觉了,顾不上关门,乞丐就在一片月光里酣然入睡了。

凉风吹着树叶发出悦耳的脆响,也吹着他的头和脚。白天在太阳下晒进身体里的热气悉数散尽,他的脸庞感到痒痒的,随即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他努力把眼睛缓缓睁开,却只能睁开一半,但也足以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只见一个双瞳如剪水般的女人的脸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巨大的恐惧从脚底蹿到了嗓子眼,他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一动胳膊,却像被绳子捆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女人应该是扎着高高的马尾,她拿着一整把头发像扫地一般在乞丐的脸上不断轻抚。乞丐浑身发抖,拼尽全力才把嘴微微张开一个小口。女人停止手上的动作,把头发甩到身后,对着他微微张开的嘴,轻轻吐了一口芳香的冷气,乞丐的身体立刻像结了冰一般,连发抖也不能够了。如此几番后,女人好像是对这样的戏弄有点厌倦了,终于转身,在屋子里一蹦一跳地哼唱着十分悦耳却让人听不懂的歌谣:“小脚脚,走娘家,一走走到好郎家……”

乞丐把发直的眼珠转到她身上,这个一身红衣的美人像个孩子一样在屋子里踮着小脚蹦来蹦去,她还在唱:“好郎家,没的吃,煮上一锅大蚂蚱......”不知过了多久,女人不唱了,她笑嘻嘻地趴在乞丐耳边说:“我跟你过一家好不好?”

乞丐使劲把上下牙床一咬,下颌骨咯嘣一声脆响,他的嘴终于能动了,于是哆哆嗦嗦地说:“怎么过一家?”

女人突然把乞丐身上的破布掀开,笑哈哈地钻了进去,抱着乞丐的脖子说:“就是这样过一家呀。”

从未碰过女人的乞丐,看着怀里的美人,恐惧慢慢退去。等恐惧退到脚底板的时候,他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他的手能动了,胳膊也充满了力气,但他还不敢去碰她,这样一个女人三更半夜钻进自己的被窝,一定是个妖孽。

“你是哪里人?在哪里住?为啥来我家?”

女人噘嘴蹭着乞丐的胡子,嘟嘟囔囔地说:“我就在牌坊那住呀。”

“你是怎么来的?”

“踩着树叶来的呀。”

乞丐心里很清楚,别说是陵谷村,怕是整个县城也难见这样的美人。但在这个让人眩晕的深夜,乞丐已经顾不上她是在撒娇还是在撒谎了。于是他一个翻身,把女人抱在身下。女人像孩子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捧着乞丐的脸唱着:“蚂蚱蹦,蚂蚱飞,就像阎王把命催。”

此刻就算没了命,又算得了什么。

天快亮的时候,乞丐还在酣睡,女人在梦中说:“夜里我再来,你给我留个门。”

整整一个白天,乞丐都没有出门,他望着头顶的树叶一片片地数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片叶子掉在头顶,乞丐突然像梦中惊醒一般,端起破瓷碗,拉着一条瘸腿狂奔到善良的百姓门前,一遍遍作揖,一遍遍磕头,终于,他的瓷碗里有了一些冷饭。又想起女人都是喜欢吃甜果子的,于是乞丐一路狂奔到镇上的梨树园。残疾的腿甩不掉撕咬他的黑狗,乞丐干脆趴到狗头上,咬掉了黑狗一只耳朵。黑狗惨叫一声,带着血淋淋的脑袋呜咽着跑回地主家。

偷偷摘了几个青梨回来,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女人却不见影踪。等到乞丐都瞌睡了,她才在似梦非梦的月光中一蹦一跳地踩着树叶来到他身边。

乞丐揉揉睡眼,指着碗里的饭说:“你走了一路,该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我不用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你吃啥?”

“我晒晒太阳就行了。”

“大半夜的哪里有太阳,你还是吃饭吧。”

“你身上就有太阳。”

“大树遮住了太阳,我一天没有出门了。”

“那把树砍了吧。”

“那是我家的根,不能砍。”

“是惹祸的根吧。”

“是福气的根,你不是踩着树叶来的吗?”

“可我只喜欢太阳。”

“那我就去田里晒,晚上回来让你当饭吃。”乞丐吻着女人的额头,女人哈哈笑着,小猪一般在他沉重的喘息声中蹭来蹭去。

日复一日,乞丐的脸庞慢慢出现了麦苗的颜色。作为一个乞丐,如果他连要饭的心思都没有了,那他在世人眼里就会成为一个快要下世的疯子。

最先发现苗头的是村里开了天眼的法师,他在白天的时候悄悄跟在乞丐身后,发现这个已经魔怔了的老实人不在院子里数树叶了,而是每天蛇入鼠出般独来独往,偶尔去地主家门前捡一些狗盆子里的剩菜。正午时分,他就跑到空旷的田野里,在白花花的太阳下面,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张着大嘴平躺在黄土上,甚至把舌头也长长地伸出来,像一块烙饼一般时不时把身体翻一下,仿佛在迎接什么天上赐来的福祉。

法师一开始小心翼翼,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后面,连呼吸也控制住,缓缓吸气,慢慢吐出。偏偏一片树叶落下来,刺痛了他的鼻子,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吓得他扑通一声就趴在了地上。当他心惊肉跳地抬起头时,可怜的老实人居然像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仍旧无比陶醉地张着大嘴面带微笑。

法师索性站了起来,走到乞丐面前踢了踢他的瘸腿,又拍拍他发了绿的脸庞说:“大侄子,你这是在做什么怪呢?”

这个还拥有一座旧宅和一大棵杨树的乞丐,在法师眼里并不卑微,如果他真的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那法师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叫他一声“要饭的”。

可这个“大侄子”连眼珠子都不肯转一下,好像根本没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法师绝望地挠了挠被风吹乱的头发,围着乞丐转了几个圈,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身体,才发现他的“大侄子”已经是一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样子。

“完了完了,妖孽出来害人了。”法师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依靠着灰色的树干,临危受命般挺直了腰身。乞丐却突然大声唱起了歌。

“你要是来看我呀,就从那梦中来,梦中只有你和我。”乞丐唱着歌,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又把身体呼哧一声翻过去,嘴巴里啃着黄土,依然撕心裂肺地唱道:“你要是来看我呀,就从那梦中来,梦中只有你和我。”

法师狠狠在乞丐脸上扇了一个耳光,捏着他只有一层松皮的脸问:“谁?谁来看你?谁从那梦中来?”

乞丐呼哧一声坐了起来,眼睛直直地望着法师,咧开嘴笑了笑。法师把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等着他的回答。他诡异地露出一口淡绿色的牙后,缓缓唱道:“梦中只有你和我,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师绝望地一把推倒了乞丐,发疯般地跑回了村子。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三、捉妖

梦见烫活人

捉妖的大事刻不容缓,但为了免于引起慌乱,法师只和地主商定了计策。

乞丐唱着怪异的歌,整日疯疯魔魔,当他听到“逮住那个害人的女妖精”时,顿时变回正常人的神态,他泪眼汪汪地说:“你们可不能抓她,你们要是抓她,我就跳到井里去。”说着就跑到井眼旁,把瘸腿跨进井眼,流着鼻涕眼泪回身望着法师和地主。

“这是想女人想疯啦!”“咋就迷到这事上了?”地主露出焦虑的神色。法师转了转蛤蟆般的眼珠子,悄声对地主说:“鬼迷心窍的人,离死也不远了。”

法师笑眯眯地走到井边,拉起乞丐的胳膊,哄孩子一般道:“咱不抓她,你不是喜欢她吗?咱把她娶回来好不好?”

“我是要把她娶回来的。”乞丐乖乖从井边跳了下来。

“那总得问问她家住哪里吧?”

“问过了,她就住牌坊里。”听到牌坊二字,吓得地主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法师得意地笑了笑,又故作发愁地问:“牌坊?牌坊多了,你怎么不问问是哪一座牌坊?”

“问一百遍了,只知道是牌坊,不知道是哪一座牌坊。”

“这就难办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人,怎么去给你提亲呢?”这样一说,乞丐就无话可答了,慌乱地踩着一高一低的步伐,在破院子里挪来挪去。

法师眼看时机已到,提出一个早就预备下的针线篮子,篮子里装着沉甸甸的红线。又拿出一枚绣花针,银白色的绣花针在阳光下煜煜生辉,仿佛一个会动的宝物,在急不可耐地寻找自己的猎物。

法师对痴傻的乞丐说:“女人脸皮薄,既然她不肯说家在哪里,只好用这个办法了。”

“夜里她再来,你把这枚针偷偷别在她的后背。”法师压低声音说。

听到用针扎,乞丐立刻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把她扎疼了咋办?”

