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秀名字好不好

徐建秀名字好不好

氤氲

作者| 徐建亚

『原载千岛湖杂志2017年第4期 短篇小说

我姐是在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那个关节口出事的。

当然,这么着说也不是那么确切。我姐这个新官是不好讲品级的。按照前朝的“九品官人法”,七品县令算官,八品以下算吏,我姐一个山区小学的校长,连个从九品都算不上,还有什么三把火不三把火好说的?

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姐这个小学校长虽然不入流,但到底管着一百五十几号人。学校的“南瓜柄”(公章)是圆的,上面端端正正的一颗大红五角星,懂行的人(尤其是公安局)一看这架式就知道不是假冒伪劣。老人家说“党政军民学”。我姐占着一个学字,堂堂正正一个官家人,放放上任三把火,也算得天经地义的事呢……

出事的那阵子,我一点预感也没有。那天正是周末,我悠然自得地闲泡在H市图书馆,补偿上班日子里种种琐碎事情的碾磨。静寂中兜里一阵震动,掏出手机一看,亲情电话“661”显示是我姐夫打来的。

没等姐夫开口,我的脑子就轰轰作响,犯疑为什么不是我姐打电话来?而且我和我姐平时都忙,把打电话闲扯的时间固定为每周五晚上7点。现在才下午两点,姐夫就打电话给我,莫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

一想起“大事”两个字,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十年前我娘突然落水身亡,我姐在周一大清早打电话给我,要我马上回家奔丧。而两年前的中午正吃着午饭,又听到电话铃响,才按了接听键,我姐低沉嘶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姐说爹爹昨天骑自行车摔断腿了,正在县医院做手术。我姐说无论你怎么忙,我想这个消息都得告诉你……我姐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滚了出来……

果然,真的是我姐出了事。

我姐是去市教育局报选题回山区的路上出的事,或者说,出的交通事故。

我觉得很不可理喻。我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每接手一个新工作,都会反复盘算,做任何事情都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而且我姐开车历来小心谨慎,真正的中速行驶,不管遇到什么岔道急转弯,她都是两眼直盯着路况,双手紧握方向盘,不超车,不改道,即使是后面拼命摁响着喇叭,我姐也置若罔闻,不慌不乱。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司机”,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交通事故了呢?及至后来姐夫说姐出事故是因为去H市报选题,我更在心里骂开了人,我说姐啊姐,当个普通老师照样做人,为什么一定要评个什么劳什子的特级教师呢?

我姐是西山县第一小学的数学教师,从小就特别喜欢数理化。等师范毕业当了小学数学老师,更是乐此不疲,差不多每天都是哼着小调上下班。尤其让人惊诧的是,我姐对学生从来都不凶巴巴,可她所教班级的数学平均成绩//www.58yuanyou.com总要高出平行班好大一截。为此县教研员让她在全县小学数学老师的会议上做过好几次经验介绍,说再没见过这样轻轻松松就把数学教得那么好的人。俗话说好事传千里。也不用贴广告,一到假期,同学朋友就一个一个把自家的孩子送到我姐家来学习数学。说来也真个叫怪,只要经过我姐一两个假期的辅导,这个孩子即使到了中学阶段学数学也必定是脑洞大开,弄得我姐简直成了西山教育界的一张数学名片。

看着送到我姐面前来学习数学的孩子越来越多,最兴奋的当然数我姐夫。我姐夫是西山中学的语文老师,在西山说起来也应该算一个人物。按说一家有两个老师赚钱,说不上小康也肯定差不了多少。可是我姐夫却一向手紧,一副狗逼的样子,让我爹我妈好不高兴。直到有一次说起一件事,我才相信他们平日叹穷还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那是一个太阳炙烤着H城的三伏天,我姐夫和我姐每天下午都说要出去喝免费饮料。我问他们哪里有免费饮料喝呀?我姐夫说你在H城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呀?新建的支付宝大楼里有整桶整桶的饮料给来办事的客人喝,马云就是气魄大,所以生意才做得这么好。我们去那里蹭凉,一向都没有人问我们。只是有一次一个较真的保安拦住我们问是干什么的?我说,人民教师!到庙里拜菩萨都不要钱!你姐在旁边还加了一句:浙大教授,你孩子以后要不要到浙大读书呀?保安惊诧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姐夫开始盘算办个语、数补习班,中学、小学、语文、数学“统吃”,盘算多少时间可以买车,多少时间可以买房。当然,我姐夫的“教育致富梦”没能圆得了。就在他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候,有关在职教师不得从事有酬家教的整改措施传到了西山。我姐是个“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人,一听传达就果断地推掉了所有的家教业务。还对我姐夫说,我是市学科带头人,不能做家教;你是党员,也不能作落后典型,传出去,可不好听!

见我姐“义正辞严”,我姐夫只有说“诺”。

当然,对我姐的这个“义正辞严”,最高兴的还是我。我历来就有点没肝没肺,心想我姐、我姐夫这下可以享清闲了,周末假期也可以去看场电影打打牌了,做人做人,日食三餐,夜眠一席,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噢!

我没想到,我姐那么快就会下派到茶园小学去当副校长,而且一去就是三年。更没有想到三年下派结束之后,县教育局又把她下派到更偏远的境头小学当校长。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我真该去劝阻我姐,有什么必要为了一顶小乌纱帽而弄得一户人家支离破碎呢?

姐夫的声音有点哽咽。姐夫说你姐这段时间太累了,那段山路太陡太滑,那辆大卡车装的货物太多,摇摇晃晃就撞在了你姐的小车上……

我姐夫说我姐当场撞昏过去,送到西山县第一医院,八千多元的玉手镯断成了好几块……但是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我只知道我唯一的亲姐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挨痛受罪、可能长睡不醒;可能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家看爹爹;而我也就再也不能挽着她的手去湖边散步、再也不能听到她叮嘱我多吃新鲜瓜果的戚戚絮语……我六神无主,和单位领导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请假的话,就匆匆忙忙地赶上了开往西山县城的客车。

我要去陪护我姐,直到她醒来!

车子离了H市,城市的喧嚣渐渐被窗外的青山抛离。离乡十几年了,忙完工作忙家务,忙得连回家看望父母也寥若晨星。每次打电话回去,我姐总是说,你放心,父母身体不错,有我在呢!而每遇如此,我也总是“客气当福气”,“大树底下好乘凉”。想到我姐安危莫测,我真的心如刀绞,姐啊姐,我怎么就一点也没有想到要替你挑挑担子呢?

我姐去山区支教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我姐参加完教育局会议后,拎着一大袋子蔬菜回家,招呼我爹和我吃水果,一边洗菜切肉,一边说,已经定了,下学期去茶园小学。

姐夫一听就跳了起来,姐夫说,你三十五岁的老教师了,上有老下有小,完全可以派个年轻人去!我姐说,国家规定教师要轮岗。既然轮到了我,我就得去!这事教育局开会公布了,任命我为副校长,每月发一千元钱下乡补贴,我哪有当逃兵的道理?

姐夫还在嘟囔,我爹先笑了起来。我爹说邓小平的政策就是好啊,要换了过去,我们这种成份不过硬的人家做梦都不要想提拔!我早就说过,金子总是会闪光的,这不,领导发现了你这个人才!氤氲啊,你真的给程家祖宗脸上争光了!

听着我爹的话,我不禁有点脸红。几年前西山县的优秀老师纷纷辞职外流,我姐曾经有一个调到H市教书的机会。我高兴得不得了,帮我姐到处投简历。我爹却不断地掺冷水,要我不要多事。我爹说你姐一家子在县城生活得和和睦睦,还可以照顾父母,为什么非要往大城市里挤呢?现如今我姐果然金子闪了光,我爹是在不指名地批评我呢?

