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后，深圳是什么？深圳精神又因何而来？
我们想在“人”的身上寻找答案。如果“来了就是深圳人”是开始，那么“我们这一代深圳人”就是试图定义。因为，深圳是深圳人的深圳。
特区四十，深圳客推出《我们这一代深圳人》采访栏目，用深圳人的个体经验，探索深圳城市边界。以此作为献给特区、献给深圳人的礼物。
本文根据罗衣访谈实录摘编，编辑过程有所删节。
——罗衣：“在滨海大道上路过海的时候常听的歌”
从小生活在深圳，这座城市给你的感受是怎样的，你对它有怎样的理解？
小时候我对深圳没有特别具体的意识，只晓得这个地方是我的家。但我对自己的童年记忆是比较有亲切感的。我一直住在罗湖区，罗湖是一个比较老的地方，周围的街道、住宅都很有生活气息。小时候家里很小，有个小阁楼，楼下有个摇摇车，跟现在挺不一样。比起深圳，我对于以前的老罗湖有更为生动的记忆。
▲罗衣，5岁，摄于红树西岸
我父母是湖南的，以前他们会问我，觉得自己是湖南人还是深圳人？在深圳，很多时候认识一些新朋友，也会本能地问ta是“哪里人”，这是一个移民城市的特色。当然，我出国早，可能不会回答“我是深圳人”，但我对于在这里居住的18年感到很亲切，我会越来越认同自己在深圳出生的这一部分。
我有一个认识13年的小学同学，她住在儿童公园旁边，我住在东湖公园旁边。她小学毕业后去香港读书，以前放假的时候我会去罗湖口岸接她放学，在那附近买一盒肠粉，买一个冰淇淋，然后一起坐巴士回家。我喜欢在深圳坐巴士，觉得慢慢晃挺有意思的。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深圳人也有深圳情结。像当时的儿童公园、游乐场、动物园、还有万象城的老电影院原由网都是大家童年的一部分。在东湖公园附近长大的小孩很多人都去过游乐场，大家都说要拆了挺舍不得的。
▲7岁的罗衣与家里养的第一只猫，摄于罗湖
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深圳人？
其实我身上缺乏对任何一个地方的归属感，我对至今为止生活过的很多城市都没有可以称之为“故乡”的层面的感情在。我是11岁出国的，已经七年了。我在英国南部、离伦敦蛮近的一个小镇上学。我们学校是封闭式校区，景色非常漂亮，但跟深圳完全不一样，非常没有烟火气息。烟火气息应该是我最喜欢深圳的一个原因。刚去那边的时候挺想家的，不只是因为离开了父母。深圳很热情、很有温度，但英国很冷清。
小时候深圳对我来讲还有一种故乡意识。但到了高中以后再回深圳，这种感觉就淡化了。现在我面临很尴尬的局面是，在深圳的朋友非常少，大概只有一个小学同学的朋友圈。剩下的可能是这些年参加社会活动认识的一些朋友，但我身边的大部分人也是留学生。
▲好友绘制的人物图（罗衣），2020年
“异乡人”的感受很多留学生多少都会有，这也取决于你出国的时间，如果是在本科阶段相对来讲会好一些。我觉得高中同学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还挺大的，而我的高中同学大部分都是外国人。所以，我觉得 这种断层感来源于我跟深圳的人切断了直接的联系。但事到如今，我并不觉得这一定就是一件坏事，它也给了我和不同文化相处的体验。
▲窗外的景色，深圳，摄于2020年春天
我身上凝聚的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文化产物。虽然在国外待了这么久，但是我没有发自心底地被那边的文化同化过。我是一个非常喜欢亚洲文化的人，我觉得它细腻、敏感和有层次的部分是生活中比较吸引我的地方。现在我对自己的未来不太确定，也没有想过回到深圳。我大部分时间已经习惯了做一个异乡人，所以已经没有对任何一座城市，有任何一种强烈的亲切感。但我觉得 深圳带给我舒适感，它像一个轴心，不管我未来到了它之外的哪一个地方，我知道自己是可以回来的。
▲窗外的景色，英国，摄于2017年秋天
你在国外是一个怎样的求学经历？
我2007年读小学，2013年出国，去了英国一所私立女子中学。我一直寄宿，父母去的也比较少。
其实留学对我来讲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单纯说它是好、不好或者是正确、不正确。小时候我被父母保护得挺好的，他们看重素质教育，我学习乐器、语言、舞蹈，也学得挺好、挺开心。那时候很自信，认为自己如果努力了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所以出国的时候我想得很简单。某种程度上我也要感谢自己这份简单，因此我才这么果敢地走上了留学的路。我从未考虑过自己跟外国人是否可以成为亲密的朋友，或者我跟大家的兴趣会不会不同。
