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匣的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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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迪特沙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1980年出生于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德,居住在柏林。2006年起开始其出版生涯,以《我爱断折字体》一举拿下多项设计奖;2008年发布首部文学作品《蓝色不适合你》。她对自己书籍的设计亲自操刀,并因此屡获设计大奖。2013年以来,沙朗斯基长期担任精品自然科学系列丛书《自然课》的编辑,其作品至今已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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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早,译者,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医学部,2007-2009年转至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攻读德语,2016年获博士学位。现为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教授。出版译作有《布里格手记》《希腊化史:亚历山大大帝》等

2018年10月的最后一天,法兰克福书展刚刚结束两个原由网星期,编辑刘琼告诉我,她看中一本“必须摸到实物”的书。两天后,一本黑色的小书飞跃欧亚大陆,降落在我的书桌上。即使并非这本书的首位中国读者,我也一定位列在先。

有些文字,就像装在暗匣里的风和寂静。盖子一掀开,就不由分说地添满时空,消去现实的噪音,以它独有的频率振动出另一番天地。气息,那种置你我之身于其中,却无法描述、无法把捉的形而上,那种使叙事超然于情节囚牢的象外之境,那种迅速扩散的冷热干湿,那种梦境般的包裹,那种无声无息的霸道,是文字的辨识度,是笼罩画面的明暗,是灵光和气质,是能指符号游离于所指内容而在的自在之意。

我说的是,尤迪特沙朗斯基的才华:正文走到第5页,我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几页只是在写,漂在海上的库克船长如何无所事事。可风平浪静的太平洋,那么阴森,没有动作的剧情,那么绵密。我立刻明白,这是有魔力的文字。收到书的3个小时后,我问刘琼:“一年时间可以吗?明年底给你译稿?”

我说的是,沙朗斯基的野心:她不屑把目光禁锢于死物,她无意罗列孤品珍玩、尽情放大细枝末节、用透视的射线读取纪年和工艺。她有更宏大的愿望,她要劫夺时光、复活空间,她要以曾经发生过的12次亡逝为契机,借物还魂,重新开启12个不同维度的世界。写作之于她,不是原由网记录,而是通灵。本不可能相遇的生命因此在她操控的仪式中邂逅、相撞、交谈,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截面因此在同一块屏幕上蜃景般错落交叠。

我说的是,翻译的难题:怎样找到恰切的声调,去描述天堂脆弱的安宁、死不瞑目的屈辱、期待落空的沮丧、浓到化不开的孤独;怎样调适焦距,去虚化童年的回忆、尖锐艺术家的感知力;怎样选择滤镜,让空白绚烂、让靡丽惨淡;怎样拧紧或旋开时间的发条,放缓日常生活的琐碎、加速权力和财富的毁败、凝固未来的不朽、甚至流转宇宙的“成住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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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斟酌调性,已是大半年之后的事。最初的难题,并非语气的找寻,而是书名的译法。此事无关诗意,仅仅因为需要填写一张立项申请表。德文书名Verzeichnis einiger Verluste,首尾两个名词。Verzeichnis指陈列出所有内容物的清单、目录、索引或一览表,它清晰、冷静、自信,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Verlust的字面意思是损失、丢失、丧失或失败,是惘然、不甘和忘言,这个更偏重于过程的抽象名词,少见地用了复数。若房子烧毁,保险也会开具被毁财物的清单,博物馆和图书馆亦有其污损品的统计。所以,“损失清单”是真正存在的。然而,书名在einige一词上出现了矛盾,这个模糊的数词指少许、几个、若干,它简洁而谦逊地限定了明细的数量,与无所不包的“清单”形成反差。三个简单的小词并列,一种若有若无的张力呼之欲出,虚实、动静、有限和无限的对决,似乎让一切都不确定起来。幸运的是,汉语天然多义。“录”,本身就有从总体(Verzeichnis)中拣选若干(einige)的意味。在“失”之结果之外引入时间维度的“逝”,也可以提示“Verlust”所暗含的动态过程。“逝”与“录”之间的“物”,使过程凝结显象,让整体踏实下来,更有质感,同时与“录”在语音上产生重叠,呼应德语中两个名词前缀“ver”所押的头韵。“逝物录”三个字就此敲定。

