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谈溱潼方言
陈章明
千百年来，在世世代代传承演变的过程中，溱潼方言中某些习惯用语，已非原有的最初含义，有的甚至成为没有多大实际意义的口头禅，本文试就此类方言略作探究。
【好玩的】 此短语已成为某些人的口头禅，如：“好玩的，我又不成得罪他，他却专门找我的岔子。”再如：“好玩的，今天他为什么跟我讲这样的话，而且神情怪怪的。”如将“好玩的”省去，并不影响语义的表达。那么，“好玩的”与“好玩”意思是不是相同，指有趣、有意思？要正确理解这一短语，必须弄清“玩”的意义。“玩”字有玩弄、轻曼忽略、研究反复体会、玩耍、使用等意义。最符合上面例句意思的应是“研究反复体会”义。“好玩的”即好好地研究或好好地体会。如上述例句：为什么我不成得罪他，他却专门找我的岔子，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理应好好地分析研究一番；为什么他跟我讲这样的话，必有深义，得好好体会一下。翻开古籍，“玩”作研究、反复体会的句子甚多，如汉张衡《思玄赋》：“玩阴阳之变化，咏《雅》《颂》之微音。”“玩阴阳之变化”即研究阴阳的变化。再如《警世通言赵太祖千里送京娘》：“赵公玩其诗义，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玩其诗义”即反复体会诗歌的含义。在漫长的岁月中，“好玩的”其本来意思已逐渐减弱甚至消除而成为口头禅，说“好玩的”人，并非真正要对不理解的事情作研究探讨，只是随嘴一说。
“好玩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即“可轻视”。“好”，“可以”，如“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玩”，轻忽，如“寇不可玩”（《左传》）。在对话中，“好玩的”前面一般加“不是”，如：“这人不是好玩的，你要防着他点。”“不是好玩的”即不是可以轻视的，暗指对方十分厉害。
【个是的】这一短语也已成为某些人的口头禅，一般用在对话中，如：“你说他欺不欺负人，个是的？”甚至一段话中连续用多个“个是的”，如一位教师与家长的谈话：“你家孩子学习态度不端正，个是的？每次作业书写既不认真，错别字又多，个是的？因此每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个是的？”短短的三句话中竟用了三个“个是的”，显然，“个是的”已成为这位教师的口头禅。“个是的”“个”在溱潼方言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词，它本身并没有表示疑问的意思，只有在溱潼方言中与某些动词或形容词组合，便会产生疑问的语气。如：你个走-----你走不走；我个好-----我好不好；他个行-----他行不行。同样，“个是的”即“是不是的”，表达的是一种反问语气。反问句是用疑问的句式，表达某种观点，并不要求对方给予回答，起加强语气的作用。“个是的”有时也说成“个对”或“个错”，意思一样。
也有人将“个”理解为指示代词“这、这样”义。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中的“个”即“这样”义。故而“个是的”即“这是不是的”，似乎也讲得通。但有不少带“个”的表示疑问语气的短语，并没有“这”的意思，如“你个去”、“你个打球”、“你个好些”，这些短语中的“个”都不是“这”的意思。故而“个”还是解释为表示疑问语气的词为好。
【强如】又说成“强余”、“斜(qi)余”。有两层含义：一是“权且当作”或“算作是”的意思，如：“刚才走路时丢掉几十块钱，哎，算了，强如看病买药吃。”丢掉钱强如看病买药，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话，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二是好比的意思，如：“我刚才说的话，强如放的个屁，你不听拉倒。”将说的话比成放的屁，说明无足轻重，当然是一种气话。扬州话中也有此说法，如：“赌咒赌咒，强如吃肉”（《扬州方言词典》），把赌咒比成吃肉，说明发誓的话并不可信。
“强如”的“如”是及、比得上，如“臣所不如，辄举自代。”（唐韩愈《举张惟素自代状》）“不如”即比不上。“强如”即比……强，也即胜过义。如元不忽木《点绛唇辞朝》套曲：“宁可身卧糟丘，赛强如命悬君手。”此两句意思是，宁可沉湎酒中，也胜过性命掌握在君王手中。再如，清吴敬梓《儒林外史四十四回》：“他若帮衬我些须，强如坐一年馆。”意思是，只要他能帮助我些，胜过我做一年塾师。由此可见，“胜过”应是“强如”的最初义，后逐渐引申为“权且当作”、“好比”义。若要表达“胜过”义，一般用“强似”一词。