“啊呀,不是扎她肉上,是别在她后背的衣服上,难道她来去都赤条条地不穿衣服吗?”

“穿的穿的,她的衣服最好看,红艳艳的。”一听到红艳艳的,地主的身体一阵哆嗦,法师也吓得后退一步,他们立刻想到了牌坊上那个血一般红的“女”字。

“无针不引线,无水不渡船。”法师把红线穿到针眼里。

“让你把这个针别在她的衣服上,后面是长线,她走的时候有线牵着,咱再跟着线去找,不就能找到了吗?”法师哄着乞丐。

乞丐破涕为笑,终于同意了。

痴情的乞丐把脖子伸向窗外等待情人的到来。世间的秋色,月亮最知道,可没有月光,秋色就变得像地狱一样黑暗冷酷。冷风吹得他的鬓角肿起了一个看不见的血泡,不碰的时候不会痛,一碰就头痛欲裂。夜深了,她还不来,乞丐怕自己的身体会变冷,怕那些聚集在身体里的阳光会消散,于是把麦秸秆铺满一床,钻进散发着太阳味道的草堆里,暖意让人昏昏欲睡。她终于来了。

“来生我们还要在一起啊。”乞丐紧紧拥着女人。

“我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女人用冰凉的手指在乞丐胸前轻轻划动。

“我想在白天也见到你。”

“那你白天会做梦吗?”

“白天有你就有梦。”

女人的手指蘸着乞丐的眼泪,放在嘴里品尝,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我害怕。”乞丐哭了起来。

“怕什么呢,怕我是刮骨的铁刀?怕我是惹祸的根苗?”

“青蛙害怕不下雨,我只怕白天夜里都没有你。”

“我已经偷偷摸摸活了几百年,怎么会没有我?”

“我只想和你痛痛快快地在太阳下活一天。”乞丐的眼泪打湿女人的头发,女人不说话了,钻进乞丐的怀里,伴着树叶哗啦啦的声响,唱起了仿佛来自来生的醉人歌谣:“高粱饭,小米汤,妻在暖炕,儿女成双……”

鸡叫的时候女人要走了,乞丐想起那个穿着红线的绣花针,如果可以永远和她在一起,就算把这颗针扎进自己的心脏又算得了什么,他悄悄把针别在了女人的红衣后面。

永远都是无声无息地离去,但这次却不同,女人走的时候,屋里屋外都响起了巨大的风声,悲哀的杨树摇晃着树叶,呼呼啦啦,落叶凋零。曾经引来妖孽的参天杨树,落下的每一片树叶仿佛都带着鬼魅的声音,让所有人在夜里睡不着觉。法师不得不对杨树施了法术,命人将其砍掉。临街的破败院落很快改变了容貌,第二年的时候,豪华的宅院里张灯结彩,迎来了一位同样穿着红衣的女人,人们都知道,那是地主迎娶的第三位新娘。惹祸的杨树也终于有了归宿,变成了法师家里一件件厚实的家具。

恐慌的陵谷村,终于恢复了宁静。

许多年后,法师死了,地主也死了。没有人再去关心妖孽是否真的存在,也没有女人再去嫉妒那些虚无的传说。贞节烈女的牌坊依然在风雨里伫立,依然有人去梦到她。那些流浪的乞丐、孤苦的失意人仍旧一遍遍诉说着难以解释的美丽,梦到她的人说出她不同的面孔,但相同的是她永远穿着鲜红的衣服,永远活泼可爱。

这样重大的捉妖计划,法师却不准任何人跟随,只带了一个水性好的贴身徒弟。但徒弟没有开天眼,他看不到师父所描绘的妖孽行踪,只听法师一个人兴奋地惊呼。

“看哪,妖孽的脚印都在杨树梢上。”

“天哪,她居然飞过了河。”

徒弟仰着大脸,木然地瞅着师傅描绘的热闹虚空。

“别傻站着了,快点把我背过河。”徒弟背着法师,在冰冷的河水里缓慢游动,法师挥舞着双臂,口中念念有词,好像他正在辛苦运作体内的法力。

天大亮的时候,贞节烈女牌坊下面挤满了人。人们仰着期待的脸看那高高在上的四个大字,三个字已褪去了颜色,如形容枯槁的老妇人。但今天它们仿佛也焕发了容光,正斜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个不安分的妖孽,和牌坊下拥挤的女人们一样,恨不得用刀子刮去那让人嫉妒的红艳。女人永远不能原谅另一个女人不安分,哪怕它只是一个字。

“上面有针!”人群爆发出欢呼。人们发现,“女”字上面闪闪发光的,真的是一枚绣花针。针上穿着望不到头的红线,红线被风吹起,摇摇晃晃,如一串流不尽的血泪。

法师拿出镇妖宝器,一颗被施了法术的三寸铁钉。伴随着三声碎石般的巨响,铁钉被钉了进去。刹那间,几滴红色液体从牌坊上滴了下来,细心的女人数过,不多不少一共九滴。百姓欢呼起来,地主欣慰地拍了拍法师的肩膀。

妖孽已死,受害的人却没有好转起来。夜晚的时候,女人不再踩着树叶而来,世间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和等不到,痴情的乞丐变得更加疯疯魔魔,不可终日。他憎恨太阳,憎恨月亮,也憎恨那棵女人曾劝他砍掉的杨树,他用瘸腿去踢杨树,用生了锈的菜刀去砍杨树,这祖上留下来的根,真是一个祸根。

乞丐发着疯去拍地主家的门,见不到地主,他又去撕扯捉妖的法师。对于这样一个不死不活的人,地主和法师不再仁慈,于是告诉他:“她已经被钉死了。”“你想见她,要有死的决心。”

乞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牌坊下,可怜的“贞节烈女”鲜血已干,黑色的血迹印在钉子下面,像一条条死了的蜈蚣。人们围着这个可怜的乞丐,伸长了脖子望着他,鄙夷也罢,好奇也罢,热眼里总会有一丝怜悯。但怜悯经不起重复,三天三夜过去了,人们收回了热眼,没有人再去围着他张望。

相思的月亮终于升了起来,乞丐用泪眼望着明月,苍天,你为什么连一个字都不肯放过。终于,他的眼泪流尽了,他疯狂地笑着,像个四肢健全的人一样跳起了舞。

“天哪,瞎子眼里放了光,瘸子跳起了摇摆舞。”冷漠的人们又用热眼望着他。

在一群孩子的叫声里,乞丐爬上了高高的牌坊。他用手去抠那颗铁钉,指甲盖被掀了起来,鲜血把牌坊染红,铁钉却牢牢不动。直到双手的皮肉被磨裂,露出白色的骨头,那铁钉依然没有一丝松动。

等法师和地主都赶过来的时候,乞丐已经平稳地躺在了石板上,后脑勺一片鲜红的血迹,脸上带着仿佛来自来生的醉人微笑。

法师和地主痛心疾首地埋葬了乞丐后,那座曾经被妖孽光顾的宅院谁也不肯再要,于是地主只好收拾了那所宽大的旧宅。那棵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四、年轻的五保户

梦见烫活人

杨毛的境遇和传说中那个被害的乞丐是多么相似啊。他虽然双腿健全,但眼睛却在两岁时高烧给烧坏了。凭借着祖上积德,他没有双目失明,只是在看人和物的时候被蒙上一层雾气,那些看不清的世事在他浑浊的眼前都焕发出柔和的光芒。他的家里虽然没有那棵参天杨树,却有一棵村里发放的杨树苗。暖风吹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忽然有了主意,托着树上掉下来的第一片梦一般柔软的杨毛,他惊喜地告诉妻子,他们还未出世的儿子有名字了,就叫“杨毛”。

杨毛并不痴傻,但高烧的后遗症让他在想很多事的时候脑子会肿得像西瓜。于是渐渐地他就不再愿意去动那个疼痛的大脑了。人的脑子如果长久不动,就会像铁一样慢慢生锈,等到锈迹长满的时候,原本灵通的心窍,就再也载不动那个沉重的脑袋了。身心荒芜是多么可怕,但对一个痴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杨毛的确是快乐的,八岁丧父时,他傻呵呵地穿着一身重孝,看着趴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的母亲。母亲的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像冬天结在屋檐下长长的溜冰。按照村里的习俗,杨毛也应该这样哭的,但善良的人们原谅了他,多么可怜的孩子啊,死了父亲都哭不出声来,或许他还意识不到接下来的人生将会有怎样的磨难吧。想到这里,连最不相干的外姓女人都忍不住抹了眼泪。

