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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的中译定名问题
——基于学术史与技术史的考察
张放
四川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CMC)这一名词在网络传播研究领域具有非常核心的地位，该领域最为重要的学术期刊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JCMC)即以此命名。但长期以来其中文译名却并不统一，先后有“计算机（电脑）中介传播”“以计算机（电脑）为媒介的传播”“以计算机为中介的传播”“网络传播”“网络传播沟通”“网络人际传播”“计算机辅助传播”等不同的译法。
尽管中英文文献中关于CMC的论著不少，但其含义界定却相当模糊。如《CMC系统：地位与评价》仅提及CMC“意味着商务、行政、教育等领域中大量的人都可以使用计算机来保持连续的传播和信息交换”。《CMC：社会互动与互联网》也是只说：“CMC始于第一台数字计算机发明之时，或者说，至少从1960年代早期第一次有记载的原始形态电子邮件出现之时就已经付诸现实了。”《CMC情境》通篇未对CMC做出界定。
国内学界情况也是如此。吴筱玫在《计算机中介传播：理论与回顾》一文中只提到：“计算机中介传播研究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期，发展至今近30年，中介系统从最初的电子邮件、电子布告栏，到近期流行的博客、实时通讯，甚至行动手机。”夏云将之定义为：“运用计算机网络进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胡春阳则称：“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计算机为中介的传播互动成为人类越来越普遍的经验，似乎为人际传播带来前所未有的多种可能性和选择灵活性，促使思考人际传播的新动向和意义。”
这就导致该名词的中译定名成为一个特殊现象，即组成该名词的三个单词在翻译上均有分歧：一是“communication”究竟是仅指互动性的“人际传播”，还是一般意义上的“传播”？二是“mediated”究竟是“以……中介”，还是“以……为媒介”？如果是后者，为何未见其与“television”或“radio”甚至“paper”搭配？三是“computer”是不是一定指“计算机”，有没有可能具有其他含义？
1."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的起源及“communication”的含义
社科学界公认的CMC奠基之作于1978年出版的《网的国度：通过计算机进行的人类传播》(The Network Nati//www.58yuanyou.comon: Human Communication
via Computer)。该著作在序言中提到：“在美国，其通常被称为计算机化会议（computerized conferencing），而在加拿大，则被称之为‘c//www.58yuanyou.comomputer-mediated interaction’。”这就初步解释了这一重要名词的大致来源：一是说明该名词最早的雏形起源于加拿大而非美国；二是明确了该名词最早所指的传播技术形态是于1970年问世的计算机化会议。不仅如此，该书在界定计算机化会议时也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定义——“计算机化会议是指‘任何使用计算机对人们之间的传播予以中介的系统’（any system that uses the computer to mediate communication among human beings）”，这个定义进一步明确了二者之间的紧密关系。而后作者在该书的第一章“概览：计算机化会议与相关技术”中，正式提出了“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一词。
可见，要了解"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的原初含义，就必须了解什么是计算机化会议。《网的国度》一书对计算机化会议这一新兴传播技术形态进行了大篇幅的介绍，认为CMC以电子信息交换系统（Electronic Information Exchange System，EIES）技术为基础，而后者的主要功能包括讯息（messages）、会议（conferences）、笔记（notebooks）和公告（bulletin）。其中“笔记”是指系统可以将参与者在借助计算机进行的工作中形成的草稿（draft）、非正式研究成果（preprint）等文本与其他参与者共享甚至共同编辑的功能。不难发现，这四大功能中的讯息功能、会议功能和笔记功能都带有明显的交流属性，而公告功能类似于后来的BBS（电子公告牌系统），也带有很强的互动性。因此，笔者认为计算机化会议实际上是一种以交流为主要目的的技术工具，其特征在于使用者之间相互对称的互动性，属于典型的人际传播形态。对这一观点可提供两个佐证：一是计算机化会议的技术基础——电子信息交换系统，其名称中所包含的“信息交换”一词明显体现了一种互动性和对称性；二是前文所提到的，计算机化会议在加拿大通常被称之为"computer-mediated interaction"，直接使用了“interaction”（互动）而不是内涵更为广泛的“communication”（传播）。当然，更直接的证据是，早年“虚拟社区”一词的提出者、美国作家霍华德莱茵戈德（Howard Rheingold）就曾说过：“CMC就是一种联系另一个人的方式”；传播学者梅里尔莫里斯（Merrill Morris）的一篇讨论互联网媒介属性的经典论文也明确指出：“CMC首先来说是类似于（resembled）人际传播的。”
根据以上文献分析梳理，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至少在问世之初，该名词中的“communication”有强调“交流”和“互动”，或者说，“人际传播”的含义。
2."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中“mediated”的含义
第二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mediated”是“以……为中介”还是“以……为媒介”？笔者认为是前者。首先，从构词法的角度而言，“mediated”是“mediate”一词的分词形式，后者是“居间调停”之义，对应的名词形式是“mediation”而非“media”，所以其内涵本身就更接近“中介”。其次，将“mediated”解释为“以……为媒介”，显然不如采用更能体现对称和互动色彩的“以……为中介”更为恰当。也正因如此，非对称的、单向性的大众媒介如电视、广播、报纸等，通常就不会使用“mediated”与之搭配。