拍下版权,签好合同,接下来的事,颇有些出乎意料。德方苏尔坎普出版社要求我提交一份工作简历,审核翻译资质。三个月后,2019年春节刚过,收到某翻译协会的研讨会邀请函,地点在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城市,施特拉伦。费了一番工夫搜索后得知,www.58yuanyou.com协会此前的同系列活动,邀请的是君特格拉斯和克里斯托夫兰斯迈耶。再后来,歌德学院亚洲年度联合翻译项目也选定了这本书。当时,因为还有其他工作在先,我仍未读完全书,仍不知作者尤迪特沙朗斯基是谁。

5月,在坐了14小时飞机、2小时火车、40分钟公交之后,我终于辗转到达德国与荷兰边境的小镇施特拉伦。正午阳光灿烂,风还是寒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像在童话里。参会共13人,11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译者,作者沙朗斯基本人,还有历届会谈都在场主持的元老级人物雷娜特奶奶。

我们一行行读文本,沙朗斯基耐心回答每个人的疑问。这种考古似的深度挖掘,让我第一次领教到作家的细致:展台上每一处看似平淡、根本不会让猎奇看客们留心的暗纹,都是在极为严谨的考证基础上反复打磨的结果。无法计算这本并不算厚的书里原由网到底隐藏了多少引文、注释、地图、照片,我却有幸目睹到,沙朗斯基如何变戏法似的提炼了整整一大箱书籍、词典和复印资料,云淡风轻地将其收入12只各16页的小黑匣。也许是因为受过专业的艺术训练,也许是因为常年担任博物知识丛书的编辑,沙朗斯基感官上的辨识力超乎常人,用词之考究几乎让我生畏。她对动植物和种种微妙色彩如数家珍,甚至有专门的词汇指称狍子臀部的白斑。从康托洛维奇《国王的两个身体》到半个世纪前的恶俗读物《男人爱吃什么》,从尼安德特人的灭绝到暗物质的发现,从预兆死亡的抚捻衣被到颠茄的毒理,浓酽的信息加剧了阅读的难度,沙朗斯基却反复强调,行文绝不应被事实性的说明打断。读者无需知道来龙去脉,就像欣赏风景时无需懂得水文地脉。对注释的拒绝,是沙朗斯基基本的文学态度——知识应服务于诗意,而非相反。她试图呈现的诗意,也丝毫不信奉天马行空的灵感或信笔由缰的偶然。诗意是诸多因素和合后的乍然涌现。表面的随性蔓生,掩盖着内部控制力强大的磁场,建构与消解、线性与循环、显白与隐匿穿插交替,跌宕起伏的长句与掷地有声的小词计算着准确的叙事节奏,环环相扣或遥相呼应的文眼一次次提点出险而不乱的脉络。每一息从精致中漫溢出碎散,都是对我的挑战。更大的挑战却不再局限于遣词造句,而是涉及到文本外的真实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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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施特拉伦的第一天晚上,协会组织了一场德国读者见面会,其中一个环节是,11国译者分别用母语朗读书里的同一句话,最终选定的是《萨福》中那句:“佛陀和孔子尚未出世,民主观念和‘哲学’一词还没被想出,可厄洛斯——阿芙洛狄特的侍童——已开始了毫不留情的统治。”沙朗斯基自己也依照惯例朗读了两段:古罗马斗兽场里的里海虎和大街上闲逛的嘉宝的独白。