不过我爹没有再翻我的老帐,更没嬉笑多久。我爹看到了我姐夫紧板着的马脸,看到了我姐夫扒拉几口饭就放下碗筷,说是要去为一个朋友的孩子辅导功课去。

我知道姐夫生气了,姐夫生起气来历来就是这个样子。

姐夫是上门女婿。按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是我姐夫上门之后,家里就没有停止过炮火。我爹和我娘吵,说她没有管教好女儿;我爹和我姐吵,说她胳膊肘子往外拐;我姐和我姐夫吵,说他一分钟一个新主意。每年大年夜的吵架更是频繁。我爹说当初酒桌上说好的,年要在女方过。我姐夫就不服气,我姐夫说在男方过一年有什么不对?我爹妈就不是爹妈?每逢这时,我姐总是坐在火炉边,不帮助哪一方,吵架每每都要升级。有一年过年下大雪,贴好春联,我爹正在和我说这一年他新创的两句对联的用意时,我娘突然从厨房里跑出来大叫着说:氤氲呢?程伟呢?邻居看到我们在找人,就说,刚才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子在等车,怕是到婆家去了吧?我爹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我在旁边只有安慰爹娘,我说就让他们回去过年,我们三个自己吃饭吧!结果呢?我爹我娘连年夜饭也没怎么吃,裹上棉衣就往我姐夫家里赶。二十里山路啊!可以想象在万家团圆的时刻,我爹我娘在白茫茫的山路上会是何等一副模样。第二天一早,我姐一家子还真的被叫了回来。当时我还在睡觉,朦胧间听到门吱扭开关的声音,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吵闹声。吵完后,大概是达成了一致,大家就开始睡觉,那年大年初一的白天,我们家四门紧闭,任屋外雪花飞舞。

日子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过。有一天晚上,我姐说几个老同事要聚一聚,叫我陪爹娘吃晚饭,不要等她了。我问:哥哥呢?我姐说:管他干什么?几十岁的大人,还自己把自己给饿着了?

我无言以对。

我姐大喜那天,我正念初中,放假回家就喜欢粘着我姐,一起摘豆角、浇菜秧,晚上躺在一张床上瞎聊,可以说形影不离。看着往日留下姐妹俩无数欢笑的房间瞬时布置成了婚房,我就躲出门去大哭。喝交杯酒时,媒公说:这是程家和方家的大好日子,方建国愿意做程家的上门女婿,相当于程家的儿子。爹娘听了媒公的话笑咧了嘴,我也突然变高兴了,呀,我姐不是出嫁了,而是我多了个哥哥!在我外甥出生前,我姐夫常常带着我们姐妹俩去湖里游泳。在我后来的求学过程中,姐夫更是给了我好多的帮助。当时课外书籍很少见,而我姐夫任教的西山中学有一个藏书量极大的图书馆。每次我要借书,姐夫总是二话不说就带我往他们学校的图书馆跑。

有一年正月初一晚上,我姐和我姐夫回来得都很晚,我爹一直蹙眉沉思,说等他们回来再睡。可等我姐夫前脚刚进门,我姐后脚也就跟了进来,也没问我姐夫在哪,就大叫着累死了累死了,催我们洗洗刷刷好睡了。我爹捡回我姐踢蹬得左一只右一只的高跟鞋,说当老师还真是个苦行当,连鞋子都放不整齐!

正待睡下,就听到我姐的房间里有摔东西的声音,接着还听到了相互撕扯的吵闹声,说犯什么神经病,非常难听。吵完后紧接着是房门嘭的一声,客厅的灯亮了,我姐披头散发地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带着哭腔说,明明没有什么事,硬要冤枉人。突然,姐夫猛地冲到我姐面前,两个人又扭打到了一起。也就在这时,我爹冲了出去,一把拽住了我姐夫的胳臂,我爹说:你这是做给我看的!你不要老婆,还要不要程伟?夫妻俩应该你尊我让,你一个当老师的,连对妻子要不要尊重都没有搞懂!一把年岁长狗身上去了!

程伟就是我外甥。一生下来就难养,三天两头地生病。

我姐夫一下就被我爹吓住了,头不知不觉间就耷拉了下去。我姐后来同我说,你姐夫也是欺软怕硬,他平时喝醉酒就喜欢动手动脚,见了咱爹爹的拳头,再加上咱爹爹的口才,你姐夫服服帖帖,从那以后再没打过我……

经过一番争吵,我姐下乡支教的事,终于得到了我姐夫的认可。

这年暑假,我姐把精力都花到了学车考驾照上。又过了二三十天,我姐就把一辆红色福特开到了姐夫的面前。看着姐夫疑惑 的眼神,我姐昂了一下头,说,没想到吧,离开你世界照样转!没花你一分钱,连牌照都是我朋友想办法弄到的!

一听是朋友帮忙,我姐夫劈头就问,是宋明还是涛成?他们一个是造大楼的,一个是开工程车的,两个大老粗,真是钱多得没处花了?

我姐当然听出了姐夫的酸味。不过我姐懒得理睬,疙登疙登地朝楼上走去。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姐把被褥脸盆装满了后备箱。这是她第一次到茶园小学报到,她得做好以校为家的准备。正要启动,我姐夫却突然跑下楼,一屁股坐到副驾驶座上,说:新官上任,怎么着也得带个秘书呀!

我姐嫣然一笑,我姐说:就你会耍嘴皮子!

在山路上绕了两个多小时,就看到了村口表示欢迎支教下乡的大红条幅。来接我姐的一个年轻老师(也就是后来跟我姐的“徒弟”)说,叶校长一早就呆在这里盼等副校长,久等不来,都以为你们迷路了!我姐夫连忙去握徒弟的手说,叶校长这么客气!

刚在“徒弟”的帮助下安排停妥,叶校长就喜孜孜地跑来叫我姐去吃饭,叶校长说,氤氲来了我真高兴,一块吃个饭算是接风洗尘吧!

我姐见到叶校长的第一眼,心下不禁一惊。来之前就听说叶校长是土生土长的茶园村人,三十五六岁,父亲是当地任教几十年的老教师。叶校长师范毕业后志愿回到母校任教,热情肯干,嘴巴很甜,大家都很喜欢她。老校长临退休推荐她做了茶园小学的校长。叶校长已干了五年,是西山响当当的美女校长。因为学校文化建设富有特色,有什么马勺脸谱、健美操、跳竹马等五花八门的社团,上了省城电视台,叶校长还评上了H市名校长。

叶校长打扮非常得体,红色绸衫配一条短式牛仔裙,脚蹬一双细带挽结的黑色高跟凉鞋,尤其是白皙光洁的鹅蛋脸,平展饱满的额头,扎一个短式马尾辫,完全不像是农家出身。我姐捋捋头发,从玻璃窗上照见自己晒得红扑扑的脸颊,说:叶校长好年轻!叶校长抿嘴一笑,端起酒杯直呼我姐的名字,说:氤氲,我们是同龄人,你就叫我丽丽好了。

我姐也不推让,从此就叫叶校长“丽丽”。整个茶园小学也只有我姐敢这么叫她,这让我姐有种与众不同的尊重感。

饭后回到宿舍,我姐夫就掏出手机给我姐看吃饭时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我姐和叶校长的合影,叶校长挽着我姐的手臂亲密地靠在一株枝叶繁茂的白茶花前,显得非常和谐。第二天一早,姐夫说要赶回县城上班,我姐说送你到车站搭车。姐夫临走时看了我姐一眼,把我姐的睡衣裙的领子往上理了一下,说,可不要穿成这个样子出门,乡下风气不好。我姐笑道,你放心吧!这鱼口尖的山脚,桐溪溪水的源头,人都没有几个,哪来的小偷?何况我的隔壁就住着叶校长。小偷要来还不先偷她。我姐夫唬下脸道:小心点为好!你没看见,叶校长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还是你年轻得多!

第二天正式开学,叶校长宣布各个老师的具体工作,我姐分到的是主管学校的数学教学和德育、安全工作,外加教一个毕业班的数学课。我姐想,茶园小学有两个副校长,一个管教学、科研,一个管德育和工会,怎么把重担都压到我这里了?不过我姐是个不怕压担子的人,二话不说就接下了两大摊子的活。

按叶校长说法,管德育的副校长是第一周值周,说是要给全校师生紧紧金箍咒,一学期才能走上正轨。我姐从一大早站在校门口值岗,白天巡视校园,晚上给住校生上辅导课,还要等到每个寝室都安然入睡,才算一天OK。到了周五放学时分我姐已累得瘫倒在床上,打电话给我姐夫,说不回家了,刚买了一碗方便面吃下肚,叫我姐夫自己解决晚饭。我姐睡了一会儿不能安神,她想起手头的省级立项课题还没有动笔,叶校长三天两头来催问做得怎样了。越想越睡不着,我姐干脆跑办公室干活。

茶园小学地处群山包围之中,山上有传自唐代的茶园,历史久远,但老师大多把家安在县城,一到周末,学校里安静得很,只有树叶在风中哗哗地响。正埋头打字,眼前突然晃过一个黑影,我姐疑是鸟儿飞过,可细一看,却是我姐夫,一脸笑意。我姐就问你怎么跑来了?姐夫说孟姜女千里寻夫,我是跨山越水来看老婆!我姐瞬时就开心地笑了。

其实,姐夫历来对我姐充满疑心,动不动就要“检查”。有一次姐夫说要出差,我姐当时正在忙着就没细问。到得晚上要睡觉,我姐才发现床上的被褥没了。西山城到处是山,山风碜人,没有被褥可怎么睡觉?正待发愁,却听到了开锁的声音,定神一看,却是我姐夫。我姐说,吓我一跳,你不是出差了?姐夫说,没想到吧,出差改期,还不如回家来睡。姐夫笑着掏出钥匙串打开衣橱锁,抱出了棉被,说,小偷多,你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在家,我可不放心!