二十四岁丧母时,杨毛已经懂得哭了。他像个孩子一般趴在母亲身边,把八岁时该流的眼泪全部流出来,哭得哀哀欲绝。母亲咽气的时候没有闭眼,也许这世间任何有痴傻残疾儿子的女人在离开人世的时候都无法闭眼吧。直到入殓时母亲的眼睛都一直望着儿子,或许她想给儿子再叮嘱一句什么,或许她还在期望着他们破败的土房子里也能点起一支红烛,迎来一袭红妆。

杨毛带着母亲未完成的心愿独身生活了一年。这个没有任何劳动能力不能挣一分工分的年轻小伙被村支部无奈地划为了五保户,送进了养老院。

所谓五保,就是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杨毛衣食无忧的生活该是让人羡慕了,人们扛着锄头上工的时候,看到蹲在养老院门口喝水的杨毛都要打趣一番。

“一碗面条几斤肉,一杯茶水刷刷油。”

“杨毛生得好,天生有福报。”

“吃饭的配方可是四菜一汤吧?”人们唱着歌,从杨毛身边走过。杨毛忧伤地看着地上的落叶,朦胧的眼睛又泛出泪花。母亲去世后,以前不会哭的他好像终于学会了哭,时时把泪水挂在眼里,让人看着心生怜悯。就算心碎成落叶,也不能让眼泪常常挂在脸上,因为眼泪能换取的怜悯是极其有限的。

可眼前的落叶,的确是让杨毛流泪的根源。那些只有碗口粗的杨树,总是疯长出掉不尽的叶子,把偌大的院子堆满了还嫌不够,又把院外的晒场也堆满,好不容易扫成一个坟头般的小堆,被强劲的秋风一吹,又滚得一片狼藉。

给老人擦完屁股的院长跑出来,一眼看到泪水涟涟的杨毛,就气得嘴歪眼斜。

“杨毛啊杨毛,这院里就你年轻力壮,扫个地也不会吗?”

杨毛委屈地扶着巨大的扫把,抽噎起来。

“真是个废物啊。”院长猛推一把杨毛的肩膀,夺过扫把,狠狠扫了起来。又瞅见他残疾的眼皮上挂着灰尘,叹了口气:“锅里还有个红薯,吃去吧。”

杨毛被推得头晕眼花,滚在了树叶堆里,其实他是饿了。

养老院里的老人吃饭是有定量的,每人每月二十五斤粮食、一斤猪肉、几两菜油。这对于体弱的老人来说,是足够维持生命的。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里,不用劳动就能有一口吃的,已经是天赐的福气。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年轻的杨毛在院长眼里成了负担。

但他也并非百无一用。

太阳出来的时候,没有依靠的老人们挤成一个长排,和院子里的毛驴一起晒着暖。毛驴安详地卧在干草上,太阳晒得人和牲口一起打起了瞌睡。杨毛没有椅子可坐,索性就卧在毛驴的身边,靠着毛驴温暖的肚皮打起呼噜。

老人们头上裹着黑色粗布,厚重的棉衣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苍老的灵魂载不动身体,但却能载得动嘴里的舌头。

“毛,你别成天和驴卧在一起。”

“别喊他,让他睡吧。”

“畜生总归是畜生,它踢他一脚咋办?”

“没爹没娘的小孩,可怜人哪。”老人们谈论着。

“我的耳朵眼里哗啦啦,听不清你们说的啥。”一个老人用指甲盖剜着耳朵,乳黄色的碎末顺着肩膀洒出来,落了一身。

杨毛在这个时候总能被惊醒,他按着毛驴的肚皮站起来,去扫把上拽下一根细小的竹梗。可他看不清老人小小的耳洞,只能小心翼翼地用竹梗在老人的耳朵眼里拨动。

“奶,我把你弄聋了咋办?”

“人老了,就该眼花耳聋。”老人闭眼享受着。

“人在难处帮一把,强过远道烧高香啊。”一旁的老人嘿嘿笑着。

“毛,你给我掏掏耳朵,可比我死了你哭一场强多啦。”老人喃喃地说。

当个别瘫痪的老人需要方便的时候,杨毛也会积极地钻到床底下,用木盆对准床板上挖空的圆洞,把那些本该流得满屋都是的大便小便接到木盆里。他的到来,唯一使院长感到满意的就是这个举措了。要知道在以往,瘫痪老人的床底下总像一个隐蔽的粪坑。冬天的时候还好过,到了夏天,蚊蝇轰响,蛆虫爬到老人身上,即便是院长浑身长满手,也不能把每一个老人都照顾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养老院,除了院长,只有一个负责做饭的寡妇。被蛆虫骚扰的老人不会动弹,只会把一口口唾沫吐在院长的脸上。这个看似不需务农就能得到工分和粮食的院长,只好把脸一抹,继续他“就是照顾几个老年人”的美差。有一丝闲暇的时候,他就在后悔,后悔自己作为一个庄稼人却不想种地,而四处讨好人换来这样一个“铁饭碗”。

院长捧着生了锈的“铁饭碗”,把心里的委屈都撒在了年轻的杨毛身上。就算他的到来改善了养老院的卫生条件,却得不偿失,因为连养老院里的白菜根都快被他偷吃光了。

吃窝头的时候,那些身体机能已经退化的老人,大半天才能吃完的半个窝头,杨毛一口就塞进了嘴里,尖尖的喉结上下一滑,窝头就像掉进了深深的水井一样,咕噜一声,没了影踪。喝菜粥的时候,老人们用筷子扒拉着米粒,一颗一颗去品尝岁月最后的恩赐,杨毛蹲在地上抱着搪瓷碗,咕咕噜噜,转眼间就喝得干干净净。每当他埋头舔着碗边的时候,院长就会走过来踢他一脚,说:“你吃饭的声音就不像人发出的。”

杨毛把瓷碗叼在嘴边,抬起雾水一般的眼睛,望着院长那张永远泛着柔光的脸。眼睛看不清世人脸上的喜怒,但他的耳朵却异常灵敏,男人抽烟的声音、老人走路的声音,这些没有任何感情的动作,走进他的耳朵里都会变成一种微妙的语言,准确地告诉他,是谁在开心,谁又在伤心。

院长踢翻他身边的板凳时,他听到了让人寒心的嫌恶。

“不像人吃饭,那像啥?”杨毛小心翼翼地问。

“像畜生,像猪!”院长的嘴说“猪”这个字的时候,嘴唇缩成一个疙瘩,像一颗冬天的干枣。

学会哭的杨毛一秒钟也没有忍住,抱着瓷碗呜咽起来。院长肚子里窝着火,鼻子里冒着烟,扫出面缸里最后一碗杂面后,他那长满冻疮的手渗出透骨的痒,痒得他很想打人。

“有吃饭的牙,没有干活的手,真是荒年又碰见个闰月。”院长狠狠地说,但说完这一句,却又转变了神态,蹲下来摸着杨毛宽大后背上凸起的脊骨,用父亲一般的口吻说:“毛啊,你长得虎背熊腰,就像天上的老鹰一样。”

“我爹个子高,我随我爹。”杨毛被突如其来的亲情温暖着,止住了眼泪。

“是个老鹰就应该在天上飞,成天在我们这鸡圈里抢食吃,还算啥老鹰?”

杨毛总觉得院长的嘴里像是长了两个舌头,前一分钟的春风下一分钟就会变成冰雪,他不知道该听哪一个舌头说的话。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五、异乡的流浪人

梦见烫活人

水深火热的日子让人想逃离。杨毛爬上养老院矮矮的土墙,望着头顶的苍穹,一只孤鸟在虚空之上盘旋,一圈又一圈,像是寻找,又像是流连。孤鸟终于飞向远方,杨毛的心仿佛也长了翅膀。

远方啊远方,你那里究竟有什么?为何连一只鸟都勇敢地飞向了你,为何那么多的人抛弃故乡而去寻找你,他们在找什么?你那里究竟是有自由,还是有能让人吃饱的窝头?