【该应】有三层含义：1、凑巧，如：“这时也该应，正在走投无路时，偏偏遇上了他。不然，还就没得办法。”2、理应如此，如：“他从小坯料就不好，后来又没有人好好引导，现在如此下场也是该应。”3、迷信说法，冥冥之中注定的灾祸，如：“也该应他死，本来轮不到他去，正好有人生病，他只好顶上。”
其实，“该应”的最初义是“应该”。“该”的本义为军中互相戒守的约言，后引申为完备、广博、包容。据有关资料认为，直至宋、元时才有“应该”义。如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却是自家没有主意，不知该应怎的？”“不知该应怎的”即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清李伯元《官场现形记二十八回》：“说起来，那一位统领，不该应拿问，不该应正法。”“不该应拿问，不该应正法”即不应该拿问，不应该正法。即使民国时期，也仍有此含义。如夏丏尊、叶圣陶《文心十四》：“换句话说，就是议论文、诗歌、对话该应用了强弱的法则来读。”夏丏尊、叶圣陶乃一代文章大师，他们写作态度严谨，字斟句酌，语言规范，在该书中将“应该”写成“该应”，并非随意乱用。即使现今，《现代汉语词典》（1997年版）还有“该应”词条，并解释为：“方言1应该。2该着。”奇怪的是后修订的第七版《现代汉语词典》，不知何故却删除此词条。由以上分析可推断，“应该”应是“该应”的最初意思，溱潼方言中的三种意思皆是由此引申而来。
【就（读如秋）它（他）】口头禅，用在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含义与语气。
第一种含义：就依随着他，劝告对方到此为止，不再纠缠。如：“就他吧，不要再为难人家了，放他走算了。”再如：“就他吧，跟他犟什么呢。”这两句的“就”，介词，有随、依顺的意思。如“就势”、“就便”等。“他”指某人。“就他”，即随着他吧，往往是当事人或旁观者审时度势而采取的息事宁人的一种态度。
第二种含义：因无奈只能选择它了，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如：“种类虽然不少，但满意的不多，唉，就它吧。”“就”，副词，表示判断的对象。如“就餐”、“就此”等。“它”代指某种物品。“就它”意思是只能就是它，别无可选的了。
第三种含义：好了，已够了，制止对方的给予。如：“就它就它，已经很多了，再给我们也吃不了。”“就”，副词，表示动作的范围，如“就近”、“就地”等。“它”代指这些。“就它”有“就（给）这些”，引申为好了、够了。
第四种含义：不行或算了吧，是一种轻蔑的语气。如：“你就它吧，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这里“就”，副词，表示原来就，如“我就知道他有问题。“它”代指某方面不行。“就它”有“你原来就不行”、“你就算了吧”的意思。
一词多义现象并不少见，但一般以单音词居多，且几个意义之间往往有联系。像“就它”作为口头禅，在不同的语境中表达了宽容、无奈、谦让、蔑视众多情感，含义之丰富，情感反差之大，这样的词实在不多见，由此可见溱潼方言魅力之一斑。
【为叫】 又说成“为乔”,口头禅。有三层含义：
第一层含义：“为”，因为，如：“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论》）“不为”即不因为。“叫”，叫作、称作，引申为是。“为叫”意为“因为是”。如：“为叫你是领导，就不应受到纪律的约束，是不是？”也可指自身，如：“为叫我是扫地的，你就可以不尊重我？”这里“为叫”，是对对方因特殊的身份的某些作为或语言表示不满。
第二层含义：“为”，是，如：“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叫”使、让。如：“他叫你去买菜”。“为叫”意为“是使（让）……”。如：“你这样说，为叫让我们不要再提意见。”再如：“你给了这几个钱，为叫让我们开路。”这里的“为叫”，意在揭露对方的语言或做法的不良目的。
第三层含义：“为”，算作、算是。如：“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活板》）“未为”即未算作。“叫”，是。“为叫”即“算是”。如：“你嘴里不干不净的，为叫绍杲昃？”“为叫绍杲昃”即算是什么东西。再如：“你甩成这样子，为叫哪一家？”“为叫哪一家”即算是什么行为。这里的“为叫”表示对对方某些行为的质疑和指责。