那么，除“computer”之外还有哪些与“mediated-communication”搭配的名词呢？使用EBSCO数据库以“mediated-communication”为检索词对论文题名检索，可以得到700ptzfYbIojy余条结果，其中绝大部分与之搭配的都是“computer”；极少数例外，包括：“technology”“video”“Internet”“blog”“web”“avatar”（虚拟化身）、“ICT”（信息通信技术）、“electronically（e）”和“digitally”。以上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涉及到具体的技术形态，如“computer”“video”“Internet”“blog”“web”和“avatar”；而另一类是总括式的，如“technology”“electronically（e）”“digitally”和“ICT”。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视频（video）并非是指类似影视节目的网络视频，而是特指在通过计算机联网进行的互动中使参与者能够相互看到彼此的可视化技术——视频会议。不难发现，除“technology”之外，所有搭配都是数字时代的产物。
对此，著名人际传播学者朱迪伯贡（Judee K. Burgoon）认为，虽然“mediated communication”在理论上可以通过电话、电报甚至纸笔等方式来进行，但在研究实践中它主要是针对计算机而言的。事实上“mediated communication”本身即是诞生于人机互动（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HCI）研究传统的一个概念，该传统特别关注电子信息环境对“人对人传播”（human-to-human communication）过程与效果的影响，并将之聚焦为两个相互关联又略有区别的关键词——“mediation”和“propinquity”；前者是指某种电子媒介或机械媒介对交流者之间讯息传递的介入程度，往往用于衡量某种互动形态中可资利用的非言语信息（nonverbal information）范围较之面对面的差距，可译为“中介性”；后者是指传播参与者在电子信息环境中进行交流时相互之间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接触程度，可译为“接近性”。不难看出，二者是从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描述了电子信息环境对人际交流的影响，故通常研究者仅取其中之一。而对中介性/接近性的研究，早在1969年就已展开，并于1978年取得了足以成为日后相关研究基本理论框架的重要成果（6个基本命题和15个推论）。
以上分析说明，“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中的“mediated”只能是“以……为中介”之义。
3."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中“computer”的含义
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是“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而非“Internet communication”或“network communication”？这依然需要从技术史和学术史的共同视角寻找答案。
尽管文顿瑟夫（Vinton G. Cerf）等早在1974年就首次使用了“internet”的概念，但此时的“internet”只是计算机专业术语“inter network”也即“互联网络”的简写，是指使用特定的通信协议将不同的计算机网络（computer network）相互联结而形成的更大规模的计算机网络。直到1991年，才正式将作为专有名词的首字母大写的“Internet”与首字母小写的“internet”区分开来，指由大型国家主干网和遍布世界的无数区域性和局域性的校园网共同组成的世界上最大的互联网（internet）。因此，计算机领域一般将“internet”译为“互联网”，而将专指跨国互联网的“Internet”译为“因特网”或“国际互联网”。这就意味着，当社科界于1978年提出“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之时，还并不存在“Internet”一说；直到“因特网”概念问世，才出现了“Internet communication”的搭配（如1996年的论文《因特网传播的分析单元》），但其与CMC并非同义词。有学者曾说：“直到近期，大众传播研究者们才开始检视整个CMC领域而不仅仅只是因特网”，“本文将因特网而非CMC视为一个整体”。
那为何没有称之为“network communication”呢？实际上，“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并不是当时社科界唯一的用法，同义词至少还有“computerized communication”“human communication via computer”等，但无论哪种用法，其中体现技术背景的用词都是“computer”。从技术史角度来看，“computer network”（计算机网络）一词尽管出现时间不可确考，但绝不会晚于前文所述的“internet”（互联网）问世的1974年，因为前者是后者的技术基础和概念基础。也就是说，“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在社科界文献中出现时，科技界已有“computer network”的说法，同时也惯于将其简称为“network”（网络）。从技术本身来看，最基本的网络由两台计算机组成。在这一定义下，显然一切基于“computer-mediated”的传播都是网络传播。因此从语言层面而言用“computer”而弃“network”并无充分理由。
笔者就这一问题直接请教了《网的国度》一书的作者希尔茨和图洛夫。希尔茨表示，较完整的表达应当是“computer network-mediated communication”，然而由于该词“太长”（too long）未被采用。之所以最终保留“computer”，是因为在这一传播形式革新中“计算机扮演了更为积极主动的角色”，而所谓“网络”（network）则“只是一种传递交流的方式（passing on the communication）”。图洛夫认为，“网络化运行”（network operation）是一种“像老式座机电话（old black phone）一样的工作模式”，真正凸显技术进步的是计算机——“正是计算机使得人们可以针对特定的问题和此时群体传播的性质来调整交流过程”。由此看到，在该名词的提出者眼中，如果不是计算机之间的互联，而仅仅是以传统的电话或广播电视进行互联（即电信网或广电网）的话，是毫无新奇之处的，因而这一新的传播方式以“computer”为核心词就是应有之义。