杨毛决定逃跑,哪怕居无定所、客死远方,他也要去看一看。飞鸟能够抵达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浪迹天涯,也许就是山高水阔呢。

没有月亮的夜晚,漆黑得不见五指,杨毛潜入院长的屋子,做了毕生唯一让他羞耻的事——偷窃。

他偷走了村里奖给院长的军大衣,一个用来装猪草的荆条篮子,一个刷着黄漆的铁碗。即便是做一个乞丐,他也要做体面的乞丐。

院长睁着一双大眼,却发出酣睡的呼噜声。他是多么了解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啊,现在他要走了,就让他走得体面一点吧,这里没有足够的粮食让他果腹,可这浩瀚的大地,总不会让他饿死。等杨毛踏上田野里的小路时,院长趴在窗户上,看到田野里新栽的杨树整齐地排列着,像一排排年轻的士兵,用庄严的身姿送别杨毛那个瘦弱的灰色身影。

灰白的路上,苍穹用一种无奈的柔光托着杨毛瘦弱的身躯,缓缓移动。目送完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院长悲伤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动那颗怜悯之心了,要知道还有十几个无依无靠的老人等着他。

抵达一个又一个村庄,杨毛成了一个卓尔不群的乞丐。别的乞丐在要饭的时候,都知道多要一点,即便他们吃一个窝头就饱了,也知道为自己的下一餐做准备。要是主人家只给了剩饭,没有给剩汤,他们也知道说一句:“再给一碗汤吧,干饭会把人噎死。”也许是智力的残缺,杨毛永远不知道贪婪的好处,而无心种的树,总能长出参天的姿态。杨毛在异乡的名声出奇地好,至少人们相信,这个傻兮兮的乞丐永远不会做出偷盗的事,并且那些最平凡的人如果没有一个傻子来衬托自己,他们平凡的人生将会枯燥而无望。最卑微的人,也想找到一个可以证明自己并不卑微的出口。

走南闯北的老乞丐攒够了半袋食物,那是多么丰盛的一笔财富啊,红薯干、窝头、玉米面饼子……甚至还有一大块从婚礼上捡来的猪肉,足足有巴掌那么大。

世上没有白得的猪肉。当这块猪肉从桌子上掉下来的时候,他抢在一只黄狗前面,一个猛子扑了上去,正要功成身退,却被主人家一声喝住。

“你的老眼,真是比诸葛亮还要亮啊。”主人家的脸被抹上了喜庆的锅底灰,像个“包公”一般,端着一碗烈酒拉住了老乞丐。

“今天我儿大喜,要饭的,你也漱漱口吧。”

“哎呀呀,我的喉咙窄,喝不下这一大碗呀。”聪明的老乞丐只想带着猪肉赶紧回家。

“喉咙窄,肚子宽,这可是喜酒。”主人家把碗端到嘴边,老乞丐躲不过了。

“喝了我家的酒,吃了我家的肉,你还没有随分子哩。”主人家打着酒嗝。老乞丐惊慌失措。

“夜里还要唱戏,你就给我看家护院吧。”

“大喜的日子丢东西的事多了,可不能再丢一块猪肉哦。”主人家拍了拍老乞丐的肩膀。

老乞丐瞅着麻袋,惦记着家,可家在哪儿呢,就算一路小跑也得消耗小半天的工夫,这么热的天,人能等,干粮能等,猪肉能等到第二天吗?

老乞丐看着主人家摇摇晃晃的背影,“包公”在一瞬间变得成“关公”,不容玩忽。

一筹莫展的时候,杨毛挎着空空的篮子远远走来,老乞丐大叫一声。

“你喝醉了吗?”杨毛好奇地问。

“喝醉?”老乞丐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站在这一动不动?像个看门的狮子?”

“酒是高粱水,醉人先醉腿。”

“你的腿醉了?”杨毛觉得老乞丐喝了酒变得比自己还要傻了。

“对,酒走的是嘴,闪的是腿,我的腿醉了。”

“杨毛,我动不了了,我求你个事。”老乞丐焦急地说。

生平第一次被人有所求,杨毛如临大敌。

“你把这半麻袋吃的送到我家里去吧,我上有九十岁的老爹,下有——”

“好!我送!”不等老乞丐把话说完,杨毛斩钉截铁地答应了。

老乞丐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杨毛看着乱七八糟的条条杠杠,云里雾里。

“看懂了吗?”

“看懂了!”杨毛心里虚,口气却无比坚定。

“你路上可不要耽误啊。”

“放心吧,我连野花也不采。”

三十里的路,从黄昏走到了天亮。站在熟悉的路口,杨毛不知何去何从。脑子不动、舌头先行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走了一夜,又绕回了原地,杨毛开始后悔了。肚子像头驴一样叫唤着,耳朵里却传来一个声音:我上有九十岁的老爹,下有……下有什么呢,老乞丐没有说完的话,杨毛的耳朵补充着:下有一个瘫痪的老婆、一座漏水的草房……

但他还是忍不住把麻袋打开了。那些可爱的干粮静静躺在袋子里,最上面的那块猪肉,简直像极了女人诱人的嘴唇。杨毛忍不住把猪肉拿起来,却闻到一股幽幽的臭味,天哪,猪肉已经变臭了。

臭味用它可怕的事实击灭了肚子的呼唤。

带着灰尘的粮食,吹吹拍拍依然能让人继续过日子,可这腐败的猪肉吃下去,那可能会要了一个九十岁老人的命。

杨毛一手抓着猪肉,一手捂住被猫抓了一般疼痛的良心,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听到哭声的村民陆续端着饭碗从家里走出来。

“杨毛,一大早你哭啥呢,你爹妈不是早死了吗?”杨毛托着猪肉,不敢回应。

“真是爹亲娘亲,不如手里的肉亲啊。”村民又拿他打趣了。

杨毛直勾勾地盯着猪肉,一动也不动的模样看上去真的像一个废物了。村民觉得好笑,见过一个好官让贪心给废掉,可没见过好好一个要饭的让一块猪肉给废了。

人最怕有苦衷,杨毛被一种自责压抑着,大喊一声:“我饿呀!”

“天哪,你背着那么多粮食,你咋不知道吃哩?”

“我不能吃啊,我没有脸吃啊。”

“有钱人为名为官,穷苦人为吃为穿,吃你自己要来的饭,天经地义呀!”

“这是给人家送的饭,我不能吃啊。”杨毛委屈地喊着。

“见过牵着马累断了腿的,还没见过背着粮食饿得哭的!”村民们惊愕之余,都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背着粮食饿得哭,成个一个笑话。世上任何一种残缺,都会在某一个层面得到补偿,杨毛之所以没有被异乡的“丐帮”赶出属于他们的地盘,完全是因为他是一个“背着粮食饿得哭”的傻子,谁又屑于和一个傻子一争高下呢?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六、痛苦

梦见烫活人

心是空的,身体在流浪,杨毛依然过得无忧无虑。

夏天来了,杨毛把棉衣藏在一个荒废的屋子里,一身轻松地拎着篮子,游走在村落间。痛苦是什么,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但在一片热浪撩人的菜地里,他却同时尝到了“痛”和“苦”的滋味。

乡村的菜地从不扎篱笆,瓜果蔬菜撒野一般长在地上,一副任君采摘的慷慨模样。杨毛路过的那片茄子地却很不同,聪明的女主人在四周种满了花椒树,一人高的花椒树长满尖刺,枝叶相连,把菜地围得严严实实。披着烈日,杨毛站在树外的一角,闻着滚滚香气,流起了口水。拨开花椒叶的缝隙,一个年轻媳妇正蹲在凤仙花旁,大口嚼着东西。杨毛知道,这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女人,丈夫外出挣钱,把她一个人留在村里。

花椒树刺痛了杨毛的手指,他忍不住“哦”了一声。

“谁在那里?”新媳妇伸着脖子问。

杨毛不敢回答,他只想赶紧离开,偏偏又被花椒树勾住了衣服。

“要是个活人就吱一声。”新媳妇站了起来。

“你别害怕,我只想跟你做个朋友。”墙外居然还有另一个男人,杨毛惊得屏住了呼吸。

“我已经结婚了,要朋友干什么?”

