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个称呼，在《红楼梦》里使用频次很高。它的含义与现代汉语中“奶奶”的含义有一小部分重叠，但也有很大的相异性。准确把握“奶奶”这个称呼在《红楼梦》中不同语境下的含义，对于正确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合理解读故事情节，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符合逻辑的欣赏与解析，都是十分必要的。
我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夺嫡战》（下称《夺嫡战》）一文中曾经提到《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里的一个细节：
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我在《夺嫡战》一文中提到这个细节，是为了说明这个“王夫人的丫鬟”很可能是赵姨娘安插在王夫人身边的内线（彩云或者彩霞），她来是打着“太太等你（赵姨娘）”的旗号，好将马道婆支走，以便向赵姨娘通风报信；同时，书中安排这个细节也使马道婆与赵姨娘的密谋告一段落，从而推动情节发展。
文章在“红楼梦学刊公众号”推送以后，读者反响十分强烈，对我的观点持不同意见的也不在少数。这本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甚以为意的。但是从这些意见中反映出一个问题，引起了我的关注。这个问题就是，不少读者认为：上引文中的“奶奶”是指马道婆而不是赵姨娘。至于理由，则有不少，其中一条认为，马道婆本来就是“婆”，年纪够大，可称“奶奶”；而赵姨娘是妾室，只能称“姨奶奶”，不能称 “奶奶”。
这种看法错在哪里？相信读者看完本文以后，自然就找到了答案。
01
“奶奶”的基本含义
周汝昌、晁继周主编的《新编红楼梦辞典》（商务印书馆2019年4月第一版）对“奶奶”这个词作了如下解释：
① 对上年纪妇女的尊称。②对有钱人家年轻已婚妇女的称呼。③较有身份的上了年纪的女仆。
《新编红楼梦辞典》对“奶奶”的上述三点解释，严格说都是不准确，乃至不正确的。
实际上，在《红楼梦》里，用“奶奶”这个词来指称女人，只包含两类或者说两个维度的意味：一是年龄，二是社会地位。两者并不同时构成一个女人被称为“奶奶”的必要条件——在平民圈子里，只看年纪；而在“主子-奴才”圈子里，则只看地位，不看年纪。那些处在“主子 -奴才”圈子里，本身不属于“主子”阶层，而又具有较特殊身份的女人，在非正式场合下也偶尔被称为“奶奶”，但这跟她们的年龄没有关系——她们中间固然有年老的，但也有很多是年轻的。这一群体实际上是从第二类也即“社会地位类”派生出来的，也就是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里鸳鸯所说的“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
结合《红楼梦》中的实际用法，基于以上分析，我对《红楼梦》里的“奶奶”一词提出以下相对于《新编红楼梦辞典》而言更为完善的解释：①在平民阶层里，对老年妇女的一种尊称。②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已婚女性，如果其父、祖辈的女性长辈尚在世，或者其尚无子女，或者其虽有子女但子女尚未嫁娶，则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的人称其为“奶奶”。③不在“主子”阶层，但是又具有较特殊身份的女性，比她身份更低的人对其含奉承意味的称呼。
《红楼梦》前八十回，“奶奶”这个词一共出现了553次。其中，第①类含义仅出现寥寥几次；第②类含义出现的次数最多，占比达90%以上；其余约三四十处为第③类含义。至于现代汉语里“奶奶”所具有的“父亲的母亲”这一个含义，在《红楼梦》里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02
平民阶层的“奶奶”
“奶奶”作为平民阶层里对老年妇女的称呼，在《红楼梦》里出现的次数最少。当表示这种含义的时候，一般称“老奶奶”、“老奶奶子”，或在“奶奶”二字前面冠以姓氏。例如《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里写道：
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里写道：
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
又如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写的：
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这三处涉及“奶奶”的对话有一个共同特点：要么发生在贾府之外，要么出自平民之口。也就是说，它们属于平民阶层的语言系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贵族（士大夫）与平民两个不同的阶层，在他们各自的生活圈子里，一直是使用着区别迥异的语言系统的。
03
作为地位象征的“奶奶”