我姐看着我姐夫把钥匙串放进兜里,也止不住笑了。

姐夫喜欢给每一扇房门每一个抽屉上锁,我姐却嫌带一大串钥匙麻烦。所以每逢我姐夫出门几天,就会遇上有什么急用的东西拿不出来的情况。我姐很生气,觉得再没碰见过这么小心眼的人。姐夫曾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个即将退休的土管局科长,在老婆出差后,把一个洗脚妹带回家睡觉。没想到老婆半夜回家,撞个正着,才知道这样的偷情已持续了十几年,还生了个儿子。当即协议离婚,土管局科长被扫地出门。更奇葩的是,洗脚妹为他生的养了八岁的儿子,有一天突然发现是另有其父。我姐说,方建国,你一天到晚就会编这种段子骗人,世上那有这种傻到家了的男人?你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那么点事,都是闲得没事干的人吃饱了撑的。告诉你,我整天脑子里都在想着怎么上课,怎么当好这个副校长,忙得一点空都没有,没有功夫听你这种鬼话!我姐夫说又来又来,男人的事,是你懂还是我懂?你那个进了工程队赚了钱的宋明不是总打电话要你出去吃饭,还有那个涛成,每次都在我面前夸你爽快大方?我姐见我姐夫的酸劲又发,懒得分辨,说了句,我要跟别人好,早就跟别人好了,还轮得到这会去乡下支教!蒙头就睡。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姐夫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问到那里了?我告了方位,问是不是姐姐出了什么状况?姐夫说那倒不是,是准备到车站接你。我说土生土长的还要你接?打个的士十几分钟就到了。你把姐姐照顾好就是!

放下电话,心想姐夫今天是怎么了?一点都沉不住气。

其实,姐夫本是个很自信的人,一张白皙的国字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说起话来冒出一个又一个典故,很像个读书人。而且他“根正苗红”,他家说得上是个“红色家庭”,五个儿子都是党员,村里人说起他家眼神都会不一样。只是“风水轮流转”,这二三十年,姐夫家的“风水”不知道怎么着就走了背字。他家老大当过兵,退伍回家后,从山里找了个老婆,可生下个儿子偏是个傻子,两只眼睛死鱼一样,30多岁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老二是最能干的,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一直受人拥护,可不知道那根筋绊牢了,有一天忽然想着要开饭店、办工厂赚钱,结果钱没赚着却被人告了一状,连支书的位子也坐不成了。老三头脑很灵活,是正宗大学生,当过林业站站长。后来他想着搞苗木赚钱,偏偏又赶上暴雨成灾,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还把个老婆吓跑了。老五也当过兵,在家务农,有两个孩子,家庭虽然和睦,手头却着实紧张。后来到H市开车,又出事故落下了一屁股债。姐夫算得是五兄弟中最聪明的,师范院校毕业,当老师的潜质很不错,曾是学校领导班子的重点培养对象,却不知怎么卷进了传销,让学校领导狠狠地批了一顿。事算是没了,重点培养的事也从此泡了汤。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姐夫家日显败象的时候,我姐的发展势头却是一片大好,不仅工作出色,赚的钱比姐夫多,还经常有很多朋友来找我姐。姐夫虽然还在奔五的过程中,长得也算年轻,但因为比我姐大着几岁,心里总有一种危机感紧追不舍。我曾经很为姐姐的婚姻担心,我姐却很不以为然,我姐说你不要白吃萝卜瞎操心好不好?你姐夫还是很顾家的,我要是一个星期不回家,他早就叫着嚷着跑到茶园小学来了!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我姐所料。有一个周末,正赶上茶园镇召开一个乡村土药材特色展示会,镇政府要求学校参与组织活动。我姐没有回县城,叶校长作为一校之长,得组织志愿者活动,当然也不能回家。当叶校长看到我姐夫戴着志愿者的牌子忙得不亦乐乎时,止不住拉住我姐说,氤氲,你好有福气,把老公调教得那么服帖!你看我家那口子,从来都不到这鬼地方来!我姐说,校长你真是高抬了他,他是闲得无聊,找点事干干也好!

可以这么说吧,我姐同校长不缺少共同语言。

两个人都是家中的长女,都是招赘入户,都是忙于工作顾不上儿子。叶校长的儿子叫叶郭允灏,跟她姓,虽然四个字的名字有点不中不西,但叶字打头,明摆着的叶家子孙。我姐呢,儿子叫程伟,也跟我姐姓。叶校长喜欢今日事今日毕,我姐也是个急性子,见事容不得拖拉。

两个人真有点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味道。姐夫每次从县城来茶园小学,碰上叶校长没回家,我姐炒完菜,总会叫叶校长过来一起吃饭。我姐是个烹饪高手,凡吃过我姐烧的菜的都会犯疑,同样的菜料怎么吃起来味道不一样呢?我姐就嘿嘿直笑,说烧菜其实很简单,第一菜要新鲜,最好是从农家园子土肥浇灌的顺季蔬菜,当天现摘;第二姜、蒜等香头要多放;第三炒菜时不放水,不盖锅盖。叶校长说还有这么多讲究?一边品尝着美食,一边啧啧称叹,对姐夫说:氤氲真是能干,既会工作又会烧菜!你真应该给氤氲买几件漂亮衣服和鞋子!一个副校长,怎么能不穿高跟鞋呢?姐夫就有点不好意思,与衣着时尚的叶校长相比,我姐的土气的确显见。不过姐夫也是个逞强的人,哪里会在叶校长面前“示弱”?姐夫说你说的我一百个同意,我早就叫她去买了,她总是说要上公开课,要写论文,没有空。叶校长说她没空,你也没空?又指了指手腕上的玉镯说,玉能养人,祛斑美白,吸汗去燥。关键是能给人带来好运!今天我们就说定了,马上给你老婆买一个!我姐夫红着脸说,有你校长这句话,还有什么好犟的?立竿见影,马上就买!

姐夫平时节约得很,买一块豆腐也恨不得分成三餐吃,这一次,可是真叫叶校长逼上了梁山,不几天就给我姐买了一个八千多元的玉手镯,还拉着我姐戴着玉镯的手对我说,你姐戴上这根玉镯,真是不得了了,走在街上,一个个男人都要往你姐身上看!

转眼又到了周末。午后,我姐正在偷空写课题方案,姐夫坐在沙发上看报。叶校长“氤氲氤氲”地叫着走了进来,把一张高级皮椅往我姐面前一蹲。我姐惊诧万分,好威武的老板椅!正想打问,叶校长满面春风地说,800多元一张,专治颈椎增生!快,坐坐看!我姐坐下身,绵软有弹性,有做董事长的风范呢,颈椎还不痛了呢。我姐看着叶校长,心想,叶校长怎么知道自己有颈椎病呢?叶校长自己都没有坐上这么高级的皮椅,叶校长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等校长一走,我姐也不午睡了,惹得姐夫连声抱怨,说一把椅子就俘获了你的忠心,你还真把人家当亲姐妹了!

我姐横了他一眼,又把脑袋埋到稿纸上。

当然,我姐夫这么说也不是空穴来风。上个学期,我姐为赶一个课题报告,忙了三个月,很多时候一日三餐就靠吃碗方原由网便面了事。三个月下来,我姐重感冒两次,胃痛挂盐水三次,还有一次因为颈椎痛得厉害晕倒在讲台上。可是临了报告出炉,署名第一作者的却是叶校长。姐夫认为我姐这么着拼死拼活为他人作嫁衣裳太犯不着。姐夫单位里一个女教师,猝死在讲台上,丢下老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姐夫还有一个好朋友,做过校长、书记,年轻时练过武,省里比赛还得过奖,可不到六十岁就身患肝硬化、多脏器衰竭而一命呜乎,再棒的身体也经不起工作压力的水滴石穿啊!