“没有朋友就像树没有根基,在这世上站不牢稳啊。”男人说。

“朋友会让人伤心,我男人就是和我谈朋友结的婚。”新媳妇忧伤起来。

“嘴上的朋友让人伤心,心上的朋友会给你雪中送炭呀。”

“人心是天生的,有人天生羊心,有人天生狼心,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新媳妇冷笑道。

“我肯定是羊心,不信你摸摸看。”

透过缝隙,新媳IUKMhQblQ妇看到一双冒着火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胸脯。

“我看你长着一双狼眼。”

“有本事你就从这里进来吧。”新媳妇指着锋利的花椒树丛。

“这——进去还不掉一层皮?”男人不说话了。

“那你就赶紧给我滚蛋。”新媳妇转身去了狗窝边,一条半人高的黑狗懒洋洋地钻了出来。男人悻悻地走了。

杨毛的袖子还被枝叶撕扯着,花椒树被摇晃起来。

“有能耐进来,我就跟你做朋友。”新媳妇哈哈大笑,弯腰摘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茄子,大口咬起来。

朋友,这个词一瞬间落在了杨毛的心里,让这个从来没有过深沉信念的人,刹那间有了一个短暂的梦想。杨毛迈开裤裆,扒着锋利的花椒树藤蔓,破了一身的皮,浸着点点血斑,钻进了菜地。

新媳妇一脸惊恐,看到杨毛狼狈的模样,笑得栽倒在茄子地里。

“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进来了?”新媳妇伸手摘了一个小茄子,掏出裤兜里的手帕,擦去一层扎人的绒毛,递给了杨毛。

杨毛浑身如火一般疼痛,接过小茄子哆哆嗦嗦地咬了一口,含在嘴里不说话。

“感觉怎么样?”新媳妇笑吟吟地问。

“痛——苦——”杨毛扭曲着脸,说出了身上的痛和嘴里的苦。

“我怎么觉得是甜呢?”新媳妇抬头给了他一个善意的微笑。

第一次品尝的“痛苦”在杨毛身上短暂停留了一段时间,就随着长好的皮肉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疤痕,他觉得“痛苦”也不过如此。在他简单的大脑里,怎会知道,世间的痛苦比田里的野花还要多。感官的痛苦从来都是虚张声势,品尝过“痛苦”的滋味,孑然一身的杨毛依然是快乐的。

直到一阵秋风吹来,迷茫的说书人像落叶一般来到他身边,在他心里洒下相思的种子,带走了他所有快乐。

新的事物闯进来,老的事物就没有了容身之地。村里来了放映员,他给全村的人带来欢笑,却让一个说书人痛苦了,因为就连说书人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嘴巴了,那些陈年的稀奇故事,还抵不过电影里一片没有颜色的树叶。

秋天的时候,陵谷村“贞节烈女”的传说随着没落说书人的无限夸张,来到了村庄,却来得极其平淡,陈年的故事像掉在地上的烟头,被说书人捡起来递到人们嘴边。看过电影的村民再听说书人的任何故事,都觉得索然无味了。他们和见多识广的老乞丐一样,勉强露出短暂的笑容,谁也没有兴趣去问上一句“后来呢?”人们除了干农活,还要忙着贩猪、打蜂窝煤、走街串巷做木工……谁也没有时间再去拉着说书人的衣角问一句:“后来呢?”说书人用尽全身力气,描绘完凄美爱情故事后,失落地抽了一支烟。

但在许多年前,说书人是多么富有魅力的人物啊。在偏僻的村落里,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他像古老的月亮,带给苦涩的人间多少梦幻般的向往。寂寞的村民仰望着他,听他讲那些让人肝肠寸断的男欢女爱,也听他把惊堂木重重地一拍讲“茅茨之屋,或有侯王”。

善良的村民总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粮食,投进说书人那个巨大的口袋。从日落一直说到月亮升起,他凭借嘴里的舌头,把全家人都养得白白胖胖。

可自从那个该死的“电影”像裹尸布一样在村里挂起来之后,他的舞台就落下了帷幕。说书人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望着白色的银幕。人们的脸上挂着惊喜,他却不知不觉老泪纵横。黑暗中屏幕里射出光芒万丈,照亮了整个村庄,却偏偏无情地扼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光亮。他默默地挤出人群,知道曾经令他欢喜激动的夜晚已经不属于他了。

说书人数着一个个落寞的夜晚,梳理着自己一天比一天雪白的头发。既然夜晚已不再属于他,那么白天呢?白天的时候,他拿着快板去敲村民的大门,总还有一些老年人挤不到电影前。冬去春来,说书人在村落间落寞地游走着。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的舞台终于在一场羞耻的表演里拉下了帷幕。

记不清是哪一天,说书人和往常一样,拿着快板游走在村落里。结束了一场表演后,他干裂的嘴角已经起了一片小水泡,年老的中医说他这是上火了,年轻的西医却告诉他这是发炎。无论上火还是发炎,他的确需要休息了,得了一些打赏后,他坐在一片树荫里休息。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七、最后的故事

梦见烫活人

一个菜贩推着木架子车,在他身边扯着嗓子叫卖,红艳艳的番茄装满一车,菜贩一声声吆喝着“谁要洋柿子”,抱着娃娃的女人围过来,像母鸡见了麦粒,围着菜贩叽叽喳喳。

“洋柿子酸不酸?”刚用熨斗烫了头发的胖女人问。

“比苹果都甜,随便尝!”菜贩红光满面。

胖女人一手牵着娃娃,一手在车子里使劲扒拉,终于抓起一个最大最红的,大口尝了起来。吃完一个后,女人们问她:“酸不酸?”她皱着眉头不说话,又挑出一个最大的尝了起来。菜贩小心地问:“不酸吧?”胖女人咂着嘴说:“酸掉牙了。”女人们都抢着尝起来,菜贩焦急地问:“不酸吧?”胖女人吃完第三个洋柿子说:“又贵又酸,没自家种的甜。”

是啊,谁家还没种几棵洋柿子?女人们也尝够了,呼啦散开。

“一斤没卖,倒叫白吃了几斤!”说书人忍不住替菜贩抱不平。

“你那个烂嘴不发言能憋死?”胖女人白了他一眼。

“我的嘴是发炎了,不会憋死。”

“好好要你的饭去吧,多管闲事。”

“我不是要饭的,我凭手艺吃饭。”说书人的心痛起来。

“以后好好读书,不读书就得像他一样——要饭。”胖女人拉着手里的娃娃,指着说书人。娃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读尽天下书,行尽天下路,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说书的。”说书人恼羞成怒。

“谁还听你那老一套?”

“我听——”菜贩掏出一张十元钞票,拍在番茄上,“今儿我当听客,老哥你说一段吧。”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菜贩把钱塞到说书人手里:“老哥你说一段吧,让大伙听听。”

说书人把钞票还给菜贩:“今儿啥赏也不要,免费说。”

“你们都沾光了,你们都听着吧。”说书人激动地拿起了快板。

“说一段野草闲花遍地愁,哪知世间龙争虎斗——”

“老一套。”年轻女人不耐烦起来,悲壮的开场被削去了气焰,说书人极力维持着镇定。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伯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说书人说得轰轰烈烈,人们却听得挠头抓耳。

“喇叭里说中国女排都长得比男人还高,说说她们到底长啥样吧。”胖女人说。

“听说这是新闻,你说说新闻吧。”这一句话像把利索的菜刀,砍在了说书人的嘴里。

说书人的舌头像真的被砍断了,挺在嘴里动弹不得。说了一辈子的“瞎话”,他不知道“新闻”应该怎么说,但走过天南地北的他知道“新闻”肯定不能瞎说,于是他红着脸,不说话了。

“说个新闻就让你吭哧瘪肚的?”女人们嘲弄道。

“那说个新闻吧,老哥。”菜贩恳切地望着说书人。

“天上无云地下旱,新闻说难也原由网不难。”说书人打着快板流着汗,又抑扬顿挫起来。

“话说女排个子穿了天,伸手能给太阳装开关。”

“膀大腰圆又彪悍,把球踢到了国务院……”

“女排不是用手拍吗,咋又用脚踢了?”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那战场,手拍脚踢如雷电,刀刀光闪闪。”说书人说得语无伦次,人们笑得东倒西歪,菜贩听得搓手跺脚。