因此，出国后感受到的文化冲击，以及独自生活的困难对我来讲成为了一种shock。我带着跟他们完全不同的童年经历，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置身于那个场景之中，必须去面对、去处理这些冲击。但我挺要强的，我之前没有读国际学校，比别人多花费了很多努力才考上后来的中学，我挺不乐意自己由于心态的缘故放弃这种客观上好的条件。
这些年，在学习过程中接触到的学习方式、教育资源，还有视野，真的都比国内开阔太多。当然，这背后伴随着许多孤独。晚上我回到宿舍，看着面前一沓作业时，会觉得挺“空”的。不一定是孤独，但会缺少扎根的感觉。包括我回到家（深圳）以后，缺少了人际交往上的纽带，会觉得明明在家，却没有家的氛围。
▲17岁，高中二年级春天，摄于英国
你是如何处理自己的孤独的？
在我身上产生了一个有趣的结果，就是我开始通过其他的渠道去充实自己的精神//www.58yuanyou.com世界。 和精神世界相处是我自处的一个方式。我从中学开始关注日本文化和日本文学，也自己学习日语。
我为夏目漱石说的“今晚月色真美”这句话感动了很久，热衷于在网上探索昭和的老歌，收集太宰、三岛或者芥川的书。我喜欢自己写小说，也喜欢看别人写小说。而我发现身边的同学关注的是《复仇者联盟》、金卡戴珊、或者一些我并不熟悉的说唱歌手。他们的话题并不能让我产生那么大的兴趣，反之，我的话题也不能让他们产生共鸣。我曾经试图把自己从亚洲文化中得到的喜悦分享给他们，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尝试，我发觉对方并不会给予你想象中的那种反应。
人各有所好，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不同不只限于我是亚洲人，他们是欧洲人。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想法很多、情感过剩的人。我不确定这跟我出国有没有关系，但比如，很多人在中学、高中期间经历的变化和决定都会去和父母一起讨论，而我没有这种亲密的环境。所以在青春期，无论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对于身边人的认知，我都是独自形成的，我养成了一个过度思考的习惯。
▲冬天放课后，英国，摄于2018年
这种思考是对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吗，还是比较宏大的事情？
考大学是我第一次跟更外面的世界产生冲突。当我把申请文书递交上去的时候，我不断猜想，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在以一个什么样的标准去评判我。另外，我身边的老师会告诉我，我有写作的才能，应该去参加一些国际写作比赛，为自己获得一些正式的认可。这个提议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但我提笔的时候怎么都写不出来——这好像不足以构成让我创造的动力。这件事情困扰了我很久。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但当我以一种主流的方式去展现自己的时候，我打不开自己。我在想，等我长大以后，这会是世界接触我的最主要的方式吗？我真的能够让人们看到，或者理解我的内心世界吗？我觉得 我成年以后的这段时间，最大的一个命题，是自我和社会主流的相处方式。
现在在考大学这件事上，你是怎么规划的，受到疫情的影响大吗？
影响挺大的。今年的疫情在某程度上刺激我做了一个有冲击性的决定，我跟父母说我不去美国了，我要去日本。
其实这个想法我从中学的时候就有。我很喜欢日本文化，但在面对现实生活时，我比较紧张，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不知道脱离了熟悉的环境以后如何去跟别人竞争。2月份的时候，我跟朋友讨论说，如果明天世界灭亡的话，会不会觉得不甘心？当时我真的很不甘心，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还完全没有开始，还没有利用学到的东西和储备的能力，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而是一直在做应做的事情。
而现在一个比较现实的原因是美国的疫情比较严重，父母也觉得不太安全。对于我去日本的这个决定，他们一定有一些为人父母基本的担心。其实上了高中以后，我觉得父母越来越不善于跟我相处。这5个月是我出国以来在家跟他们相处最久的一次，我们不断谈话，我也会强调自己的想法，现在他们正慢慢拼凑起一个更完整的“我”的形象。最终，他们还是尊重我的选择。 别人能尊重你的选择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你不可能要求别人跟你一样，百分百地体会到这件事情的价值。