见我姐没反应,我姐夫就冷笑了两声,我姐夫说叶校长真是聪明,把什么事情都交给你,薛仁贵征东,张士贵得功,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她是在借力打力,为自己评特级教师打基础呢!

我姐抬起头来。干教育这行谁都知道特级教师就是珠穆朗玛,可望而不可即。西山县七八十万人,中小学老师七八千,几年下来只评了一二个特级教师。叶校长想评特级?怎么会叫方建国想得出来!

我姐没有理睬姐夫,一如既往地为学校的大事小事忙得屁颠屁颠,姐夫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还真应着了我姐夫。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中午,我姐赶上行政总值周。山区学校的值周本来都是做做样子的,我姐上岗后,说务虚不行,要对老师们的业绩实行量化考核,每个类别按实际工作给分。这样一来,老师们没有空子偷懒,谁好谁坏,一杆秤称出的,公平合理,但是真要对老师的工作业绩评出个三六九等,就需要每天一次次地走到班级、寝室去检查。一个星期折腾下来,我姐走着走着就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就和陪同检查的德育处主任说:我头晕,想回宿舍去睡一下。德育主任当然说好。

我姐走到宿舍,抖擞着摸出钥匙开门。奇怪的是,怎么也打不开。钥匙没有弄错呀,不会是有人故意捉弄自己吧?我姐也不想搞清楚什么原因了,径直向办公室走去。一进办公室,看见工会主席正在水印纸上仿写启功的毛笔大字,正自鸣得意着,我姐就跨了进来。没等我姐夸工会主席好有雅兴,工会主席就气汹汹地开口说副校长,我的APD不见了,是不是您的学生偷了?您经常把学生叫到办公室里来辅导,我就知道这些留守孩子,手脚不大干净!

工会主席也是本地人,地处东乡,与我的老家西乡的风俗人情很不一样。他是当兵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却很会做思想政治工作,资格又老,就做了工会主席,兼教几节公民课。

我姐平时对同一个办公室的这位前辈还是很尊敬的,买早饭时都会帮他带一份。我姐听他来者不善,心里的火就蹭上来了,我姐说:您是哪只眼睛看见APD是我学生偷的?好吧,我马上发一则消息给(1)班家长,工会主席说你们孩子中的一个偷了他的APD!

工会主席本是大老粗一个,想到什么说什么,从没有想过有没有说错。见我姐这么说,顿时急了,说干不好就走人!总有个先来后到,你们西乡人跑到东乡来还老三老四!您不满意,可以换办公室呀!

我姐西乡人的耿直劲一下子蹭了上来,我姐说: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要叫我走,只有叶校长才有这个权力,你还不够格呢!

工会主席气得面红耳赤,拂袖而去。

第二天傍晚,正吃着饭,就听到有敲门声,我姐开门一看,却是工会主席,拎着好大一袋水果尴尬地站在那里,见我姐不吭声,眼泪汪汪地说自己当时急糊涂了,后来才记起APD是落在家里了。我姐第一次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哭啼啼,又好气又好笑,这人怎么这么一个软蛋?

后来才听说,是叶校长批评工会主席了,说他应该尽好地主之谊,怎么能为难副校长呢?谁都看得出副校长是干实事的。副校长当不好,她这个校长也当不好。她校长当不好,他这个工会主席还站得住脚?工会主席是明白人,校长的弦外之音还有个听不出来的?

那一年,茶园小学的毕业生考试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前不久被找回来的秀秀还考了全县第三名。

说起秀秀,还有个故事。

秀秀是个六年级女生,文静内向,学习认真。不久前却闹了一场“失踪”。那一天班主任说有个女生不见了,家里急得很。茶园村到处都是溪潭,几乎每一年都会在那里找见漂浮上来的尸体,前几年就在深潭里发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高中女学生,只留了一封遗书在寝室里。女生家长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抬着女生的尸体到校门口哭闹。最后教育局是把老校长撤了职,才算解决了这场家校纠纷。

我姐不敢大意,跟老师换了课,马上带着德育处的几个老师分头去找。

秀秀妈是个茶农,黧黑色的脸上满是愁容。秀秀妈说,女儿是和她吵了一架后跑出家门的,她顾自采茶去,半路上接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女儿没有去上学。秀秀妈很自责,说丈夫在外边找了个小三又生了个儿子。秀秀前几天听说了这个消息,上课经常走神,成绩一落千丈。秀秀妈收到老师发过来的考试成绩,就说了几句气话,秀秀更加伤心,就跑出了家门。到了天黑,大家都说要打电话报警,还是年轻的德育处副主任耳朵尖,上男生公共厕所时,听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强行打开门,果然就看到秀秀正佝偻在墙角里哭。

我姐和老师们看到秀秀瘦小忧郁的身影,原本燃烧的怨艾顿时一扫而尽。我姐搂过秀秀说:秀秀是个乖女儿,我们要争口气,好好读书,将来到城里去上大学!秀秀含着泪点了点头,我姐立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满山坡的茶花着实妩媚!

当天晚上,我姐接到姐夫的一个电话。姐夫说叶校长破格评上了小中高职称,你知不知道?我姐说知道她在申报,不过听说很难,一个县的小学中学高级,也就是百分之一二,希望不大。姐夫说什么希望不大,文件都下来了!这会她又准备评特级教师了!我姐说这可能吗!你不会危言耸听吧?我姐夫说,我有内线消息,绝对可靠!

接罢电话,我姐久久不能入睡。我姐似乎有点明白叶校长为什么到教育局点名要她到茶园小学当副校长,似乎有点明白叶校长为什么要叫我姐称呼她为“丽丽”,似乎有点明白叶校长为什么要把重活都压在她肩上了。她真的很会用心。西山县从解放初到现在只评上过一个特级教师,还是因为在落后山区的职业学校任教才评上的。

凭叶校长的条件,真的能评特级教师?我姐心里打了好几个问号。

茶园小学的教学业绩在全县教育大会上得到了表扬,叶校长请全校老师去茶园镇酒店喝庆功酒。席间,叶校长频频向我姐敬酒,不过一点都没有提及她破格评定“小中高”的事,更没有提及她要评特级教师的事。我姐想,这就是东乡人和西乡人的不同呀,西乡人喜欢把想到的都说出来,而东乡人却喜欢藏着掖着。我姐直视着叶校长的眼睛,说,校长啊,为了学校的牌子,这一二年我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把。为了这些白头发,我把这酒喝了!

我姐双颊绯红。大家都以为我姐高兴,跟着我姐把酒喝光。

正喝着,我姐听到手机铃响,屏幕上显示是我爹。

我爹有什么大事总是先找我姐。我爹历来把我姐当儿子看。

接通电话,我姐就听到我爹生气的声音,我爹说氤氲啊,你知不知道,孙子改名字的事情?

我姐一向不服我爹的老古典,觉得年在哪里过,孩子由哪方老人带都是小事情,觉得老爹每次吵吵闹闹都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就说,有什么事等我回家再说,我现在正在吃饭呢!我爹急了,说,这就是天大的事,你回答我!