我并不理解为什么选择这几篇,直至研讨会上细读到《居里克的独角兽》开篇的一个词“tragen”(担负,支撑,携带)。当时沙朗斯基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词有怀孕的意思,也是前一句话里“紧张压力”的根源,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在《独角兽》那段几乎没有情节的叙事里,“我”打算写一本怪物指南的计划没有成功,却因为偶然捡到一团致幻的狼地衣,恍惚中看到了独角兽。现实中希望人工授精怀上孩子的尤迪特,也未能如愿。为什么是独角兽?因为它是西方男权话语中贞洁的象征,传说中只有处女才能看到。发现了真空的居里克,阴差阳错地组装出一具并不存在的独角兽的骨骼,时至今日,真空之真未变,充满性暗示的幻兽则彻底沉入历史。沙朗斯基也在保护着女性的“真空”,她不需要被另一个性别定义,她不会被“暴力掰开”,淡淡的文眼,暗示着她的同性取向,也暗示着她人工授精失败、无法孕育生命的沮丧。信号如此隐晦,我们这些译者,几乎无人读得懂。只有瑞典的阿姨说,我明白。震惊之余,阿姨说了一句几乎让我流泪的话:因为我的女儿也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就是,她以后怎么样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想起里尔克说,书是镜子。每个读者都在读自己,每本书也都是作者的无声自传。《逝物录》里的物象,一定都曾在某个时刻与尤迪特发生过共振。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纪念某件消失的东西,只有与我们自身发生关联时,它才会被记住。于是,雍容威猛的雌虎,变成观赏取乐的对象和交配生殖的工具;自恋、忧郁、不在乎禁忌的蓝衣男孩,成为在性别辨认和爱情失意中彷徨、孤独的嘉宝;被洗劫的冯贝尔庄园,荒芜成扼杀了奇迹和神性的寡淡童年;东德气派堂皇的共和国宫,与父母失败的婚姻一样,充满欺骗和假象。这只有12层隔板的黑匣子,不仅是对遥远时空的招魂,还隐身着一位无处不在、抛弃了巫师身份、把自己剖开给你看的普通女性尤迪特。

写作、翻译、阅读,每个过程都应该缓慢下来,等待杂质沉淀,等待文字的充分渗透与化合。无奈的是,不论作者、译者还是读者,谁都无法真正离弃自我、悬空于绝对的无我之境。但也许,这层抹不去的、人人相异的“我”,恰恰是让文学生效的最重要的催化剂。沙朗斯基明白这一点,也因此准予译者几乎算得上放纵的自由。她不止一次说,这是我的书,现在由你们来写。我当然没有篡改的特权,也绝无僭越之想,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紧贴原文字字照搬地“硬译”。然而,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无法超越自己,无法超越我自己的经验、见识、阅读能力,更无法透明地凌空于语言,如若无阻地游移穿梭。作为本应隐身的译者,我必然会在译文中留下抹不掉的笨拙水印,也极有可能无力传递原文那致密而不压抑、绮粲而不炫目的质感。那么,就借此机会,向沙朗斯基和《逝物录》的中文读者,道歉并致谢。