“行了行了,别瞎编顺口溜了,给你几毛钱,你走吧。”女人们从裤腰里摸出毛票,像对待乞丐一样把钱扔到了说书人的口袋里。

“你说得真不对,老哥。”菜贩也失望了。

说书人没有用故事换来掌声,却换来了阵阵耻笑,羞辱让他五脏俱焚,他抓出零碎的毛票扔在地上。

“没吃过白得的饭,也不赚这昧心的钱。”在一片要命的笑声里,说书人逃命一般地走了。

能逃到哪里呢?“天上的麒麟原有种,穴中的蝼蚁岂能逃。世间已没有立足之地,说书人带着空空的口袋,一步步走向村外。

村外,数不清的秸秆草垛卧在月亮下面,黑压压的影子像说书场里曾经热闹的人群。草垛不言不语,用沉默来迎接这个落寞的人。

躺在温暖的干草里,说书人望着皎洁的夜空,在这美妙的夜空下,应该长长地睡上一觉,做上一个美梦。但他却难以合眼,他是真的老了,老年人睡觉是很短暂的,好像时光总在他们耳边提醒:别睡了,时间不多了。

说书人没有入睡,却听到沉默的草垛说了一句梦话。

“驾驾驾驾驾……”

说书人惊得呼啦一声坐起来,顺着声音,看到了一个睡着的人影,这是那个烧坏了脑子的乞丐杨毛。

“杨毛,你梦见骑马啦?”说书人把杨毛摇醒。

杨毛的手从裤裆里猛地掏出来,抓出一大把滚烫的液体,惊慌失措地把脸埋进草垛。说书人苦涩的脸上顿时绽放起笑容,他哈哈大笑起来,浑浊的声音从嗓子里迸出来,他仰着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烂了的嘴角笑裂,也仿佛要笑破了天。

“杨毛,你也知道想女人了?”

“没有没有。”杨毛把手伸进草垛,掩饰着羞耻。

“你多大了?”

“三十一了,娘说我是刮大风时候生的。”

“三十一了,秋天生的,正是好年纪啊。”

“多好的一副身板,却是个傻子。”说书人摸着他的脊背。

“我没有想女人,我也不配想。”杨毛平静地说。

“女人让人舒心,也让人痛心。”说书人想起了白天那群故意让他难堪的女人。

“羊群里跑不出骆驼,我就是个要饭的,我不想女人。”

“你的确不能想,她们会把你的腰杆子搞断。”说书人举起快板,仰望着明月,一只燕子从夜空飞过,在天上盘旋着。

“百岁光阴弹指过,成得甚么功果。昨日羯鼓催花,今朝疎柳啼鸦。王谢堂前燕子,不知飞入谁家。”说书人打了一下快板,陈旧的竹板发出永恒的脆响,杨毛坐直了身体,像个孩子一样,痴痴地望着说书人。

“真女人让人伤心,我给你讲个女妖孽的故事吧。”说书人看着杨毛,灵光一闪,他决定给这个最后的听客痛痛快快地说上一场。

“好!”杨毛伏在说书人的脚下,说书人摸着他的额头,打起了快板。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八、相思

梦见烫活人

伴着清风和明月,遥远的陵谷村里那个“贞节烈女”的传说从天而降,飞到了杨毛的耳朵里,深深地落在了他原本快乐的心上。

“话说——凄凉露水冷风寒,不觉斜阳又晚。”

“这一晚,一轮银月滚金球,成了精的妖孽落人间。”

“牙似白玉唇如钩,专钩那寻香惊梦的好儿男。”

“世上美景观不透,天赐的美人床边游……”

天灰亮的时候,说书人终于讲完了最后一场故事,他抹去眼角的残泪,疲惫地站起来,拍了拍脚下失魂落魄的杨毛,他要走了。

“后来呢?”杨毛拉着他的衣角,说出了说书人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一句追问。可他已经不再需要了,讲完最后一场故事,他决定把快板扔掉。

“她真的那么好看吗?”

“上天入地也找不到那么好看的了。”说书人悲伤地说。

“你梦见过她吗?”

“梦见过。”

“那你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杨毛痴痴地说。

“我的福气要享尽了。”说书人扔掉了手里的快板。

杨毛拉着他衣角问他要走到哪里去,说书人苦涩一笑:“读不尽那世间书,走不尽那天下路……”晨曦之中,说书人甩开杨毛的手,他真的走了。

日有所思,夜却不能有所梦,就算用最幽深的思念,杨毛也做不出那个来自陵谷的幻梦。若世上任何一种疾病都有并发症,那么“傻”的并发症就是痴情。

多少白天和夜晚,杨毛都在痴痴地想,想想吧,自己和故事里那个痴情乞丐有多么相似,他是腿有残疾,他是眼有残疾,他有一个塌了屋顶的旧宅子,他也有父母留给他的一座院落,他的旧宅被地主霸占了,但他的院落还在掩门等着他,只是自己做了偷窃之事无颜再回去。

感官的痛苦来有影,去有踪。心里的痛苦却像一个不速之客,来去都让人无法掌控。四季相互追赶着,像欢快的孩子拿着画笔,给大地涂抹着变幻的色彩。杨毛枕着落了白雪的干草,摸着身上的疤痕,蜷缩在草堆里做了一个奇异的梦:菜地里的新媳妇笑吟吟地扔给他一个小茄子,对他说:吃吧,很甜。他刚准备咬上一口,小茄子又变成了说书人那张起了水泡的烂嘴,灰色的大嘴越变越大,越飞越高,直到在天际变成一片肿胀的乌云,云雾慢慢游离,杨毛伸手想去拨开那沉重的乌云,想看一看云彩的背后是否有那个梦不到的梦中人,可指尖刚一碰触,却听到轰隆隆一声巨响,又一个春天来了。

是的,又一个春天来了,田野里响着雷声,像母亲无穷无尽的召唤。春风消融着冰雪,不安的孩子也在母亲的轻抚下安然入睡了。杨毛的痛苦却原由网日渐加重,再高的山也有顶,思念却无穷无尽。被相思困扰的杨毛渐渐变得不再那么让人喜闻乐见,他也像那个落寞的说书人一样,慢慢被忙碌的人们遗忘。游走在春天的角落里,他不再多说一句话。

春天的深处,油菜花把道路堵得连马车都过不了。投机倒把的年轻裁缝赶着驴车从城市里弄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躺在驴拉的木架子车上,穿过金色的油菜花地,肥大的叶子像无数双好奇的手,触摸着“她”的身体。裁缝抽了驴一鞭子,好让它跑快点,他可不想让这些乱七八糟的叶子弄脏了这个“女人”。

宁静的村落炸开了锅。村民围着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屏住了呼吸。即便是最见多识广的人,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看看吧,她一只白手插着碗口粗的细腰,一条白腿曼妙地向前弓着,她的眼睛比母马的眼睛还要大,睫毛像大麦的锋芒一般长,还有她的个头,甚至高过许多男人。

女人们红着脸,窃窃私语。男人们则把好奇的目光锁在“女人”馒头一般的胸脯上,议论纷纷。在年轻裁缝不屑的目光里,人群开始轰动,但年轻裁缝很享受自己带来的新事物造成的这种轰动,他先把自己做的乳罩拿出来给“女人”穿上,得意地说:“这个是胸罩,欢迎大家订做。”

女人们红着脸后往退,刚生了孩子的泼辣女人忍不住站出来咒骂:“呸,真不要脸,伤风败俗!”

裁缝嘿嘿一笑,把胸罩举到泼辣女人面前:“你那个奶戴这个正合适,今儿第一天开业,免费送给你。”

男女老少齐齐望着泼辣女人的胸口,泼辣女人吓得惨叫一声,可憎的乡亲们却轰然大笑,依然盯着她正处于哺乳期的胸膛。没有人站出来替她主持公道,她的胸口却不争气地紧痛起来,饱满的奶水像眼泪一般溢出,瞬间打湿了汗衫。一个孩子忍不住抽出嘴里的手指,指着她小声地说:“我要吃奶奶。”女人吓得大哭起来,抱着胸口冲出了人群。

裁缝笑够了,有点不耐烦,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杰作穿到“女人”身上,得意地说:“看够了吧?都散了吧,这是模特儿。”

“摩托?”

“模特儿!”

“能骑吗?”