我姐已经有点微醺,立马走出门凑近手机话筒说:爹爹,你的孙子叫程伟,哪里不对啦?我爹说:就是不对啦!建国这个滑头,在你调动工作把伟伟的户口迁到城里时,改成了方伟!我姐虽然有了点酒意,头脑还是清楚得很,想,怪不得我姐夫这几天走路都哼着小调,原来是干了这一件好事。但家丑不可外扬,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我姐一向持中立的态度,就替我姐夫圆谎,说我知道的,他一个大男人,儿子不跟他的姓,总不好。

我爹一听我姐不站在程家一边,立马火上心头,说你这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吗?当初说媒的时候就在桌面上说好的,婚房摆在我家,年在我们家过,生下的孩子姓程。你们每年总是偷偷摸摸跑到婆家去,你一点都不替亲生父母想一想,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

我姐一听爹说她偷偷摸摸,也上气了,自己一个当副校长的,说话做事都讲求光明正大,什么时候偷偷摸摸了?两人互不相让,我姐顶嘴,我爹骂得越来越响,什么难听的陈年烂芝麻的话都说了出来。我姐拉开嗓门哗的就哭开了。

我姐不哭则已,一哭把我爹也吓着了。我爹知道我姐的性子像他,烈得很。小时候有一次我姐不服我爹的训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叫她也不应。我爹气不过,撞开了房门。我姐只好出来坐在饭桌边拿起筷子,但是我爹一出门,我姐就说吃饱了,跑到同学家,一连十几天不回家,把我娘急得要死。我娘就和我爹吵,说女儿这么大了,不能总是和管牲畜一样骂来骂去。家里男娃死得早,总有一天,好好的女儿也会被你骂没的。我娘哭着哭着就提起我那夭折的小哥哥,我爹就蹲坐在墙角抽闷烟。

实际上,我娘是怀过几个男孩的,但命中无子,只养大了我们姐妹俩。我姐是老大,从小就被当作儿子来养。挑粪割草砍柴喂猪放牛,都把她当作壮劳动力来使唤。念初三时,我姐放学回家还要帮着烧饭喂鸡鸭,然后再去读夜书。有一天放晚学回家,天太黑了,我姐和同伴挽着手摸索着走过一座石桥,一脚踩空,就摔了下去,幸好被桥栏杆旁的莲杆挡了一下,才只受了点皮外伤。如果真的摔下去,溪里乱石耸立,哪里还有后来当上校长的我姐呢?我娘怕得不行,特地给我姐买了一个手电筒。有一天邻居深夜从看瓜棚回家,看到我家房间有亮光,就问我爹赶什么夜工这么出力?一个晚上都没停过灯火。我爹这才知道是我姐打着手电连夜读书。我爹对于孩子读书历来看得很重,就和我娘商量让我姐歇下农活,全力读书。后来我姐果然也不负爹娘重望,仅靠半年的冲刺,就考上了一所历史久远的师范学校,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读书人。

我姐成了一个端铁饭碗的人民教师后,踏破门槛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可都被我爹设下的门槛吓走了。我爹说我家没有儿子,老大就相当于儿子,要看上我家氤氲就得当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也得跟着我家姓程!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我爹设下了门槛,可过不多久,我姐还是和学校里一个叫宋明的男老师谈起了恋爱。恋爱中的我姐像变了个人似的分外妖娆。穿一身蓝色运动衫,配一条黄色百褶裙,走到哪里都会哼唱那首有名的《乡恋》: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

永远映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

分别难重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应该说,那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最美的音乐。可是我爹一听这事就上了火,宋明是独生子,明显的不可能入赘。而且在我爹眼里宋明獐目猴腮,根本就不像个男子汉!我姐让我爹骂得直哭,我姐说我只要找个对我好的人!我和宋明一起很快乐!我爹拿出竹鞭往桌上劈拍乱抽,大吼着说: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说完就让我娘把我姐锁在了房里。宋明闻讯来家里几次,每次都被我爹娘大骂一阵轰瘟神一样轰走。

我姐不吃不喝,人一下子瘦了好多。幼小的我很为我姐鸣不平,这都什么年代了,凭什么我姐不能自由恋爱?可是我“人微言轻”啊,在爹爹面前,那有我一个小屁孩说话的份?

我姐的反抗最终还是让爹爹的“李代桃僵”给破坏了。当穿着花衬衫、白面书生样子的我姐夫第一次走进我家说,我家有五个兄弟,我是老四,做上门女婿,孩子姓程,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时候,我爹我娘连连点头,我姐躲在门缝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舒缓了许多。

那时候我姐已经调到离家很近的学校,我爹规定我姐每天都要回家睡觉,还让我去盯梢。我和爹说,姐姐孝顺着呢,每晚放了学就回家,哪儿也不去。

很快我姐就结了婚,又过了不久,我姐就调到了西山第一小学,成了千真万确的城里人。我姐夫说,我姐的调动是托了个学生家长,一分钱都没花。我爹好高兴,夸我姐夫劳苦功高。可是过不多久,我爹就发现这个女婿不那么简单。

那天我爹正坐在堂屋里喝茶,喝着喝着发现茶水有点苦,就说我姐夫背后肯定在搞什么鬼名堂。我娘自然不信,说我爹神经病。我爹说那你等着,看看到底谁是神经病!

我爹说罢就往县公安局户政科跑,一查,果然就看到户口本上孙子的名字清清楚楚地改成了“方伟”!

我爹捶胸擂足,一连几夜睡不着觉,心想女儿有了小家庭,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不要亲生爹娘了。不过我爹知道这事光他一个人生闷气不行,找我姐夫吵架也没用,他得去问问作为当事人的我姐。

其实关于孩子改名的事,我姐还真是蒙在鼓里,她也懒得过问家里的那点破事。但我姐拗不过我爹。晚饭后就问姐夫儿子的姓名是程伟还是方伟?我姐夫知道露馅了,只好如实招认。

原来,我姐夫在我姐往县城调动工作迁户口时动了一点小脑筋。他想,反正平时都伟伟伟伟地叫,谁也不管他到底是姓程还是姓方,等到程伟长大,老人过世,还不是户口本上说了算?我姐夫没有想到我爹会去公安局查户口,更没有想到我爹会吵着要找媒公、找四邻八舍评理!

我姐左右为难。她知道我爹吃苦无数,她也知道我姐夫作为一个大男人,当个上门女婿该有多少憋屈。不过我姐最终站在了我爹这一边,我姐说:做事情要上得了台面!你要给孩子改名,也要和我们说一声呀!做人哪里好这么鬼鬼祟祟的!我爹看到我姐的囧态,又看到我姐夫一副认错的态度,也就缓下语气,说:也不需要改过来了,我看就在方伟前面加个“程”,夫妻的姓各占半边天,公平合理。我姐夫感动得连声说还是爹明理。

一场风波雨过天晴,从此外甥的名字就叫成了程方伟。

赶到医院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姐依然沉睡不醒。连叫她几声,连小时候的小名也叫了,我姐仍然毫无反应。姐夫说别叫了吧,如果她听到又应不出,心里会很难受!

我想也是。医生说我姐虽然脑颅受到伤害,有点淤血,但位置不在要害,数量也不算多。我想我姐这会一定是在养精蓄锐,等积累起了力量,她一定会睁开眼来!

遗憾的是,给我姐看病的副主任医生总不肯说句准话。问他我姐会不会醒过来?大概要多少时间才能醒过来?他总是闪烁其词,说下结论的话,不要说一个县级医院,就是省城的三甲医院也难下。有人睡了几个月,醒了;有人睡了几天就成了植物人!性命攸关的事,做医生的只有全力以赴的责任,没有瞎三话四的权力。瞎三话四、乱下结论,听起来痛快,实际上既害了病人,也害了医生!

主治医生这种滑头腔调让我想到应该马上把我姐转到省城医院去,最起码也应该去要求医院领导换一个主治医生。我姐夫直摇头。我姐夫说这主治医生是西山医院脑外科的一把手,刚从省城进修回来的,要求换人不合适。转院的事姐夫也认为不可行。姐夫说刚采取过许多抢救措施,眼下各方面的指数都还不错,如果临时转院,一路颠簸,横生枝节,反而可能对病人不利,还不如让我姐静养几天。

姐夫这么说,我只有闭嘴,姐夫到底是我的哥哥辈!

到得晚上,当然该由我陪护。我说你们统走,这里的事由我。姐夫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说也好,那我就去看望一下我老娘,给她送点吃的。人到了七老八十,真是像个小孩!

第二天一早,姐夫就来了,双眼深陷,显然也没有睡好。感应着输液瓶里水珠滴答滴答流动的声响,注视着我姐安然入睡的面容,我揪心一般的疼痛。

才过九点,医生准时来查房。一番检查后很友好地对我们说:还多亏你姐戴着手镯挡了一下呢,要不然会伤得更重!

我看了姐夫一眼,姐夫的眼眶后头闪过了一片红光。

医生临走前叮嘱我们,每隔一小时要给病人翻身、按摩,讲讲话,争取早点出现奇迹。

我和姐夫连连称谢。等医生远去,我姐夫才面有愧色地说:都怪我啊,我自己是吃过亏的了,可是我仍然吃苦不记苦。几年前我本来有一个机会能调到县委宣传部去,结果被一个有关系的小子占了先机。你姐呢,一点也不知道接受我的教训。就只知道一味苦干,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人当了铺路石?