译文赏析

陈早译《逝物录》自序(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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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8月的某天,我造访了一座北方城市。它位于狭长海湾的湾顶。在远古冰川期深蚀入内陆的咸涩海水中,春有鲱鱼,夏有鳗鱼,秋有鳕鱼,冬有海鲤、梭子鱼和鲂鱼,渔业因而至今不衰。几百年来,渔夫和家人们住在这一隅名副其实的画境,其中只有两条石铺路、一方晒网场、一座有两位高贵老妇长居的庵堂。简言之,就是那种仿佛摆脱了时间的地方,在此太容易受到诱惑,以为迷人的往日依稀犹在。可特别让我难忘的,不是涂白的矮房前怒放的玫瑰丛或高耸的锦葵,不是彩绘的木门或从建筑间穿行而过、直通向石质海岸的窄径,而是一种异常的情境:在居住区中心我找不到市场,却看见青葱如夏的菩提树荫中围以铸铁藩篱的墓园,于是,素来钱物相易之地,亡魂于土下,如人们出于不腐愿念的善言,“安息着”。有人提醒我注意一个妇人的房子,当我意识到,她能在煮饭时从厨房看到夭亡之子的坟冢,起初让我不适的讶异放大成强烈的震撼。于是我明白了,是此地几百年之久的葬丧帮会,把已逝者和未亡人如此紧密地安排在同一个家庭中,就像此前我仅略有耳闻的几个太平洋小岛的状况。我当然还曾造访过其他显赫的墓地:比如死岛圣米凯莱,红砖墙从威尼斯泻湖蓝绿色的水中高耸而出,仿佛牢不可破的堡垒;或是好莱坞永恒公墓每年仿照墨西哥亡灵节举办的浮华年市,那里有橙黄作饰的坟丘,有缤纷彩糖和纸糊的骷髅,它不腐朽,却被诅咒永远狞笑。可从没有什么如渔村墓园这般触动我。在它妥协了圆与方的独特轮廓中,我只能相信,我亲眼见到阴森乌托邦的征象:视死而生。很久我都坚信,在丹麦名意味着“小岛”或“被水所围”的此地,人与生命更近,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把死者接回到他们的中心,而不是——按我们在此纬度上的普遍做法,将其从群落最内驱逐至城门外,虽然城市空间势不可挡的扩张常常在不久之后又重新吞并了墓地。

直到现在,直到我几乎写完这部以种种颓毁现象为主角的书,我才洞悉,在无数种处理死亡的方式中,它仅代表其一。本质上,它并不比希罗多德笔下卡拉提耶人的习俗更朴拙、更温情——他们习惯吃掉死去的父母,听闻希腊人火葬时,他们骇然大惊。不断把有死性放在眼前,或成功驱散掉死,何者更近于生?对此问题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就像去问,万事皆有终抑或皆无尽,何种想象更让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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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争辩的是,如何应对人的突然离场与身后物的仍在,如何处理从尸体到无主之产的种种,死亡及随之而来的问题在时间的进程中要求答案、触发了行动,其意义已超越其单纯的目的,它让我们的先祖从兽域踏入人界。不把同类死后的残骸放任给自然的朽败过程,总体上是人类的特性,虽然在其他高等动物身上也能观察到可相比拟的行为:比如说,大象会集聚在临死的象群成员身旁,用象鼻轻触它数小时之久,同时不安地吼叫,在最终用泥土和树枝埋葬尸体之前,它们常会试图扶起失去生命的身躯。数年后,死亡地点仍会被定期探望。这无疑需要优良的记忆,甚或某种对彼世的想象,那不会比我们的所想更乏味,也同样无法证实。

死亡的休止是继承与回忆之始,哭丧则是种种文明之源,人们以之填补开裂的空缺、突兀的静寂,逝者则在歌声、祈祷和故事里再度焕发生机。丧失的经历就像铸模,它使应诉之事显现出轮廓,又常常在悲悼的神化之光中转变为欲望的对象,或如一位海德堡动物学教授在新布雷姆书系的一册小书前言中所说:“西方人可能有种理性无法把握的特征,相比于尚存之物,他总是更高看已逝者,否则就无法解释袋狼消亡后散发的古怪魅力。”

留住过去、制止遗忘的策略林林总总。若相信流传,我们的历史书写之初,就是波斯人与希腊人之间一系列毁灭性的战争,今天几乎已被遗忘的记忆术就始于一场人死如麻的灾难:那是在色萨利,公元前5世纪早期,一幢倾塌的房屋把整群节日赴宴者埋入废墟,惟一的幸存者诗人西莫尼德斯凭借训练有素的记忆,成功地在心智中重新踏入被毁建筑、点出客人座次,被废墟毁至面目全非的尸首因此得以鉴定。生死的非此即彼含有许多悖论,其一则是,一旦说逝者永逝,失去他的伤恸也就同时翻倍和减半,反倒是失踪或隐匿者幽隐不明的命运,把亲人囚入半是忐忑希望、半是禁忌之悲的漫漶噩梦,使生活既不能清整亦无法继续。