在《红楼梦》中，“奶奶”这个头衔，在绝大多数场合是专属于部分贵族妇女的称呼——被正式称为“奶奶”的，都是已婚女性，且都具有比较高的社会地位，同时一般都年纪较轻、辈分不高。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一个女性是否被称为“奶奶”，跟“有钱”与否，没有关系。在这个问题上，《新编红楼梦辞典》的相关解释显然是错误的。《红楼梦》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里，有这样一段：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璜大奶奶”家显然是穷的，但是由于她的夫君贾璜是贾府大家族里“玉”字辈的“主子”爷们，身份地位仍然是有的，所以茗烟之流的仆佣小厮们一方面瞧她不上，一方面却还得尊称她为“奶奶”。
贵族已婚妇女不一定都称“奶奶”。一般来说，如果只有比其仅高一辈的女性长辈存世，则其他辈分较低的“主子”以及所有仆佣就称她为“太太”，例如贾政的嫡妻王夫人、贾赦的嫡妻邢夫人。如果她本身就是辈分最高的，则家中其他所有人都称她为“老太太”，例如贾母。
也就是说，称“太太”还是“奶奶”，看的是从上往下的辈分。如果上面有两代女性长辈，则不管下面有没有已婚女性小辈，都只能称“奶奶”而不能称“太太”。比如东府（宁国府）贾珍的夫人尤氏，由于她上面尚有贾母和王夫人、邢夫人等两代女性长辈，所以她与作为她儿媳妇的秦可卿一样，都称“奶奶”。尤氏的专有称呼是“珍大奶奶”，而秦可卿则是“蓉大奶奶”。
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宝玉……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另一方面，已婚的贵族妇女，如果尚无儿媳，那么即使上面只有一代女性长辈，也不能称“太太”，而只能称“奶奶”。薛宝钗的母亲薛姨妈就是一个例子。
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不光香菱把薛姨妈称“奶奶”，连薛姨妈自己的女儿薛宝钗，也是把薛姨妈称“奶奶”，不称“太太”。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与薛姨妈情况相同，当夏金桂在嫁给薛蟠之前，夏金桂的母亲也是被称为“奶奶”而不是“太太”的。
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宝玉忙道：“……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需要指出的是，薛姨妈也曾被称为“姨太太”，比如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的儿子“呆霸王”薛蟠，则既不称她“奶奶”，也不称她“太太”，而是直接称“母亲”：
薛蟠道：“……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原由网”（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薛姨妈的称呼之所以如此混杂，恐怕一则因为薛蟠比较随性，不大讲究礼仪规矩；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薛家是客居贾府，贾府众人出于客气，而送她一顶“太太”的帽子。毕竟相对于“奶奶”而言，“太太”是一个更尊贵的称呼，这一点前面已有申述。
“奶奶”作为身份地位的标志，是下对上的一种称呼，一般只能是阶层低的（奴才、平民）称呼阶层高的（主子、贵族）。若是一个女人被同系主子阶层的人称为“奶奶”，甚至被高辈分的人称为“奶奶”，则往往有另外的意味。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写到，贾琏因偷情惹得凤姐大闹一场，最后不得不向她赔礼，他这时特意将凤姐称为“二奶奶”，以表诚意：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贾政讲的那个恶心笑话里，有个怕老婆的男人，也是把老婆喊“奶奶”。此可作另一例证。文较不堪，故不具引。
平辈之间喊“奶奶”是一种带戏谑意味的敬重，长辈喊小辈为“奶奶”则有可能意味着不满与谴责。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写到，邢夫人在费婆子的挑唆下，出面让凤姐放掉两个受处罚的婆子：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
要知道，邢夫人是凤姐的婆婆，按照古代宗法社会的规矩，在邢夫人面前，凤姐是连座位也没有的。邢夫人要命令凤姐放人，凤姐只能服从，否则就是“忤逆”，那可是极大的罪名。但是邢夫人却“当着许多人”向凤姐“陪笑”，还把王熙凤称作“二奶奶”，向她“讨情”——这就等于是向所有人宣告：凤姐不是一个孝顺的媳妇——所以鸳鸯才跟贾母说，邢夫人这是“当着人”给王熙凤“没脸vRYhdXa”。明白了这一层意思，才会懂得为何凤姐在听了邢夫人的一番话之后，会“又羞又气”、“憋得脸紫涨”，后来还“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
04
僭越的称呼
当一种称呼成为较高社会阶层的“专用品”时，低于这个阶层的人就会以拥有这个称呼为荣，而他身边的人就会向他奉送这个称呼，以满足他的虚荣心，并借此获得其好感。比如，在现代社会，“总 ”是企业高层管理人员的特定称谓（总裁、副总裁或总经理、副总经理的简称）,但是在社交场合，“总”这个称呼却很泛滥——一些中层管理人员，乃至普通工作人员也经常被称为“某总”，称者煞有介事，被称者怡然自得。这种浮夸的称呼虽有僭越、滥用之嫌，但是不得不承认它在改善人际关系方面有着切实的作用。