我默然无语,这样的话从姐夫嘴里说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姐到茶园小学的第二年,县教育局推荐我姐参加了H市的名师班。这个名师班很有点来头,都是各路精英,人人都知道它是H市教育界的“黄埔”。

每次从H市听课回来,我姐都要上示范课。上完课还要说课。我姐说:教育已经在进行着一场硝烟四起的革命,就必须致力于创建学习共同体,接纳每一个学生的想法,实现每一个儿童的学习权,把边缘化的儿童作为课堂沟通的中心,在课堂里实现合作学习。我姐说:学习共同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学园、中世纪的修道院和大学。城市学校已经进入教改试点,实行菜单式、走班式等等个性化教学,目的是为了让每个学生吃饱吃好。

说着我姐还拿出她这几年写的一篇篇论文,“玩转教学方法的研究”,“关注特殊学生的研究”等等,老师们一脸惊呆。老师便问,我们也抓得紧,为什么你教的班级优秀率特高?我姐就指着一张试卷说,你们看,这是我自己出的数学测试卷,都是从学生的错题当中整理出来的,对症下药,立竿见影!你们再看,我每学期保证每个学生有面批机会,数学薄弱的孩子还让他每天来面批。累当然是累的,可不这样行吗?天上可不会掉馅饼!我姐说着还指着教室木门上张榜公布的优秀作业,说,我有时发放奖品,有时给家长报喜,有时赠送自己亲手制作的学具,有时采摘新鲜的草莓分给学生,学生能玩得过我?

教学走上轨道之后,我姐又开始对全校班主任实行考勤评比加分的制度。我姐说,我没有点名批评谁,但是那些没有表扬到的老师心里肯定是要紧张的。这样一来,那些靠走关系评先进的人就没戏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我姐每学期都要请班主任吃饭,说又要辛苦各位了!我姐这么客气,老师们反而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到了期末,茶园小学囊括了市、县论文一等奖。领奖的自然是校长。叶校长回来后兴奋地跟我姐说:氤氲啊,这次你又立大功了!我知道这几个课题都是你在做的,我只是挂挂名,你才是真正的执笔人。氤氲,你放心,你不会白做的,我一调走,校长这个位子还不是你的!我姐只笑。当不当校长我姐并不看重,我姐看重的是朋友之间的情谊。

然而,出怪的事情还是产生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姐夫下班回家,看到我姐没有买菜烧饭,关在房间里生闷气,就问我姐出了什么事。我姐十分懊恼,说叶校长很生气,找她“摊牌”了,说我们都是老姐妹了,为什么要拆我的台?你明明知道我正争取评特级老师,为什么还要你老公帮你活动评特级?有一个学校评两个特级的么?我姐听得目瞪口呆,我姐说一定是叶校长搞错了,自己一点都没有要同校长抢“特级教师”的意图。叶校长愣了好一愣才苦笑一声说,氤氲啊,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吧?你早在县城站稳了脚,我还在乡下!只有你先帮我评上,我才能把你也拖上去!《红楼梦》里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就是这个道理!

我姐越说越有气,索性坐起来问我姐夫,真的是你帮我活动评什么特级教师了?你有本事你自己去评,我不在乎这个劳什子!

我姐夫无言以对,没想到县里头办事这么保不住密。姐夫有个同学在市教育局当副调研员,他有次闲谈同我姐夫透露了下半年市里要评特级教师的消息,而且告诉我姐夫,西山县报送的预备名单中没有我姐的名字。因为西山小学的叶校长也要评特级。我姐夫一听就很为我姐抱不平,就把“我姐写论文、叶校长挂头名”的种种事实跟同学说了一遍。可是,副调研员同志缺少保密意识,于是,我姐想评特级教师的事,很快就路人皆知。我姐再走在校园里,就没有了往日的自在感,迎来的眼光总是充满了疑惑。

见我姐发愁的样子,姐夫瞬时来了气,姐夫说,评特级教师是党和政府瞧得起我们中小学教师。评上特级教师,县教育局奖励五万。评不评得上是市里、县里的事,敢不敢参评是自己的事。写了那么多论文,干了那么多事,最重要的是,有这个水平,要求参评特级教师,有什么不对?你不要管那么多,就做自己该做的事,冲锋陷阵的事都归我!

我姐夫历来有点娘娘腔,今日这豪情满怀的话把我姐说得怦然心动。不过我姐还是摇了摇头。一个学校两个人申报,怎么着说也会让人觉得是在唱对台戏。叶丽丽说先来后到,那就叫她先行一步,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唉,我姐就是这么一个人!

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叶校长果然评上了特级教师。

这天晚上,叶校长拎着好一个水果篮走进我姐的宿舍。叶校长说氤氲,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给你说过的话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一辈子都作数!

我姐好感动,我姐说丽丽,我们这么铁,还要讲这些话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不就是个先来后到的吗?

叶校长忙说我明白我明白,过一会又自言自语般地絮叨说:丁局长说县教研室主任退休了,局领导研究要调一个有基层工作经验的老师去加强力量。听说文件都起草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下来。

我姐当然听得出叶校长的弦外之音,拿起水果篮中的两个火龙果就塞了过去。我姐说怪不得一大早校园里的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那么多的喜事在等着校长!

叶校长脸颊一热,她也听得出我姐话中有话呢!

一连几个月,我姐都安之若素。叶校长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等叶校长一走,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申报特级教师了。虽然县里奖励特级教师五万元钱我姐并不十分看重,但特级教师所意味的社会对教师教育水准的认可与尊重,却深深地撩动着我姐的心。

正因如此 ,当一纸调令飘到我姐手上时,我姐惊呆了,因为走人的不是叶校长,而是我姐“任命程氤氲同志为西山县境头小学校长”。

对于我姐的调动,老师们议论纷纷,这不是名升实降吗?

西山县是山区,境头乡是山区的尽头,一个个村子散落在一道道山坳里。境头乡小学,更是人人摇头的老大难。自从撤并村办学校之后,全乡的孩子都要走路到境头小学来上学。整个学校总共一百五六十个学生,却只有一半住校,好多学生仍然走读。这些走读的孩子有的家住得很远,完全应该住校,可照顾他们的爷爷奶奶怎么着也不愿意让他们住校,说孩子的爸妈都出去打工了,让孩子住校他们不放心。于是,这些孩子每天都要来回走十几里山路。晴天还好说,到下雨就惨不忍睹了,坑坑洼洼的山路里积起一个个泥水潭,磕磕绊绊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大花脸。山里孩子个头又小,平时背着书包走路就摇摇晃晃。一下暴雨,没有教育局发文又不能停学,惦记着孩子的安危,老师们的心总要拎到喉咙口。

这样的调动显然不是一个“重用”就可以解释的。

我姐夫坚决主张“我们不理睬它”。我姐夫已经打听到了好多“内部消息”。原来一向力主把叶丽丽调到县教育局当教研室主任的丁局长出了点状况:一向赏识丁局长的一位县委副书记让纪委给“训诫”了,纪委对他有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还两说着。丁局长为了避嫌,决定机关的人事暂时冻结。叶丽丽调不进教研室,在“一山容不得二虎”的观念指导下,把我姐调走,当然就成了主政者最好的选择。

对于姐夫的意见,我爹很不以为然。我爹说这不是同教育局对着干吗?古人还说“士为知已而死”,氤氲受了教育局多少教育帮助。现在教育局要她去一个条件差的地方干活,她怎么好意思说不去?

我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在姐姐家的客厅里拣菜。我忽然觉得我平时是不是有点小看了我爹?

在我爹开导下,我姐决定“走马上任”。第一次去报到,正碰上下雨天,山路一边贴着山壁,一边就是很深的溪涧。路上的雨水汇成了小溪,大人披着蓑衣穿着高筒雨靴,走起来也是深一脚浅一脚,七八岁的孩子怎么上学?所以我姐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解决孩子上学路上的安全问题。

我姐是数学老师,从不看小说类虚构作品,但喜欢每天在手机上看新闻。她知道,西山县政府近年加大了对农村教育的重视程度,每年有三百万资金用于山区学校的现代化建设,有800万品牌内涵建设资金是专门奖励给老师的。担任20年班主任以上且还担任班主任的,考核优秀,除享受班主任津贴,还可以享受副校长待遇。

人常说要抓住机遇。我姐认为这就是机遇。境头小学的教学质量为什么成为县里的老大难?还不就是钱不到位,老师们身在曹营心在汉,总想着要调出去。

我姐决定找教育局要钱。我姐想:反正豁出去了,第一次当校长,在教育局领导面前说错了话,他们也不一定就很见怪,大不了不让当,拉倒。

这么一想,我姐就气高胆壮,走进教育局办公室一点也不猥琐。

接待我姐的是丁局长,温文尔雅的样子。听我姐自我介绍是境头小学的新校长,丁局长从头到尾笑眯眯。等我姐倒完苦水,才开心地哈哈大笑,丁局长说:氤氲啊,你真是人如其名,洁白无瑕!西山教育战线需要你这样的敢讲真话的人!你放心,资金没有问题,只要你程校长把境头小学的教育质量搞上去,我就拿出10万奖给你!