活意味着经历失去。将会如何的问题,一定不比人类本身更晚,未来令人不安的一个绝对特性在于,它摆脱了预见,因此也把死亡的时间和情状隐入晦暝。谁不曾提前忍痛,谁不识这甜苦交杂的抵抗幻术、这以玄思之先扼制忧怖的致命冲动?人们早已预感到苦厄,想象出可能的灾难,并妄图以此辟除邪恶的意外。在古代,梦许以慰藉,希腊人对此议论纷纷,它们如神谕般预言将临之事,未来虽仍旧不可改变,却已被抽走恐怖和不可预料。不少人因畏死而寻死。自尽似乎是战胜未来不确定性的最极端手段,当然,以缩短存在为代价。据说,奥古斯都在萨摩岛上接受的印度使者的礼物中,不仅有一头老虎和一个能以足代手的无臂少年,还有一个出自婆罗门种姓、名为扎尔马洛斯的人,他想自行了断,正是为了让生命行其所愿。为确保不遭遇任何意外,他在雅典大笑着跳入火中,赤裸身体,遍涂膏油,无疑痛苦地活活烧死,并随他自主自导的死亡走入历史,虽然在卡西乌斯狄奥那部曾有80卷之多的《罗马史》里,这只是某卷中一则内容偶然留传下来的吊诡轶事。可毕竟,一切仍在者,无非只是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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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保留一切的记忆,本质上什么都留不住。一位加利福尼亚女人,不靠助记术就能想起1980年2月5日以来的每个日夜,被禁锢在不断向她坍塌的记忆的回响空间——她是地米斯托克利的女性翻版,那位能叫出家乡城邦中每位公民的名字、可与强记者西莫尼德斯比肩的阿提卡统帅更渴求遗忘的艺术,而不是学会记住:“不想记的,我也记得;想忘的,却忘不了。”可遗忘术绝无可能,因为一切符号都表现着在场,甚至当它们指向缺席。百科全书声称,几乎每位在罗马帝国被刑以除忆诅咒的人,都能被辨认出名字。

忘记一切固然糟糕。更糟的是,什么都不忘。毕竟每种知识都要先经遗忘才会得到。倘若像耗电的数据存储器那样不加区分地贮存一切,它们就丧失了意义,就将成为无序堆垒、不可使用的信息。

或许,每份档案(Archiv)的建立,都如其蓝本方舟(Arche),怀载着保存一切的愿望。想把南极大陆甚或月亮变成一个民主的、平等展现所有文明成果的中心地球博物馆,无疑充满魅力,却也同样极权,且像重建天堂一样,注定失败,即便所有人类文明都在想象中清晰保存着它诱人的原型和欲念图像。

本质上,每件物品都已是垃圾,每座建筑都已是废墟,一切创造都无非是毁灭,所有自诩保护人类遗产的学科和机构的所作所为亦如是。甚至考古也是一种破坏,哪怕它如此细致谨慎地借口要探索往昔时代的沉积——档案馆、博物馆和图书馆,动物园和自然保护区都无异于被管理的墓地,其仓储之物常常被剥夺当下生的循环,被收藏、被遗忘,一如那些以其纪念碑占满城市风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

也许幸运的是,人类并不知道他们已失去哪些伟大的想法、何种摄人心魄的艺术品和革命性成就,不论它们是被蓄意摧毁,还是在时间的流淌中单纯地销声匿迹。或许有人认为,不知则不忧。可不少近代西方思想家却诡异地在规律性的文明没落中看到一种理性甚或疗愈的手段。就好像文化记忆是一种世界生物,只有活跃的新陈代谢才能维系其生的功能,每次吸收养分都要先消化和排泄。