今人如此，古人也难免俗。《红楼梦》里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贾琏偷娶尤二姐那一段。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原由网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一般情况下，妾室称“姨娘”，身边的丫鬟佣人称之为“姨奶奶”。虽说只多个“姨”字，含金量可差得不知哪里去了。贾琏为了表达自己对尤二姐的偏爱，就让仆佣以“奶奶”二字称呼尤二姐。要知道，在贾琏的小家庭中，“奶奶”二字是王熙凤专用的称呼。贾琏让尤二姐使用这个称呼，甚至“自己也称奶奶”，就意味着尤二姐在他心目中完全取代了王熙凤的地位，所谓“竟将凤姐一笔勾倒”就是这个意思。
赵姨娘作为贾政的妾室，“赵姨奶奶”是她当得的称呼。但是《红楼梦》里多次出现将她称“奶奶”的场景。比如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
赵姨娘直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正遇见藕官的干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恨恨的走来，因问：“姨奶奶那去？”……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这算什么事。……”
这里，夏婆子一开始是以“姨奶奶”称呼赵姨娘，当她了解到赵姨娘的状况，觉得正好可以借赵姨娘打击藕官，以报自己的私仇时，她就换了一副谄媚的口吻，称赵姨娘为“我的奶奶”，然后出言挑拨。不出所料，赵姨娘果然中计。
再比如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vRYhdXa了来作什么？”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这里，“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小鹊直接将赵姨娘称为“我们奶奶”而不是“我们姨奶奶”。这就是很意味深长的一个写法了。考虑到贾政刚出了一趟长差，回来以后，不是在王夫人房里“安歇”，而是到赵姨娘房里“安歇”；再结合前述贾琏让下人们直接把尤二姐称“奶奶”的做法，我们似乎有理由提出这样一个疑问：贾政是不是给赵姨娘房里的下人们也有类似的交代？不过就算如此，赵姨娘也还是比王夫人矮着一大截——在“太太”面前，“奶奶”是没有位置的。
那些认为“王夫人的丫鬟”喊的“奶奶”是马道婆的读者没有注意到，在“王夫人的丫鬟”去到赵姨娘房里之前，马道婆自己就是将赵姨娘称为“奶奶”的：
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马道婆去赵姨娘房里，是没有打什么好主意的，这从她裤腰里藏着“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就能知道。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马道婆谄媚地称赵姨娘为“我的奶奶”，正是为了先奉承奉承她，以便下说辞，激起她对贾宝玉、王熙凤的嫉恨，从而达成一笔肮脏交易，最终实现从她手里弄到一大笔银子的卑劣目的。
在贾府里，不光赵姨娘被一些人称作“奶奶”，就连那些略为“有头有脸”的管家媳妇，甚至看门的老嬷嬷，也有被称作“奶奶”的时候。
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这小厮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好婶子，你这一进去，好歹偷些杏子出来赏我吃。……”柳氏啐道：“发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这些东西都分给了众奶奶了。……”（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林之孝家的听他辞钝色虚，又因近日玉钏儿说那边正房内失落了东西，几个丫头对赖，没主儿，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蝉、莲花儿并几个媳妇子走来，见了这事，便说道：“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唧唧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同上第六十一回）
以上所引这些，上至赖大之母、林之孝家的，下至管果树、提开水的婆子，在一定的情境下都可以被称作“奶奶”，实则正如鸳鸯所说，她们都是些“奴字号的奶奶”——虽然有时候被客气地称一声“奶奶”，其实身份仍是奴才。需要注意的是，鸳鸯这个“奴字号奶奶”的讽刺性提法，恰恰说明“奶奶”这个称呼在贾府里是与年纪无关的，它只与身份地位有关。因为就连袭人这样一个尚未正式获得“姨娘”身份的年轻丫鬟，也有时候被戏谑性地称作“奶奶”：
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这里，麝月当着贾宝玉的面把袭人称作“花大奶奶”，表明袭人与贾宝玉的特殊关系，在怡红院早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
不过，奴才毕竟是奴才，“主子”不较真的情况下，称“奶奶”也就称了，可要是“主子”们较真起来，这“奶奶”立马就一钱不值。比如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也许有人要问，这里茜雪说的“李奶奶”，有没有可能跟刘姥姥所说的“老奶奶子”、贾芸舅妈说的“对门王奶奶”的“奶奶”一样的含义，是所谓“对上年纪妇女的尊称”呢？答案是否定的。前已说过，用“奶奶”称呼老年妇女，只适用于平民阶层，而贾府里是没有平民的，这里的人不是主子就是奴才——如果不是原由网“主子奶奶”，那就“那一门子的奶奶”都不是。