以上分析的结论是：“computer-mediated”是“computer network-mediated”的简洁表达，只是基于计算机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更为核心而省略了“network”，其内涵与中文名词“网络传播”中的“网络”基本等同。
4."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内涵的变迁
一个名词的内涵很难保持一成不变，尤其是技术不断发展与变革中的传播学名词更是如此。那么，“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内涵究竟有无变化？对于该名词的准确定名而言，这是非常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要厘清这一点，需对有关CMC的主要学术论著进行考察。在所有相关论著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学术期刊JCMC。JCMC于1995//www.58yuanyou.com年创刊，至2015年为止共历经21年，先后出版20卷，总计发表学术论文765篇。鉴于论文数量并非特别巨大，一个初步想法是直接采用普查的方式对所有论文的研究对象进行分析，归类统计出所有与CMC原初内涵不符的论文所研究的对象，并以此为依据考察出该名词内涵的变化。然而，往往由于历史原因期刊名并不一定和所刊载论文的领域完全一致，试图通过直接对JCMC的全部论文进行统计分析来获得结论是不可靠的。所以只有将该期刊中全部以CMC为主题的论文列为考察对象，方不致产生较大偏差。
由于JCMC刊载论文在EBSCO数据库中未全部收入，故笔者最终选择使用其出版方Wiley的数据库进行检索；但后者的缺点是无法通过主题语进行查询，遂代之以对标题中含有“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和“CMC”的论文进行检索，获得前者19篇，后者7篇，其中1篇同时包含，共计25篇。对于这25篇论文中CMC所指的传播方式，主要目标是考察其属于何种计算机网络尺度及何种传播形态，因此只需构建2个类目：一是计算机网络尺度，包括“国际互联网（因特网）”“国际互联网以下尺度网络”“单一计算机”3种编码情形，若某一论文中CMC所指传播方式必须依靠计算机网络实现且仅能在国际互联网（因特网）尺度上实现，则归为“国际互联网（因特网）”，否则归为“国际互联网以下尺度网络”；若仅在单机上即可实现者，归为“单一计算机”。二是传播形态，包括人际传播、大众传播、混合形态3种情形。其中，人际传播指包括群体传播在内的广义的人际传播；混合形态则是指无法明晰判断属于人际传播还是大众传播的传播形态。统计结果如表1所示：
可以看到，在计算机网络尺度这一维度上，“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内涵确实要比“Internet communication”更为宽泛，并且能够涵盖后者；不仅如此，其所包含的对象中，并不存在通过单一计算机即可实现的情况，验证了希尔茨和图洛夫所说的“computer-mediated”源于“computer network-mediated”之简化的结论。而对传播形态的频数分析，则显示出尽管CMC仍然以人际传播为主，但也开始涵盖部分大众传播（涉及到大众传播形态的研究对象占到20%）。
以上内容分析的结果说明，近二十年来“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内涵确实发生了变化：一是因特网研究在其中所占比例大幅度上升；二是从最初仅指人际传播形态演变为以人际传播为主同时兼含大众传播的形态。这些情况，都是在对其进行中译定名时断然不能忽略的。
5.结论
通过上述辨析，可对现有的各种译名做出大致评判：“以计算机为媒介的传播”和“计算机辅助传播”未能准确把握“mediated”一词的含义，严格来说属于错译；“计算机中介传播”的译法中规中矩，完全按照原文逐字对译，但不太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略显生硬拗口；“以计算机为中介的传播”既符合原意，也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然而又不够简洁。——以上三种译名属于直译。而意译的几种情况似乎也不能完全令人满意：“网络人际传播”则是将大众传播排除在外，忽略了名词内涵发展变化的趋势；“网络传播沟通”将“传播”与“沟通”并列，虽涵盖完整，但在“传播”本身即包含双向含义的情况下稍嫌冗余；译为“网络传播”，与原文内涵相吻合，同时也包含了原初意义和发展变化趋势，又符合汉语表达习惯，指涉对象清晰明确，但问题是无法体现该名词产生的历史、文化和技术背景。
在这样的情况下，中译定名既要准确体现其内涵和不断变化的语境，又要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二者显然难以兼顾。笔者认为，作为一个专业名ptzfYbIojy词，两相权衡，准确体现内涵和语境比之符合语言表达习惯更为重要。尤其是在如今常常对西方理论不加批判审视即照搬的风气之下，在定名时要充分考虑原始语境的呈现，这是一条必要的原则。因此，笔者建议一律采用直译“计算机中介传播”，既相对简洁，又足以体现该名词产生的特定历史、文化和技术背景。如前文引用的美国著名CMC研究者约瑟夫瓦尔特（Joseph B. Walther）的经典论文“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Impersonal，Interpersonal，and Hyper personal Interaction”，就应当译为《计算机中介传播：去人际互动、人际互动与超人际互动》。当然，考虑到CMC与网络传播的内涵基本相同，那么中文论著中所提及的“网络传播”，若要译为英文则可以采用“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译名，以便与西方学界更好地对话。如国内新闻传播学界著名学术集刊《中国网络传播研究》的英文刊名即是“China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Studies”。
详细请见《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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