从以上“为叫”的例句，我们发现一个特殊的语言现象，“叫”的语义已弱化，其含义的有关词在后面仍会出现，似乎重复。而第三层含义中“为”作“算是”讲，“叫”作“是”讲，其含义已包容在“为”之中。这说明“为叫”的含义，主要由“为”而决定，“叫”只是一词缀。同属通泰方言区的泰兴，把你们、我们、他们，称为你叫、我叫、他叫，就如同溱潼人称为你奈、我奈、他奈一样。“叫”、“奈”皆为词缀。
【拿乔】 意为拿架子，故意表示为难或不行，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如：“做这事情明明是他的拿手好戏，还说自己不行，分明是拿乔。”“拿乔”之间还可插入其它词语，如：“你拿什么乔，请你加入，是看得起你。”再如：“你拿谁的乔，我又不挜求你。”“拿乔”在古代小说中已有出现，如：“一切总请二先生代为力辞方好，不是躲懒，也不是拿乔，实在恐不胜任，有误尊事，务求谅解。”（《老残游记》）“拿”，装做，如拿架子，拿腔作势；“乔”，本义是“大”，其引申义之一，“百度汉语”作如下解释：“詈词，含有坏、窝囊、糊涂、狡猾、怯懦无用等贬义。”显然这里“乔”是窝囊、糊涂、怯懦义。“拿乔”即装着窝囊糊涂。有人认为“拿乔”即“拿大”，因“乔”的本义即大。“拿大”的“大”是重要义，“拿大”即装着重要，意为自以为是，摆出人不如己的派头。意思与“拿乔”虽有相似之处，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但表现形式完全不一样：一是示强，一是装弱。
【幌子】也叫幌在、幌三。最初指古时酒店招徕顾客的布旗，如“小垆低幌还遮掩，酒滴灰香似去年。（唐陆龟蒙《和初冬偶作》）”“低幌”即低低的酒旗。后商店门面上展示的标志，统称为“幌子”。如：“‘大放盘'，‘纪念赠品'，‘照码八折'……白字红底的幌子，在各层洋楼上招扬。”（郭沫若《后悔》）溱潼方言中原由网的“幌子”一般用的它的比喻义和引申义。
幌子比喻义，指进行某种活动时所假借的名义。如：“你不要打着我的幌子干见不得人的事，不然对你不客气。”再如：“这些领导打着开会的幌子，到处游山玩水。”比喻义是用词的本义比喻另一事物而产生的新义，两者必须具有相似点才能构成。“幌子”比喻义“假借名义”与其本义“展示的标志”具有相似点。
幌子引申义，指没有的事或骗人的鬼话，一般说成“幌在”或“幌三”，已成为口头禅，往往是针对对方不确切的话给予的回答。如：“幌在，就他这种水平，还能提拔。”再如：“幌三，他就是把厂卖掉也还不起贷款，还想再发展。”这里的引申义是由比喻义“假借名义”演变发展而来，是流与源的关系。
【哪一家】这一短语，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
一、用在形容词、动词后，有“没有什么值得”的意思。
用在形容词后的短语：神气的哪一家、甩的哪一家、骄傲的哪一家等等。这里“家”指专家、学者或事业上有所成就的人。“哪一家”是反问语气，表示否定的意思，也就说“哪一家都不是”，由“哪一家都不是”而引申为“没有什么值得”。上述例句即“没有什么值得神气的”、“没有什么值得甩的”、“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用在动词后的“哪一家”也是这个意思。如：哭的哪一家---没有什么值得哭的；闹的哪一家---没有什么值得闹的；憔悴（担忧）的哪一家----没有什么值得憔悴的。
二、在句子中充当定语或宾语，表示不理解，有“什么”的意思。
如//www.58yuanyou.com：“你这说的哪一家的话，让人站不住脚。”再如：“你这样做，为叫哪一家？”这两句中的“家”是泛指，小至个人、家庭，大至单位、社会团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一手托两家”，这里的“家”也是泛指。在这样的“家中”，有共同的伦理道德，必须遵守的规章制度，以及约定俗成的风俗人情。一旦有人违背了其中的某一点，便会引起他人的不理解和质疑。因此“你说的哪一家的话”，“你这样做，为叫哪一家”，这“哪一家”的话和行为，显然违背常理和常情，以致令人不解和质疑。
三、因事情比较复杂而理不清头绪
因有一些违背常理常情的话和行为令人不解，又产生了“不晓得哪一家通儿哪一家”的说法，又简化为“不晓得哪家通儿哪家”，这里的“哪一家”指几件事情纠缠在一起，令人搞不清楚。
【没得魂】主要有如下几层意思；
一、形容丢三忘四，思想不集中
如：“你怎这么没得魂的，昨天才关照你的事，今天就忘掉了。”有时也说成“魂不在身上”，如：“看你这痴呆的样子，魂不在身上，做事丢头忘尾的。”这里“没得魂”指精神萎靡，心不在焉的样子。
二、形容数量多
如：“他吃起来没得魂，不要喝水，一口气能吃十个烧饼。”再如“这几个家伙喝起酒来多得没得魂，没有三四瓶解决不了问题。”这里的“没得魂”，有穷吃猛喝，不能控制自己的意思。
三、形容很厉害