“你给我骑骑试试!”裁缝笑着说。

“没见过摩托,但听说是能骑的。”

“跑得比马还要快。”

“你给我骑骑试试!”裁缝有点生气了,他觉得生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是他的不幸。

不知是谁给了杨毛一瓶烈酒。这真是一瓶好酒啊,把他年轻的身体烧得滚烫如熔岩,若烈酒能凝固住那流满全身的痛苦相思,就算把他年轻的生命也烧成灰烬,又算得了什么。

杨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进了人群,更不知道眼前伫立着怎样一位“惊世骇俗的女人”。他跌跌撞撞地拉着“女人”的衣角,站了起来,一只手无意识地摸摸索索,一直摸到“女人”的胸口。

“杨毛,伸进去啊。”一个村痞急切地说。

“伸进去,伸进去!”男人们不由自主地起哄。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毛的那只手,他终于伸进去了。

“杨毛,你摸到啥了?”裁缝憋着笑。

“我——”杨毛被一种开天辟地般的美妙震撼着,说不出话,但开天辟地般的美妙却让他猛然间清醒了,他如梦初醒般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看到自己居然像个流氓一般把手伸进了“女人”的胸膛。他想让自己迅速从流氓变回本分的乞丐,却抓着那个冰凉、光滑但却带着开天辟地般美妙的乳房,动弹不得。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九、流氓

梦见烫活人

虚幻有了具象,就如虎添翼。当他再去想那个“贞节烈女”的时候,痛苦就长了牙,在他的心里又翻又咬。

心里的秘密,都在眼睛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痛苦,像贼一样,在杨毛的眼睛里探头探脑。路过树荫下奶孩子的女人时,他痴痴地望着,哺乳的女人并不回避,抬起头给了杨毛一个母亲般的微笑,这样的微笑像一束金色阳光,照得他眼里那些灰色的情欲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但痛苦却变本加厉。

杨毛品尝着痛苦,聪明的老乞丐却在品尝甜蜜,他用捡来的破烂从一个养蜂人手里换来了两件宝贝:半罐蜂蜜,半罐花粉。念着旧日的恩情,老乞丐拉着杨毛一起分享。

躺在草垛里,杨毛眼里又泛起了柔情。老乞丐叫他一声,他听不到,推他一下,他也感觉不到。老乞丐把手猛地伸进他的裤裆,一把抓住那个巨大的痛苦之根,痛苦在刹那间化为乌有,杨毛羞涩地笑了。

“兄弟,你是不是想骑那个模特?”

“别瞎说,裁缝说了,那不能骑。”杨毛羞得满脸通红。

“假女人不能骑,真女人能骑呀。”

“我不想骑。”

“那你看人家奶娃娃干啥?”

“我只是看那个娃娃,多好看的娃娃啊。”杨毛慌乱地说。

“是啊,谁不想养鱼种花生个娃娃。”

“我不敢有那想法。”

“假话说一次还能让人相信。”老乞丐吮吸着指头上的蜂蜜,又捡了一个树枝在罐子里搅了搅,把一坨琥珀色的蜂蜜举到杨毛眼前。

杨毛甜得掉下了眼泪。香甜的气味诱惑着一只小虫爬了出来,在他的腿上匆忙奔跑,杨毛把小虫捏在手里,小虫就顺着手腕爬起来,像一个急着回家吃饭的路人。杨毛把它轻轻一弹,它就掉进了原本属于它的草堆。

“咱活得像虫一样,咋能结婚生子呢。”

“虫咋了,大树还不是叫虫给吃空了吗?再说,公虫也得找个母虫。”

“我没那个本事吃空一棵大树。”

“找女人也像做生意,都得扎本儿!”老乞丐神秘地眨眨眼睛,凑到杨毛耳边:“逮个乌鸦还得舍块柿子皮呢,更何况睡个女人。”

“没有直通的大//www.58yuanyou.com路,绕几个弯弯就水到渠成了。”老乞丐狡黠一笑。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娶个女人会把她饿死。”

“没说让你娶,我是说让你睡。”

“睡和娶不是一个意思吗?”

“那肯定不是一个意思。”

“我看就是一个意思。”

“让你在地上画个圈,也得画半年。”老乞丐摇了摇头。

杨毛的愚顽不化让老乞丐觉得好笑,当真是“伶俐人一拨三转,愚人棒打不回”。但想到他曾经因为帮助自己落下的那个笑柄,又觉得他很可怜,于是把两个破罐子抱在怀里,眯着眼睛不再和他争论,扯着浑浊的嗓子唱起了歌:“菜园地里一堵墙,苦瓜丝瓜种两厢。郎吃苦瓜苦思妹,妹吃丝瓜思念郎……”

老乞丐唱着歌,把游离的眼珠子转向了远处。

远处,一个体态矫健的中年妇人正站在装着麦秸秆的口袋里,双手揪着袋子的边,一蹦一跳地踩着,饱满的身体上下剧烈晃动。秸秆踩实后,她又跳出来,继续拽麦秸秆,直到巨大的口袋被塞满,她才拖着肥猪般的口袋,向老乞丐和杨毛缓缓走来。

“大妹子,身手真灵活啊。”

“咋不招呼一声,我帮你装一口袋就是了。”

中年妇人并不理会老乞丐,看着杨毛一张苦脸打趣道:“杨毛,你成天苦着个脸,你吃苦瓜了?”

“他没吃苦瓜,他吃丝瓜了。”

“吃丝瓜了?”

“他得相思病了。”

中年妇人大笑起来,笑声让杨毛又红了脸。

“大妹子越活越年轻啦。”老乞丐奉承道。

“别拍了,也别吹了。”

“不拍不吹狗屁一堆。”老乞丐来了劲头。

“年纪大啦,成豆腐渣啦。”

老乞丐立刻把手里的花粉罐子举起来,送到妇人面前。

“今年豆腐渣,明年一朵花。”老乞丐居然把难得的花粉如此轻易送了人,杨毛觉得不可思议。中年妇人羞涩一笑,把破罐子抱在怀里,和两个乞丐说够了玩笑,拖着口袋抱着罐子飘然而去。

杨毛听不懂他们绕着弯的玩笑,躺在草窝里继续做他的苦梦。失去花粉的老乞丐却像捡了宝贝一般兴奋起来,高声唱着:“我知道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九十九道弯弯里有九十九只船……”

无论绕多少个弯,都绕不过痛苦这个词。杨毛既没有勇气再像那天醉酒一样把手伸进假女人的胸前,也没有勇气像老乞丐那样和村里的婆娘们说俏皮话。说书人洒在他心里的故事,像春天种下的树苗,几场雷雨过后,就长出了参天的姿态。膨胀的相思让杨毛无处可去,除了要饭,他只能挎着自己的荆条篮子到空旷的田野里,也许只有浩瀚的田野才能收容他内心无边的热望,但田野却加重了他欲念的深渊。

饥荒不饿苦耕人,虽说饥荒年代早已过去,但就算天上落下金子,也得早起才能捡到。那个一脸麻子的勤快女人天不亮就开始忙活了。杨毛坐在青油油的地头,看着她挑着两个木桶,颤颤悠悠地走来,她是来浇粪的。这个一脸麻子的女人路过杨毛身边时,无意中竟把笑脸望向了他。杨毛看不到她脸上的麻子,只看到一个动人的脸庞。失魂落魄的杨毛被感动得神魂颠倒,他竟鼓起勇气往女人身边靠近了一点点,他想,只要她肯张口说一句话,哪怕自己的眼睛再看不清,哪怕把粪便浇得满身都是,他也要帮她浇完一整块地,只要她开口跟他说上任何一句话,他都决定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

但一脸麻子的女人张了口,却没有说话,而是大声咳嗽了一下,一大口白痰飞了出来,不偏不斜落在了杨毛的胳膊上。天哪,杨毛满脸通红,本该属于麻子女人的尴尬,都憋在了杨毛的脸上。这个勤劳的女人该有多么惭愧啊,她一定会慌张地跟自己说一句“对不起”吧,她说不定还会把肩膀的挑子卸下来,掏出裤兜里冒着香气的手帕给自己的胳膊擦干净呢。要是那样的话,杨毛一定会说“没有事的”,他还一定会继续自己的承诺,一定还会帮她浇完一整块田地。

“呸,流氓!”女人果然卸下了挑子,说出的却是一句骂人的话。

“我?——”杨毛被骂得云里雾里。

“看你缺心少肺的,想不到也是个流氓。”

“你吐我胳膊上了。”

“我为啥会吐你胳膊上?我咋不吐别人胳膊上?”

杨毛张着嘴,说不出话。女人好像真占了理,继续咄咄逼人:“那么宽的路你不走,偏要往我身上走,你不是流氓谁是流氓?”