第一次跑教育局就拉到了10万元的建设资金,让我姐体味到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为此,一回境头就又粘上了乡长。我姐说孩子们上学的路太差了,总有一天要出大事,得把孩子们上学的这条路用碎石子铺一铺。钱由学校出,乡政府只管出人工。

乡长听说不要乡政府出钱,当然拍手赞成。于是,泥泞不堪的山路上铺了碎石子,虽然谈不上好看,但鸟枪换炮,到底好走了很多。乡民雨天也要出去干农活,看到孩子上学轻松自在,对学校的夸奖也就多了起来。有几个学生,原本打算跟着父母到城市去读民工学校的,也回转身来上学了。

我姐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是解决学生就寝难的问题。刚到境头小学,我姐吓了一大跳。学校又小又破,教室的破窗户上糊着一层塑料纸,大寝室的门开着,几十张木床排得密丝合缝,床档上还挂着几条大小不一的破裤衩,一副破败、冷清样。如此简陋的住宿条件,怎么能让孩子们读好书?我姐叫来总务主任,说:无论怎样,即使是腾出校长室,即使是借用民房,也要让学生睡好觉!

第二天一早,我姐又叫来教导主任,说:我昨晚去检查就寝情况,天气炎热,屋子里满是汗臭味,学生闹腾到半夜也没睡安神,怎么跟城里学校的孩子比学习?特殊时期肯定是需要老师轮流上岗,老师可以轮流住到寝室里去,开窗通风,驱蚊灭虫,想想如果是我们的孩子睡在这里,你又会做些什么?就从我开始吧,明晚我先来,我就睡在学生寝室里,看看能不能睡好觉?

我姐的这一招果然有效,过了不久学生寝室就装上了几个大吊扇,顿时阴凉了许多。

当然,这还仅仅是开始。开学不几天,老师们的手机都叮的一声,打开一看,校长在微信上给每个老师发了一个红包,还有一个可爱的熊猫在弯腰说谢谢。红包里的钱不多,28.8元,但是老师们很吃惊,到底是第一回碰到的新鲜事。第一周周日例会,开会前每个人又收到了500元补贴,说是奖励大家开学工作的辛劳。

要在过往,我姐这么做肯定会被归之于“物质剌激”。不过我姐并不在乎这顶帽子。在这样一个穷山沟,老师的待遇这么低,教学条件这么差,没有一点额外的补贴,谁愿意把命搭在这里干工作?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事,到底难办。但是总不能样样去找教育局伸手。得想办法“开源”。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听说我姐到境头小学当了校长,就纷纷向我姐敬酒。敬完酒才了解到我姐在境头小学的受苦受难史。同学们个个唏嘘。吴同学说:我出生在小山村,村里只有七八户人家。小时候每天天还没亮,就要爬几座山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去村办学校读书,放学回来天黑看不见路,一路像狗爬一样。有一年下大雪,从山坡上滚下去,滑出去几十米远,后脑勺撞到一块大石头,砸出一个窟窿,血流不止。现在想这些凄苦事,真要感激国家的好政策,真要感激老师、父母的培养,可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痛!吴同学说着就慷然解囊,从公司账户里拿出10万元作为境头小学寒门学子的奖学金。其他同学见状,也不甘落后,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姐借着酒劲,感动得哇哇大哭。

境头小学的老师们第一次拿到了工资外的收入,暗自佩服我姐的能干。他们想,如果有本事有关系,自己该早就调到了县城去了。既然本事就这么一点,那就安下心来跟着氤氲老老实实干活吧!

我姐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肯定同老人家那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有点关系。境头小学的老师历来就存在“吃菜难”的问题。每次到县城买点蔬菜回来,吃不上几天就黄不拉几瘪塌塌的了。无奈之下,有的老师就叫班上学生轮流给老师带菜。可是现在的山里人家,很多农户自家也不种菜,所以家长们轮到孩子要给老师带菜的日子就牢骚满腹,说自己喝酱油汤,还要给老师贡菜。我姐早就听说了这个情况,知道“小事不小”,弄不好就要影响同家长的和谐。于是我姐就从老人家那里“偷拳头”了,动员老师向前辈看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且就干就干,每个老师分到一块菜地。于是师生们一起动手,在菜地里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菜秧、豆角、茄子。松土、施肥、捉虫,热火朝天,其乐融融,参与农事劳动成了师生们一项愉快的业余活动。后来我姐还和总务主任商量,每年养两头猪,把剩饭菜和边角菜叶派上用场。到学期期末不仅师生们可以会餐,老师和孩子们还能分到一刀肉。这样的前景真应着了老人们说过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总之,我姐这个校长当得风生水起、前所未有。她一天好几次地在学校里转,用老师们的话说,连掉下来的树叶,都要捡起来,让孩子们给封了个雅号“落叶校长”。“落叶校长”事事较真,一丝不苟。有些老教师对此不适应,抱怨校长太较真,工作时间跑出校园买个菜看个病总是需要的嘛。可是真的被校长查到还是要难免脸红。我姐当然知道这就是压力。我姐说,最主要的还是要靠老师们的自觉,制度并不是唯一的。不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制度对一个学校来说肯定不可或缺。我到境头以后,实行绩效考核,优秀与合格,期末奖金相差几千元。又有哪个愿意少拿几千元钱的呢?于是以校为家成为一时风尚,扯皮的事再也看不到了!

三把火烧出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境头小学。这年第一学期的全县六年级抽测,一向“臀军”的境头小学,在全县的排名榜上,竟然一下子上升了十几名!

当然,在抓集体的时候,我姐也没忘了抓自己,抓自己的业务能力提升。在茶园小学时叶校长对我姐做过承诺,她评上特级教师之后,一定力推我姐评特级。现在叶校长的承诺成了东流水,我姐评特级的志向可不原由网能成为东流水。我姐明白要想评特级教师,必须要学会用“智慧”治校,要做一个智慧型教师,而不能被学校琐碎事务捆住手脚。所以我姐每天无论怎么忙,都要在“教后记//www.58yuanyou.com”或者“校长反思本”上记上几笔,举一反三。我姐相信,只有凭真才实学评原由网上的“特级教师”,才能在社会上产生真正的标识意义。

谁都没有想到“福兮祸所倚”这样一个古老的话题,我姐夫、我爹,更不要说我。

又过了两天,我姐仍然沉睡不醒。找了几次主治医生,回答仍然是不得要领,说病人心功能、肺功能、肾功能比入院时都有提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得耐心等待病人自己蓄势待发。

医生和病人从来都不在一个平面上。碰到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医生,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病房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皮鞋声,一个打扮时髦的丰腴少妇拎着一个水果篮走进病房,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白胖男子。

姐夫连忙站起来给他们让座,向我介绍他们。我这才知道是教育局丁局长和茶园小学的叶校长。丁局长安慰了姐夫几句,说后续治疗中的所有费用,教育局一定负责,叫姐夫一定放心。

没等丁局长说完,叶校长就接上了话茬,叶校长说早就要来了,只是茶园小学里的事情真多,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今天丁局长说要来,我想再怎么忙也要先来看看氤氲。早知道这样,氤氲呆在茶园小学多好,不调境头,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我心想,我姐到境头小学去受苦受难,还不是你的“功劳”?

大概是病房里太吵了吧,丁局长只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说马上有一个会要开。叶校长说那我送一送局长吧,随着丁局长款款而去。

一阵咯登咯登的皮鞋声交错着远去,我和姐夫唏嘘着好久没吭声。直过了好一刻,姐夫才爆了一句说,这个女强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姐到境头小学,还不是她的功劳?你姐是个要强的人,但是比起叶校长,葱花儿都不是!