如：“这个马马儿打起儿来没得魂，不晓得怎忍心下得了手的。”再如：“不能得罪他，落到他手上整起人来没得魂。”这里“没得魂”有心狠手辣，不计后果的意思。
四、形容胆子大
如：“这人胆子大得没得魂，一原由网个人睡在乱坟葬里也不怕。”也说成“没魂大胆”，如：“你简直没魂大胆，这样违法的事你也敢做。”这里“没得魂”有褒贬两层含义。
溱潼有一种叫魂的古老风俗，认为孩子受到惊吓，发烧迷糊时，便以为小孩魂魄被掠走，于是举行叫魂仪式。人如萎靡不振，如同丧失魂魄，便以“没得魂”称之。若这种推理成立，则上列第一种含义则是“没得魂”的最初意义，其它皆为其引申义。其实，以上四种不同的含义，其主要的精神则是丧失理性，不能控制自身。古人认为，魂是人内在精神的管理者，“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胡吃海喝也好，无情整人也好，丢三落四也好，胆大包天也好，皆是“没得魂”的外在表现，短短三个字直击要害。
【没得命】 口头禅。有如下几层含义：
一、到了极点，有“很”、“非常”的意思//www.58yuanyou.com
如：“这一顿丰盛的晚饭，他吃格没得命。”再如“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他心里难过呃没得命。”这里“没得命”用在句子中作补语，是对动词或形容词达到某种极端程度的补充说明。如“哭格没得命”、“跑啊没得命”“神奇啊没得命”等等。
二、感到不好、不对，有“不得了”的意思
如：“没得命，钥匙忘在家里，还要再回去一趟。”再如：“没得命，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没有完成，又要挨训了。”这里“没得命”往往是突然想起一件不该忘记或不该不做的事，感到事情有点麻烦而懊悔。“没得命”一般用在一句话的开头，然后再交代事情的原委。
三、表示非常惊羡或惊讶
表示惊羡：“没得命，你这衣服怎么这样漂亮，买的哪里的。”再如：“没得命，这里简直是人间仙境啊！”这里“没得命”，是对美好事物的赞叹。
表示惊讶：“没得命，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有没有想到后果？”再如：“没得命，他竟然会自杀，平时一点也没看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这里的“没得命”，是对突然发生的恶性事件的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叹。
四、发生紧急情况的呼救语，说明事态的严重性
如：“没得命啊！快来人啊！有人跳河啦！”再如：“没得命啊！杀人啦！”这里的“没得命”真正与性命攸关，已由平时的口头禅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呼救语。
“没得命”从字面上解释，指性命处于危急状态或已消亡，而紧急情况时的呼救语则应是它最初的意义，其它几层含义则是它的引申义。庄子说：“死生亦大矣”，可见古人是十分看重生死的。但“没得命”这样的重词，却轻轻地化原由网为乡民中的口头禅，表达了多种感情：或对美好事物的惊叹，或面对痛苦的内心煎熬，或对自己过失的懊悔，当然也有拯救生命的呼救。这种重词轻用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位性格豁达、幽默、淳朴的乡民形象。
在行文过程中，鲁国祯校长、高正东老师曾提出宝贵的意见，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2020年7月26日于深圳
（图片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溱潼老字号》征集内容为新中国成立前在溱潼、溱湖地区的工厂、作坊、商号、粮行、茶馆、饭店、浴室、南货店、布店、当铺、钱庄、银行、药店、旅馆、学校等原创作品（已被微信公众平台选用过的，不再此征稿范围内），包括溱潼籍的外地人，在溱潼生活和工作过的人士等，都在征稿之列。内容健康、叙述完整，彰显社会正能量，注重历史的真实性，可附当年老物件的照片，包括人物、故事、轶闻、趣事等，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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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潼掌录》2020年第50期
丁桂兴主编
民俗|风情|历史|人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