杨毛怔住了,他突然觉得女人说得有道理,他无话可说。自己难道真的是一个流氓吗?天哪,杨毛绝望地望着脚下长满青草的土地,他想找个缝隙钻进去。

刚刚燃起的一丝勇气被一口痰击得溃不成军,本身就瘦得皮包骨头,骨头被害人的“相思”折磨成了破铜烂铁,现在又连皮带肉地被人骂做“流氓”。杨毛觉得,他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女人挑着担子走了,剩下杨毛独自立在田间,孤零萧瑟。

梦见烫活人

梦见烫活人

十、寻梦

梦见烫活人

秋去冬来,下了几场大雪后,杨毛终于决定去寻找梦中人。他和往常一样,穿着破旧的军大衣,挎着破旧的荆条篮子,手拿一个生锈的铁碗,从容地走出村庄。晨曦之中,苍茫的田野寂静安详,天地之间又一次呈现出朦胧而庄严的景象。

上路吧,孑然一身的流浪人。

这个永远也说不清楚自己来处和去处的乞丐,多少年来总是这样,总是好像要消失了,但又总不能消失。忙碌的村民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奔,有人回头喊一句:“杨毛你去哪里啊?”热气腾腾的话刚从嘴里吐出来,就被寒风刮到路边的杨树梢上,瞬间无影无踪。但杨毛还是听到了,他像是在回答自己一样,用冰冷的嘴唇说出冒着热气的话:“我想家了,我要回家。”

走过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杨毛终于踩着云朵一般的积雪,飘到了陵谷村。

站在白雪覆盖的村口,落光了叶子的杨树林昂然挺立,像忠诚的卫兵,守护着沉静的村庄。林子里一座座白馒头似的坟头被寒雾缭绕着,弯曲的河流结了冰,像一个巨大的问号,等待着流浪人古往今来的追寻。杨毛站在陌生的村口,却像回到了故乡。

跟着好心原由网的老教师,杨毛的心都快炸裂了,还有什么样的激动能超过即将见到梦中人。

“我真的梦见她了。”冰天雪地掩饰不住他的心虚脸烫,他何曾梦到过那个“贞节烈女”呢,傻是一种忠厚,欺骗却不是善良。

“我真的梦见她了。”谎言说三遍,连杨毛自己都相信了。

“没有不想女人的男人,也没有不想发光的星星。”老教师表示他完全相信。

听到一个乞丐要找贞洁烈女,闲了一冬的陵谷人都有了兴致,几个闲人从家里走出来,跟在他们的身后,又走了一段路后,成群的庄稼人就黑压压地拥簇在他们身后。人们说着笑着,谁都想知道这个乞丐究竟做了什么样的美梦。

但一切都晚了,贞节烈女牌坊早已不见踪影。曾经伫立过的土地上垒起了红砖墙,坚固的红砖把一切往事都锁了起来。一缕青烟从院子里升起,四处飘散,仿佛是故事里那对痴男怨女的魂魄,在世间无所傍依,又依偎着匆忙离去。

村支部大门敞开着,刷了红漆的铁门气派威严,一块长方形的巨大石板平放在大门口,被进进出出的人踩得满是泥污。杨毛想起苍老妇人的话:“东西早就毁了,木材烧了好几天,炖肉了,石头扔了。”那牌坊上刻着“贞节烈女”四个字的石头匾额呢?又扔到哪里去了?杨毛想问,又不敢问。

冷风扑面,杨毛悲哀地捂着脸,蹲在地上,不言不语。

“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老教师忍着笑,拍了拍杨毛的后背。

“我真的梦见她了,我真的梦见她了。”杨毛捂着眼睛,想把那浑浊的泪水塞回眼眶,欲盖弥彰,所有人都看到这个乞丐哭了。

就像一个瞎子常说他见到过的事,瘸子常说他不瘸时候的事,一个傻子,反复地说自己梦到过的事,是多么的合乎常理。但陵谷村的人还不知道眼前的乞丐是一个傻子,老教师蹲下来安慰他:“你都不想想,这都多少年了,就是一坑水也该晒干了啊。”

“那都是说书人哗众取宠的把戏。”

“你脑子糊涂才会相信。”老教师语重心长地教育着杨毛。

杨毛摸着坚固的红砖墙,泪眼婆娑,呜呜咽咽。

“走吧走吧。”老教师拉着杨毛的胳膊,既然这个乞丐是他引来的,那么他在陵谷村的举动将在无形中和他有了一丝牵连。杨毛的异常举动,让他有些不安,他不想有一丝差错。

“让我看一眼那个字吧。”寒风中,杨毛像一株失魂落魄的草,用颤抖的声音哀求。

“就在你跟前啊。”一个村官走出大门,在石板上刮去了鞋上的泥。杨毛的心颤抖起来,垂下朦胧的泪眼,那块肮脏的石板像一具亲人的尸体映入眼帘,可上面却没有一个字。

“字呢?”

“字在背面儿。”村官淡淡地说。

杨毛止住哭泣,颤动着红肿的手,他想把石板翻过来,可几百斤重的石板却像睡了几百年,唤不起来,也拉不起来。杨毛的手指破了,鲜血染红了泥巴,石板纹丝不动。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纹丝不动的石板,像纹丝不动的沧桑岁月。最后一丝希望荡然无存,杨毛绝望地扑打着石板,像冬夜里飞雪扑打着窗户,哀痛欲绝。

“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老教师命令道。

人群散尽的时候,杨毛木然地跟着老教师往村口走去。冬日的夕阳在天边燃烧着,烧红了漫天的白云,却不能给冰冷的人间带来一丝温暖。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棵巨大的杨树伫立在前方。数不清的树杈上挂着积雪,灰色的树干湿润而深沉,贴着一张耀眼的黄纸。黄纸在树干上粘不牢固,一个边角被风吹起来,在寂静的乡村路口,轻轻飘动,发出若有若无的脆响。

“上面写的什么?”杨毛木然地问。

“老封建,现在谁还用这土方法。”老教师把草鞋脱下来,靠在杨树上磕了几下。

“我不识字,能上学真好啊。”杨毛悲哀地说。

听到上学两个字,老教师有些感动,于是一边穿鞋一边告诉他,这是村里祖传的老迷信,谁家的娃娃整夜哭闹不睡觉,就有人贴出一张黄纸,祈求娃娃能够安睡。

“这都是封建迷信。”老教师伸手去抓那个飘摇的黄纸,作为一个讲科学文明的教师,“见蛇不打三分罪”,他准备把黄纸撕下来。

听到有娃娃整夜啼哭,杨毛心里难受起来,虽然从未抱过娃娃,但是就像老乞丐曾说过的话:“谁不想养鱼种花,生个娃娃。”

杨毛拉着老教师的胳膊,央求道:“大爷,别揭下来,求你告诉我上面写的啥吧。”

受人尊敬的感觉让老教师把手收了回来,他终于答应了杨毛求知的要求,在地上捡起一个树枝,指着黄纸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着: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人人见了人人讲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杨毛悲切地听着,心里的痛苦骤然减少了几分,于是他直直地站好,大声念了起来。

三遍念完,他没有成为君子,却成了傻子。老教师目瞪口呆地听他念完,已经完全确定杨毛是个傻子了。

三遍念完,心里那些沉重的痛苦仿佛长了翅膀,变得轻盈起来。原来痛苦是需要一个出口。杨毛闭着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不管老教师怎样劝说,他都决定留下来,继续念。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杨毛每天守着路口的杨树,撕心裂肺地大声念着。酷寒把他的鼻涕和眼泪冻成了冰,也冻住了他那颗难过的心。最稀奇的事情也害怕重复,奇怪的人做出好笑的事情,让人们笑过了几次以后,就觉得索然无味了,陵谷村的闲人们不再围绕着杨毛,各自去寻找各自的欢乐了。

杨毛不知道娃娃已经能够安睡,只知道自己的心依然痛得不能碰触,只好孤独地在寒风中继续大声念着“天皇皇,地皇皇……”

终于,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红脸蛋的娃娃,衣衫不整地走了过来。谁能相信如此“迷信”的女人却长得如此迷人,谁又能相信如此迷人的女人却如此狼狈不堪。看看吧,她的红棉袄上沾满了饭渣,头发像个脏兮兮的拖布盖住了眼睛,脚下的鞋子被脚后跟踩得变了形,当她撩开乱发的时候,谁会相信那脏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如此善良的脸。

这个生了一群孩子的女人,看一只猫一条狗都会带着膨胀的母爱,她走到杨毛身边,用母亲般的声音说:“大兄弟,谢谢你。”

刊于《青年作家》201707期

转载请告知

内容版权声明:除非注明原创否则皆为转载,再次转载请注明出处。

文章标题: 梦见烫活人

文章地址: www.58yuanyou.com/jiemeng/137388.html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