我现在把英国和美国的大学录取全部都拒绝了。录取我的有伦敦城市大学的比较文学系，还有伦敦亚非大学，一所专门研究亚非文化的大学；美国方面，我收到了UC伯克利、南加州大学、波士顿大学等的录取。因为疫情的关系我提前毕业回到深圳这边，原本计划今年9月份去美国读书，现在这个计划被打乱了，三四月份的时候跟父母重新商量定下来说去日本。如果签证顺利的话，大概今年10月份会去读预科，时间在一年到一年半之间，然后再考日本的大学。
▲和朋友们一起去逛冬天的植物园，厦门，摄于2017年冬
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很想制造一些有足够渲染力，可以给人逃避现实的一些作品。不管是文学、电影，甚至广播剧等任何一种形态，我想要作出一些超越。我觉得它甚至不一定非要有价值的，它能感染到一个人就好，或者能让一个人产生共鸣就好。
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看「千与千寻」，也看了很多遍「你的名字」。其实我蛮孤独的。当然，我的父母非常爱我，但从个体层面上，我（感觉）从来没有被哪个人无条件地爱过。所以其他人给予我的关注和善意，包括文学作品中描述的这一类感情，会对我有很大的打动。我觉得 感情是艺术最宝贵的力量和价值，意识到一种宝贵感情的存在能给你带来很多动力。这个是我想要在未来去尝试做的一些东西，所以我会去做一些艺术创作，不会做一些硬性需求类的工作。
▲傍晚的散步，英国，摄于2018年冬
你身边在深圳读书的朋友，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高考之前，我跟一个在深外的朋友聊天，她说高考令她压力很大。我问她，如今在国内，成绩是否依旧是定义他们自我意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她很遗憾地说，是的。我觉得这个是我最幸运的地方，在英国的这些年，虽然我对自己也有过短暂的怀疑，但我找到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让我看到自己的价值。
▲清晨的教学楼，英国，摄于2019年冬
我不会因为学得不够好，或者哪个地方不够强，就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够有价值、不够有闪光点的存在。但我从很多国内的同龄人身上感觉到，考上大学成为了他们青春期最大的一个任务。这个并不可惜，可惜的是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考上了以后想要干什么，他们的思绪停留在“考上”这件事情上。
我原由网的高中相对来讲是一个考学氛围挺严的地方，大家成绩都很优秀，但没有老师会督促你去通过学习自我实现，去完善你未来的社会角色，或者回应周围人的付出和期待等等。老师一般会通过观察和沟通判断你是否是一个想要学习的人，如是，老师则会提供帮助。我觉得国外留学最宝贵的一个地方是，你能感受到每一个人对自己研究的专业都非常有热情。可能30%的人会考虑到就业问题，但有70%的人选择自己的专业是因为他们真的能看到这件事背后的价值www.58yuanyou.com，我觉得这非常重要。
▲晚霞和宿舍楼，英国，摄于2019年春
在深圳的时间你平时会做些什么，会不会去做兼职？
中学期间我一直在给南方教育时报写专栏，赚取了一点稿费。去年我有幸在亚洲周刊做过一次实习，当时他们在举办香港书展，前辈给了我一个机会观察编辑团队每天是怎么工作的，最后还让我试写了一篇文章，也给了我机会发表。
我觉得这种经历对我来讲很宝贵。我父母身边有一些很优秀的人，可能因为认识我的父母，接触到我，也愿意给我一些机会。但是反之它也带给我一种不安，我会觉得我的成就后面都有一个辅助的力量。比如当时考大学，一开始我不敢选择日本最大的原因，是我知道这不是一条我父母可以辅助我的路。我不知道没有了父母的帮助，我在社会上到底是一个可以把事情完成到什么程度的人。
所以我觉得只有自己尝试一次，心里才会有底。去年，我去一家日料店吃饭，老板是日本人，我就跟他聊起来，他也跟我交换了微信。今年3月份刚回来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工作机会，他把我介绍到日式烤肉店端盘子。餐厅里有时候会来日本人，还有其他外国人，我会用英语或日文跟他们交流，他们也比较健谈，有些在餐厅认识的客人给我介绍过一些工作机会。