如此狭隘自负的世界观,把肆无忌惮地占领、洗劫陌生领土,征服、奴役、屠杀非欧洲的民众,消灭他们可鄙的文明,理解为自然进程的一部分,把被误解的进化论老话,所谓的强者生存,当作罪行的辩护。

当然,只有失去的、想念的,才会被哀悼,它们留下的一件遗物、一声回响、一则有时无非是谣言的消息、一息半已抹去的痕迹来到了我们这里。我多想知道,秘鲁草原上纳兹卡地画意味着什么,萨福的第31残篇如何结束,希帕提娅到底有多可怕,竟不止她的所有作品被销毁,连她自己也遭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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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些许命运的残存似乎会自我注释。所以,蒙特威尔第的歌剧《阿丽安娜》只留下一首叹咏调,女主角在其中绝望地唱道:“让我死。谁能在如此残酷的命运、如此残酷的痛苦中安慰我。让我死。”卢锡安弗洛伊德那幅从鹿特丹博物馆失窃、只留下复制品的画作被一位盗贼的母亲在一家罗马尼亚浴室的火炉里焚毁,上面画了一个闭着眼睛、无法确定只是睡着还是已经死去的女人。悲剧诗人阿伽通的作品也只传下两句名言,因为亚里士多德引用了它们:艺术爱偶然,偶然爱艺术,以及,诸神也不能改变过去。

诸神无力之事,历代暴君却要一再追求:写入当代,满足不了他们毁灭性的塑造欲。谁要控制未来,就必须清除过去。谁自命为新朝始祖、一切真理之源,就必须消灭前人的观念、禁止任何批判性的思想,就像自命为“秦首位庄严神君”的始皇帝,在公元前213年安排了第一场有据可查的焚书,任何反抗者均被处死或服苦役,修造帝国道路网及中国长城;或是建设那座巨大的陵墓,其狂妄的陪葬品兵马俑包括真人大小的士兵及车、马、武器,如今,它们的复制品在世界史中随处可见,这种空前的亵渎实现、也同时挖空了它们的主人曾渴望的纪念。

彻清过去的可疑计划,屡屡源自要从头开始的合理愿望。17世纪中叶,英国议会曾郑重讨论过是否烧毁伦敦塔的档案,“以销毁任何对过去的记忆,重新开始生活”,正如某处我再也找不到的博尔赫斯对塞缪尔约翰逊的引用。

众所周知,地球本就是已逝未来的废墟,人类则是杂乱堆积、自相矛盾的群体,他们所继承的无数过往必将被不断侵占、转化、摈弃、摧毁、忽略、驱散,因此,一反常原由网态,真正的可能性空间不是未来,而在过去。正因如此,新统治体系的第一批官方动作中总是包含着历史的重释。谁曾向我这样经历过历史的断裂,经历过胜利者的偶像破坏、纪念碑拆除,就不难辨认出,未来的景象无异于未来的过去,比如说,重修的柏林城市宫废墟将不得不让位于共和国宫的复制。

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第五年,1796年的巴黎沙龙上,曾记录过攻陷巴士底狱、拆毁默东城堡和破坏圣-丹尼斯皇陵的建筑画家休伯特罗伯特在卢浮宫展出了两幅画。其中一幅表现出他把皇宫改造为卢浮宫大画廊的设想——满是画作和塑像的大厅因玻璃顶而光线充足、令人流连,另一幅则是同一空间未来的废墟。在第一种未来景象中可见高窗之处,另一种未来敞开了多云的天空:穹顶坍陷,墙壁空空荡荡,地面上躺着破碎的雕塑。只有观景殿的阿波罗,那份拿破仑劫掠的战利品,从废墟中昂起熏得乌黑但仍然完好的身体。遇难的游客四散在废墟之中,搜挖着被埋覆的躯干,靠在火边取暖。穹顶断裂处绿意萌动。废墟是一处乌托邦,过去与未来在此合一。

内容来源:《文艺报》2020年6月8日7版

微信编辑: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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