姐夫扳起了指头,把叶校长的陈芝麻烂谷子又炒了一遍。

姐夫说叶校长是个紧跟上级的人。对于上级传达的精神,她都会很用心去做,做到让领导点头为止。有很多事情都是空做,苦死下边的人,她也在所不辞。姐夫说你姐就不一样了。你姐在茶园小学三年,从教师公寓式改造到学生食堂的更新,从山区学校的文化建设到拓展课程的设置,每上一个工程都要计算机老师写入学校大事录,上报给县教育局。而这每一项工程的负责人,都是校长,你姐只不过是一个不会偷懒的长工。

姐夫说你姐不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为叶校长评特级铺路。叶校长早就吃透了评审特级教师的红头文件精神。评特级教师允许向农村学校倾斜。评审表中的条件,什么核心期刊发表文章,什么课堂比武获奖,什么省级荣誉,一项项老老实实去做肯定忙不过来。只有抓住要害,才能一举中的!那段日子,她有空没空都要来找你姐,有一次你姐把省里的小学语文教学专家请到茶园小学讲课,叶校长非常高兴,这个专家是全省有名的,还是评特级的评委。叶校长向专家连连敬酒,说起省里的另一个专家,大家都想:世界好小啊!都是一家子人!叶校长专门给你姐放了一天假,特意叮嘱要好好陪专家,吃好玩好!

还有一次全县校长会议在外地召开,叶校长要你姐陪同参加。大会结束后,叶校长留下来和丁局长说了好长时间的话。那一天,叶校长衣着一条V字领的旗袍式米黄色连衣裙,得体大方,又显得风姿绰约。晚上十二点,你姐正想要睡觉,忽然接到叶校长的电话,说她喝醉了。你姐去扶叶校长回房时,简直吓坏了,叶校长衣冠不整,满口酒气。你姐想,叶校长的确是喝醉了,恐怕被人吃了豆腐都不知道呢!

姐夫说其实你姐真是傻,根本没有想到那是叶校长别有用心。姐夫说,还有一个教师节,领导来学校慰问茶园小学的老师,丁局长讲了一番教师是学生生命中的贵人的话。到了晚上吃饭,饭桌上只有叶校长一个女教师作陪。换作一般的女教师,肯定手忙脚乱了。可叶校长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活泼得很,自己点上烟,大家都以为她是要学明星样子,陪领导抽支烟。但是结果大家看呆了:叶校长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还留着唇印,就递给了丁局长,弄得丁局长都不好意思了。你猜叶校长怎么说:举手之劳,还望不嫌弃!丁局长就笑眯眯地抽上了。接着,在场的每一个领导都享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姐夫说叶校长每天笑得那么灿烂,衣着永远那么得体大方。但是她怎么评上省春蚕奖的?怎么评上“感动H市十大教师”的?怎么评上特级教师的?谁都不知道,谁都想得到。老人怎么说来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用在叶校长身上,一点也不冤枉她!

姐夫说着就笑了出来。姐夫说你一定会问这些内部消息你怎么知道的?我也不用多说,我就告诉你一个情况,丁局长是我的小学同学,穿着开裆裤的年龄就玩在一起。那时的天好冷呀,全校二十几个班级一起去公路上晨跑,回来时规定每个男生搬一块砖头回来。砖上盖满厚厚一层霜,抱不动了,就扛在肩上搬到学校里。那个冷呀,手指僵硬,生冻疮的同学更加可怜,溃烂后眼看结痂了,不小心一碰,露出白生生的肉和骨头。

姐夫说上小学时,有一回他和丁局长两人一起去山上砍柴。偌大的山峦里只有他俩柴刀用力砍树的声音。那时家里柴火的供应都是由小孩子保证的。天黑时才好不容易把两大捆柴火拽拉着回到家,饿得呀!扒拉起一碗饭就着一碗辣椒就下肚了。晚上睡觉时才发觉不对劲,肚子疼得跑去上厕所,可是火气太旺了呀,小便都解不出,一点点地挤出来几滴,生疼生疼。

后来,丁局长和姐夫一块上高中,一块读大学,毕业后又一块分配到西山中学教书。作为年轻老师中才华横溢又勤学苦干的典型,老校长经常在大会上表扬他们两个,每次开会,都点名要他们坐在第一排。都说是要受重用的意思。可是后来呢,丁局长成了局长,姐夫却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

同我姐结婚后,每每提及这个话题,我姐就骂姐夫不求上进,大好的机遇也没抓着。姐夫不以为然。姐夫说,不能这样说,我是有过机会的,但是我不愿意花钱去活动。我是看透了!老校长当时多少能干,他在全校大会上讲话不需要用话筒,四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那些年西山中学每年考取北大清华能有十几个!谁能说不是他的功劳?但是你去看看他退休后,没几年就生癌症死了。人生也就是二三万天,老干那些自己都觉得脸红的事,死了也要叫阎罗大王打屁股!

姐夫又是一阵叹息,不知是为老校长还是为自己的前半辈子感到遗憾。不过他依然言犹未尽,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丁局长在你姐做副校长的过程中帮过忙。这社会,都是这样!不过像丁局长这样的生活,我一点也不羡慕!有一阵丁局长还和我一样,是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天热没有空调,蚊子又多。你猜怎么着?他老婆竟然把自己家门上的纱丝门拆下来,当夜搬到局长家里去。这种事,你做得出来?再说,他丁局长在单位里风风光光,在家里却是一番苦衷。那一次我上他家去,看到桌子上只有一盘放了好几天的茄子,窗户玻璃上黑乎乎的。他老婆呢,谁知道在哪里鬼混?有权有钱有什么用,夫妻俩天天闹着要离婚。丁局长本来信心百倍地往上爬,但他的“后台”出了点问题,他的背脊也就挺不住,叶校长升官的计划也就变得“有年无月”,叶校长感到无颜面对你姐,又觉得你姐在茶园小学威望太大,防备着你姐“功高盖主”,就干脆去教育局活动,说是帮你姐“扶正”,实际上是把你姐赶出了茶园小学……

姐夫正在说古,房门前传来了一阵有节奏的皮鞋噔噔声,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

叶校长擦着汗坐到我姐身边,摩挲着我姐削瘦的手,痛爱地说:氤氲,你太累了,你是该好好地休息一阵。不过现在不行,现在你得给我醒过来,好多事都得等你去做!

姐夫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抓我姐做挑夫?不过叶校长没理会姐夫的忿懑,忽然从小皮包中抽出一叠纸,“啪”地一声放在我姐病床前的小柜子上,冲我姐说:氤氲,你听好了,申报特级教师的表格,我给你拿来了!为这个事我同教育局狠狠地吵了一架!丁局长这个人从来就会和稀泥,说茶园小学去年评了个校长,今年再评一个前副校长,别的学校会有意见。我当即就同他现开销,我说改革开放三十几年了,怎么还要搞大锅饭?谁工作干得好,教学教得好,谁就有资格评特级教师。平均主义那一套早就不时兴了!刚才丁局长告诉我,局里后来专门开了常委会。决定采纳我的意见,专门向市里要了一个候选人名额,这个名额就给你!你看,申报表就在这里,你要再不睁开眼,耽误了时间我一定要找你算帐!

叶校长咚咚地敲拍着床头柜,一股无可置疑的劲头。我被她的气势深深地感染了,抓住我姐的手,不住地喊开了氤氲。

其实,我姐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叫小花。上小学的时候,我姐有一回到山里放牛,骑在牛背上唱歌,让一个画家看到了。画家看到阵阵山岚中飘来一个牧牛小丫头,瞬时来了诗兴,问我姐叫什么名字?我姐告诉了他。画家连连摇头,说这名字配不上我姐,我姐该叫氤氲,透着仙气的氤氲,洁白透明,没有一点污染!画家说着给我姐画了一幅素描,一个牧牛女娃娃骑在牛背上正从缥缈不定的山岚中踏歌走来。

这幅画后来在全国美展中得了大奖,我姐的名字也就改成了“氤氲”……

正喊着我姐,我忽然感觉到我姐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叫得更勤了,而就在此时,奇迹发生了:在我的叫喊声中,我姐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窝中一汪晶莹的春水。

我猛地扑到姐的身上,眼泪潸然而下,氤氲,山中的氤氲、世间的氤氲、我可爱、可怜、可尊敬的亲姐姐氤氲……

CHUN AN WEN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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