其实我是一个挺叛逆的小孩，我想要从我父母身上独立出来，也会通过一些很极端的方式去表达它。兼职的经历让我觉得，其实就算脱离我父母的生活，我还是有能力去给自己找到一个饭碗。现在我在做家教，教两三个小孩英文。这种安心感对我来讲还蛮重要的，现在每个月我不太需要父母给我任何经济支持，就会觉得自己还可以。
▲18岁，摄于深圳，2020年夏天
随着成长，你现在对“深圳人”的身份认同会有强化吗？会跟国际友人介绍自己是“深圳人”吗？
小时候我感受到的深圳，大部分来自于身边的大人，为我创造出来的一个已存在的环境，然后我去跟它互动，但这不是我自发性去探索得到的。小时候很少会踏出罗湖，但现在深圳的商圈开始往福田、南山发展。我来南山和福田的次数挺多的，因为我喜欢逛书店，华侨城创意园里有旧天堂，还有b10小会场；我平时爱听日本独立音乐，疫情前b10经常请一些日本艺人来这边演出，氛围特别好。
我记得前年跟朋友一起去听完以后，晚上两个人去喝了一杯东西，然后在深圳湾公园散步，有时候我也会从深圳湾地铁站一直走到海岸城。我很喜欢这种有点浪漫的事情，深圳蛮符合我对于海滨城市的一个幻想。现在我跟深圳有了一种更加独立、个体层面上的关系，这些回忆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而不是童年的一种比较模糊、比较暧昧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这方面是不同的。
跟别人介绍的时候，我一般会说我住在深圳。对于一些不了解的同学，我会说在香港旁边。但其实这两年我发现知道深圳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人会问“就是那个亚洲的硅谷吗”。因为现在深圳的数码、科技网络很发达，我觉得应该也跟这有关系，知道它的人开始变多。
▲深圳的两种晚霞，摄于2020年春
现在你觉得深圳有什么变化？对这座城市有新的认知吗？
想到深圳，我脑海里可能会有一些抽象化的词语冒出来。比如，我觉得它很年轻。它是一个蛮有生命力的城市，不像北京、上海或者杭州，有那种旧时代的气息。深圳的城市特色在于创新，在于它每年给世界带来的新东西，我觉得这个才是深圳被人记住的原因。
我喜欢把深圳描述为一个海滨城市。“海滨城市”在我心目中很浪漫，除了一种地理位置上的特殊性，它还有一个独特的画面。忙碌的一天结束以后，可以坐地铁去公园，坐在石头上看一会儿海……这种场景对我来讲挺治愈的。我喜欢这种城市和自然很亲近的关系，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喘息的空间和场景。深圳具备相当的地理环境可以去促成深圳湾公//www.58yuanyou.com园，又或者海上世界这样的生活空间，这是我喜欢它的地方。
▲深圳湾公园，摄于2020年4月
深圳有它独特的味道，我非常喜欢描写不同季节下深圳的空气。海洋性气候潮湿的气味让我觉得很舒心。每次从外地回来，这是第一个从感官上会让我觉得“回家了”的感觉。这个细节是我在任何其他国家都体会不到的，只有在深圳才有。
其实一直到最近在网课学经济的时候，我才开始思考“经济特区”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因为我没有参加工作，这个词对我来讲只是一个概念，我对“北上广深”的辉煌与残酷也没有强烈的体验。 深圳在我心目中有阴晴圆缺，但它一定是亲密的、有温度的，它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当然，现在深圳在经济和发展上的宣传也在逐渐渗透到我们身上，有时候跟朋友聊天也会借用一下这个说法。
▲罗衣的朋友圈，2020年 4月
你怎么看“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话？
深圳对于各种背景、各种能力、各种思维的人都有一种包容性。我觉得相对来讲，深圳的多元性会更多。每次我回到深圳的时候，不需要多去调整自己，自然而然地就可以重新融入进来。我觉得这句话不代表来了你会感到很亲切，就是故乡， 深圳人可以是任何一种心态，人人都有任何一种面貌。
我猜我们这一代，特别是在这个年龄，很少会从就业发展这个方面去考虑深圳。我觉得我们接触到的深圳某种意义上还是有限的。我之前办签证的时候跑过十几年都没去过的一些区，我会觉得这个是我认识的深圳吗？反过来，我发现其实在我们的熟悉范围以外，深圳还有很多不一样的面貌。
▲和朋友在居酒屋，深圳，摄于2020年夏天
访谈视频
“我们这一代深圳人”
深圳特区成立40年特别策划
出品：深圳客
统筹监制：罗凤鸣
策划：卢青
制片人：顾名佼
导演：王显鑫
摄影师：春来
后期：陈兴政卓
美术：贺敏
本期访谈：罗凤鸣
访谈整理：林穗芳
法律顾问：浙江天册（深圳）律师事务所
崔小姐 cuiqian@tclawfir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